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日本像是跟中国受教多年的小孩子,现在长大成人了,还是要超越中国才有自信。”
丽莎微微一笑,“超越?日本早已经走在中国前头了。它要征服。”
“对!”罗便丞叫了起来,“这就是我的意思!征服是超越的血证!”
李天然心里一颠,觉得这些话有点耳熟,不就是山本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可是单单废墟断臂,就能表示青出于蓝而未胜蓝?
他离开马大夫家已经半夜了,也没搭罗便丞的便车,说吃得太饱,要散散步。
他很烦躁。在空空的夜街上,在半凉半暖的微风吹拂之下,仍安不下心。他进了烟袋胡同,刚拐过小弯,迈了两步,蹿上了房。
巧红给他轻轻开了门,悄悄在他耳边问,“有事儿?”
他半天答不上来,只是紧紧搂着她,“想你。”
连软软绵绵的巧红,都驱走不掉他心中那股烦躁……
连晚上打坐,练拳,也只是暂时性的宁静,天一亮就回来了……
徐太太已经问过两回,他都说不必。那天早上又问,李天然就掏出了一张十元,叫她看着办。
下午回家,他发现大门两边都插上了蒲剑和艾虎。进了院子,又发现北屋门上也给贴了两张黄纸朱砂的天师符和钟馗像,客厅茶几上点了两根红蜡,摆着一盘核桃酥饼,上头印着五毒,还有好几碟子的红樱桃,黑桑椹,白桑椹。酒柜上一盘清淡的晚香玉。
“厨房里还有小枣儿粽子……还有看您想送谁,关大娘做了好些‘葫芦’,什么都有,瓜豆,小虎,粽子,好看极了,要,就给您带几串儿过来。”
李天然心情轻松了下来。身上的纱布也拆了。离五月节还有三天,家里给徐太太这么一弄,真有点儿过节的味道。
“哦,关大娘说天暖和了,要做绸子褂儿,她那儿有几匹现成的料子,请您过去挑……”
他心头突然一震。这是有事!……“好,待会儿咱们一块儿走。”
果然。东娘昨儿个派丫头来催了。
巧红说完又坐回案头,接着用碟子里头给捣碎的凤仙花染她手指甲,“说端午那天要穿……你明儿晚上过来,我下午送过去,看能听到点儿什么……”
李天然第二天晚上耗到十一点就再也忍不住了,管她老奶奶徐太太睡了没有。
“五月节晚上,外边儿叫菜,主客像是两个日本人……就听到这些。”
天然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问,“你给做了什么衣服?”
“两件旗袍儿,一件粉红,一件墨绿。”
他这阵子的烦躁一下子没了。
浑身发热,内心期待,连德玖都感染上了。
人,地,时……都齐了。
背了七年的血债,转眼血还!
五月节刚好是个礼拜天。他不用上班。其实徐太太今天也不用来,可是她中午还是来了一趟,收起了菖蒲和艾草,又把门上贴的印符也全揭了,给丢到大门外头,说是“扔灾!”
“灵吗?”
“灵!不防一万,也防万一!”
天然心想,防防也好,今年这个五月节碰巧又是个阳历十三号。
德玖天没黑先出去绕了一趟,回来跟天然说他在胡同口上看见东宫有人进进出出,还有部黑汽车。“掌门有什么指示?”
“有外人,见机行事。可不能暗杀,得叫朱潜龙知道咱们是谁,得叫他死个明白。只要有半分一分钟的机会,就动手。”
天长了,八点多才开始暗。一弯新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挺暖和。二人各一身黑衣裤。
他们一块儿溜达到朝阳门大街分的手。天然从北边抄过去,德玖打西边绕过来。
东宫宅院,爷儿俩都挺熟了。屋子里也靠巧红那张图,大致有点印象。
天然从东宫北边那座院子上的房,随手蒙上了脸,紧贴着屋瓦,慢慢伏着蹭过去,在老地方蹲着。前边院子上头一片光亮,人声很杂,夹着笑声。
他等了会儿,感觉到师叔也在西房上头趴下了。
他全身紧贴着瓦,从屋脊后边伸出半个头,朝下边看。
院子四周廊下挂着灯笼。正当中摆着一桌席,坐椅后头又架着一圈灯笼。挺亮。各屋台阶两边那几盆蝴蝶花,绒嘟嘟的,深红艳紫,一清二楚。
他一眼就瞧见了朱潜龙。一身银灰绸子长衫,挽着半支袖子,朝北对着他这边坐着。他左手那个穿浅红旗袍儿的,应该就是东娘。原来是这个样儿,够俏。
他顺着扫过去。东娘这边过来是卓十一,唐凤仪,杨副理。再过去……嘿!好小子,山本,还吊着绑带。再过来是那位舒女士,接着是个背影,一身日本军装。再过去是个浓艳的姑娘。再过去……妈的!老金!旁边又是一个浓艳的姑娘。陪酒的?
听不清楚下边说话。两个丫头穿来穿去,上菜下菜换盘子……李天然一动不动。
现在没法儿下手。吃完总不会马上就散吧?总会进屋吧?打四圈?抽两口?五对男女,不会全在这儿过夜吧?朱潜龙总会落个单吧?最多饶上一个东娘。再不得已,多饶两个,就多饶两个。这批浑蛋没个好人……
有一会儿没上菜了。院子下边北角上,像是有人开始调琴,看不见人,可弹起了三弦……有个女声低低地唱上了,还摇着小鼓……说话声静了下来……
“五月端午,街前卖神符,女儿节令,女儿节令把雄黄酒沽,樱桃桑椹,粽子五毒。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瑞树。一支支艾叶菖蒲悬门户,孩子们头上写个王老虎,姑娘们鬓边斜簪五彩灵蝠……”
全桌人叫好拍手。
连后边站的小丫头,连厨房里头的,连大门洞站的那个人,都拍手叫好。
咦?大门洞里头有人?……
西房上头突然“吧”一声瓦响。李天然就知道要糟。
一道电光从大门洞那头照了上去,一声大喊,“房上有人!”再“砰”一声枪响。
他听到西房上头人倒瓦碎,院子下头喊叫,再来不及想,伸手揭了两片瓦,双手一抖,一片打向开枪那小子,一片打向朱潜龙。
他也顾不得露了身影,顺手又揭了两片瓦,从北房跃起,到了西房。脚刚点到屋瓦,再一抖双手,全朝着下边正急忙起身的朱潜龙头部打过去。
他眼一扫,师叔不在。又一声枪,“砰”,子弹“嗖”的一声擦着他耳朵飞过去。
他又一起一落,下到前拐胡同。
德玖倒在地上。他过去扛起了师叔,三步蹿出了东口。
他使出全身功夫,也不管街上有人没人,连跃带纵,奔向干面胡同。
他不能惊动老刘他们,背着师叔上了房,在后院跃下,急捶了几下马大夫窗户。
有了亮,房门开了。他扛着师叔冲了进去,把师叔放在沙发上。
马大夫关上门,过来扳起了德玖的脑袋,褪了蒙脸,翻了下眼皮,按了会经脉,抬头跟天然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