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西四牌楼,一阵香味儿飘了过来。他没再犹豫就进去叫了碗羊汤面。
坐在那儿吃,每次抬头往门外看,都瞧见斜对面街边停了部黑色汽车。这次又抬头,觉得很像刚才在西皇城根看见的那辆。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账,上了街,继续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这边经过那部黑车的时候,看见有四个人从一家饭庄出来。不错,是那几个日本人。三个黑西装男的,和一个穿和服的女的。其中一个男的矮矮壮壮,圆脸,让他心猛跳了两下。再要细看,他们四个已经上了车,往北开走了。
隔着条大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车,又才几秒钟。可是,他又怎么能忘记这张圆脸?上次也是几秒钟,可是,那几秒钟就是永远。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额,一阵“叮当”电车声惊醒了他。再看是西长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家小茶馆歇了会儿。半壶茶之后才平静下来。
好,你这小子是谁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还活着。
他在大街上拦了部洋车回家。拉车的要五角。刚好老刘在大门口,问是打哪儿上的车,掏出两角给了车夫,“两毛都多给了。”李天然怪自己没事先说好价钱,又多给了一角。他问马大夫什么时候回来。老刘说总要七点。
进了内院,刘妈问,“马大夫说给您找个裁缝。什么时候有空儿,说一声儿。”李天然看看表,还不到四点,“这就去吧。”
她跟老刘交代了声儿就和他出了大门。刘妈看起来四十出头,仍然是一双天足,说她们两口子在马大夫家做了四年多了,是买下这幢房儿的时候过来的,都挺满意。经过美国学校的时候,刘妈还指着说,“这就是丽莎教的学校。”李天然心想,没个中国家里雇的佣人能这么称呼太太。
刘妈出了干面胡同东口,也没过街,左拐往北,“不远,这就到。就在我们这条儿后头。”
果然,上了南小街几步就又左拐,进了条很窄,还不够两个人并排走的烟袋胡同。突然,刘妈在前头住了脚,转身说,“您可别忌讳,她是个寡妇……”等了等,见李天然没作声,又边走边说,“可是关大娘的活儿可真好。朝阳门南小街这些胡同儿里的人全都找她……”说着又拐了个弯,正对面再几步路就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
刘妈在门口提高了点嗓门儿,“关大娘?”
里边立刻就应了,清脆的一声,“哪位?请进。”
开门儿的女的,高高个儿,灰褂裤,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头发黑黑的,结在后面,眼珠亮亮的,直瞧着刘妈,“刘婶儿……屋里坐。”
李天然还没给介绍,不便说话,跟着她们进了院子。
他看着这位妇人的背影,有点纳闷儿,不太可能是关大娘吧?裤褂松松的,还是掩不住那个身子。腿长长的,脚也不小,走起来有点儿摇晃……怎么看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说也不像个大娘……倒是有点儿师妹的味儿。
进了西屋,关大娘招呼着坐。房间不大,像是一明一暗。这间明的有张吃饭用的四方桌,几把椅子板凳。头顶上挂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儿,垂着一根拉线,末端扎了个铜钱。靠窗像是用门板搭出来的一条桌子,上头一堆堆布料,针线,尺子,带子,剪子。旁边立着一架脚踩的那种缝衣机……
“我去沏茶。”关大娘掸了掸袖子,出了屋。
刘妈挪了把椅子请他坐,像是自个儿家一样。她很机灵,有点儿觉得李天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没关系,您就跟着我们叫她关大娘。”
关大娘端了两杯茶回来,放在桌上。刘妈这才开口,“大娘,这位李先生是马大夫家的客人,刚从外国回来,在我们那儿住。”又给李天然介绍,“关大娘,我们这儿的细活儿都找她。”两个人点了点头。
“李先生想做件大褂儿。”
“那好办……可是都快中秋了,是做单的,还是夹的棉的?”
李天然想了想,“先做两件单的吧。”
关大娘从长桌子上取了根软尺,请他站起来,稍微比了比肩膀,腰脖,臂长,身长,“成了。”把尺子往口袋里一揣,“什么料子?颜色?”
他又想了想,“布料,一件藏青,一件黑……”他顿了顿,“不记下尺寸?”
“咳!”关大娘轻轻笑了,“这还用记。”
刘妈也笑了。李天然有点不自在,“得多久?”
“急着穿吗?”
“急是不急。”
“成……下礼拜。”
“钱怎么算?”
“没多少……单幅儿五码……您要两件儿……”
“少爷您别管——”刘妈抢了下去,立刻发现叫错了,“李先生,回去再说……马大夫家老是有零活儿在这儿做,隔阵儿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