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起,莫府上下就忙碌开了。扫雪洗地清整庭院,擦洗家俱摆设,拆洗帐帘椅靠。备各种年货礼品,购置新衣。准备祭神祭祖等等事宜。
不弃既成了莫府小姐,年节上少不得陪着莫夫人见本家亲戚的女眷。她的衣着打装是莫府的脸面,也是七王爷的脸面。于是乎,不弃也忙碌起来。忙着选衣料赶制新衣,忙着学习大家小姐的应对,熟悉莫府的规矩。
在药灵庄时林丹沙教过她不少应对礼节。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时,不弃只有一招。非常管用的一招:装羞。一羞遮百丑,羞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别人能说什么?顺便还能博个柔弱斯文内敛的名声。至于背家规,不弃的脑子好使,大有过目不忘的架式,自然也难不到她。
吃好喝好有人侍候好,大把的时间让她捧着手炉赏雪赏水仙花发呆。
她偶尔也会在夜晚悄悄地披衣走出房门,在院子里喝风立中宵。想念了无数回莲衣客天门关张弓搭箭的酷造型,柴房屋顶月光暗影里的神秘双眸,松林雪枝上替她扣好披风的温柔手指。最终她只等来了冬夜的寒冷。冻得连打数个喷嚏,惊醒了守夜的婢女后,不弃自己都觉得无趣。她很伤心的认清了现实。莲衣客放弃不杀她就不错了,他绝不会是她的浪漫骑士。
除了这些,她在莫府的生活算得上简单惬意。
莫夫人主持府中大小事务,没空来凌波馆教导她。连不弃每天晨昏定省去拜见都吩咐免了。而莫若菲离开望京两个多月,回来后成了大忙人。十余日来不弃只远远看到他匆忙的身影像鸟一般从眼前掠过。当然,她本来也有可以和他照面的机会,不弃“自觉懂事”地把这样的机会主动取消了。
她得空时最喜欢做的事是带着灵姑,秀春,棠秋和忍冬在府中闲逛。在二门之内的内院做到了每日一游。
莫府占地数十亩。内院回廓曲折,楼台亭阁湖泊水榭全部走完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她睁着好奇的眼睛熟悉着莫府。
灵姑仗着资历老小心问道:“小姐每天逛园子,走得这么三五日应该不会迷路了。”
言下之意是逛得两三天路记熟了就不必在大冷的天在外呆着了。乖乖回凌波馆继续当容易害羞的小姐吧!
这些路走一遍我就记住了。不弃懒洋洋的瞟她一眼,继续津津有味的逛园子。灵姑的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的时候,不弃这才满足的告诉她:“我喜欢看府中应付春节的忙碌场面。真有在莫府过一个美好新年的感觉了!”
四婢望着不弃娇小的身材不觉心生怜意。灵姑微微一笑,棠秋嘴快脱口而出道:“小姐元宵节去瞧灯,街上才叫热闹哪。”
不弃心里一动好奇的问道:“元宵节望京会有花灯吗?我可以出府去看?”
灵姑笑道:“自然是有的。莫府会搭建花楼挂花灯。少爷年年都陪着夫人在花楼观灯。今年小姐也能去的。”
元宵就能出府了?不弃眉开眼笑。
她希望这种有人侍候无人管的时间能无限期的继续下去。然而她和莫若菲生活在同一处府邸中,终会有见面的时候。
腊月三十晚上,莫夫人胃口很差,团年饭挟得几筷子就放下。她吩咐莫若菲与不弃守岁,自己折身回了房。
莫若菲是独子,摆满了菜肴的桌上就只坐着他和不弃两个。
对莫若菲来说,解开了七王爷的心结,这个春节能轻松过了。他微笑的看着下筷如飞的不弃,越看越觉得她灵动可爱。
“不弃,吃好了咱们去点盘龙炮放烟火。”
不弃嘴里含着的八宝饭突然就粘在喉咙口怎么也咽不下了。有一年的年三十,她和山哥吃完面条后,她买了挂鞭炮挂在阳台上放。结果放得一半,鞭炮哑了。山哥拎着啤酒瓶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她:“晦气!明年准不顺!老子总有一天会被你连累死!”
