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兰半靠着他肩头,往屋里走,进了房门,在黑暗中回身紧紧搂住了天然,声音哑哑的,“我不想就这么走……”
他伸手把她抱了起来,吻了下她的面颊,摸黑进到内室,凭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月光,把她放在床上,又弯身亲吻了下她额头,“睡吧,明天会挺累。”
他转身出了内室,出了屋,穿过后花园,进了蓝田的睡房,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
睡得很沉,可是好像一下子给什么吵醒了。李天然张开了眼睛。天已经很亮。他眯了会儿。很奇怪的声音,像是汽车在猛踩油门。又听了听,才听出来是飞机。
他洗了洗就去正院。杨妈,长贵,老班,都站在院里仰头看……“日本飞机。”
天然也抬头顺着声音找过去。碧蓝的天空,片片白云。果然,一架,两架……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很低。机身上的红色太阳标志一清二楚。
远远像闷雷似的炮声,隆隆地滚了过来。
蓝兰跑进了院子。又一架低飞而过。
“来轰炸?”她捋了捋衣裳,还是昨天那身。
“不像。”他点了支烟。
老班回厨房了。长贵说是来撒传单。杨妈“呸”了一声,“就来吓唬人!”
一连几声炮响打断了他们,引得蝉乱叫。
“哥哥现在就飞来,多好,把它们全打下去!”她跺了下脚,望着又一架消失在屋脊后头。
天然拖她回了屋,拨了个电话给马大夫,“怎么回事?”
“还有什么!在打北平!”
“打到哪儿了?”
“一早炸了南苑……还有西苑,北苑……几十架轰炸机……你在哪儿?”
“九条。”
“来我这儿吧。”
“不行,晚上要送蓝兰上火车。”
“今天晚上?老天!真赶上了!”
李天然又接着打给罗便丞。不在,说是上铁狮子胡同访问宋哲元去了。
他挂上了电话,心里觉得有点可笑,又不是味儿。回来北平快一年了,结果这时候只能找两个美国人打听消息。
他叫蓝兰在家等,别急,别慌,别出门。跟她一块儿喝了粥,他就上街了。
进了胡同,瞧见南边和西边上空浮着团团黑烟。东四大街上聚着一堆堆人,都在无声无语地抬头仰着望。
又走了几步,路西一家铺子前面围了一大群人。
他过了街,挤在后头踮着脚看。墙上贴着一张布告:
铃木及酒井旅团全面进攻北平。
日机今晨猛烈轰炸南苑西苑。
我守军损失惨重,伤亡数千。
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
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
壮烈殉国。
看的人全呆住了。偶尔一两声“啊”的惊叫。没人议论。李天然又默默看了一遍,慢慢随着几个人离开。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有一两家开的,也只留道门缝。街上人不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有的还抬头找飞机。大马路上一会儿就一辆前拉后推的板车,上头堆满箱子包袱,棉被褥子,坐着老老小小,也不知道是往城里逃,还是往城外逃。
他朝北走。铁狮子胡同口上塞满了汽车,大部分是军车。好几个背着长枪刺刀的士兵在拦路指挥。
他从十一条绕回去,没进九条,一直往下走。
巧红正蹲在院儿里洗衣服。老奶奶在旁边板凳儿上陪她说话。李天然很快地把外边儿情形跟她们说了说,叫她们这两天别出门儿。
巧红站起来,擦了手,请他上西屋,说有件东西交给他。天然跟老奶奶点了点头,进了她屋。
门窗都开着。巧红拉起他的手,悄悄说,“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呢?”
“也没事儿……就前天去送衣服,东娘可乐了……说她龙大哥就要升官儿了……”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上划来划去,“给你写了两个字儿,认出来没?”
李天然摇摇头。
“再给你写一遍。”
李天然窘着微笑。
“‘想你’……”
他心跳心热,拉她到了门后头,一把搂了过来,深深吻着她……
回九条路上,看见南小街有家羊肉床子还在做买卖,进去买了条羊腱子和一堆烧饼。马路边儿上,正有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子在那儿追来追去。后头那个嚷着,“劳您驾,道您乏,明年请您逛二闸。”
李天然心里头叹了口气。懵懂无知真是福……
他把吃的交给了长贵,回到藤架下头坐,抽着烟,等午睡的蓝兰起身。
往后怎么办?走着瞧?可是他跟巧红的事,可不能老是走着瞧……潜龙的事没了,或许也只能走着瞧,总不能拖她下水,说不定又当寡妇……
北平真是说完就完,还没两天……伤亡惨重?一天死了两位将官?可也够惨重了……可是那些大兵呢?都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有人提吗?有人知道吗?他们的家人呢?他们的仇又该怎么去报?……
四点多,他听见蓝兰屋里有了动静。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进后花园。
他眼睛一亮。白丝衬衫,颈上一副珠圈,黑麻长裤,镂空皮鞋,落肩长发,倒是没化妆……李天然笑了,“你这是逃难,还是度假?”
她脸上一红,“不许你笑。谁家事先就预备好了逃难的衣服?还不是有什么穿什么?”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了下来,“还这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