虽已是秋日,但地处南方的曲城气温依旧很高,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明晃晃地刺目,只是再如何毒辣的日头也不能阻这曲城的热闹与繁华。
自天下一统以来,昔日的幽州便分为华州、纯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设六府。
这三州之名合起来便是当今皇后闺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名其故乡,足见夫妻情深,很是让曾经的幽州,现今的华州、纯州、然州的百姓们欢喜。
而作为曾经幽州最富的曲城,如今已划入华州,凭着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干,再加上代代累积的财富资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称皇朝最富,但其繁华程度比之昔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声名远扬的贸易商城。
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形形色色的商人旅客,琳琅满目的珍奇货物,不绝于耳的吆喝叫卖……如此在他城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在曲城却是最为平常的。
午时,一名年约三旬左右,着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从东门进入了这富饶的曲城。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在这繁华的大街上,看看两旁店铺、小摊上或珍贵或稀奇或精致的货物,看看那街上满脸朝气,来往不绝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迷茫无损于他的仪态。
方脸浓眉,深目高鼻,组成一张端正英挺、极富男儿阳刚之气的面容,身形高大,双目明亮,虽是一身平民衣着,可看着这人却觉得应是那戎装骏马、领军千万的大将,朗朗正正的英姿令街上的那些个妇人侧目不已。
褐衣男子在曲城转悠了个半天,至薄暮时分,差不多将整个街市都看了个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渐是稀少,陆陆续续地都归家去了,他转了半天也有些饿了,打算寻个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终于在约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寻着了一看起来适于普通百姓的平常饭馆,当下移步前去。
哐啷啷!那男子才走得几步,忽从右面急速飞出一堆东西,稀拉拉地落了一地,正挡在他的脚前,令他踏出的脚步顿住。
那落了一地的,不是什么腌臜物,全是珍珠宝石翡翠玛瑙,落在地上,夕阳一照,光华灿耀,惑得人移不开眼。
男子看着地上那些珠宝半晌,心头微微叹息,然后才移开眼,转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弃珍宝如粪土,只这一眼,却震得心魂一跳。
那是如火般灿娆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它一半的明丽,雍容的牡丹也不及它一半的艳媚,恣意地怒放着,恣意地妖娆着,恣意地将万般浓艳风情展现着,迷花人眼,惑魅人魂!“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那清脆却又泼辣的声音将他惊醒,反射性地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脚下的珠宝上。
“看什么看!眼皮子别这么浅!”那泼辣的声音再次响起,并带着一种明刺刺的嘲弄与轻蔑。
男子再次转头看回去,右街边敞开的半扇门前斜倚着一名女子,火红的罗裙,半散的乌发,金钗横簪,雪肌花容,高高地扬着下巴,斜睥着眼底万物。
满身的沧桑风情,却是一种公主般的高傲无尘。
那些都似曾相识。
男子想着,是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去,还是……还不待他想清,一个含着万分心痛的声音便响起:“离姑娘,你不高兴也犯不着拿这些东西出气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啊!你不喜欢也犯不着扔掉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啊!离姑娘……”“你有完没完啊!”女子沷辣地叫道,柳眉一竖,“姑奶奶我今天就是看这些东西不顺眼,怎么着?这些个腌臜货姑奶奶我就是喜欢扔,你又怎么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人的鼻梁,“姑奶奶今天看着你就是生厌,你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姑奶奶待会儿扔的就是你!”那是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一脸富态,本是养尊处优让人侍候惯的,闻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却又忍下了,和声细语道:“你今天不舒服便算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说罢又是留恋地看了女子一眼才是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宝,倒是身后的仆人一一将之捡起。
女子眼角带讥地看着,然后冷冷一笑便转身回屋,隐约听到里头传来的三两轻语。
