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大门内倒是停了不少车,还有大客车和军车。门口站了两个大兵,背着长枪,在冷风中挨着冻。

“中航”和“欧亚”合用的候机室不大,相当简陋。十好几个人围着一个大洋铁炉坐在那儿烤着火等。不少外国人。都不认识,可是都来接飞机,二人一进门就跟几个目光相对的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趟“中航”班机非常准时,四点五分降落。银色的飞机,衬着灰白的天空,从跑道尽头慢慢绕回来,滑过了两座机棚和几架单翼双翼的小飞机,一直滑到候机室门外不远的一小片水泥地上停住,机声螺旋桨也同时停了。

他们两个没有跟其他来接机的涌到外边去。乘客开始下了,不多,不到十个,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丽莎和马姬最后下的飞机。

天然有点激动,可是一直等到她们进了候机室,轮流和马大夫又搂又亲完了之后,才上去拥抱她们。丽莎还是那样,丰丰满满的。马姬可时髦多了。

“北平会这么冷。”马姬倒是穿了件呢大衣。

李天然觉得她瘦了点儿,更显得苗条,“当然冷了,你们一路飞过来,都是热带。”他和马姬把三件皮箱塞进了后车厢,上了前座。

他在土公路上慢慢尾随着前头一连好几部回城的汽车。问候了几句,交代了几句之后,半天没人开口,结果还是他随便问了问,“想北平吗?”

“想死了!”丽莎马上说。

“想死了!”马姬紧接着补上一句。四个人都笑了。

刚过了永定门,顺着天桥大街往北开,马姬瞪着正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庞然大物,突然冒出一句,“要说九,全说九,前门楼子九丈九。”

大伙儿又都笑了。丽莎从后座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马大夫高兴地笑,“亏你还记得这个。”

“记得……你们教我的全记得。”

天然看见马姬得意地微笑,忍不住逗她,“那你再说一个听听。”

“赌什么?”马姬立刻挑战。

“赌……赌顿饭。”

“好!你接着!……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你乱诌。”

“乱诌?再给你一个……四牌楼南,四牌楼北,四牌楼底下喝凉水!”然后伸手一捅天然的腰,“乱诌?你来诌诌看!”

天然只有服了,而且服得非常舒服……

干面胡同的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刘妈他们还在北房门上横着挂了两条红绿绸子,几个头儿垂在门两旁,真有点儿要过年的味道。马姬像是小了十岁,刚洗完收拾完,就每间屋子乱串。四个人喝完了一瓶香槟就上桌。猪肉白菜饺子,马姬一个人就吃了……数到三十二就没劲儿再数下去了。

李天然舍不得走,一直耗到半夜,约好后天晚上一起吃饭,又尝了几块昨晚上老刘他们祭灶剩下来的关东糖,才离开。

他慢慢遛回家,经过烟袋胡同也没进去,也没去探东宫。到家,师叔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跟他提吃饭的事,德玖说他不去。

李天然打了三通电话才找到罗便丞,叫他明天七点半去接蓝兰。“顺天府”见。

他第二天下午六点到的干面胡同。丽莎她们刚做了头发回来。马大夫显然心情很好,又开了瓶香槟。马姬打量了天然一会儿,回房蘑菇了半天才出来。长长的褐发,松松地搭在肩头,一条深蓝呢裙,上身一件灰棉长袖运动衫,鼓鼓的胸前,印着深蓝的Pacific College,跟天然的打扮一样。全都笑了。

好在李天然昨天抽空订了座。好在石掌柜的还记得他。二楼几个单间早都给包了,大间也满了,就给他腾出来楼下西北角一张桌子。

他们四个刚入坐,罗便丞和蓝兰也到了。他给罗便丞介绍了。蓝兰做过丽莎的学生,只是头一次见马姬。

六个人一张大圆桌,很宽敞。马大夫和丽莎上座。天然做东,蓝兰最小,二人下座。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间。罗便丞夹在丽莎和蓝兰当中。

先上了四碟儿小菜,一斤老白干儿。除了蓝兰抿了一小口之外,全都干了面前一小杯。

天然给大伙儿添酒,“咱们先烤,馋的话再涮。”

这间北屋楼下的几张圆桌方桌全坐满了。很吵,不断有人起身进出院子去烤。楼上倒没什么人下来,像是都在涮。

他们这桌,一个个都在忙着拌佐料,下院子去烤。头半个多小时,桌上好像从来没坐满过。不知不觉,一个个脱了上衣,开了领口,卷起了袖子。蓝兰也脱了她那件黑缎子面儿丝棉袄,里面穿的也是灰棉长袖运动衫,只是前胸上头印的是Peking American School。大伙儿全在笑。罗便丞说他后悔没穿他那件Michigan。

从丽莎她们的神情,天然猜马大夫还没跟她们提他这半年来的事,至少没全提。他也不去多想,抽空问了问蓝兰她哥哥的消息。她说爸爸知道了,没讲什么,又说还没收到哥哥的信。

蓝兰年纪最轻,桌上又全是大人,所以话不多,偶尔回答一两句。而马大夫老半天只跟丽莎说话。李天然觉得有意思的是,马姬话少多了,也不顶嘴了,吃相也没那么馋了。最明显的是罗便丞,每次马姬起身下院子,就跟着起来去烤。两次下来,连蓝兰都偷偷跟天然挤了挤眼。

大伙儿差不多同时放下了筷子休息。罗便丞给每个人添了酒,抬头问马姬说,“美国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好消息……”她抿了一口,“加州尤其没有。”

罗便丞等了会儿,看见她没有意思解释,就转问丽莎,“这么糟吗?马凯夫人?”

丽莎点点头,“是这么槽……失业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流浪汉,打零工的活儿都难找……你是记者,这儿呢?”

“中国?……西安事变之后倒是相当平静。这几天也没在打。只是……”他喝了一口,“我昨天还在跟一位加拿大记者谈这件事。他觉得太平静了……平静得有点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马大夫点上了烟斗,“这种表面平静是有点可怕……”他连吸了几口,“上个月蒙古自治……想想看,中国北方,加上满洲和冀东,日本搞了三个傀儡政府。”

“美国……”罗便丞叹了口气,“不要说一般人不关心中国,连新闻界都不大关心……我两个多礼拜前就写过这件事,到现在也没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