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边光线不很亮,只有屋顶上挂下来三盏灯。店房窄窄长长的,像是一般铺子的一半。门里边一个小伙计见他一进门就赶紧上来要接大衣,给他伸手止住。柜台后头站着一个中年店员,灰棉袍,胳膊肘儿架在玻璃台面上,见有人进店,直起了身子,满脸笑容地招呼,“喜欢什么……言语一声儿……”李天然没有回答,略略点头,边走边看。

中间玻璃柜台下边,两边墙上一层层架子上,什么都有,还真不少。牙膏,牙粉,牙刷,香皂,毛巾,剃刀,香水,花露水,毛线,布料,针口……全都是东洋杂货。

绕了两圈,就店房尽头有道紧关着的木头门。李天然买了一小盒仁丹。

羽田已经是可以上报的富商,怎么会在这儿看店?反正知道他这儿有这么个窝就是了。他在店门口拦了部车,随手把那盒仁丹丢进了阴沟,跟拉车的说去朝阳门。

刚过了“北京饭店”,风中雨点儿大了些。沿街好些铺户在赶着收幌子,路边儿行人的脚步更快了。东长安街柏油马路一片湿湿亮亮的。拉车的慢跑着,偏头问说要不要下雨布大帘儿。李天然伸头看了看天。南边乌云很黑很厚,北边天还有点亮。再看没多远了,雨布又脏又黏,就说不用了,快点儿拉就成。拉车的说下雨地滑,快点儿拉要加钱。李天然在城门口下的车。要三毛,给了五毛。

他翻起了大衣领子,沿着城墙根一条没名字的土道往南走。细雨还在飘,还没走到竹竿巷,头发见湿,满脚是泥。

可是他看见了那幢洋铁皮顶的仓库。

还算新。灰砖墙,灰色洋铁皮库顶,总有十来个房间那么长,四五间宽,两个多人高。它没依着城墙建造,完全独立。四周留着一条窄走道。再外头就是一溜铁杆子围墙和一个铁大门。只有进口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尽头是库房大门,紧关着,上面钉着一块牌子:“一宇仓库”。李天然脚没停,过了竹竿巷,又折回来。走了没三步,突然看见仓库大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披着棉大衣的汉子,手中提着一个空的红花大脸盆儿。那小子三步两步跑过土道,进了竹竿巷。李天然止步,找了个屋檐,像是在躲雨,一面掏出了根烟点上。

没一会儿,那小子又捧着装满了什么玩意儿的大脸盆儿奔了回去,关铁门之前,扫了天然一眼,再转身进了仓库,上了库门。

李天然慢慢也走进了竹杆巷,注意到胡同口里第一个门口上蹲着一个小老头儿,在炉子上烤白薯。他走了过去,“劳您驾,给个带点儿焦的。”

“成……就好。”

老头儿总有六十了。光着头,可是一脸几天没剃的胡子。一身破棉袄棉裤。一只手揣在怀里,另一只手用把铁叉子拨弄着炉筒子里铁丝架子上一个个白薯,“这两个就好,一大堆儿烤熟了的,刚叫对过儿全给买了……”

一大脸盆儿的烤白薯,那里头至少也该有三五个人……“您每天这儿摆?”

“不介,下雨天儿才蹲这儿。”

李天然等的时候,抽着烟,瞄着对街,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北边屋檐下头透气眼里伸出来几条电线,一直接到土道路边那根电线杆上。库房东边上头立着一个烟筒,可是没在冒烟。

他丢了烟蒂,伸手接过来用小半张旧报纸衬着的烤白薯。带焦,带蜜汁儿。他咬了一口,很烫,可是烤得够透够甜够松,“不赖,栗子味儿!”

“可不是嘛。”老头儿笑了。

“有对面儿这么个好主顾,一买一脸盆儿,还串什么胡同儿?”

“人家不常来……几天见不着人。”

李天然几口就吃完了,给了一毛钱。老头儿直谢,说用不了。李天然又掏出那包烟,递给老头儿。

“呦嗬!洋烟!抽不惯。”

“他们货车停哪儿?”

“货车?哦……开进库房。”

奇怪?“一宇洋行”这么小一个店面,竟然有这么一座仓库,还用了少说也该有十个人……总该有十个吧?守库房的,上下货的,司机,看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