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二十六年,六月中旬,风惜云班师青州王都,百姓夹道迎接。

    回到王都后,君臣们自有一番休整。

    六月里,天气炎热,正是酷暑难耐之时,王宫各殿室里虽放了冰盆,但效果也不大,更遑论室外骄阳暴晒,几乎能将人的皮肤烤下一层。

    青萝宫里却飘出一阵笛声,丝丝缕缕清扬若风,令人闻之心神一静,减了几分燥热。

    服侍青王的女史六韵步上台阶时,正听到这清畅的笛声,暗想这位兰息公子吹的笛声倒是可与写月公子的箫音一比,只可惜……想至此,她叹口气,然后敛心收神,走入宫内。

    青萝宫的内殿里,丰兰息伫立窗前,横笛于前,双眸微闭,行云流水般的笛音正轻轻溢出。

    直到他一曲吹完,六韵才上前行礼,“奴婢六韵见过兰息公子。”

    丰兰息睁开眼眸,一瞬间,六韵只觉得殿内似有明珠旁落,满室生华,可也只是一瞬,那光华便敛去,如同明珠暗藏。

    丰兰息微微一笑,“姑娘来此何事?”

    “主上请公子前往浅云宫一去。”六韵恭敬地答道。

    “哦。”丰兰息点头,浅笑依然,“多谢姑娘,还烦请带路。”

    “不敢。”六韵依然神态恭敬,“公子请随奴婢来。”

    丰兰息抬步,跟随着六韵前往浅云宫。

    浅云宫是风惜云做公主时居住的宫殿,待她继位后即搬到了凤影宫,浅云宫里只留了些洒扫之人,是以十分安静。

    丰兰息踏入前殿,抬眼打量了一番,不愧是风惜云的住处,殿内的装饰摆设极其简单,但又不失大气,像它的主人。

    耳边传来脚步声,轻盈得仿佛走在云端,这样的脚步声他不会认错,知道是风惜云来了,不由转头望去,一见之下,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朵欢喜的微笑。

    今日的风惜云身着一袭水蓝色长裙,布质柔顺如水,腰间系一根同色的腰带,显得纤腰盈盈不及一握,长长的裙摆刚及足踝,裙下一双同色的飞云绣鞋,黑发披垂,再以白色绸带束于尾端,素颜如玉,不施脂粉,唯有额间雪月如故,这样的风惜云,飘逸如柳,素雅如莲,柔美如水。

    “找我何事?”丰兰息的眼神语气不自觉地便带出温柔。

    风惜云微微一怔,然后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走出浅云宫,再穿过长长回廊,绕过花园,便到了一处宫殿前,宫殿不大,位于浅云宫的正后方。

    “微月夕烟?”丰兰息看着宫前的匾额,再侧首看看风惜云,“是出自‘瘦影写微月,疏枝横夕烟’此句?”【注1】

    “嗯。”风惜云目光迷蒙地看着匾额上的字,仿佛是看着一个久未见面的人,想细细看清它的容颜,想看清时光赋予它怎样的变化。

    匾额上的四字,只是墨迹稍稍褪色,笔风纤细秀雅,字字风姿如柳。

    “这宫殿是按写月哥哥画的图建成的,那时候他才十岁。”

    闻言,丰兰息眸光一顿,目光又落回匾额上,“是那个被称为月秀公子的风写月?”

    “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配得上月秀二字!”风惜云步上台阶,伸手轻轻推开闭合的宫门,抬步跨入。

