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夫发动了车。天然摸了摸面前的仪表板,“还是那部?”马大夫点着头,慢慢开下小土坡,又等着一连好几辆洋车过去,才开过那座带点日本味儿的欧式东站的广场,上了东河沿。走了没一会儿又上了正阳门大街,再顺着电车轨道,挤在一辆辆汽车、自行车、洋车,还有几辆手推车和骡车中间,穿过了前门东门洞。

两个人都没说话。马大夫专心开着车,习惯性地让路,偶尔猛然斜穿过来一辆洋车,他也不生气。天然坐在他右手,闲望着前面和两旁闪过去的一排排灰灰矮矮的平房。黑福特刚过了东交民巷,就拐东上了长安大街。

说是入秋了,宝石蓝的九月天,还是蛮暖和的,也没刮风。路上行人大部分都还穿单。七点多了,天还亮着,可是崇文门大街上的铺子多半都上了灯。天然摇下车窗,点了支烟,看见刚过东总布胡同没多久,马大夫就又右转进了干面胡同。

才一进,马大夫就说,“到了,十六号……”同时按了下喇叭。左边一道灰墙上一扇黑车房门开了。马大夫倒了进去,“我们那年从美国回来买的,还不错,两进。Elizabeth教书的美国学校,就在前面几步路。”

一出车房就是前院。马大夫领着天然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灰砖地,中间一个大鱼缸,四个角落各摆着两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树,和两盆半个人高的夹竹桃。他们没走游廊,直接穿二院上了北屋。

他跟着马大夫绕过中间那套皮沙发,再沿着墙边摆的茶几凳子,进了西边内室睡房。

“厕所在里面,你先洗洗,我在院子等你……”马大夫顿了一下,面带笑容,伸出来右手一握,“欢迎你回家,李天然。”

是个白色西式洗手间。李天然放水洗了个快澡。出来发现他的背包皮箱已经给放在床脚。他围着大浴巾开箱找衣服。

他不算壮。因为偏高反而显得瘦长。可是很结实,全身绷得紧紧的。他很快穿上了条藏青帆布裤,上面套了件灰棉运动衣,胸前印着黑色Pacific College,光脚穿了双白网球鞋。出房门之前,又顺手从西装上衣口袋拿了包烟。

马大夫已经坐在院子西北角石榴树下一张藤椅上了。旁边一张铺着白色台布的小圆桌,上面有个银盘,里面放着酒瓶酒杯,苏打水和一小桶冰块。马大夫也换了身衣服,改穿一件中式黑短褂。李天然下了正屋台阶,抬头看了看上空的最后黄昏,坐了下来。

“Dewar’s?”

李天然说好。

“冰?苏打?”

“冰。”

马大夫加冰倒酒,递给了天然。二人无语碰杯,各喝了一口,而且几乎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气。

“回来了。”

“回来了。”

“高兴吗?”

李天然微微耸肩。

“有什么打算?”

李天然微微苦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看着手中摇来摇去的酒杯,冰块在叮叮地响。

“再说吧。”马大夫抿了一口。

“Yeah...”

二人静静喝着酒。一阵轻风,一阵蝉鸣。

“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马大夫望着黑下来的天空,“过了中秋,可就不能这么院里坐了……”

“这几年听见什么没有?”

“没有……”马大夫摇摇头,“我来往的圈子里,没人提过。”

“再说吧。”

“再说吧。”

李天然轻轻一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也不见得。”

“怎么讲?”

“怎么讲?……”马大夫欠身添了点酒,加了点苏打水,“你们今天……”

一个老妈子端了盏有罩的蜡烛灯过来,摆在桌上,“什么时候吃,您说一声儿。”

“刘妈……”马大夫用头一指,“这位是李先生,丽莎和我的老朋友,会在咱们这儿住上一阵。”

“少爷。”刘妈笑着招呼,搓着手,转身离开。

马大夫等她出了内院,“你们今天这班车,为什么误点?”

“哦……”李天然明白了,“你是说日本人?”

“日本皇军。”

“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大夫脸上显出浅浅一丝微笑,“日本人一来,你那个未了的事,怎么去了?”

李天然闷坐在藤椅上,没有言语。马大夫也只轻轻吐了一句,“再说吧……”

李天然还是没什么反应。马大夫举起了酒杯,“不管怎么样,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们谢谢你……还有,我们实在抱歉你吃的这些苦。”

天然抬头,“您怎么说这种话?那我这条命又是谁给的?”几声蛐蛐儿叫。天一下子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