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流硃以往的一切,也知道这个女子六年来苦苦追寻的是什么。

萧忆情当年在殷家满门被灭的时候出手救下了这个孤女,也就是为了利用她身负的铸剑绝学。而如今,当年的誓约也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刻了。

她今天来到吹花小筑,其实也是奉楼主之命,在流硃走之前来点数剑的数目——对于铸剑师的离去,萧忆情似乎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但是,南宫家的无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娶你过门的。”阿靖轻轻叹息了一声,手抚摩过架子上铸好的一排排绝世好剑,“你记得他来楼中,第一次看见你时候的眼神吧?”

“他是我仇人。”忽然间,流硃咬着牙打断了她,一字字重复,“他是我仇人。”

她手里拿着那支剧毒的金钗,放在眼前看着,仿佛说服自己似的不断重复:“他是我仇人——他是我仇人!”

然而,这样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说到后来,却带了一种欲哭无泪的颤音。

叹息了一声,阿靖不再说话,悄然离去。

门内,女铸剑师仍然低声不断的重复着,忽然间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六年前的那一幕就如烙入钢铁的字,伴随着灼热和刺痛,刻骨铭心。

灭门之日,才十三岁的她被母亲塞了一卷书,拼死推出窗外,独自踉跄地奔逃。她知道塞入怀里的是族里的《神兵谱》,记载了龙泉殷家百年来铸剑的所有心得。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栏杆,落到花园的草地里。

背后传来扭曲嘶哑的叫声,那是亲人们临时前拼命挣扎出的最后一丝声响。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却不敢回头,咬了牙只是拼命的往外奔,想逃离那个屠戮中的血池。

“囡囡,快逃……记住,迟早有一天,要用亲手打造的利剑刺入仇家心口!”

母亲最后的嘱咐在耳畔回荡,十三岁的她穿越花园的葱茏林木,跌跌撞撞,眼睛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报仇,暂时是来不及去想了;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才能奔出这个修罗地狱,逃脱那些杀戮和血腥。

花园的后门已经在望。

然而,在穿过那一丛开的正盛的金枝雀花的时候,她长长的头发忽然被花枝绊住!

她哽咽着,一边颤抖,一边奋力撕扯着平日细心养护的秀发。然而丰美的长发死死的绞在了花枝上,束发的金铃随着她每一次用力的扯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死神的嘲笑。她心惊肉跳地频频回顾,望着一步步缩小搜索圈子的敌人——南宫世家的人,已然在屠戮了她满门之后开始清扫现场。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扯着长发,满脸是泪的颤抖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忽然,身边的树丛忽然簌簌一动,有一个人悄然走了出来。

“啊——”她脱口惊呼出来,声音到了一半就被剑光截断。

“唰!”忽然,手上一空,只留满把的断发。

剑光收回的同时她蓦然回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旁边,执剑望着她。剑的那一端,是千万丝缠绕在枝上的青丝,还有她被削为两段的束发金铃索。

她怔住了,望着这个悄无声息从花间走出来的少年——他是谁?

然而,她听见他张了张口,只说了一个字:“逃!”

来不及多想,她只是失神的站起,拼命踉跄着跑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在颠沛流离中遇到了听雪楼的靖姑娘,被她带回了洛,并见到了传说中的听雪楼主,与他订立了契约。

牡丹花盛开的季节里,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隐姓埋名地居住在吹花小筑,为那个人中之龙铸造出一又一的杀人利器,刺杀诸侯豪杰,平定武林四方。

作为代价,听雪楼也为她打听到了当年她家被灭门的种种细节,包皮括,那个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

他叫南宫无垢,南宫世家的嫡长子。

他当年只有十六岁,然而却已经是跟着长辈们一起冲杀在江湖上多年,为南宫世家跻身 南四大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而那一次灭除龙泉殷家的行动,他,也是骨干之一。

不久后,听雪楼一统江湖,扫平了南北。 南四大世家里,霹雳堂雷家被灭,姑苏慕容家远避海外,金陵花家弃武从文——只有临安南宫家却安然无恙,顺利地成为听雪楼在南方的最大分舵,执掌了长 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个花树下的少年,已然在六年后成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如果……他本来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要对她说那个字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都在不停的问自己——漫天的血色湮没了过往所有的记忆,然而花树下那个少年的眼神仿佛烙印一样刻在那里,从血池中清晰地浮出来,静静望着她。

那个眸子仿佛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望着青丝凌乱、颤抖着哭泣的自己,轻声地说了一个字:逃。

他放走了她。但,他依旧是她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