    丰兰息跟在她身后,跨过门槛,一眼望去,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惊奇不已。

    宫门之后,首先入目的是悬于廊前的月白丝缦,长长柔柔地直垂地面,门外的风涌入,舞起丝缦,仿若拂开美人蒙面的轻纱,露出秀雅的真容。

    丝缦之后,并非气宇阔朗的殿堂,而是一个广阔的露天庭院,院中花树焕然,两旁楼宇珍奇,令人耳目一新。

    以庭院为中心,左右两旁各有宫殿,都以长廊连接成环,那些宫殿小巧精致,几乎只有平常宫殿的一半大小,其屋顶形状更是迥异于寻常宫殿。有的线条曲折优美,形如五色花朵;有的圆润洁白,如同珍珠;还有的狭长,像条小舟;更有的看起来像飘浮着的云朵……十分新奇漂亮,倒像是那些神话传说里的奇宫玉宇。而且每座小宫殿前都有匾额,上面有的书“花洁眠香”,有的书“心珠若许”,有的书“小舟江逝”,有的书“云渡千野”……皆字迹秀雅,显是与宫前的匾额同出自一人之手。

    而庭院里的鲜花都是芍药花,此时花开明媚,灼灼其妍,白的、粉的、红的、紫的、绿的……丛丛朵朵,点缀于长廊宫室间,清香阵阵,蝶舞翩翩,再加上丝缦飘舞,这里仿佛是隔绝世外的仙园。

    “他说他为长,我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

    在丰兰息还在为这庭院惊叹时,耳边响起风惜云的轻语,侧首看她,便见她一脸浅淡却真实、欢快的笑容,这样的笑,自她回到青州后已罕有出现。

    他心中一动,“这里是?”

    “你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风惜云转头看他,却不待他回答又自顾道,“这里是我与哥哥一块儿长大的地方,这些小宫殿就是我们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说话时,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柔和而温情,有些欢喜,有些自豪,又有些伤感地看着这里的一楼一阁,一花一树。只因为风写月吗?因为这里是属于她与风写月两个人所拥有的?

    “你留在这里。”

    正在丰兰息想得出神的时候,耳边又听得风惜云的柔柔低语,回神时便已见她飞身落在庭院的正中心。庭院的正中心,有约两丈见方的地面铺着汉白玉石板,铺成一个圆形,仿若天坠圆月,但细看便可看见石板上刻有微痕,看起来又像个棋盘。

    风惜云立于庭中,闭上眼睛,静立片刻,仿佛是在回想着什么,片刻后,她开始移动,脚尖轻轻地点在地面,身子随着步伐飞跃旋转,纤手微扬,衣袖翩然,仿佛在跳舞,又仿佛是以人为棋子在下着一盘棋,但见她越走越疾,越转越快,水蓝的裙裾旋转飞扬,仿若一朵水莲花柔柔荡开,那样的轻妙悠婉。脚尖轻轻地点着,但每一下都实实在在地点在地上,有咚咚响声,倒似是和着舞的曲,而风惜云在飞舞时,脸上笑容越绽越开,显然十分开怀,仿佛是在重温儿时的游戏。

    约莫过了一刻,风惜云停步,然后跃开落在一旁。

    轰隆一声!庭正中的地面开始振动,接着石块缓缓移动,而风惜云显然早已知情,只是静静等待。

    不过片刻,石块不动了,庭正中露出一个约两米见方的洞口,洞口下方隐约可见台阶,延伸至地下。

    “敢跟我来吗?”风惜云回首看一眼丰兰息。

    “这里是通往黄泉还是碧落?”丰兰息问,脚下一点,人已立于风惜云身旁。

    “黄泉。”风惜云挑眉,“兰息公子敢去吗?”

    “有青王在,黄泉碧落又有何区别。”丰兰息一笑,然后抬步领先走去。

    看着那毫不犹疑的背影,风惜云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然后也抬步走下。

    台阶很长,一级级走下,光线越发黯淡,气温也变得阴凉,听着足下空旷的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种去往黄泉的感觉,两人不约而同地侧首看了对方一眼,目光相遇时,浅浅一笑。

    约莫走了半刻,终于走至台阶尽头,脚下是长长的通道,通道两旁的石壁上,每丈许即嵌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闪烁,照亮通道。

    “走吧。”风惜云率先抬步。

    两人又走了约莫一刻钟,通道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道封闭的石门,石门的上方刻着“瓦砾窟”三字。

