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望京城在夏秋之交接连着下了三天大暴雨。这场雨像老天破了个大窟窿,雨倾盆泼下,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

    七王爷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到胸口如针扎一般的痛楚。这让他不得不尽可能的保持着平静。他知道,若是一激动,再深吸一口气,那枚游走在血脉中的针也许就会直直的刺进他的心,瞬间要了他的命。

    他,现在还不能死。七王爷撑着一口气等待着皇上的到来。

    也许,他不会来了。

    七王爷招了招手,陈煜赶紧走过去,单膝跪在了他面前。

    “煜儿,做你想做的事,别的什么都不要考虑。你,不要像父王一样过。”七王爷轻声说道。

    陈煜一怔,没有接话。这几个月来他瘦了很多,一双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更显得深邃。他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把脸埋了下去。有父亲这句话,他觉得他的肩上可以承载更重的东西。像府里的侧妃夫人们,下人们,还有三个妹妹。

    七王爷努力平静着心情,歇息良久后又重复了遍:“你,不要像父王一样过。”

    陈煜震惊的抬起头,心里一阵感动,一阵悲哀。

    “柔成已和户部尚书的大公子定了亲,及笄后就嫁过去。颖兰和婉若将来皇上会给她们选门好亲事。你不要担心她们。内库无论如何也不要再接手。”

    也许是说得急了,七王爷有些急喘,胸口的刺痛让他哆嗦着嘴皮,只顾用一双眼睛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陈煜轻轻抚摸着他的背,眼睛微微有些湿润:“我明白。”

    隔了良久,七王爷因疼痛而变得苍白的脸才渐渐恢复正常。也许那枚针顺畅的停留在血脉中,像是回到了正常航线的船,七王爷忍不住深吸口气终于有了正常人大口呼吸的痛快感觉。说话也顺畅了许多:“可惜,没能替你定门好亲事。父王不想替你定亲,是怕过早将你拴在了望京城。”

    陈煜的手一僵,脑子里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了不弃的脸。一咬牙低声说道:“儿子心里已经有了人。”

    出乎他的意料,七王爷没有半点惊讶,只是陷入了沉默。陈煜有丝忐忑不安。这不是父亲的正常反应。

    “是不弃?”

    三个字从七王爷嘴里吐出来,陈煜耳中一片哗哗的雨声,竟有种失聪的嗡鸣。父王竟然知道?他喉间一哽,低下了头。一双手不由自主攥紧了。他想起那些日子的苦苦挣扎,想起那些欲诉还休的忍耐。如果……没有如果,他只是庆幸,她没有躺在那具棺材里。他垂下头,轻声说出了一直瞒着七王爷的秘密:“她没死,也不是父王的女儿。她是四月生的。”

    七王爷轻吐出一口气,他终于解开了那个谜底。他怜惜的看着儿子,伸手握住了陈煜的手道:“你找不到她了。煜儿。放弃吧!”

    陈煜愕然:“为什么这样说?我一定要找到她!”

    七王爷又一次深呼吸,一点尖锐的痛自心间传来。他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哆嗦着嘴皮道:“不要去找她。”

    一句话是找不到她了,另一句话是不要去找她。

    陈煜脑中一片昏乱。他望着父亲,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七王爷看向殿门的方向,雨声如注。他轻轻叹息,眼里有一丝失望,皇上不会来了。他用力的握紧了陈煜的胳膊,急切的说道,“书房里的那幅画……”

    声音嘎然而止。他的头无力的垂下。

    陈煜一惊,扶着七王爷连喊几声毫无反应。陈煜松开手,迷茫的看着父亲,他这就去了么?

    “七弟!”

    随着声音的出现,先抢进屋里的是老太监阿福,手指突点中七王爷的心口。

    七王爷蓦得张嘴,喷出满口血来,悠悠又回了口气。

    皇帝已解下油衣踏进殿来。他摆手止住了陈煜的跪拜,急步进到榻前急声问道:“七弟可还好?”

    七王爷眼睛一亮,激动的就想坐起身来。

    皇帝按住了他的肩,双目微红,握住了他的手。

    “煜儿,退下吧。”七王爷摆了摆手。

    陈煜知道父亲有话想和皇帝单独说,但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却站着没有动。他心里的疑云却是越聚越深。他朝皇帝深揖下去,黯然的看了眼父亲,走出了寝殿。

    殿外站满了大内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只片刻工夫,寝殿门开了条缝,皇帝身边的太监探出头来扬了扬手。一名侍卫走过去,附耳听他说了句话,点了点头。

    陈煜和阿福同时转过了头,他们都听到了书房二字。

    瞬间,外面的侍卫涌进了七王爷的书房。

    陈煜大惊,急步走了过去。门口站着的宫中一品带刀侍卫拦住了他,拱手道:“皇上的旨意。”

    父亲对皇上说了什么?皇上又要找什么?外面的雨带来一片瑟瑟的秋寒,陈煜目中惊疑不定,反复想着父亲的话。书房里的哪幅画?

