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头戴竹笠、划着快艇,进入茫茫烟雨中的燕雀湖。
今早起来,明明仍是天色碧蓝,秋风送爽。忽然云堆不知从何处移来,丝丝细雨就这漫空洒下,远近的景物模糊起来,令人分不清楚是雨还是雾,平添了刘裕心中的愁绪。
他心中不住浮现那晚私会谢锺秀的情景,那种把她拥在怀裹的感觉;那种犯禁的感觉,令他勾起对淡真最确切的回忆,就像命运在重演。
他对自己坦白,当她动人的肉体在怀里抽搐颤抖的一刻,他忘掉了一切,包括淡真在内。恐怕没有其它的美女,例如江文清、朔千黛又或任青媞可予他同样的震撼。只有谢锺秀,可以令他拥着她时,生出似拥着淡真的销魂感受。在那一刻,她真的代替了淡真。
唉!
这会是他永远埋藏于心底的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向屠奉三和宋悲风宣明不会对谢锺秀有任何野心,是他必须说的话。作为领袖须为大局着想,不能被个人的私欲左右,更不该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何况谢锺秀是绝对碰不得的诱饵。
他刘裕所处的位置,令他只能说在那处境该说的话,做最该做的事,否则追随他的人会因而离弃他。
生命充满了惆怅和无奈,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更会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尽管未来他成了南方之主,仍难以在短时间内打破成规,因为在向上硬闯的过程里,他要争取高门世族的支持,也因此须保护他们的利益。
风声飘响,一道人影从岸上掠至,跃往艇子的中央处。
扮作小伙子,戴上麻草织成的帽子的任青媞,出现眼前。在茫茫的雨丝薄雾里,她像变成天地的核心,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
任青媞送他一个羞涩中带着甜蜜情意的笑容,分外迷人。香唇轻吐道:“刘裕!你好吗?”
刘裕感到心弦似被她的无形纤手轻拨了一下,想起美丽便是她最厉害的武器,不由心中暗叹。
道:“我好还是不好,便要看小姐你了。”
任青媞微嗔道:“只听你这两句话,便知道你仍然在怀疑青媞的诚意。”
刘裕苦笑道:“由第一天我遇上你,你便一边献媚一边动刀子,你说我可以毫无戒心的信任你吗?”
任青媞道:“你可以怀疑青媞,那青媞是否也可以怀疑你刘裕呢?”
刘裕愕然道:“你怀疑我什么呢?”
任青媞漫不经意的耸耸肩道:“什么都怀疑,例如你是否只是在利用人家,根本不把我当作伙伴;又或我是你另一个须除去的对象,干归遭殃后便轮到青媞。你的脑袋转什么念头,人家怎晓得呢?”
刘裕想起昨夜屠奉三说要杀她的话,心忖她的怀疑并非没有根据的,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念头。同时想到任青媞现在是利用本身能起的作用,向他漫天要价,逼他作出承诺。
叹道:“我岂是这种人呢?你想杀我倒是不争之实,只是我福大命大吧!你凭什么来责怪我?”
任青媞瞟他一眼,低头浅笑道:“你怀疑我,我怀疑你,在没有信任的基础下,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幸好这事也有解决的办法,你愿意考虑吗?”
刘裕讶道:“这种事也有解决的办法吗?除非能把各自的心掏出来让对方看。”
任青媞两边玉颊同时被红晕占据,螓首垂得更低了,轻轻道:“我的解决办法,差些儿便是这样了。”
配合她充满挑逗性的神态,若刘裕不明白就是大呆子。
刘裕更明白这或可能是她对自己最后一次的通牒,知会他如仍不肯和她合体交欢,她将会怀疑他的“诚意”。
任青媞看得很准,像刘裕这种人,是会对把处女之躯献予他的女人负责任的人。反过来说,如果刘裕坚持拒绝她献身,当然代表他不肯接纳她。
在这要命的时刻,在这不得不依赖她的时刻,他可以说“不”吗?那他就没法杀死干归,他便有可能输掉这场仗。
他愈来愈明白到,领袖之不易为。任何事情都是要从大局作出考虑,个人的好恶是完全次要的。
从一开始在他心中,他便认定她是徽头彻尾的妖女,偏是这妖女对他有极强烈的吸引力,所以明知她可能是南方最狡猾、最心狠手辣的妖女,他仍不肯真的伤害她。但他实在不欢喜那种感觉,有点像被她玩弄于股掌上的感觉。
刘裕淡淡道:“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我们绝不能横生枝节,事情愈简单愈好。明白吗?一切待杀了干归和卢循再说吧!”
任青媞仰起花容,喜孜孜的道:“好吧!让我先研究如何杀干归,你细心的想想,是否有破绽落入干归手中呢?”