    “知道里面是什么吗?”风惜云看着那三字便笑了。

    “世上金银如瓦砾。”丰兰息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侧首看着风惜云,语气中有着调侃,“青州风氏似乎一直有着视荣华富贵如粪土的清高。”

    “哈哈……”风惜云轻笑,“你似乎不以为然。”

    “岂敢岂敢。”丰兰息神情诚恳,语气倒是恰恰相反。

    风惜云也不以为意,飞身跃起,手臂伸出,在“瓦砾窟”三字上各击一掌,然后盈盈落地。

    轰隆隆……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

    “请兰息公子鉴赏青州风氏所藏的瓦砾。”风惜云微微侧身。

    “恭敬不如从命。”丰兰息也不礼让,抬步跨入石室,霎时,眼前光芒闪耀,刺得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眨了眨眼睛后,才是看清,石室非常之宽广,其内几乎可以说是金山银丘,珠河玉海,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室、坐拥倾国财富的丰兰息,此时也不由睁大了眼睛。

    “你说这些比之幽州国库如何?”风惜云看着他的表情笑道。

    “比之幽州,十倍有余!”丰兰息长长叹息着,转头看着惜云,“历代以来,青州风氏似乎也并无雄霸天下之意,却何以将如此之多的金银珠宝贮于此处?”

    “雄霸天下?”风惜云冷诮地笑了笑,目光从丰兰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宝,“在你心中,似乎财富、兵力只与争夺天下有关。”

    丰兰息移步走至堆集成山的黄金前,抬手抓了一把金叶,然后张开手,看着金叶自掌中撒落,“因为我敛财练兵,只为天下。”

    “哦?”风惜云眉头一挑,“难得你这回倒是坦白了。”

    “对于江山玉座,我从未隐瞒过我的意图。”丰兰息淡淡扫一眼风惜云。

    风惜云叹口气,目光落回那些金银珠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将这些藏于此处,我父王不知道,我祖父不知道……这原因大约只有第二代青王——也就是凤王的儿子知道,‘子孙后代,凡国库盈余皆移入地宫’的诏谕是他下的。”

    “啊?”丰兰息听了也是满脸惊讶与疑惑,“你们真就听从他的话做了?”

    “你看到这些不就知道了。”风惜云看着也叹气,“每代里除了灾急之时动用了一些外,积了几十代的财富全在这里,真是白白便宜了你。”轻描淡写里,她便已将这地宫里的金山玉海送了人。

    尽管进入地宫后,丰兰息便已知风惜云之意,可此刻亲耳听得,心中依是不由得一热,只是他们惯不会那套感恩戴德的,所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若春风缱绻,眉梢眼角自有柔情潆洄。一笑后,他低头故作沉思状,然后道:“难道是令祖知道今日我要用到,所以早早预备下了?”

    “呸!你想得倒美!”风惜云闻言反射性地便嗤笑他。

    “不是早算到了就好。”丰兰息顿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从来只有我算到别人要做什么,若被别人算到我要做什么可不好。”

    “哈……”风惜云禁不住笑出声,“你这狐狸,原来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算到啊。”

    这一声“狐狸”是脱口而出,两人一个怔住,另一个却暗自欢喜。

    “那你说会不会跟凤王的早逝有关?”丰兰息再猜测道。

    风惜云沉吟,“凤王是当年七王之中最先薨逝的,以年龄来说可算是英年早逝了,而且是死于朝觐之时,她薨后第二年,王夫清徽君也追随而去……”她说着瞟了眼丰兰息,“你为何这样猜?”

