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岭。黄昏。

不知如何,自午后开始,纪干千一直感到心绪不宁,难道是燕郎方面出了岔子?恨不得时间快点溜过,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才可以把心力凝聚起来,与燕飞互通心曲。

天全黑后,山寨亮起灯火,纪千千耐心的等待,不住提醒自己要保持心境的清净宁和。此时风娘来了,神色凝重。

纪千千的心急遽的跳动了几下,隐隐感到事不寻常。

风娘道:「皇上回来了!召小姐去见他,小姐请随我来。」

小诗「啊」的一声惊呼,若要在世上找一个她最害怕的人,慕容垂肯定当选。

纪千千知道推无可推,安慰小诗几句,尽人事抚乎她的情绪,随风娘离开宿处。

自被带到此山寨后,她和小诗一直被禁止踏出门外半步,今回还是第一次踏足房舍林立两旁的泥石路。

风娘忽然放慢脚步,纪千千知道她想和自己说话,忙追到她身旁。

四周全是燕兵,各有各忙,都在作战争的准备,见到纪千千,人人放下手上工作,对她行注目礼,那种眼光令人难受,像野兽看到猎物,一副想大快朵颐的骇人模样。

风娘叹了一口气,道:「我有点担心,皇上的神态有异往常,小姐心里要有个准备,且千万勿要触怒他。」

纪千千的心直往下沉,暗叫糟糕,如果在这关键时刻,慕容垂放弃一贯的君子作风,兽性大发,她该如何应付?

风娘续道:「在大战即临,特别是胜负难料的时刻,人会处于异常的状态,至乎做出在正常心态下不会做的事,我怕皇上现正是处于这种情况。」

纪千千心中一颤,真想立即呼唤燕飞来救她,但又晓得他远在数百里之外,远水难救近火,而纵然他就在近处,如此硬闯虎穴救她,亦只是白白牺牲,一切只能靠她独力去应付。

可是她如何应付慕容垂呢?

自燕飞在荣阳为她打通经脉,又传她百日筑基的无上道法,她的真气内功不住在所有人的知感外暗暗增长。明刀明枪,她当然非是慕容垂的对手,但如骤然发难,说不定可重创没有戒心的慕容垂,可是随之而来的后果,却是她不能承担的,她和慕容垂之间的关系,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何况这么一来,透露了本身真实的情况,对将来燕飞要营救她们,会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

如何应付慕容垂,确是煞费思量。

「小姐!」

风娘的叫唤,把纪千千从苦思中唤醒过来,此时刚离开寨门,进入山寨西面帐篷处处的营地,在火炬的映照下,充塞着战争随时爆发的沉重压力。

战马嘶鸣。

纪千千朝风娘瞧去,后者正忧心忡仲的看着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纪千千也看出风娘的无奈--她的无能为力。

纪千千生出陷身狼穴的怵惕感觉,如果慕容垂撕开伪装,露出豺狼本性,她自身的安全再没有任何保障,而她唯-自救的方法,就是以死亡保持贞洁。

在这一刻,她对慕容垂的一点怜悯已荡然无存,只余下切齿的痛恨。

这个人间世不是虚幻而短暂的吗?而在人世发生的一切,都带有如斯般的特质。可是想可以这么想,但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她无法接受的,亦没法因这个认知而超然其上,处之泰然。

一个与其它圆帐不同的特大方帐,出现前方,此帐与其它帐幕相隔逾十丈,加上特别的装饰,森严的守护更突显帐内主人的身分。

终于抵达慕容垂的帅帐,那也可能是她结束生命的地方。如果她死了,诗诗怎么办,燕郎又如何?一时间纪千千矛盾至极。

风娘像是猛下决心,凑到她耳旁低声急促的道:「我是不会离开的。如果发生了事,小姐可大声呼叫,我会冒死冲进去阻止。」

纪千千报以苦笑,心中感激,却不知该如何答她。

把守帐门的卫士头子以鲜卑语扬声道:「千千小姐驾到!」

卫士拉开帐门。

纪千千猛一咬牙,向风娘投予请她安心的眼神,径自入帐。

帐门在她身后闭上。

帐内三丈见方,在两边帐壁挂着的羊皮灯照耀下,予人宽敞优雅的感觉,地上满铺羊皮,踏足其上柔软舒适。

慕容垂坐在帐内中心处,一腿盘地,另一腿曲起,自有一股不世霸主的雄浑气势,此时他双目放光,狠狠盯着纪千千,把他心中的渴望、期待毫无保留的显示出来。

纪千千明白了风娘的担忧。慕容垂确有异于往常,他火热的眼神,正表示他失去了对她的耐性,失去了自制的能力。

像慕容垂这种傲视天下的霸主,既不能征服她的心,只好退而求其次,从她的身体人手。他要得到某样东西,绝不会退缩。尤其际此决战即临的时刻,他的精神和压抑更需舒泄的渠道,而她成了他最佳的目标。

