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三号那天,李天然在报上看到了消息,山本率领着一个“日华经济合作团”,搭乘刚成立没几个月的“华北航空”班机,昨日由东京直飞北平。

新闻不很长。除了引录了一段山本的话,像什么“争取华北政治之特殊性质,谋求五省之贸易改善,树立中日满之经济提携”,顺便还提到访问是二号晚上在卓府进行的。是卓老太爷卓雅堂出面宴请。南上贵宾还包括江朝宗,殷汝耕,潘毓桂。

李天然有点搞不懂。像殷汝耕,是给南京国民政府通缉的汉奸,可是,他记得罗便丞提过,这小子人还住在北平,每天坐大汽车去通州他那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去办公。

他没去多想。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本这次看样子还是住在卓府,应该还是花园那幢小楼。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这两天他也比平常更勤着看报,留意山本的动静。都没有。倒是有个头条新闻说,三个日本兵在朝阳门外向守卫半夜开枪,坚持开门进城归队,说是要参加次日在东单广场上的实弹演习。

六号星期六,李天然中午起的床,发现师叔刚回来,手上一个小纸包。他请了安,“就今儿吧。”

“好……”德玖把纸包摊在茶几上,“刚买的。”

旧报纸里头躺着一堆绿绿亮亮圆圆的玻璃球。

“小孩儿弹的珠儿……”德玖捡了一粒,在手里转了转,“轻了点儿……不要紧,多使点儿力。”

他递给了天然,“你试试。”

李天然接了过来,掂了掂,两眼搜索着客厅四周。

他突然倒退了三步,右手三指捏着弹珠,屏住气,平地拔起了不过两尺多,空中翻了个身,而就在开始下降的刹那,一喊,“开灯!”右腕轻轻一抖,打向十步外房门旁边墙上的开关,也就在双脚落回原地的同时,“啪”的一声,屋顶吊灯也一下子亮了。

“好!”德玖闷声喝彩,“好,快赶上你师父了。”他朝前走了几步,在地毡上找到了那个玻璃球儿,弯身捡了起来,“弹珠也没碎,腕力恰好。”

给师叔这么一夸奖,天然脸上没露出来,嘴上也没承认,可是心里头舒服极了。他微笑着打了个岔,“咱们什么时候走?”

“天黑前吧……白天还没去逛过。”

李天然打发徐太太早点回家。爷儿俩太阳刚开始偏西出的门。

二人都是一身黑,优哉游哉地溜达,一下子就混进了大街上灰灰黑黑,同样优哉游哉的人群。

过了皇城根,夕阳正对着他们软软地照过来。西天半边云给染得紫紫红红,衬出远近一层层黑黑灰灰的屋顶。前方高高的空中,忽现忽没,一群大雁在天边悠悠北飞。

李天然发现,几天没去注意,街边路旁的积雪早都化了。

“你瞧,”德玖一指,“快吧?那棵柳树都长芽了。”

爷儿俩在前海附近找了个小茶馆。两杯之后,李天然跟掌柜的借了张纸和笔墨。

“劳您驾……”他把毛纸毛笔推到师叔面前,看看旁边桌上没人,开始低着嗓子念。

“三月二十一日午夜……”

他等师叔写……

“西洋楼废墟……”

他又等了等……

“燕子李三,还山本剑。”

天然拿起来看了看,一笔小草。

“信封?”德玖问。

“不用。”

“干吗三月二十一?”他套上了毛笔。

“春分……总得拣个日子。”

“废墟?他找得着?”

“那是他的事。”

“要是他回了日本?”

“也是他的事……看他是要剑,还是不要脸。”

“好小子!”德玖盖上了墨盒,“要是他带了帮子人?”

“到时候再说。”

“那……”德玖顿了顿,“你领教过日本剑道没?”

“没,见都没见过,”天然抿了口茶,“不就是把刀吗?总不至于寒光一闪,飞剑取我的头吧!”

德玖笑了,“那倒不至于……不过,”他想了想,“我倒见过一回,在承德……”他喝了口茶,“别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留神他出刀,他们刀出鞘就是一招……又快又准,又阴又狠。”

“哦?……来这一套?”天然微微一笑。

“好小子!”德玖捋了捋他下巴胡,也微微一笑。

他们像那回盗剑一样,从德胜门抄了过去。

夕阳只剩下了最后一片微弱余光,连人影都照不出来了。

二人沿着人家院子墙根走,上了西河沿,找到了上回蹲的那棵大柳树。

他们戴着毛线帽,没蒙脸。天还不晚,路上还有人。要是给不相干的瞧见了两个蒙头蒙脸的夜行人,会更糟。他们俩都只把帽檐拉低,把黑手绢绕在脖子上。

两个人一先一后上了卓府花园东墙,再沿着里边长廊屋顶,贴着瓦,爬到了小楼东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