    丰兰息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犹疑。

    “喂!”风惜云催他。

    丰兰息看她一眼,才颇为无奈地道:“这话也只与你一人说。我以前在我住的宫里想要挖个藏身的地室,结果挖到个玉盒,盒里装的是先祖昭王的札记……”他看着风惜云高高挑起的眉头,苦笑道,“你也别问我为什么昭王的札记会埋在地下,我也不知道。”

    “你肯定偷看了昭王的札记。”风惜云鄙夷地丢了个眼神。

    札记大都是个人的日常记事,有些可以公开,但有些是非常私密的,更何况是昭王的。不过……她扪心自问了下,要是她发现了凤王的札记,会不会看呢?这念头一起,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也会看的。

    “我看之前又不知道是昭王的札记,看了后才知道的,但既然已经看了,挽也挽不回了,不如全部看了。”丰兰息神色里没有一丝羞愧,倒是坦荡得仿佛他只是看了本只他一人能看的书,“当时年纪小,看后也没放在心上,时日久了几乎都忘了这事,直到后来……”他语气一顿,看着风惜云,目有深意。

    风惜云一怔,脑中一转,便明白了,“是当年你我在帝都皇宫的凌霄殿看了那些画像后,你便又去重看了昭王的札记?”

    丰兰息点头,“昭王的札记倒也不算多,只有四十七片,只不过每一片都与凤王有关。”

    风惜云心中一动,也想起当年写月哥哥与她说过的那些个故事,“都记了些什么?”肚子里却暗自嘀咕,怎么自家凤王就没留下什么札记,也记一下那位“风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轩轩如朝霞举。时人皆慕之。”的昭王丰极啊!

    丰兰息又沉默了,他虽对于看了先祖的札记无愧,但要来细谈先祖札记的内容却颇感心虚,于是只含糊道:“都是些他们的旧事。”

    “什么旧事?”风惜云这会儿心里就如猫抓似的,只恨不得自己也能看一看那札记才好。

    丰兰息瞟她一眼,道:“你我也相识多年,若有人问你,你我之间有些什么事,你如何作答?”

    风惜云顿时哑口。

    丰兰息见她不追问了,暗自松了口气,道:“那札记里有一片,看时间是最后一片,记的是凤王死后,昭王极为悲痛,写下‘凤陨碧霄,吾虽生犹死。昔曾誓约,同福祸共生死,然根孽同铸,何偏害凤凰?月残魂断,茕茕独影,人鬼相吊,哀以无绝。’这么几句。”

    丰兰息一念完,风惜云人也呆住了。

    “然根孽同铸,何偏害凤凰。这一句显然有蹊跷。”丰兰息道。

    风惜云没有说话。其实这片札记短短几句话,何止这一句蹊跷,其中还证实了另一件事。想着,她不由望向丰兰息,目光触及他额间的墨玉,顿时心头剧跳。

    她与他各拥有一片除了颜色不同外,形状玉质都一模一样的弯月玉饰,这些年里也曾疑惑过,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此时对照这札记上的话,再想想这些都是祖传之物,心中便有了答案。

    不知这两片玉饰合在一起时,是不是就是一轮圆月?这样想着,她心头便有些欢喜,却更多的是酸涩悲伤。

    丰兰息见她久久不语,看她神色,便有些明了她的心思,一时亦是情思纷乱,复杂难理。

    半晌后,风惜云先回神,“算了,先祖们的事都隔了几百年了,谁知道是怎样的。今天带你来,是让你知道这些东西的所在,日后你要如何用,自己安排。”

    丰兰息点了点头。

    风惜云的目光越过那一堆堆金银珠宝,落向东面石墙,墙上挂着一幅画,她遥遥看着,脚下一动,似想走过去,却又犹疑着。良久后,她终于还是移步慢慢走过去,等至墙上,她定定望着那幅画。画上日月共存,正画的是月隐日出之时,天地半明半暗,而日与月之下还画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似因天光黯淡而看不清那两人的面貌,整幅画都透着一种阴晦抑郁。

    她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指尖抚过画中的那两个人影,微微一叹,然后揭开那幅画,便又露出一道石门。

