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把所有的杂念压下去,很诚实地告诉唐凤仪他不可能跟她去上海。
回去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他下车。唐凤仪微微苦笑,“是我看错了人?”
他也微微苦笑,“大概是没这个缘……”他掏出来那个银打火机,塞到她手里,“你留着吧,是你花钱买的。”
他半个晚上睡不着,越想越心惊肉跳。
他只能告诉自己,往后绝不能再叫他们给逮去。一旦有什么事,当时就得动手,管他们是便衣警察,还是日本特务。
他也体谅唐凤仪。连老金都公开散布曲线消息了,她怎么能不急。看样子她是吃了不少钱,坑完了跑,找他护航。
他又想,退一步来看,他还真应该感谢她。那边不少事,还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而且还听出来,至少朱潜龙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他放了点儿心,睡了。
一早就给电话吵醒。又是罗便丞,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约了三次都没空。李天然不好再推,答应礼拜三上他那儿。
他绕了趟九条就去找马大夫。就丽莎在,正在客厅切藕剥莲蓬,边跟他一块儿吃,边听他讲,觉得事情不妙,说这帮子人本来就不是东西,再有日本人在后头逼,更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死了个李天然又算什么。护城河里头,经常浮着没人认领的尸体。丽莎劝他搬来干面胡同。她没直说,可是天然心里明白,外国人家,稍微安全一点。
他没过来住,只是更少出门。半夜去找巧红,也比平常更留神。自己陷入了这个泥坑是自找的,可不能把她也给扯了进去。
这两天北平突然热得叫人透不过气。礼拜三那天,李天然下班回家,火毒的太阳,晒得额头发痛。就几条街,已经走得浑身是汗。在南小街上喝了杯冰镇酸梅汤,都不管用。
家里也无凉可乘。他有点后悔没听蓝兰的话,搭个天棚。
洗完了澡,躺了会儿,看看太阳开始下了,才套上衣裤出门。
罗便丞倒是挺会舒服,光着膀子,坐在风扇前面喝酒。
“后天,跟我去北戴河,我租了个别墅,就在海边……”他没起身,指了指酒瓶。“有女朋友,一起去……我约了丹妮尔。”
李天然加冰倒酒,“丹妮尔是谁?”
“法国使馆的电报秘书。”
李天然觉得这批外国小子在北平可真享透了福,尤其是像罗便丞这种,会几句中国话,挣的美金,年轻单身,中国外国女朋友一大堆……就只是没追上唐凤仪。
出去吃,李天然又佩服了。这小子已经跟他胡同口上那家大酒缸掌柜的混得这么熟。才进门坐在凳子上就一嚷,“二大爷,来两个。”
他们连吃带喝,一直聊到了十点多,红漆缸盖上,摞着一堆空碟子,十来个二两锡杯。临走,罗便丞问也不问,就给了小伙计一张五元大钞。难怪掌柜的叫他罗大爷。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出了大酒缸。罗便丞要去什刹海,去印证他刚听来的“红花结莲蓬,白花结藕”。天然没理,拖他回了家。
这么晚了还那么热,又闷,又喝了快两斤白干儿,才几步路就汗上加汗。
罗便丞又从冰箱取出一堆冰块,开了风扇,又接着喝威士忌。
“跟我坦白……”罗便丞脱了衬衫,“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找你吃顿饭都这么难。”
“太热,赖得出门。”
“你少骗我。绝对有个女人……是谁?我见过没有?是那个做春饼的吗?”
“没这个人。你没见过。不是。”
“那后天你带谁?一个人就算了。”
“那就算了。”
“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不过是个英国女的。有兴趣吗?”
“没有。”他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再坐会儿……”罗便丞添了酒,“我跟你说,我也很烦……”他一口喝了半杯,“告诉你一件事……前天,我在酒会上碰到我们美国一位外交官,在中国二十几年了,中国话可比我强,虽然带点山东味儿……可是,这位老中国通说,他绝不相信日本对华北有任何野心。理由是,你听,理由是,日本连一个满洲国都搞不过来,怎么还有能力殖民华北!”
电话响了……
罗便丞慢慢起身,带着酒杯走到书桌,“我告诉你,天然,不光是他,全美国都这么天真。”他拿起了电话……
李天然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只听出是英文,和最后几句,“……fine……first thing tomorrow.”
他挂了电话,回来坐下,“天津打来的。‘美联社’的理查德,问我北平这边有什么动静……他听说卢沟桥那儿响了几声枪……”罗便丞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大概又有个日本兵失踪了……”他靠回沙发,闭上了眼睛,“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就为了这个……真打起来……”
李天然坐了会儿,干掉杯中的酒,看见罗便丞睡着了,就站起来关了灯,出了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没那么热了,偶尔还飘过一丝轻风。他拐上了鼓楼大街。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全城都睡了。
他慢慢溜达着上了东四大街。也是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几根路灯暗暗亮着。两旁大树,叶子密密的,遮住了后头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间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
也不知道从哪条胡同里,悠悠远远地,婉转凄凉地,传出来长长一声“夜壶……”
他突然无法解释地迷上了这宁静的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