事到临头,纪千千反平静下来,照常的向他施礼问安。

慕容垂沉声道:「坐!」

纪千千默默坐下,不知该回敬他令她害怕的眼神,还是避开他的目光,任何的选择都是吉凶难卜。不过想到既然如此,还有甚么顾忌呢?迎上他的目光皱眉道:「皇上于百忙之中召我来见,不知为了甚么事?」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想见你也不成吗?需要甚么理由?」

纪千千稍觉安心,至少慕容垂肯予她说话的机会。乎静的道:「皇上显然胜券在握,因何仍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呢?」

慕容垂淡淡道:「我可以没有心事吗?除非千千肯亲口答应下嫁给我慕容垂,我将烦忧尽去,并于此立誓:水不辜负千千对我的垂青。」

纪千千心叫救命,慕容垂此刻等若对她下最后通牒,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她大可施拖字诀,例如告诉他,待战事结束后再作考虑,又或待她回去好好思量,但纵是这种权宜之计,她亦没法说出口来,不单因她不想在这种事上欺骗慕容垂,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燕飞。她实在没法说出半句背叛燕飞的话,假的也不成。

纪千千垂首道:「皇上该清楚我的答案,从第一天皇上由边荒集带走我们主婢,皇上便该知道。」

慕容垂现出无法隐藏的失望神色,接着双目厉芒遽盛,沉声道:「我会令千千改变过来。」

纪千千暗叹一口气,抬头神色平静的回望慕容垂,她并不准备呼叫,那只会害死风娘,她亦绝不能让燕飞以外任何男人得到她的身体,纵然这只是一个集体的幻梦。下了决定后,她再没有丝毫惧意,道:「这是何苦来哉?皇上只能得到我的尸身。」

慕容垂双目凶光毕露,厉喝道:「有那么容易吗?」

纪千千知他老羞成怒,动粗在即,正准备运功击额自尽,帐门倏地张开,风娘像一溜清烟的飘进来,叱道:「皇上!」

慕容垂正欲弹起扑往纪千千,见状大怒道:「风娘!」

风娘神情肃穆,拦在两人中间,帐外的战士则蜂拥而入,一时帐内充塞剑拔弩张的气氛。

慕容垂铁青着脸,显然在盛怒之中,狠盯着风娘。

纪千千叹道:「我没有事,风娘先回去吧!」

风娘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向慕容垂道:「皇上千万要自重,不要做出会令你悔恨终生的事。」

慕容垂双目杀机渐浓。

就在此时,帐外有人大声报上道:「辽西王慕容农,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父皇。」

慕容垂不悦道:「有甚么急事,待会再说。」

倏地慕容农出现帐门处,下跪道:「请恕孩儿无礼,拓跋珪已倾巢而出,到日出原的月丘布阵立寨,似是晓得我们藏兵猎岭,请父皇定夺。」

慕容垂容色遽变,失声道:「甚么?」

慕容农再重复一次。

纪千千感到慕容垂内心的恐惧,那纯粹是一种直觉,也是她首次从慕容垂身上发现此类的情绪。

慕容垂恐惧了,或许更是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恐惧。在场者没有人比纪千千更明白他的心事,慕容垂战无不胜的信心被动摇了,他的奇兵之计已计不成计,反过来拖累他。慕容垂已失去了主动,落在下风。

慕容垂很快回复过来,双目被冷静明锐的神色占据,沉着的道:「风娘请送千千小姐回去。」

风娘略微犹豫,然后转身向纪千千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燕飞和向雨田在一道小溪旁坐下,后者俯身就那探头进溪水裹去,痛快的喝了几口。

凭两人的功力,本不须中途歇息,只因昨天与敌人厮杀耗用了大量的元气,所以急赶近百里路后,他们亦感到吃不消。

林内春雾弥漫,夜色朦胧,星月若现若隐。

向雨田从水中把头台起来,迎望夜空,道:「你定要说服你的兄弟,我仍认为挑战慕容垂以决定千千主婢谁属,是唯一可行之计。」

燕飞叹道:「我太明白拓跋珪了,对他来说,甚么兄弟情义,远及不上他立国称雄的重要性。从小他便是这个性情,没有人能在这方面影响他。」

向雨田道:「当慕容垂晓得拓跋珪进兵日出原,他会怎么想呢?」

燕飞道:「他会想到奇兵突袭的大计完了,而我们既知道他藏兵猎岭,也有极大可能知道龙城兵团埋伏雾乡,而他余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和我们正面交锋。」

向雨田思索道:「慕容垂仍有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就是趁拓跋珪阵脚未稳之时,以优势的兵力把拓跋珪摧毁,令拓跋珪和我们没有会师的机会。」