    丰兰息不由也走了过来,见那石门左侧刻着“瘦影写微月”,右侧刻着“疏枝横夕烟”。

    风惜云看着石壁上的字发呆,看了半晌,才轻声道:“他总是说,他是写月,我便应该是夕烟,所以他总是唤我夕儿,从不唤我惜云,弄到最后,父王干脆就用夕儿当了我的小名。”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指尖同时点住“月”与“夕”两字,然后石门轻轻滑动,一间石室露了出来。

    步入石室,顶上嵌着四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室内如同白昼,而这间石室里却没有金银,左右墙壁上挂满画像,画像下依墙立着长案,案上还摆了些东西。左边全是男子画像,右边全为女子画像,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画像几乎就是画中女子与男子的成长史。

    “这里一共有二十四幅画像,我的十二幅,写月哥哥的十二幅,我的从四岁开始,写月哥哥的从六岁开始。”风惜云的声音柔软异常,带着淡淡的伤感,“每一年生辰时,我们都会送对方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并为对方画一幅画像,曾经约定要画到一百岁的,可是……”

    丰兰息移步,目光左右扫视,打量着画像里的人。

    右边第一幅画里,四岁的小女孩圆圆胖胖的,手中抓着一只小木船,皱着眉头,瞪着眼睛,似是在说“快点,不然我就把这只木船吃了!”,画功细腻,眉眼间传神至极。在那幅画像下的长案上,就摆着女孩手中那只小木船,只算形象,做工甚为粗糙,似乎出自一个笨拙的木匠之手。

    左边第一幅画里,六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握着一朵紫绸扎成的花,脸上的神情有些羞涩,那双秀气的眼睛似乎在说“怎么可以送男孩子绸花!”,画像下的长案上,摆着那朵已经褪了色的紫绸花,歪歪斜斜,显然扎花者的手艺并不纯熟。而画这幅画的,笔风粗糙,而且很粗心,墨汁都滴落在画像上,好在只是落在男孩的脸旁,没有落在脸上,唯一庆幸的是神韵未失,堪能一看!

    右边第二幅画,五岁的小女孩子似乎长高了一些,穿着淡绿的裙子,梳着两个圆髻,看起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只是袖口被扯破了一块,手中抓着的是一柄木剑,脸上的神情十分神气,仿佛在说,“我长大了以后,肯定天下无敌!”

    左边第二幅画,七岁的小男孩也长大了些,眉眼更为秀气了,长长的黑发披垂肩上,实是一个漂亮的孩子,手中抓着一朵紫色芍药,是以男孩的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似乎在说“能不能换一件礼物?”,但显然未能得到同意,画像的人更是特意将那紫芍画得鲜艳无比。

    ……

    一幅幅画看过去,男孩、女孩在不断长大,眉眼俊秀,神情各异,气质也迥然不同。

    女孩的眉头总是扬得高高的,眼中总是溢着笑意,似乎这世间有着许许多多让她觉得开心和好玩的事儿,神情里总是带着一抹随性与调皮,似只要一个不小心,她便会跑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让你无法抓住。

    男孩则十分斯文,每一幅画里,他都是规规矩矩地或坐或站,只是他似乎一直都很瘦,黑色的长发也极少束冠,总是披垂在身后,眉目清俊秀气,脸上略显病态,衣袍穿在他身上,总让人担心那袍子是否会淹没了如此消瘦的他。

    随着年龄的增长,作画之人的画技也日渐纯熟,形成各自不同的风格。

    画女孩的,笔风细腻秀雅,从一缕头发到嘴角的一丝笑纹,从一件饰物到衣裙的皱折,无不画得形神俱备,仿佛从画像便能看到作画之人那无比认真的神情,那是在画他心中最宝贝最珍爱的,所以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而画男孩的,则一派大气随性,仿佛作画时只是拈笔就来,随意而画,未曾细细观察细细描绘,只是简简单单的几笔,却已将男孩的神韵完全勾画出来,显然作画之人十分了解男孩,在她心中自有一个模印。