    一丝声如蚊蚋的声音传进陈煜耳中:“藻井。”他一愣,抬头望向了老太监阿福。那张像风干老柿子的脸目无表情,嘴唇在嗡动。

    不多会儿工夫。一名侍卫从书房中捧着一幅图递进了寝殿。

    父王嘴里交待的这幅图为什么拿给了皇上?为什么阿福要以传音告诉自己藻井二字?陈煜眉心紧蹙,回头望向紧闭的寝殿,强自压制着冲进殿内的冲动。

    此时,寝殿之中大魏国最尊贵的兄弟俩仍在进行着最后一次谈话。

    一柱香后,皇帝陛下亲自打开了殿门,他身后的睡榻中,七王爷瞪大的眼睛望着陈煜。皇帝回头看了眼七王爷,沉声说道:“陈煜接旨。”

    陈煜一惊,掀袍跪下。

    皇帝深吸口气一字字说道:“信亲王世子陈煜赐封地于东平郡,封东平郡王。不奉召不得回望京。信亲王后事一了便起程吧。”

    信亲王?赐封地于东平郡?陈煜猛地抬起头。看似风光的父亲把持着内库,其实连外放的王爷们都不如,临死终于有了个封号。

    东平郡只不过是一个大魏国江北六州中最偏僻的西楚州下的一个小郡县。看上去是贬出了望京,但是天高皇帝远,有属于自己的封地就等于有了自由。这就是父亲和皇上最后谈判的结果?书房里的东西还有阿福就是换来他自由的代价?陈煜的目光越过那角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衣袍,他看到父亲眼里掠过一丝安慰缓缓闭上了眼睛。陈煜脑中瞬间变得空白,竟不顾正在御前听封,双手一撑,自地上跃起,直冲进了寝殿。

    七王爷的手无力的搁在胸前,唇角隐隐带笑。陈煜双膝一软,趴在榻前放声痛哭。

    阿福在殿外跪下,对着寝殿平静的磕了三个头,低声说:“老奴拜别王爷。”

    不知过了多久,王府里的女人们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涌进了寝殿。

    皇帝封七王爷为信亲王,也给了他的女人们各种浩命封号,让她们继续住在信亲王府里终老。只是望京城中这座信王府里再没有了亲王世子。只多了位即将远赴偏僻的西楚州东平郡的东平郡王。

    陈煜自殿中退出,脚步呆滞地走向书房。

    如秋风过境,满地狼籍。

    这间书房他来过无数回。书房里挂得好几幅名家字画。正中墙上那幅大江东去图已被取走,露出一壁空荡荡的粉墙,依稀还能看到尘灰积成的轮廓。他盯着那片空白,目光缓缓上移。

    房顶糊了顶棚。装饰着精美的藻井图案。

    陈煜机警的看了眼外面,身体拔地而起,勾住横梁,伸手摸向房顶的藻井图案。摸得几下,手指按着一点凸起物,像凝固没有涂散开的颜料。他用力按下,听到房中咔嚓发出声轻响。墙角地毯竟翘起一角。

    陈煜跃下,掀起了地毯,下面的木板翻翘开来。他迅速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放进怀里。按下木板,铺平地毯。大踏步走出了书房。

    雨自晚间并不见消停,王府大厅已搭好灵棚。闻讯而来的文武百官纷纷冒雨前来吊唁。

    吊唁的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夜深渐无人来。堂前白烛被风雨吹得晃荡,甘妃下令轮流替王爷守灵。世子已封为东平郡王,即将远离,众妃夫人们见他双目红肿,已起了怜意。

    陈煜趁机回了流水园,关闭了房门,独自呆着。七王爷殁了,他要远离望京,去一个荒凉偏僻的小郡县。心情悲伤,情绪低落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

    七王爷殁了,又听到陈煜即将离开望京,且不奉召不得回来的消息,元崇心里也不好受。他直奔流水园,听陈煜的小太监阿石说他不见人,元崇哪管这些,推开阿石径直闯了进去。

    陈煜目光一凛,见是元崇,手中的匕首放了下来。

    “你要去哪儿?”元崇惊疑的问道。

    陈煜已换上了夜行衣。他没有带弓箭,取了把短匕绑在脚上,身上负着一圈绳索,一端系着枚铁钩。

    “你既然来了,无论如何替我挡两个时辰。”

