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在前院倒了有多久,反正再抬头看,庄上的房都在烧,正屋已经塌了,后院的火苗冒得老高,我当时没别的念头,只是不能就这么就死……
“您记得咱们庄子离大道有一里多路,附近也没别的人家,那一里多路,我是连走带爬,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候,反正一到公路,我就昏了过去……”
他喝了口酒,踩灭了手中的烟,又点了一支。
“我醒过来是在床上,一间白屋子,什么都是白的……这已经两天以后了……救我命的是马大夫……”他脸上显出了少许惨笑,“唉,师叔,您怎么想也想不到,我这条小命叫一位美国大夫给救了……马大夫,马凯大夫……”
“那会儿他是‘西山孤儿院’的医生,正打城里回来,是他在车子里看见路边躺了个人……回北平太远,附近别说没医院,没别的大夫,连个房子都没有,他只好把我带到孤儿院,不是外科也只好自个儿动手,取出我身上那些子弹,又把伤口给缝上,只是我流血太多,是死是活,他当时也不敢说……”
李天然撩起了上衣,给师叔看他前胸后背上的疤,“身体总算不碍事,只是右边头上给烧得厉害,肉是合上了,烧的疤可去不掉……”
“怎么看不出来?”德玖又端起油灯往前凑,来来回回地看,伸手摸了摸。天然没直接回话,“我在孤儿院……您知道那儿有个孤儿院吧?”
“听说过。”
“就在咱们太行山庄西南边儿,往下走,离永定河不远。”
“哦。”
“我在孤儿院一住半年……还不止……民国十九年九月出事,过了年九月沈阳事变,又过了年夏天才去的美国。”
“什么?!”德玖突然插嘴。
“唉……”李天然叹了口气,“您别急,反正我跟着马大夫一家去了美国。”
“美国?”
“美国……越洋渡海去了美国……您总听说过美国吧?”
“别跟你师叔神气……”德玖喝了口酒,又点了袋烟,“开国之父华盛顿,林肯解放黑奴,现任总统罗斯福,还有个武打明星飞来伯……”他喷了几口烟,“你这小子真当我们老西儿都是土包子啊!”
李天然笑了,似乎扫掉一些苦痛。可是他发现很不容易说清楚马大夫为什么把他带了去,还有,为什么他也就跟了去,而且一去将近五年。
他头几个月躺在病床上就一直在想,怎么向救他的马大夫一家人解释这一切。刚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光是求马大夫不去报警就已经费了些工夫。他最后决定只有全说清楚,全抖出来。好在马大夫是个外国人,就算不帮忙,也不至于把消息传到大师兄耳朵里。
他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才解释清楚他是谁,他师父是谁,中国江湖是怎么回事,“太行派”又是什么。又花了几天几夜来说服马大夫和丽莎,这种暗杀和仇杀,在中国武林是常有的事,而且当事人绝不会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义和规矩,王法不王法,民国不民国,都无关紧要。
马凯医生在路边抱起奄奄一息的李大寒的时候,这家人已经在中国住了快二十年了。中国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他们虽然从来没碰见过像李大寒这种身上有功夫的武人,可是这类人物和故事,无论从小说,戏里,还是电影,连环图画,也都接触了不少,大略知道什么虬髯客、红线女、林冲、黄天霸、南侠北侠、十三妹之类的传奇,以及镖局镖客的传闻,甚至于因为刚好赶上时候,还从北京大小报上看到“燕子李三”这位民初京城侠盗的故事。可是他们也花了很久的时间,很大的努力,才接受李大寒也是这一类的人物。还是李大寒身子复元了之后,给他们稍微露了几手,才使他们真正信服。可是又过了好一阵才逐渐体会到,这种血仇的确不是官家可以管得了的。
然而马大夫他们究竟是美国人,又是教会派到中国来行医的。所以据他后来自己的坦白,他们午夜梦回,还是挣扎了很久。最后,明明知道李大寒的解释和要求,完全违反了他们的宗教信仰,道德标准,法律责任,甚至于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可是面对着李大寒,从不到一岁就成为孤儿,到这次再度死里逃生,而这个生命又是马大夫给他的,他们还是接受了。
李大寒休养了好几个月才算是复元。身体是不碍事了。暗地里试了几次拳脚,也都没有影响,只是右额头上的烧疤非常显著。院里的孤儿们还无所谓,尽管突然出现一个带伤带疤的大个子,小孩子们也私下编了不少故事,不过李大寒非常小心,几个月下来,小孩儿们也都习惯了。倒是在附近走动是个问题,会引起这一带村子里的人的猜疑。他因此尽量不出大门,只是在孤儿院里出个劳力,帮着干点活儿。他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没有大白之前,这个“西山孤儿院”是个相当理想的藏身所在。大师兄如果知道或怀疑他没死,再怎么找,再怎么打听,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更不会想到躲在外国人家里。
但是过了年之后,他虽然不知道师叔在哪儿,可是知道只要师叔得到消息,而且知道或猜到或假设,师门之中有人逃过这场灾难,那师叔必定会按照师父当年的安排,每逢阴历初一,前往西洋楼废墟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