“我的儿呀,你就不怕得罪了庞爷?再说你生气也犯不着扔那些宝贝呀!我的儿,那得值多少钱,何苦全扔了呢?”“妈妈你急什么,明儿个他还不捧着更多更贵重的来。”
“哎哟,我的儿,你倒是想得明白。”……男子听着这些话,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
这天底下就是有这些个男人视家中贤妻如糟糠,拼着那举案齐眉的不要,巴巴地奉上所有去讨那勾栏里姐儿的欢心,可人家全不当回事不说,心底里还不知道怎么蔑视侮骂呢。
想着便要离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门内,那火红的榴花早没了影儿,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对门口的一幅画,光线不大亮,只模糊的觉着画的是一个舞着枪的小将,旁边还提着几个字,看不大清。
男子眉头一动,再抬头看看这临街的楼房,楼顶的牌匾上三个金粉大字“离芳阁”,略一沉吟,转身离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华热闹的,夜晚的曲城却是别有风味的。
当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却披上华衣,绮丽而妖娆。
一盏一盏明灯下是一处又一处的小摊。
摆着精致小绣件的摊后,侧身立着一位豆蔻少女,略带羞涩抬首,你能不心头一动?琳琅满目的饰品后,那年华正茂的少妇正晃着皓腕上一个雕工巧致的银镯,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各色水粉后,风韵犹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沧桑半是风情的眸子瞅着你,你能不稍停脚步?那憨实的邻家哥哥正用竹枝儿编着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山水书画后,清高又孤傲的书生正就着昏灯读着手中圣贤书,你能不回首一顾?瘦小精明的大爷手一翻一转,一张香味四溢的煎饼便落在盘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更有楼前檐下那一盏盏绯红的花灯,在轻风中袅娜舞摆着,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艳的风情。
曲城最亮最丽的花灯在离芳阁。
离芳阁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
曲城是皇朝的积金城。
离芳阁是曲城的销金窟。
当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离芳阁芳华绽放之时。
离芳阁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楼,离芳阁的离华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个华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
提起离华,那是人人称诵的,其人如榴花胜火,其歌舞冠绝华州,更兼得擅琴棋书画诗词文章,若非其身份低下,人们怕会将其与昔日的幽州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后华纯然相提并论了。
想当年纯然公主招亲,幽王都倾尽天下英杰,而今日的离华,就算不能说倾倒天下男儿,但倾倒整个曲城的男人却是轻而易举的。
若说言之过誉,离芳阁满满一堂宾客便可为证。
大堂最前有一高约丈许的彩台,此时帘幕低垂,堂中宾客皆翘首以待,只盼着那帘幕早早勾起,盼着那艳冠群芳的离华姑娘早早露面。
夜色渐浓,灯火渐明。
从离芳阁开门至今,已一个时辰过去了,彩台上依是未有分毫动静,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离芳阁的规矩,也都知离华姑娘万般皆好,唯一脾气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满,依是饮酒吃菜,偶与他人闲聊几句,慢慢等候。
可二楼正对彩台的雅房里的客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从敞开的窗口可将整个彩台整个大堂尽收眼底,乃是离芳阁位置最好也价钱最贵的雅房。
此时房中坐着两名客人,皆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仪容出众。
一个着浅紫锦袍,玉冠束发五官俊挺,一身的高华贵气。
一个雪发雪肤雪容,绝顶的俊俏也绝顶的冰冷,偏一身淡蓝的长衣却融化了几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
“这离华姑娘到底美到何种程度呢?竟敢让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满道。
蓝衣男子没有理他,只是指尖敲着腰间剑柄。
“雪人,你说这离华会不会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问。
蓝衣男子依未答话,只是眼角瞟了他一眼。
那略带蔑视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面容上那双于男子来说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霎时流转诡异的光芒,“雪人,这离华会不会有你漂亮?”蓝衣男子冰冷的面容顿时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射出锋利的冰剑。
