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没有其他细节,没提粉墙留名。不上报没关系,有心人心里有数就行了。他丢掉报纸,去了九条。
办公室很安静。金主编桌子空着。小苏打了个招呼。没再说话。
连着两天都是这样。师叔又不知道哪儿去了,又是几天没回家。李天然像平常一样上班,交稿。这回是两篇,都以图片为主。一篇是好莱坞童星秀兰登波儿,另一篇是年前旧照片,“诺曼底号”邮轮破记录航越大西洋,正在进入纽约港口。
他刚把东西摆在金主编桌上,金士贻就进了办公室,手中拿着几份报。
李天然打过招呼,回到他的桌子。
金士贻一坐下来就拨电话,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一个完了又拨一个。连着打了三通之后才去倒茶,“你看看这个!”
李天然抬头发现金士贻站在他前面,手上一张报,往天然桌上一摊,“真是谣言满天飞!”
是《北京新闻》晚报。
“三版。”
李天然翻到三版。左下角,标题相当醒目,四个大字:“古都侠隐”。
作者署名“将近酒仙”。后面是一首打油诗:
“燕子李三”,一命归天,阴魂不散,重返人间。
上苍有眼,惩戒日奸,替天行道,掌毙羽田。
李天然的心猛跳了好几下……
然后就像慢慢品尝十八年威士忌似的,又默念了两遍,再才硬装出一脸迷惑,“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惟恐天下不乱!”老金音色渐渐缓和下来,“唉……这个小报记者,真敢自称什么‘将近酒仙’……真不知天高地厚,这么件大事儿也敢拿来消遣……”
“怎么回事儿?”李天然浑身舒服。
“怎么回事儿?!”金士贻又开始火了,“我告诉你,华北军总司令多田说是违反了‘何梅协定’,今天一大早儿就向宋哲元提出了正式抗议,限两周破案,否则一切后果……”他没接着说下去,一屁股斜坐在天然桌上,要了支烟点上,猛吸了几口,“还有,土肥原认定是南京干的,还认定是‘蓝衣社’!”
“慢点,慢点……”李天然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怎么死了个做买卖的,惹出来这么些麻烦?”
“你不明白?”金士贻弹了弹烟灰,“羽田是个日本人,这种时候,又在北平,杀了个日本人还了得!”
李天然心里舒服极了,比饿了吃碗西红柿炸酱面还过瘾,只是又想细嚼慢咽,又想一口吞吃半碗,“这个我明白……可是遭偷遭抢,就算遭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你真不明白?!……”金士贻眯起了眼,“唉……南京没这么笨……也没这个种……”
李天然的瘾还没过够,“怎么会扯上燕子李三?”
“说的是啊!……奇就奇在这儿!侦缉队也说不上来……便衣查了这么久,连仓库的案子都没着落……还有,那个老酒鬼怎么知道的?啊?报上都没提……”
“会不会是有人在给燕子李三报仇?”李天然刚说完就觉得话说多了。
“替那么一个小偷儿报仇?”
“我只是乱猜,要不然诗里头提他干吗。”
“报仇倒是有可能……”他弹弹烟灰,“可是,李三给正法的时候,羽田还没来中国……这当中关系在哪儿?”
李天然觉得他的话还是说多了,给金士贻多添了个想法,只好再找句话来捅捅,“羽田没准儿不光是个日商吧?”
“那谁知道?!”金士贻弄熄了烟,起身回到他桌子,又打了两个电话,也没打招呼就离开了。他脚才出门,小苏就过来问,“刚刚是怎么回事儿?”
李天然递给她那份小报,“三版,有首打油诗。”
小苏看完了,“怎么回事儿?”
“跟上礼拜死的那个日本人有点儿关系吧。”
“哦?……这种小报上的玩意儿也值得大惊小怪。”
“我可没大惊小怪。”
“燕子李三?……不是个飞贼吗?”
“好像是。”
“不早就给砍头了吗?”
“好像是。”
“这个羽田又是谁?”
“开了家东洋行。”
“那活该他死!”她带着报回了她办公桌。
李天然微微笑着回味这句话。羽田是谁,她也不知道,就凭他是个日本人,开了家东洋行,就说该死,真不知道看报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想……
房门开了,长贵过来交给他一封信。
信封上没写字。里头一张便条:“今晚九时,马宅。蓝”。
他揣进了口袋,“小苏,快十二点了,请你吃午饭。”
“谢啦……我带了饭盒儿,厨房给热上了。”
李天然一个人离开了蓝宅。才迈出大门,扑面就来了一阵没头没脸的寒风黄沙,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戴上了墨镜。好在回家走的不是顶风。迎面过来的一个个路人,都缩着脖儿,弯着腰,女的还用手帕围巾蒙着脸。
幸亏小苏没答应出来吃,这么大的黄风。他都忘了北平冬天会这样。
满头满脸灰土地到了家,洗了半天。中午吃了两个烤馒头就咸菜,一壶龙井。又睡了会儿。下午天刚黑,风就停了。徐太太给他烙了两张猪油饼,一大碗片儿汤。
他一直耗到八点半才出门。心中还是有点嘀咕。显然蓝青峰找他是为了羽田的事。可是他哪儿做得不妥当?是没事先打招呼?还是事后没打招呼?
老刘开的门,陪他上了北房才下去。
屋里暖乎乎的。马大夫抽着烟斗,坐在蓝青峰对面小沙发上。咖啡桌上有瓶威士忌,几只杯子,和那份《晨报》跟《北京新闻》。蓝点点头,没起身。马大夫上来紧紧抱了天然好一会儿,也没说话,只接过了他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