结果第二年,他让她当人鸽子,两人真的都摔下山了。
见她嚼着东西半晌无语,莫若菲停下筷子温和的说:“别想从前了。以前过年没放过爆竹烟火吧?以后有大哥陪你。”
他穿着紫色金线绣团花的袍子,领口缀着一圈黑色的水貂皮,毛色黑亮。完美无暇的脸玉雕似的散发着莹润的光,像水貂毛般黑亮的眼里噙着笑容。
不弃马上想起药灵庄为了莫若菲失魂落魄的婢女们。她看到他美丽的脸时,偶尔也会忘记他是山哥。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忘记他的脸,认定了是山哥坐在自己的对面。可惜他不知道她是谁。他不知道她是谁真好!
不弃嘿嘿笑了,她满足地咽下香甜地八宝饭说道:“我和九叔放过爆竹的。我们买不起整挂的鞭炮。等别人家放完后,我就去地上捡那种没有炸响的。年初一和九叔坐在桥头一颗颗点燃了往桥下扔。声音很响很脆,九叔很开心。今年有整挂的鞭炮放真好。我吃好了,走吧。”
庭院中摆了个高三丈的九曲盘龙台。一条龙顺着根儿臂粗的木桩蜿蜒盘旋。龙身缠着红纸包着的大挂鞭炮,火红色极为喜庆。鞭炮顶端挂在盘龙台最高处的龙头上。四爪之上分别悬有装烟花的纸盒。三层基座上也摆满了待放的烟花。
时近子时,城中渐次响起了爆竹声。莫府的婢女小厮们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聚在院子里兴奋地等待着除旧迎新的爆竹炸响。
剑声今日也换了身雪青色的新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带着满足与骄傲的神情捧着枝点燃的线香恭敬地候在盘龙台下。
看到两人出来,剑声将线香递给莫若菲。和四周的仆从一样兴奋的等待着。
莫若菲笑着对不弃说:“娘素来不喜欢热闹,年三十阖府聚集放鞭炮她从来都不看的。不弃,今年你和大哥一起点盘龙炮可好?大哥抱你上去。”
不弃看了看四周看热闹的人,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摇了摇头道:“我胆小。大哥点就好了。”
莫若菲忍不住曲指在她额间一弹轻声说:“你怕盘龙炮燃不完断掉会被人说不吉利是吧?鬼精灵的丫头。也罢,放你一马。”
他手执线香,脚尖一点飞掠而起,踏着龙身直上龙头。庭院四周点着串串红色的灯笼,莫若菲站在龙头扶着木桩衣袂飘飘。他对台下众人微微一笑,朗声说道:“爆竹迎新破秽气,天佑我莫府!”说完俯身低下点燃引信。
看到红信一闪,盘龙台上顿时发出雷呜般的炸响声。阵阵硝烟沿着龙身腾起,光影点点,火红的巨龙活了,钻云斗雾抖动着身躯似在空中腾越。
红屑乱飞,如雨洒落。下人们笑着尖叫着往后退。莫若菲在空中接连几个漂亮的翻身。不弃尚在惊艳愣神间,他已稳稳落在她的身边。神采飞扬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幸福的笑容。
“壮观吧?!”他拉开不弃捂住耳朵的手大声说道。双手随即盖在了她的耳朵上。温暖的手挡住了爆竹巨烈的炸响声。他哈哈大笑着,这一瞬间靠在他胸前,不弃亦跟着笑了。她望着炸响的盘龙炮迷糊的想,这是她过的最热闹的新年了。
盘龙炮一响到底,是好兆头。莫府的管事们在莫伯的带领下纷纷向莫若菲和不弃行礼道喜。
剑声兴奋地又递过一根点燃的粗大线香。
“江南流花坊密制的烟火,很漂亮的!”莫若菲拿起线香,笑着扭了扭不弃的脸再一次靠近了盘龙台。
盘龙炮最后一颗鞭炮炸完时,莫若菲点燃了安放在龙爪和盘龙台底座的烟花。尖锐的啸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灿烂的银花像喷泉似的涌出,在黑夜里劈里啪啦的闪烁怒放。莫若菲潇洒的身影在银光中若隐若现。
“公子比烟花还美啊!”不弃身侧响起一声呓语似的感叹。
是啊,他可真漂亮!他笑得很幸福!这一世的他过上好日子了。不弃感叹的看着,脸上浮现出恍惚的表情。
莫若菲点完底座的烟花,旋身大笑着回来。他笑咪咪的附耳告诉不弃:“等会儿剑声会在龙台最高处摆好财神送财,你去点可好?”