“嘻……”紫衣男子却毫不畏惧,一脸与其气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慢吞吞地说着,长指却是迅速地一挑蓝衣男子下颌,“有你这等姿色,便是再等几个时辰我也不介意。”
啪!蓝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听说前几天九霜将昀王府前的石狮一掌拍碎了。”
紫衣男子闻言那满脸的笑顿时僵在了那里,半晌后才干笑两声:“哈哈……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来办事的,说起来……唉……”他忽然叹气,“明明我在帝都练兵练得好好的,为什么皇兄一回朝便将我打发到这曲城来办这么小小的一件事?”蓝衣男子此刻终于正眼看他,字字清晰地道:“因为你太聒噪了。”
精简却锋利,顿时将紫衣男子刺得跳脚,“死雪人,孤哪里聒噪了!”他虽愤怒却还是压低着声音。
“哼,”蓝衣男子鼻孔里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顾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
“死雪人,孤那是兄弟友爱,你敢指责,孤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这地位的高下。
“哦。”
蓝衣男子很不以为然的应一声。
紫衣男子还待再说,却见蓝衣男子手一摆,“你等的美人出来了。”
彩台上的帘幕层层拉起,一个红衣佳人袅袅而现。
“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
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声。
这两人正是皇雨和萧雪空。
皇朝征芜射大胜而归,只是回帝都后旧患复发,一时吓煞了朝廷内外,皇雨更是急得上跳下蹦的。
虽有君品玉全心医治,他却依旧不放心,上朝下朝总不离皇朝身旁,时刻不忘念叨“皇兄不可操劳,皇兄要多休息多进补食”,倒不似堂堂皇弟,反倒成了皇帝的侍从了。
皇朝烦不胜烦,正好派萧雪空来华州处理军务,便将他也打发来了,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想耳根清净。
两人到了曲城,皇雨听说了离华的美名,也就随口问了问,那曲城的府尹对这位昀王的大名是早有耳闻,当下也不管那朝廷的律法诸多的礼制,只管在离芳阁订了雅厢,请这两位贵人前往一观。
此刻帘幕拉起,两人终于看到了久候的美人。
红色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总是太过浓艳而不为高雅之士所喜,可这离华姑娘一身红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肤若雪,罗裙一衬,隐生淡淡嫣红,若朝霞遍洒雪原,艳光四射更透清华贵气。
“嗯,为如此美人干等一个时辰倒也不亏。”
皇雨当下赞道,“虽还稍逊皇嫂几分,但已是丽色罕见。”
彩台上,离华怀抱琵琶,缓缓走至台中锦凳上坐下,然后才抬目扫一眼堂中,不行礼,不言语,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着十分的高傲。
说来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几分财势的人物,可对着这傲慢无礼的离华姑娘却未生半分怒意。
萧雪空也看着台上的美人,那样的容颜自是少见,可他看着的却是那一双眼睛。
杏仁似的双眸黑白分明,看着堂中众客如视无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骨。
“这样的人为何会在这样的地方。”
他不禁轻轻念一句。
“哟,雪人竟也会怜香惜玉了?”皇雨顿时取笑。
“按规矩,请上雅房的客人点曲。”
离华抬眼扫向正对彩台的雅房中的皇雨和萧雪空。
房中两人闻言倒是一怔,都不知离芳阁有这规矩,况且两人也没这逛花楼的经验,又都是武将,听过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壮烈之曲,在这花楼总不能点《破阵子》吧。
萧雪空当下垂眸,不予理会,皇雨没法,对着彩台的美人颇是潇洒地笑笑,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应该点什么曲,只好道:“姑娘看什么适合便唱一曲就是。”
把这难题丢了回去。
离华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两人,这等仪容风范的人物,在这种地方倒是第一次见,心头一动,勾唇淡笑,目光扫过台下众客,隐隐嘲意带出。
“既如此,那离华便斗胆了,若唱得不中意,还请客人原谅。”
说罢,指尖轻拔,琵琶声动,寥寥数响,却是金石之音,令人心头震动。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霄舞,誓补天!离华才一启喉,房中皇雨、萧雪空顿时正容端坐,全神贯注。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羽箭射破、苍茫山缺!女子清音,唱来却是铿然有力,气势万均,堂中众客只觉朔风扑面,金粉碧栏的离芳阁顿时黄沙滚滚,刀剑鸣耳,万军奔涌,仿身临那碧血滔天的战场。
长街上一个白衣少年正缓缓而行,当那一缕高歌入耳时,脚下一顿,便再也无法前行,茫然回首,歌声不绝,他移动脚步如被歌声所牵,一步一步走入离芳阁,那门口守门的伸手想要拦,却被他袖一甩,全摔到街上去。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离华的歌还在唱,琵琶铮铮,似响在人心头,划起满腔热血。
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众人都为歌声所摄未有察觉。
