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又进了院子,“八点多了,开吧?”

马大夫看了看天然,“开吧。”

他们进了东屋,坐上了桌,才都觉得饿了。

巴掌大的猪油葱饼。李天然吃得又香又过瘾。爆羊肉,西红柿炒蛋,凉拌黄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没吃了。

还没下桌,马大夫叫刘妈去找她先生老刘进屋,给天然见见。老刘出房之前问早上想吃什么,还没等李天然开口,马大夫就说,“烧饼果子——”

“和咖啡。”李插嘴。全笑了。

他们又回院里坐。刘妈给他们换了根蜡,又摆了两盘蚊香,添了冰块。马大夫说没事了,叫他们休息。李天然乘这个机会起身回屋,取来丽莎给马大夫的一架新Leica,女儿送爸爸的一本皮封日记,还有他选的一支黑色镶银的钢笔。

“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吧?”马大夫高兴地左看右看一个个礼物。

“全是Maggie的主意。她觉得你应该把这些年来在北平的事情都记下来。”

“其实我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没有用这么漂亮的相机,这么漂亮的日记本,这么漂亮的自来水笔。”

各屋都黑黑的,只有院里那盏烛灯发出一团半黄不亮的光。天上也黑黑的,没月亮,就几颗星星。没有风,空气很爽,有点儿凉。秋蝉和蟋蟀好像都睡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外面胡同里偶尔传过来凄凄一声“羊头肉”,刺破这安静的夜。“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马大夫自言自语着,“我够了,你要喝,自己来……”他顿了顿,“Maggie回去上班了?”

“我离开之前她刚回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

“给个电影制片做助手。”

“管倒咖啡?”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了,“还管所有杂七杂八的事。”

“她喜欢吗?”

“好像挺喜欢。”

“没事了吧?”

“应该没事了。”李天然点了支烟。“她没再提。”

“Lisa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我看要过了圣诞节,也许过了冬。”

“唉!也许再等等……”

“再等等?”

马大夫舒了口气,“你这几年在美国没听说?这儿可不安静。沈阳事变到现在,华北就没安静过……像你今天火车误点的事,经常发生,尤其是长城战事之后……就上个月,日本坦克车已经在长安街上游行了,还有飞机!……你没听说?就上个礼拜,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他叹了口气,“天然,慢慢儿跟你说吧,别刚回来就拿国家大事烦你。”

李天然闷闷喝着酒,“会打吗?”

“这要看蒋委员长了……”马大夫靠在藤椅上仰着头,似乎在夜空寻找某个星星,“当然,也不光是他了……去睡吧,这儿我来收拾。”

李天然还是帮着把桌子椅子放在回廊下头,又把酒杯酒瓶盘子收到东屋。马大夫举着烛灯进了正屋,想起了什么,扭头说,“对了,你现在回来住,总不能老是美国打扮……瞧瞧你,明天问问刘妈,找个裁缝去做几件大褂儿。”

马大夫开了灯,吹熄了蜡,又想起了什么,“哦,身上的钱够吗?我是说,有法币吗?去年改用法币了。”

“我天津下船换了点儿。”

“好,不够用,先跟老刘拿……我明儿一早就去医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

“Good Night.”

李天然进了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脱衣上床,可是半天也睡不着。他下了床,套上长裤和球鞋,也没开灯,光着膀子,轻轻摸黑出了正屋,下了院子。

他站在那儿,运了几口气,摆了架势,把师父从他刚会跑就开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这才觉得身体舒散了,心情平静了。

这才又轻轻摸黑上床,也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