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西厢房办公室,瞧见金主编在那头向他招手。正埋头写什么的小苏,抬头招呼,“这是打哪儿来?嘿!新棉袍儿!”

李天然微笑点头,过去先把包袱放在他椅子上。

“好些朋友都在跟我打听‘木子’是谁。”金士贻一身灰西装,红蓝领带。靠着椅背,满脸笑容,“怎么样?高兴吧?”

“非常高兴。”李天然站在老金桌前微微一笑。

“你那些照片儿都好极了……”金主编弹了一下烟灰,“有这么精彩的图片儿,文章不妨再短点儿。”

“成,再短点儿就是了……”他等了几秒钟,发现金士贻没别的话了,就回他桌上,又把包袱移到地上,坐了下来。小苏过来给了他杯茶和一个信封,“这个月的薪水……对了,刚才问你也不理人。你是打哪儿来?还是上哪儿去?背了这么大个包袱?”

“打裁缝那儿来,待会儿家里去。”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上次一句话没回好,惹得她生气,还赔了不是。可是他再看,脸蛋胖胖的小苏还带着笑容,就补了一句,“做了几件棉袍儿。”

“挺像样儿的。”

李天然看她微笑着回她桌,放了点儿心,喝了口茶,把薪水袋摆在一边,掏了支烟点上,随便翻着面前一叠画报。上星期交了五篇,暂时不用愁。

短点儿更好办……“围棋圣手吴清源返国”……师叔像是听到了什么,要不干吗去通州?……“(本市)某七爷妻在沪提起离婚,条件索回妆奁费三万元”……他老人家这一个多月下来究竟探听出来些什么?……“本市开演伟大影片《仲夏夜之梦》之两幕”……就算瞄到了日本圆脸,又表示什么?……“(本市)羡慕世运代表一球员之某女士,见报我国代表远征柏林结果,全军覆没,竟怒而改嫁某文学家,谓弃武就文”……至少表示这小子没死,而且还在北平……“梅兰芳由津返平”……北平究竟有多少日本人?……“天寒了,近来,天气渐冷,已到深秋时候,夜间非毛毡不暖,晨起风冷如剪,偶尔不慎,感冒至易,是以居家出门,应备虎标万金油,八卦丹等良药,以防不虞”……巧红是比丹青丰满一点儿,那乌黑长长的头发……“余汉谋代表蒋委员长为朱执信先生铜像行奠基礼”……那湿湿贴肉的白坎肩儿……“鲁迅所遗之家属:弟建人,子海婴,夫人许广平”……那鼓鼓的胸脯……“双十节宋哲元委员长在北平南苑举行阅兵礼”……那黑黑的腋毛……“冀察当局和日本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那——

什嘛?!他立刻翻回上一页,又再细看这句说明上面那张照片。

前排站着五个人,后排站着六个人。是后排左二那张日本圆脸吸住了他。

他足足看了三分钟。只见上半身。西装。可是那张圆脸!

是他吗?是他!绝对是他!

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在这张相片上下左右找了找,除了“冀察当局和日本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这个说明之外,下边还有一行字:“前排左二,宋哲元委员长。左三,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堀内干城”,和一小段报道:“中日双方于十月十七日在北平签署《中日华北航空协定》,并于二十三日合组惠通公司,负责华北航运,资金五百四十万元,中日各半。”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没有,报道没有提到任何其他名字。他翻到头版,是上礼拜十月三十一号星期六那期。

他弄熄了烟,不由自主地看了金主编一眼,真想马上冲过去问他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上面都是谁,尤其后排左二那个日本圆脸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种正式场合出现……

他全身发热,深深吸了几口气,连着喝了几口茶,又点了支烟,心跳平静了下来。

好,先不找金主编打听。这小子有点儿轻浮,有点儿贫嘴。反正现在确知日本圆脸在北平就好办了。才不过两个多礼拜前的事,总能打听出来。

电话铃声使他一震。他看见小苏接了,嗯了几声就朝他一喊,“李先生,电话。”

李天然拿起电话,“喂,哪位?”

“我是蓝董事长的萧秘书,董事长说明天不上班儿,没事儿的话,想约您见个面儿。”

“明天?成,几点?”

“早上十点。”

“在哪儿?”

“麻烦您来九条。”

“好,我十点来。”

李天然挂上了电话,弄熄了烟,靠回椅背,有点纳闷儿。能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董事长主动来约?

他把《燕京画报》那一页撕了下来,叠上,跟薪水袋,香烟洋火,一块儿揣进了棉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