燕飞道:「拓跋珪既敢进军日出原,早猜到慕容垂有此一着,当有应付的信心。」

向雨田点头同意道:「理该如此!」

说罢向后坐好,笑道:「溪水非常清甜,你不喝两口吗?」

燕飞移到溪旁,跪下掬水喝了几口,道:「你说得对!慕容垂会在龙城军团的败军逃至猎岭前,向日出原小珪的军队发动攻击,因为那时军心仍末受到影响。」

向雨田道:「你的兄弟抵挡得住吗?慕容垂在战场上是从没有输过的。」

燕飞道:「事实上小珪自出道以来,也没有吃过败仗,且常是以少胜多,他会利用月丘的地势,令慕容垂不能得逞。」

向雨田道:「如果你的兄弟能捱过此役,虽说慕容垂的兵力仍比我们联军多出一倍人数,但只要我们守得稳月丘,粮食方面又比慕容垂充足,我们期待的形势将会出现,我仍认为逼慕容垂一战定胜负,是唯一可行之计。」

燕飞道:「慕容垂用兵如神,若他晓得没法攻陷月丘,会转而全力对付我们荒人,不会这么快善罢干休,只有当他束手无策之时,方会接受挑战。」

又苦笑道:「假如我们的部队能避过慕容垂的攻击,抵达月丘,你说的形势将会出现,慕容垂会因粮线过长、粮资不继而生出退缩之心,那时小珪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你以为小珪仍会为我冒这个险吗?我太清楚他了。」

向雨田道:「你可以表演几招小三合给你的小珪看,让他清楚你可以稳胜慕容垂。」

燕飞道:「小珪并不是蠢人,他该知道我绝不可下手杀死慕容垂,小三合这种招数根本派不上用场,在有顾忌下,我失败的风险将大幅提高。你想想吧!如我不是一心要杀慕容垂,对小珪有甚么好处呢?他是不会陪我冒这个险的。」

向雨田道:「我这个提议,你怎都要试试看,所以我才说你必须说服你的兄弟。」

燕飞苦笑道:「看情况再说吧!」

向雨田目光朝他投去,闪闪生辉,微笑道:「现在形势逐渐分明,只要我们能两军会师,又能凭险据守,慕容垂不但失去所有优势,还会陷于进退两难的困局,而事实上慕容垂虽奈何不了我们,我们亦奈何不了他。参合陂之役绝不会重演,慕容垂更非慕容宝可比,-俟燕军退返猎岭,此战便告了结。在这种的情势下,你老哥反变为突破僵局的关键人物。我对拓跋珪的认识当然不及你深入,但我却从他身上嗅到狠的气味,你的兄弟绝非寻常之辈,说不定他肯冒险一博。错过这个机会,以后鹿死谁手,实难预料。」

燕飞苦笑无语。

向雨田道:「我不是说废话,而是要坚定你的心,最怕是你不敢向他作出这个建议,连唯一的机会也失去了。唉!我还想到另一个可怕的后果。」

燕飞心中一颤,道:「说吧!」

向雨田道:「慕容垂今回若损兵折将而回,肯定把你们荒人恨之入骨,老羞成怒下,他对纪千千主婢再不会客气,以伤尽你们荒人的心,我们便要悔恨莫及。何况纪千千已成荒人荣辱的象征,慕容垂手下的将兵,会把他们心中的怨气和仇恨集中到她身上去,到时慕容垂不杀纪千千,势无法子息军队内的怨气。纵然慕容垂千万个不愿意,如他想战士继续为他卖命,为他征伐拓跋珪,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处决纪千千主婢。」

燕飞颓然无语,良久才道:「慕容垂为何愿和我决斗?」

向雨田道:「首先,是他不认为你可以稳胜他;其次,他也看出你不敢杀他,他可以放手而为,你则有所顾忌,故他大增胜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已成他唯一扭转败局的机会,像慕容垂如此视天下雄如无物者,绝不会错过。」

燕飞叹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如何击败他?」

向雨田道:「就算不使出小三合的奇招,凭你的阴阳二神合一,仍有足够挫败他的能力,分寸要由你临场拿捏,我有十足信心你可以胜得漂漂亮一兄。」

燕飞道:「慕容垂愿赌却不肯服输又如何?」

向雨田苦笑道:「那我和你都会变成疯子,所有荒人都会疯了,冲往燕军见人便杀,慕容垂该不会如此愚蠢。」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我找个机会和小珪说吧!」

向雨田道:「不是找个机会,而是到月丘后立即着你的小珪就此事表态,弄清楚他的心意,我们才能依此目标调整战略,如果拓跋珪断然拒绝,我们须另想办法。」

燕飞长身而起,道:「明白了!继续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