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台上的歌者,那神情竟似痴了,却不知是为台上的人还是为歌。
待红楼碧水重入画,唤纤纤月,空谷清音、桃花水,却总是、雨打风吹流云散。
歌至最后,万千气势袅袅淡去,余下的是千古怅然。
一曲尽了,满堂皆静。
“‘歌尽曲城’实至名归。”
楼上皇雨悠然赞叹,“想不到竟可在此听到青王的《踏云曲》,想不到这青楼女子也可歌金戈铁马!”“风尘多有奇人。”
萧雪空举杯向空而敬。
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地望着前方,似遥落万里长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
“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儿吗?”一个仿若古琴幽鸣的声音轻轻响起,霎时惊醒众人。
“呀!那小子怎么在这里?”皇雨此时方看到那白衣少年惊道。
萧雪空看向那少年,眉头一动,心头却是叹息,“万水千山,不见不休。”
“唉,还真是个死心眼的小子。”
皇雨惋叹。
“你说什么?”离华如梦初醒,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仪容俊秀,却眸带郁结。
白衣少年看看离华,忽而一笑,“当年凤姐姐歌艺妙绝天下,只是人间早已不闻,而今有你,倒也不差。”
“凤姐姐?”离华全身一震,杏眸盯紧白衣少年。
“‘落日楼中栖梧凤,启喉歌倾九天凰’,你身为歌者难道竟不知吗?”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满。
“凤栖梧!”离华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你认识凤栖梧?”“嗯。”
白衣少年淡淡点头,似乎认为认识这曾名动九州的歌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请你喝酒吧。”
那语气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请皇帝喝酒,皇帝也应该欣然答应才是。
“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那守门的两人此时一瘸一拐地冲到台前,伸手就要将少年拖走。
“住手!”那两双手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衣角,但闻台上离华一声厉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们敢无礼!”“姑……姑娘,这小子他……”“还不给我滚出堂去!”离华蓦地站起身来,手一指门外,杏眸圆睁,“哪里轮得到你们说话?”“姑娘……”“滚!别让我再说!”离华怀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两人,那两人马上闪身躲开,琵琶砰地碎成数块。
“是,是……我们马上滚,姑娘别气。”
两人赶忙退出堂中。
堂中众客皆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一幕。
曲城人哪个不知,离华姑娘生气时须得顺着,否则必是堂塌楼倒方可罢休。
“唉哟,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啦?”离芳阁管事的离大娘一听到禀告慌忙赶来,却只见台上气喘吁吁的离华,台下碎裂的琵琶,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满堂安静的宾客。
“骂了两条狗。”
离华挽袖淡然道。
“骂便骂罢了,可不要气着自己了,我的儿可比那些狗要金贵百倍啊。”
离大娘满脸堆笑。
“今日累了。”
离华抬手抚抚鬓角,杏眸扫一眼堂中,冷傲间却偏生分外勾人,“明日离华跳一曲舞吧。”
此言一出,不说离大娘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便是堂中众客也面露雀跃。
离华的歌当是冠绝,可离华的舞才真正的惑动华州,只是离华愿每日一歌却百日难得一舞。
“我的儿,累了便去休息吧。
婵儿,快扶姑娘回房。”
离大娘一脸疼惜,马上令人扶离华回房。
一名清秀小婢赶忙上前侍候,离华走了几步,忽回头看着那白衣少年,“你是谁?”白衣少年平静地回答:“我是韩朴。”
“哦。”
离华点头,杏眸略带挑逗地瞅着韩朴,“我是离华,请你喝酒,来吗?”“好。”
韩朴十分爽快地答应。
“那便随我来吧。”
离华转身离去。
韩朴只是轻轻一跃便无声地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后,转入后台不见影儿。
“呀!这小子可真有艳福!”堂中众客一片艳羡。
离大娘看离华离去,忙转身招呼众人,满脸的笑若花开般灿烂,可惜是朵瘦黄花。
“各位客人,我们离芳阁的姑娘们特为各位准备了一曲《醉海棠》,还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儿红,各位尽可开怀。”
“这五十年的女儿红酒劲儿可大着呢,离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调笑着。
一声“离大姐姐”唤得离大娘心眼也开了花,一双眼都只见缝儿了。
“哟,我的大爷,咱离芳阁别的说不上,可就不缺这舒软的床铺,体贴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辈子,离芳阁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