不弃看着三丈高的龙头,摇头道:“太高了,我上不去!”
“我带你上去!府中下人们最喜欢这个烟花了。你初来莫府,娘吩咐今年由你来颁这个恩赏。”莫若菲神秘的说道。
银雨烟火将整座盘龙台紧紧围住,此时下人们又点燃了院子里别的烟花。莫府庭院被此起彼伏的璀璨之光笼罩着。高耸的屋脊,华丽的雕花廊柱,小湖泊的水光,娇美的婢女,清俊的小厮,满院绮丽繁华如梦。
不弃半张着嘴望得痴了。眼角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剑声。为什么莫夫人特意吩咐要让她来点这个烟花?恩赏又是指的什么?好奇心和喜悦满满的抵在心里,笑容不知不觉的一直荡漾在脸上。
剑声抱着个很大的箱子跳上了盘龙台。四周顿时响起了冲天的尖叫声和欢呼声。不弃转头一看,下人们个个朝盘龙台围拢,摩拳擦掌神色兴奋。
箱子被粗索吊挂在三丈高的龙头上。边上垂下半尺上的引线。剑声弄好后,攀着龙头摆了个猴子观月的造型,逗来阵阵笑声后,他大喊了声:“有请小姐!”
莫若菲呵呵笑着推搡着不弃道:“我送你上去!”
他搂住不弃腾身掠上盘龙台,轻轻放她在龙头处站定。不弃往下一看,三丈高的盘龙台下满是兴奋的脸。她又兴奋又害怕地抱住龙头说道:“大哥,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上面吧?”
莫若菲把线香塞她手里轻笑道:“你点燃引线后,箱子底部的烟花爆开后,满箱新钱会洒落。明白了?”
原来是让她洒过年钱啊!不弃恍然大悟。这是让她在下人面前摆小姐威仪的面子活儿。她嘿嘿笑道:“多谢大哥!”
莫若菲摸了摸她的头道:“下人们捡得赏钱会拜谢你。这是你第一次以莫府小姐的身份在所有下人面前亮相。点燃引线后站在龙头上不要怕,受完礼我再接你下来。”
他旋身飞下,笑咪咪的望着不弃。
不弃鼓足勇气,一手抱着龙头,弯下腰用线香点燃了引线。
红色的引线滋滋的越烧越短。不弃紧张的看着,抱紧龙头的手已沁出汗来。她踩着的那截龙身只有一尺见方,手能抱住的只有碗口粗的龙头。独自站在高处,寒风吹来,她突然觉得有些孤单。盘龙台下那些兴奋的脸离她越来越远,她似乎融进了这个世家大族的生活,又似乎飘荡在外。像独自高悬于夜空的寒月,感觉不到半点温暖。
这时,不弃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所有仆人都兴奋的挤向盘龙台的时候,那个小厮打扮的人却一步步的在慢慢后退。他盯着她,眼神冰凉,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
“救命!”不弃下意识的大叫了声,手松开从盘龙台上栽下。
就在这时,箱子炸开了。轰隆一声巨响之后,箱子里的铜钱并没有像往年一样从箱底洒下,而是如暗器一般迅疾射出。
“所有人都趴下!”莫若菲大吼了声,看到不弃在半空中的身影,瞳孔收缩如针。他大步跑过去,手已解下大麾飞舞起来。
身体不知道被砸中了几处,痛得不弃哇哇大叫。摔落时她觉得有人抱住了她,身体被抱着滚了好几圈,脸朝下被压在了地上。
“不弃,伤到了没?不弃?!”莫若菲一把推开压在不弃身上的婢女,拉起不弃迭身急问道。
那双亮如钻石的眸子里闪动着泪光,她呆呆的看着莫若菲。周围渐次响起的呼痛声,尖叫声,哭声冲进了她耳朵里。不弃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挤出一个字来:“痛!”
这个痛字尖锐的刺进莫若菲心里,他怜惜的摸了摸不弃的脸什么话也没说,深吸口气打横抱起了她。
铜钱如天女散花从箱子里射出,在空中散开对盘龙台下的人却没有太大的威胁。仍有数十个被打中。有几个伤在脸上,鼻青脸肿,额头淌血。这出变故来得快也去得快。婢女小厮们抱着头缩在地上,见没了动静这才敢起身,胆小的婢女已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