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下面一片白色的故宫民房,一点动静声音也没有,像是在冬眠。太阳还没西下,可是也已经过了平则门。他惊讶地发现,西山就这么近,好像就在城墙外头。
“我本来不叫李天然……”他望着冷冰冰的太阳一点点斜下去。
巧红刚要说什么,可是没出声。
“我爹我娘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姓李……己酉那年,也许是庚戌那年生……反正是民前了……”他偏头看了愣在那儿的巧红一眼,“所以属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属鸡,也说不定属狗……反正我全家……后来听我师父说是一共八口,就在五台山东边,全叫土匪给杀了,就我一个人活命,给我师父救了出来……还没断奶……反正那年是庚戌……还有,那天刚好是大寒,我师父师母就这么给我取的名儿,李大寒……”
巧红轻轻念着,“大寒……李大寒……”
他没理会,望着右边又西沉了不少的太阳,“我师父是个练武的,你大概没听过,可是黄河以北,从山海关到嘉峪关,会两下子的全都知道……我师父姓顾,叫顾剑霜,江湖上有个封号,叫‘太行剑’,是我师父照我师祖的传授,又花了二十多年创出来的……老爷子名气很大……”他又点了支烟,吸了两口,“收养我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在外边闯了……一家人,我师父顾剑霜,师母顾杨柳,二师兄顾丹心,师妹顾丹青……”他顿了顿,“还有我大师兄朱潜龙……”他两眼直盯着巧红,“听过这个名字没有?朱潜龙?”
巧红皱着眉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我想就是东娘的龙大哥。”
“怎么说?”巧红惊讶之中带着疑问,“你的大师兄,是她的龙大哥?”
李天然点点头,“为什么这么想,你待会儿就明白……”他抽了几口烟,望着头上开始变色的白云,“反正我师父一家人,和我这位大师兄,已经在西山脚下,永定河北岸不远的山洼子里,开出来一个小农场,叫‘太行山庄’……说是农场,也只是种点儿果菜什么的,也不是靠这个过日子。我师父半辈子下来有了点儿钱,就在庄上闭门教徒……后来多了个我……”他抽了一口,弹了下烟灰,“打三岁起,我是说跟了师父师母三年之后,开始学艺,然后就没断过……”他又吸了两口,轻轻把烟头给弹了出去,望着一点火星落进了雪地,“那十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无忧无愁……什么革命,什么民国,都没我的事。我最早的印象是那年听我师父说,‘他妈的称帝了!’,后来才知道说的是袁世凯……”
巧红静静听着。天然望着天那边快碰上了西山的太阳,“我们不常进城,每年就几次,一进城就全家,骑马骑骆驼,有什么骑什么,住上十天半个月,办事办货……我师父城里挺熟,煤市大街镖局子里头的人,全都认识他……”天然的声音有点哽塞,抬手看了看表,“人家要关门儿了,咱们换个地儿……”
下山有点滑。李天然在前头带着巧红的手,一步一步走,“冷吗?”
“嗯。”
他们还是从北上门出的公园。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天可暗下来了,还起了点风,开始阴冷。李天然在门口叫了洋车,还叫拉车的给巧红下了大帘挡风。
“顺天府”大门口的煤气灯贼亮贼亮。街上可真冷。进了院子好多了。大火炉正烧得旺。罩棚上边的遮檐都拉了起来。李天然说上二楼。伙计带他们去了楼梯拐角那间大的。
他记得巧红能喝两杯,就叫了半斤二锅头,一盘炒羊杂,说喝两杯再涮。
都宽了外衣。为了解寒,谁也没说什么就都干了一小杯。
“他很早就在外头闹事,先在宛平县里跟人打架……你想,他是师父教出来的,一身本领,谁打得过他?后来又开始赌,开始偷……县里地方小,没什么混头,就开始往北平跑,一跑就是三天五天不回庄……别看我师父是位大侠,太行派掌门,可是就是管不了我大师兄,也不能宰了他……就这样,本来应该传给他的太行派和山庄,就全给了我……”
巧红为二人斟满了酒,“没给你二师兄?”
“没……二师兄的功夫弱了点儿……还有,没给大师兄掌门不说,他一直喜欢师妹……师父师母当然不答应……”
“你师妹喜欢他吗?”巧红插了一句。
“也不。”
“喜欢你?”
天然点点头,“我们从小就好……”
“他觉得我长得像他妹妹,说的是你们师妹?”
“呃……”天然顿了顿,“我想是。”
“后来?”
“后来那年,民国十八年……夏天,师父就把大师兄赶出了师门……第二年,六月六号,我掌了太行派,接了山庄……还跟丹青结了婚……然后九月底出的事……”他说不下去了,干了酒。巧红也陪他干了。
院里有了声音。他们从二楼窗口看下去,像是来了老老小小一家人。掌柜的让进了西屋。
出事的经过,他说得很简单,比他在店里跟师叔说得还简单。本来能说的也不多。几分钟,什么全完了。
巧红一直静静坐在那儿,只是偶尔问一句,“开枪的就他们两个?”
李天然没立刻回答,叫她慢慢听。
他其实不很记得是怎么从山庄爬到公路边上去的。他只是说昏倒在路边,给开车经过的马大夫给救了。
“你听过‘西山孤儿院’没有?”
“没听过。”
“美国教会办的,为了河南水灾……我去的时候,有五百多个小孩儿……”
李天然说他半年就养好了伤,又在孤儿院躲了一年多。这些话她都能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去了美国,而且一去五年。
他耐心解释,说只有美国有这种外科大夫,可以把烧疤给去掉。
“倒是看不出来……”
“那你没看过我以前什么样儿……反正是为这个去的……可是我也知道,马大夫希望我能利用这个机会去美国念念书,好忘掉这边的恩恩怨怨……他说,这种仇报来报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几辈子也报不完。”
巧红轻轻叹气,“话当然是这么说……可是,像我……一大一小两条命,想报仇都不知道该上哪儿找谁……”
掌柜的领着小伙计给他们上了涮锅,又招呼着弄佐料儿,自我介绍说姓石。陕西口音,半脸胡子。
巧红喝得脸有点儿红,暖和起来,脱了丝绵袍儿,“马大夫那个闺女儿?叫什么来着?马姬?……她小你几岁?”
“小我两岁吧。”
“刘婶儿提起来过……说她满嘴中国话。”
“一口京片子,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他边涮边说,只是没再提马姬了。
楼上一下子来了不少客人,热闹了起来。一桌去了隔壁包房,他们这间坐了两桌,有说有笑。
天然把声音放低,“我回来第二天就在西四见着了羽田……这是命吧!”
“这么些年?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点点头。“那张圆脸?那是我最后的印象……后来又在卓府堂会上碰见了,还有人给我们介绍……面对面。”
“他没认出你?”
“没认出来……我又长了,脸也变了点儿样……”他摸着额头。
巧红真是饿了。一碗佐料用完,又调了一碗。天然也又调了一碗。桌边台架上摞着好几十个空碟子。他们又叫了半斤羊肉,半斤二锅头,和四个烧饼。
羽田的死,他没细说,只说他确定了是羽田,就一掌毙了他。
“那首诗上说的是你?”她的声音又惊讶,又兴奋。
李天然微微一笑,奇怪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