“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离芳阁海棠盛开,大娘,快拿酒来……”“就来就来……”丝竹再起,台上美人鱼贯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顿时欢声笑语满堂。
楼上,萧雪空起身,“走吧。”
“嗯,”皇雨也起身,却有些犹疑,“那小子还这么小就和那离华去……嗯……若是做错了事怎么办?咱们真不要理吗?怎么说他也和青王有些渊源。”
萧雪空一顿,然后挑帘而出,“白风夕的弟弟岂要我们操心。”
“也是。”
皇雨点头,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时却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春楼吗?他怎么跑到曲城来了?”已走出门的萧雪空闻言不禁回跨一步,顺着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见几人走入大堂,虽皆是常人装扮,可眉眼间的气宇却与众不同。
“他身旁的好像是曲城的都副唐良和捕头冼信宇,身后的那几个大约是他们的属下。”
“他们到这儿来干吗?”皇雨盯着他们,“那神色可不像是来喝花酒的。”
两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涌入脑中。
“该不是韩朴那小子犯了什么事吧?”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若以他那性子,没做些‘除恶惩霸、劫富济贫’的善事倒令人奇怪。”
皇雨喃喃道。
萧雪空点头,“以他的武功,出动印春堂倒也是应该的。”
“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着萧雪空。
萧雪空想了想,道:“还是先问问看是什么事吧。”
“嗯,也对。”
皇雨点头同意,“那你唤唐良上来问问。”
“这事应该印捕头最清楚,还是你唤他来问问。”
萧雪空却道。
“为什么要我唤?”皇雨不解,“你唤还不一样。”
“他属解廌府,不归我管,而你是昀王,百官俯首不是吗?”萧雪空瞟他一眼。
皇雨盯着他半晌,然后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后和二哥说了我在这喝酒的事,二哥又跑到皇兄面前参我一本,皇兄到时将我禁足王府一年半载可怎么办?”“那是我大皇王朝之福。”
萧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
“雪人你!”皇雨气结。
“你不叫,他也看到我们了。”
萧雪空忽指向那正惊愕抬头看着他们两人的印春楼诸人。
离芳阁后园占地极大,又分成了好几个小园,那都是给阁里有地位的姑娘们住的。
白华园便是离华的住处。
此时正是桂香飘飘时节,园中桂树下摆有一张小桌,桌上几样小菜,两个酒坛,菜没怎么动,地上倒是有几个空酒坛。
离华与韩朴相对而坐,两人似是酒逢知己,酒兴正浓。
“原来除姐姐外,还有女子也这般好酒啊。”
韩朴一张脸白中透红,分外俊俏。
离华抱着酒坛一气灌下半坛,玉面晕红,已有几分酒意,杏眼如丝,媚态可掬。
“我一晚上已听到你提‘姐姐’无数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谁呀?老是念着她,不说还当你念着你的小情人呢。”
“胡说!她是姐姐!”韩朴瞪眼怒视。
“哈哈……”离华摇摇有些眩晕的脑袋,“姐姐便姐姐吧,她是谁呀?说来看我识不识得。”
韩朴抱着酒坛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曲么,你怎能不知道她。”
“嗯?”离华杏眸微睁,有些迷糊。
“我找她好久了。”
韩朴放开酒坛,抬头看着顶上的桂树,眸中深深的愁郁弥漫上俊秀的脸庞,“苍穹大地到处都有她的影子,万里山河到处都有她的声音,可我就是见不到她。”
清朗的声音忽幽沉艰涩,“那么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见不到她……”本来清澈的眸子忽地蒙上浓雾,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与哀伤。
看着他,离华心头蓦然一跳,脱口道:“真像啊!”“像什么?”韩朴问她。
“哈哈……”离华笑得意味不明,“像我。”
韩朴闻言眉一皱,他朗朗男儿怎可像女人。
可看她,嫣红的双颊,涣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脑袋,不与她计较。
“哈哈……你这模样真像以前的我。”
离华抱起酒坛又灌下一口,“忧愁抑郁烦闷苦恼……我都尝过……哈哈……像……真像呢……那时我也如你这般地思慕着一个人,痴痴地等着……傻傻地等着……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声渐响,却是苦涩万分。
“他变心了?”韩朴看她那模样猜测道。
“变心?不,他没变心。”
离华立马否定,“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那变心的坏蛋!”见她如此维护那人,韩朴倒觉得有些稀奇,抱起酒坛入怀,只是看着她,却不追问。
“他真的没变心。”
离华又嘟囔一句。
韩朴无意识地笑笑,举坛猛灌几口,顿时觉得头有些晕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没变心,那他在哪儿?你为何又在这里?”“哈哈……”离华傻傻一笑,“我吗……因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侠,然后……就到了这里。
他嘛……哈哈……”她松开酒坛,直起了身子,抬首,透过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
轻轻柔柔地吐出,和着酒香与夜风,融入寂寂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