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望着巧红一身蓝的丰满背影消失在小胡同里,又撑着油伞站了会儿,才往家走。

没过几个胡同,就觉得好在有把伞。

他进了院子,瞄见徐太太在厨房里生火。他上了台阶,脱了湿湿的大衣,顺手把油伞立在房门口,进了北屋。

洗完弄完,他换了身便衣,绕着回廊走到厨房门口,跟徐太太说,天儿不好,早点儿回去。徐太太说还不到五点,火都生了,雨也没停,就给他用鸡子儿炒了一大盘儿馒头,弄了碗肉片儿汤。

雨还在那儿滴滴答答,不大,也不停。天可黑了下来。李天然吃完回屋,取了他那把黑洋伞,给了徐太太。

他找出来马大夫送他的威士忌,倒了小半杯,斜靠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北墙那四幅陈半丁的春夏秋冬,抿着酒……秋天回的北平,现在都立冬了,至少有了个名字,不再光是一张圆脸了,还有了两处三处地址……墙边暖气吱吱地响了起来,漏出一丝蒸气。

下午那碗面可真吃得窝囊。他明白,像巧红这么一个年轻寡妇,这种身段,这种长相,什么事儿不干,就上个街,买个菜,就已经会招来一大堆眼睛和闲话,那再跟个大男人一块儿……寡妇好欺,刘妈不就提过,南北小街上的人,不是管她们那个小杂院叫寡妇院儿吗?他回想当时,真想好好儿教训那两个伙计一顿,可是又怎么样?这么大一个北平,就这么两个浑蛋?从小就听大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知道包不包括这种人间羞辱?这算是件小事吧?没流血,没死人,还是因为是巧红?而且他当时在场?好在临分手,她心情好了一点儿,给了他把伞,还逗了他一句……他突然想到,往后说话可真要小心,怎么连“天上洒下来的云”这么肉麻的话都出了口……

他似乎觉得房顶上轻轻一声瓦响。

他慢慢坐直,沉住气,又听了会儿。没有动静,只是雨声和风声。他添了点儿酒,正要举杯,上头又是微微“吧”的一声。他听清楚了,有人。

他起身进了睡房,没开灯,摸黑找出那顶帽子,套上皮夹克,轻轻打开了后窗。外边后花园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滴滴地雨落枝叶之声,他扶着窗沿,屏着气,等了一两秒钟,翻身进了花园。

他沿着他家后墙摸到了围墙,矮身一跃,上去了,再从墙头上了他北房屋顶。墙角那棵枣树虽然叶子全掉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树枝还是遮住了房顶一角。他一动不动,伏在瓦上,在黑暗之中细细张望。只有雨水滴答,北风阵阵。他弯着上身在小跨院上巡绕了一圈。没人。他下了房,进了东边的扁担胡同。路口上的街灯也不亮了,黑黑一片。

一声微弱凄凉的“夜壶——”,不知道从哪儿飘了过来。

他上了王驸马胡同,还是没人。回到了大门口,点了支烟,吸了两口,弹了出去,摸出钥匙开门,进了前院。

正屋的灯还亮着,一切静静的。他上了台阶,一推北屋的门,手一停。

师叔正在沙发上脱他布鞋,抬头微微一笑,“不错,师父没白教你。”

李天然进了屋,深深舒了一口气,过去一口干掉他那小半杯威士忌,摘了帽子坐下,“您在试我?”

“倒也不是……没你钥匙,又这么晚了……”德玖光着脚站了起来,“我去换身衣服。”顺手捡起了地上的布鞋和沙发背上搭着的棉袄。

天然也进他房擦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完后带了那个牛皮纸信封回到客厅。师叔还没出来,他又取了个酒杯摆在矮桌上,点了支烟。

“你这儿可真讲究,还有暖气……”德玖换了身灰白裤褂过来,“可得烧不少煤吧?”

“都是房东家里大锅炉烧的,有暖气管通过来,算在房租里头……”他给师叔倒了点儿酒,“您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德玖一仰头干了,“没干好事,成天抽大烟。”

李天然没言语,替二人添了酒。

“通州可真完了……有个殷汝耕成天在那儿为非作歹不说,街上到处都是大烟馆儿,白面儿房子……泡了这么些天,没听到什么要紧的……那个日本小子,连个名儿也没有……也没听人提朱潜龙……可是我也没问……”

李天然还是没说话,再等等。

“倒是很快就找到了个庙安身,他们一听我是五台山来的,巴结我还来不及……”德玖取出了几片烟叶,“关东叶子,通州买的……”搓搓揉揉,塞进了烟袋锅儿,用洋火点上,连喷了好几口,“可是……”又喷了几口,“可是,在烟馆儿里头泡,也听了些话……”

李天然有点等不及了,冒了一句,“跟咱们的事儿有关系没有?”

德玖一下子沉了脸,“这是掌门人在问话?”

李天然吓坏了,赶紧起身,正要下跪,就给师叔伸手拦住,“坐……”

“我听来的事儿,跟咱们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反正通州的烟馆儿,还有这儿天桥一带,听说连西郊,从海淀到南口……大部分的烟土买卖全在日本浪人和高丽棒子手里……这些不听也知道,可是又听说里边儿还有伙中国人,地盘儿就在北平……”

“哦……”

“带头儿老大还是个警察。”

“哦?”

“一点儿不错,我也觉得奇怪……听他们说,这帮子人凑在一块儿没几年,成气候也没几年,可是圈子里头像是有了点儿名,叫什么‘黑龙门’……好像也没几个人……有人说有八个,又有人说还没六个……”

“‘黑龙门’?”李天然念了一遍,摇了摇头。他回北平这两个月来,还没听谁提过这个名字……当然,马大夫,蓝青峰他们不在圈子里,不会知道,也沾不上边儿,可是连老北京金士贻也没听他提起来过。

“记得上回跟你说的,这几年西城有了个什么帮,不像是群流氓混混儿,说是把天桥四霸都给收拾了?……别就是同一伙儿人吧?”

天然“哼”了一声,“也许就是……”他皱着眉头,“可是跟日本人一块儿搞?”

“那你再听,下午在通州,正打算回北平,有部卡车在我待的那个烟馆儿下货。我溜了上去,天黑进的朝阳门,我没敢躲在后头,一上大街就下了车……好,那辆卡车一左拐,进了条小胡同,没走多远就——”

“就进了城墙根上一座仓库?”李天然一愣。

“呦?”德玖惊讶地一扬眉毛。

“‘一宇仓库’?”

“呦?!”

李天然把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师叔。他真是服了,又有点儿惭愧。老人家可是凭自个儿的闯劲儿得来的消息。自己呢?到目前为止,一半是靠机运,一半靠蓝青峰。而且因此还欠了人家一笔人情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