    “你究竟要去哪儿?”元崇越看他身上的索钩和长绳越惊惧。以陈煜的轻功需要用得着这些东西的地方,望京城只有两处。一是翻城墙,二是入宫。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去哪儿,你就算猜到了也当不知道吧。记着两个时辰。”陈煜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拍了拍元崇的肩,闪身出了房间。

    元崇见拦不住他,又不敢闹出动静叫人知晓。急得一跺脚,暗暗的咒骂着陈煜。栓好门窗,焦急的等待着。

    滂沱大雨中,一条黑影借助索钩轻盈的翻越了皇宫的高墙,轻车熟路地直奔御书房。大雨掩盖了痕迹,陈煜对皇宫内的道路又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的伏在了屋顶上。

    御书房里烛光闪动,陈煜挂在檐下,捅开一点窗户纸轻轻地凑近。

    书桌上摆着幅大江东去图,正是七王爷书房中挂着的那幅。陈煜从小看到大,一眼就见了出来。

    御书房里只有皇帝一个人。他一直看着这幅画,脸上的神情让陈煜觉得陌生。

    三更鼓响,陈煜看了四周,大雨能掩饰住他的身影,也能掩饰住大内待卫们的身影。他一咬牙自檐上翻落,轻巧的掠过殿内,解下了蒙面巾,行了跪拜之礼:“臣来了。”

    “起来吧。”皇帝目中露出赞赏之意。

    陈煜默默的站起身,脑子里回想着父亲留给他的书信中写到的事情。

    皇帝取了把小银刀将画纸轻轻剖开,取出一张薄薄的锦缎递给了陈煜。

    锦缎上绘着一幅地图。图虽然简单,墨色深浅不一,非一次画成。锦缎一角题着几句话:“乱山横古渡,杏花绕孤村。临渊上飞阁,月尽碧罗天。”

    陈煜仔细的看了看,确认自己绝不会忘记,这才将这张锦缎放在了烛火上。火苗舔燃锦帕,瞬间烧成了灰烬。

    “不后悔?”

    陈煜轻声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

    皇帝郑重的取出一块牌子送到他手上道:“事出紧急,可调当地州府兵马。”

    陈煜没有接,平静的说道:“皇上,如有消息,我会传信入宫中。我的武功不是天下无敌,万一就擒,我不想这块令牌落入他人手中。”他跪下对皇帝行了大礼,轻声道:“煜儿如有不测,请皇上照顾妹妹们。”

    皇帝微微颌首道:“去吧。”

    陈煜深吸了口气,消失在雨夜之中。

    望眼欲穿的元崇生怕有人深夜前来探望陈煜。

    怕什么来什么。陈煜的另一个好友白渐飞来了。

    元崇听得外面通传白渐飞已到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以三人一起长大的情分,陈煜不可能不见白渐飞。

    情急之下,他走出房间,愁苦着脸一把搂住白渐飞的肩,强拉着他往外走,压低了声音以神秘之极的语气说:“走,先出去说话。”

    白渐飞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道:“长卿如何了?我去瞧瞧他再说。”

    元崇开始挖空心思编着故事,直说得白渐飞嗟叹不己。他拔开元崇的手臂说道:“王爷才过世,长卿马上要离开望京去东平郡。苏州府那位姑娘还眼巴巴地等他去提亲。唉,我竟不知长卿竟是个多情种子。我去劝劝他吧。”

    他折身往屋里走,元崇急了:“都说了那位姑娘本就不相信他。长卿心急王爷病情,匆匆赶回望京。现如今要等三年热孝期满,我看那位姑娘更不会信他。三年,换了我,三个月都等不及。还不早嫁人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一咯噔,想起小虾对陈煜的等待,恨恨然又道:“想嫁别人,门儿都没有!”

    白渐飞好笑的看着他道:“难不成你替长卿抢了人来送去东平郡府?”

    元崇嘿嘿笑道:“能抢就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渐飞,别去烦长卿了,咱们去喝一杯吧!”

    “你这人,三句不离酒。今晚我是来陪长卿的。”白渐飞白了他一眼,向房里走去。

    元崇着急的跟过去,正想着把他拉走,房门推开,陈煜平静的站在门口:“渐飞也来了?屋里坐吧。”

    他看了眼元崇,后者隔了白渐飞对他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