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你写一遍……”巧红又画了几划。

他不想失去这团温柔,反过手来握着。

“还猜不出来?亏您还去过美国……告诉你吧,是个‘夕’字……‘夕阳无限好’的‘夕’字。”

“啊……这个谜好……”

他的手握紧了点,立刻感到她的手也握紧了点。

快出了斜街,前头有了路灯,还有个警察阁子,两个人才几乎同时松开了手。

到了鼓楼前大街,他偏头看着她,“今儿晚上算是一块儿出来吧?”

巧红老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大街上拦了部散车,也没问价钱就塞给了拉车的五毛,叫他一定要拉到烟袋胡同口儿。关巧红上车之前把皮袍脱下来给了天然,“明儿叫徐太太带回来,给你换几个好点儿的扣子。”

李天然目送着洋车拐了弯。

很冷。他披上了皮统子,里头余温还在。他顺着大街慢慢往下走,也不想回家。一直走到了地安门,才叫了部车去干面胡同。

浑身的甜蜜,稍微减轻了点这几天的困扰,可是还是得去问问……

马大夫一身棉袍,坐在书桌那儿,见他进屋,也没起来,“好久没给丽莎去信了。现在有了航空邮寄,六天就到,老天!”

李天然自己动手取了威士忌,“我也还没写,先替我问候。”他脱了皮袍,倒了杯酒。

马大夫过来坐下,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瞧见沙发上搭的皮统子,“新买的?……”他们碰杯,“有事儿?”

李天然又抿了一口,觉得不如直接问,“蓝青峰究竟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不问他?”马大夫塞烟,点烟,喷烟。

“不是问过了?”

“那不就完了吗?”

“你觉得他答复了没有?”

“答复了。”

李天然觉得无法再追问下去,点了支烟,“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当然可以。”

“你和蓝……有什么秘密吗?”

马大夫笑了,“我给你这种感觉?”

“是。”

马大夫看了天然一会儿,喷了几口烟,“天然,不管是什么,我绝对没有瞒你的意思……”他喝了口酒,靠回沙发,慢慢吐着烟,“只是,外人听了可能会有误会……尤其是在‘天羽声明’之后……”

李天然一头雾水。

“天然,我有个大学同学……对了,替你辩护那位是他弟弟……我这位老朋友在Berkeley教历史……前年吧,他和几个人,有的是记者,也有教授,也有作家,成立了一个非营利组织,叫‘太平洋研究所’,听过吗?Pacific Institute?……没有?……没关系……”

李天然发现马大夫一下子扯得这么远,只好慢慢耐心听。

“他去年给我来信,说今天全世界……天然,你注意时势吗?”

天然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知道西班牙内战还在打吧?……Good。墨索里尼进兵阿比西尼亚?……Good。希特勒纳粹党上台?……Good。”

马大夫添了点酒,喝了一小口,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紧盯着天然,“你在美国住了好几年,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那边也很惨……当然,罗斯福连任了,可是你看看经济,还在萧条,那么多人失业。我的朋友信上说,至少四分之一,太可怕了……”

李天然不知道马大夫要绕到哪里去,只能等。他又添了点儿酒。

“更可怕的是,全世界给搞成这样,可是美国,从上到下,反而越来越走向孤立主义。中国这么多年来,给搞得这么惨,可是我们国会还在辩论,应不应该卖日本废铁!……唉,天然,美国对中国一知半解。一知是中国人多。半解是……唉,连我这个做大夫的都不好意思……只要中国每个人一颗阿司匹灵,就是四万万颗阿司匹灵……”

李天然抿酒苦笑,可是心里纳着闷儿,这是绕到哪儿去了?

“他信上说,美国一般人只知道有个蒋委员长,有个蒋夫人。他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在中国住了半辈子,又会说中国话的美国人,为他们分析一下中国局势……他们有个季刊,要我写点东西……”他举杯向天然示意,“所以你看,虽然这是非官方的,可是……如果……有人硬说我是美国间谍,那我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

已经对马大夫敬爱无比的李天然,现在对他又多了一分尊重,“马大夫,你真了不起。”

“是吗?”马大夫微微笑着,“我有个好老师,鲁迅不就是这样吗?……当然,我不能跟他比,可是,我当时也在想,在中国这么些年,全心全力行医,总觉得也做了点事,而且,不瞒你说,也多多少少有点成就感,可是——”

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了……

“可是……”马大夫站起来去接,“面对着日本一步步侵略,全球法西斯主义的嚣张,不多做点事,既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他拿起了话筒,“Hello……Yes……What?!”马大夫一声大叫。

李天然没听见下面的话,偏头看见马大夫慢慢地挂上了,扶着书桌,两眼发呆。

“什么事?”李天然奇怪。

马大夫满脸震惊地走回来,望着天然说不出话,许久才喃喃自语,“蒋介石给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