    丰兰息的目光停在女孩十五岁那张画像上,这也是女孩最后一张画像,画中人的面貌体态与今日的风惜云已差别不大,而且她身上的装束与今日一模一样,亭亭立于白玉栏前,栏后是一片紫芍,面容娇美,浅笑盈盈,人花衬映,相得益彰,只是……她的眼中藏着的一抹隐忧也被作画之人清晰地捕捉进了画里。

    而男孩——十七岁的少年长身玉立,清眉俊目,气质秀逸,已长成了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是眉目间疲态难消,似是大病未愈,体瘦神衰,身着月白长袍,腰系红玉玲珑带,同样立于白玉栏前,身后也是一片紫芍,人花相映,却越发显得花儿娇艳丰盈,而他弱不胜衣,病骨难支,只是他脸上却洋溢着欢喜的笑容,眼中有着淡淡的满足。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为对方作画,也是最后一次一起过生辰,第二天,他就去了。”

    丰兰息凝视着画像时,耳边响起风惜云低沉的轻语,他侧首回眸,见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画中的少年,脸上有着淡淡哀伤。

    “我们青州风氏是大东朝王族里最为单薄的一支,从先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两或三名的,不是在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总只能留下一人承继血脉与王位。到了父王这一代,虽生有伯父与父王两人,但伯父伯母都早早离世,只遗下写月哥哥一子。父王继位后,母后也只生我一个,虽纳嫔嫱无数,却再无所出,所以到我这一代,青州风氏只有我与写月哥哥两个。”

    风惜云移近两步,伸出手,指尖轻轻抚着画中的少年。

    “说来也巧,我与写月哥哥同月同日生,他刚好长我两岁。他无父无母,而我……父王政务繁忙,而母后则……所以我们俩自小就亲近,哥哥十分聪慧,才华卓绝,我所学里几乎有大半传自于他,只可惜他身体羸弱,长年药不离口,否则……今日的四公子里应有他的一份,而我亦不用做这女王,依旧可以逍遥江湖。”

    风惜云说着,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眼神里也流露出追忆之色,显然是回想起了与兄长的往事。

    “记得有一年六月,我们才过生日不久,又迎来了父王的四十寿辰,不但各诸侯、邻国都派来使臣贺寿,便连帝都也派了人来,所以父王寿诞那日,宫中大摆宴席,十分的热闹。那天,作为储君,我需陪伴父王左右,接受各方的恭贺,只是公主的朝服太过累赘,而且我也不肯安安分分地傻坐着,所以一早趁着哥哥还没醒,便使唤了人把公主的朝服给哥哥穿上,然后自己换了哥哥的衣裳扮成了他。哥哥因体虚,夜间难入睡,早上却难醒,等到他清醒时,衣穿好了,头发梳好了,我再恳求一番,哥哥向来宠我,也只能无奈答应。”

    说到此处,风惜云轻轻笑了起来,眼中波光流转,明亮异常,似乎是又看到了那日与她异妆相对的兄长。

    “我与哥哥是兄妹,本就长得像,那日父王诸事繁忙,也没有发现。所以中途我装作疲累了,父王向来怜惜哥哥,忙打发人送我回去休息。中途我悄悄溜出王宫,因为是父王的寿诞日,所以王都里的百姓也在庆贺着,八方奇艺,四方珍玩,人如潮涌,到处都是好玩的好看的,比在王宫接见使臣要有意思百倍,我玩得不亦乐乎,哪里知道哥哥的苦处。他身体羸弱,六月里天气又热,穿着厚重的朝服,闷得难受,又跟在父王身边接受各方拜贺,言行举止间不能有分毫出错,以免失仪,所以颇为紧张,心里更是一直担忧被识破时我要挨父王的罚,这时间一长,他的身体哪里支持得住,结果就晕倒了。”

    风惜云说着忍不住轻轻叹息,脸上也浮起自责,“那日,我后来果然是被父王重重责罚了,结果也因此让‘惜云公主体弱多病’的谣言传开了。”她转头,目光望向十岁时的画像,“也是自那时起,我便生出了去外面看看的念头,先是常常溜出王宫在王都里到处游玩,过得两年我便想走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父王虽疼我,却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我只把打算告诉了哥哥一个,哥哥却支持我。他说我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人,是要肩负青州安危与百姓生计的人,本就应看尽天下风光、熟知民间疾苦,才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丰兰息一直静静地听着,神色静然,目光柔和。

    “因为有哥哥的疼惜与成全,所以才有了江湖上恣意快活的白风夕;也因为有哥哥的包容与教诲,才有今日可驾驭臣将的风惜云。”她移步走至风写月最后一张画像前,目光眷恋地看着画中浅笑温柔的兄长,“哥哥是把他想做而不能做的全都交给了我,所以我虽一人身,却是兄妹一起活着。”

    丰兰息的目光扫过案上的那些手工制作的礼物,大多都简朴粗糙,可此时,他却觉得这些比外面那金山玉海更重更贵,这样的礼物啊,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收不到一件!

    他伸手取过案上的那只小木船,是风写月做给风惜云的第一件礼物,笨拙得几乎不像一条船,抚过木船身上的刻痕,他轻轻叹息,“孤独的青州风氏又何尝不是最幸福的王族。”

    这声叹息,沉重却又冰凉。风惜云不由转头,望向丰兰息,见他正将手中的木船轻轻放回案上,姿态小心,似乎怕弄坏了。

    放好木船,丰兰息抬首,幽深的墨眸第一次这样清透,却如同覆了一层薄冰,可一眼见底,目光却是那样的冷,“青州风氏每代都只有一位继承人,虽然孤单了些,却不会有手足相残、父子相忌的残忍与血腥。你们若得到一个手足,必是珍惜爱护,即算不久会失去,但曾经的温情还是会留下。”他移步,走近风写月的画像,看着画中风写月那种温柔满足的笑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碰触,喃喃道,“至少这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我们雍州丰氏身上见过,即算是在我们年幼时!”

    那句话,若巨石投湖,重重地砸在风惜云的心头,看着丰兰息冰冷的双眸,看着他似停在画上的指尖,刹那间,一股心酸自胸膛间蔓延开来。

    “手足之情,我此生已不可得。”丰兰息终于收回手,移开目光,回首之际,却瞅见了风惜云望着他的目光,顿时一呆,心头蓦然悲喜相交。

    两人目光相视片刻,风惜云先转身走出石室,“外面的金银你自可搬去,只是这石室里的东西不要动。”

    丰兰息跟着她走出石室,“你为何不将这些带走?”

    石门前,风惜云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画像与礼物,轻轻摇头,“睹物思人,徒增伤悲。我好好活着,哥哥自然也开怀。这些东西烧了我舍不得,埋了我觉得脏,所以就让它们永远留在这地宫里吧。”

    说完,她封了石室,转身离开,丰兰息没有说话,默默跟在她身后。

    两人出得阴暗的地道,再见天日朗朗,环顾庭院,丰兰息不由感叹道:“若说地宫是黄泉,那这座宫殿便是碧落。”

    风惜云微微一笑,然后合掌啪啪啪啪四响,瞬间便见四道人影飞落,低首跪于地上,“臣等拜见主上。”

    风惜云微抬手,示意四人起身,“今后,这地宫里的东西,除我之外,雍州兰息公子可随意使用。”

    “是!”四人应道,随即抬首望向丰兰息。

    那刻,丰兰息只觉得八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般,带着凛冽的锋芒扫来。

    “你们退下吧。”风惜云挥挥手,那四道人影便如来时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丰兰息回首看着那慢慢闭合的地宫,忽然道:“这些我暂时不会动的。”

    风惜云侧首看他,“为何?”

    “因为我现在还不是雍州的王!”丰兰息的话音未有丝毫感情,目光遥遥落向天际,“我明日就回去,有些事也该了结了。”

    注释:

    【注1】陆游《置酒梅花下作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