刘裕沉吟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为何你会有这个想法?”与她说话要步步为营,绝不可没有戒心的向她透露己方的情况,否则如她小姐忽然改变心意,掉转枪头,站在干归的一方来谋算自己,便糟糕极矣。
此时小艇来到湖水中央的区域,岸上的景物消失在迷蒙的水雾里,他们宛如置身于无垠的空间裹。
任青媞道:“我看人是不会看错的,能观人于微,昨夜我去见干归,向他透露卢循在琅砑王府大门外行刺司马元显,及后你又从王府后院溜出来,然后到归善寺去。这些都该是他急需的珍贵情报,可是他却似不大放在心上,还着我千万勿要打草惊蛇,但又不肯向我透露他有什么手段。他这种反应,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如何对付你他已胸有成竹,想出了好计策。”
刘裕皱眉思索道:“我刚移往另一秘处藏身,如果他的计策是针对我仍在归善寺而设,他会非常失望。”
他故意说出改了藏身的地方,是为试探任青媞,看她会否追问新的藏身处。
任青媞道:“我是不会看错干归的,你肯定是在某一方面出了问题,被他掌握到破绽。你现在回去好好的想想,看问题出自哪一方面。只要你能掌握到破绽所在,便可以从而推测出干归行刺的计划,再反过来对付他。你不用对我说出来,由现在起我亦不会再找你,以避嫌疑。千万勿忽视我的警告,这或许是你唯一杀干归的机会,错过了便永不回来,也白费了我一番苦心。人家要走哩!记得你刚才曾答应过人家的事哩!”
刘裕回到青溪小筑,司马元显正舆屠奉三在客厅兴致勃勃的谈话,就像知心好友在聊天,从神态语调绝看不出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司马元显见刘裕回来,欣然道:“我从屠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原来只是侦查敌人,可以有这多层出不穷的手法。”
刘裕故示亲密,席地坐往司马元显的一边,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敌正是胜利的关键。”
司马元显深有感触的道:“不瞒两位,那晚我和你们在江上被‘隐龙’追逐,是我毕生难忘的事。以前我从来没有遇过如此惊险的情况。你们也清楚的,我到哪里去都是前呼后拥,敢开罪我的数不出多少个来。但那晚却是与敌人正面交锋,敌我两方斗智斗力,稍一不慎,便要舟覆人亡。而你们谈笑用兵、临危不乱的态度,更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到今天我仍很回味当时的情况。”
刘裕心忖如论惊险,该是他被燕飞从舰上强行掳走惊险多了,不过看来司马元显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又或索性忘掉算了。
问道:“我们在这个地方,保密的工夫做得足够吗?”
屠奉三双目现出注意的神色,显然掌握到刘裕并非随口问问。
司马元显微一错愕,然后道:“此事由爹亲自安排,知情者不到十个人,都是在忠诚上无可置疑的。”
刘裕道:“那就不该是公子你这一方出问题。”
屠奉三向他打个眼色,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刘裕明白他眼神的含意,是教他不要隐瞒司马元显,由于还须与司马道子父子长期合作,以诚相待该是最高明的策略,否则如果被司马元显发觉他们处处瞒他,良好的关系会转趋恶劣。
司马元显也道:“是哩!刘兄为何会忽然担心这地方呢?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刘裕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我们谈论的事,公子只可以让琅讶王和陈公公知道,总言之愈少人知道愈好。”
司马元显兴奋起来,不迭点头道:“这个当然,我是懂得分轻重的。”
刘裕向屠奉三道:“任青?警告我们,干归在对付我一事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当是已拟定好全盘计划,所以该是我们在某一方面被干归掌握到致命的破绽。”
屠奉三现出震动的神色,皱眉不语。
司马元显一呆道:“任青媞?你怎会和她往来的?”
刘裕点头道:“正是她。那天我离开贵府后,给她跟在后方追到归善寺去,这才有央公子另找藏身之所的事。”
司马元显一头雾水的道:“我不明白,她和干归不是一伙的吗?”
刘裕当然不会向他削白和任青提纠缠不清的关系,道:“我和她算是老相识,时敌时友。此女心狠手辣,谁都不知她心中想什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己身的利益着眼。现在她和干归因争宠而互相排挤,所以她说的话该是可信的,因她要借我们的手除去干归。”
说罢心中一阵不舒服,在某一程度上,他已出卖了任青媞,幸好此事并非完全没有补救的办法,只要在司马元显身上下点工夫。
又道:“我曾立誓答应她,不会把她暗中帮我们的事泄漏出去,公子是自己人,我当然不会隐瞒。这就叫江湖规矩,请公子帮忙,否则我刘裕便成弃信背诺的人。”
司马元显露出感动的神色,探手拍拍刘裕肩头,道:“刘兄真的当我是朋友,我便连爹也瞒着,且答应永不说出这件事。”
屠奉三欣然道:“由这一刻起,我们都是兄弟了。”
又皱眉道:“我们究竟在哪方面给干归抓着把柄呢?”
司马元显道:“除了你们三人之外,还有谁晓得这地方呢?”
刘裕道:“只有王弘了。”
司马元显道:“王弘绝不是这种人,何况他爹对桓玄深恶痛绝。会否是他被人在后跟踪而不察觉,直跟到这裹来。”
屠奉三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且知道又如何?我们岂是那容易被收拾的。要杀刘兄,必须在某一完全没有戒心的环境攻其无备,方有成功的可能。”
司马元显向刘裕道:“刘兄要小心任青媞那妖女,说不定她忽然又说有什么要紧的情报,着你去见她,事实上却是个陷阱。她现在虚言恫吓,只为取得你的信任。”
刘裕苦笑道:“我倒希望是如此,但她却说再不会与我联络,敦我好自为之。”
司马元显错愕无语。
屠奉三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看着刘裕沉声道:“我这边,也真想不出任何问题,你呢?例如有什么事是你尚未告诉我的?”
刘裕思索起来。
司马元显仍不服气,道:“你们真的信任任青媞吗?”
屠奉三正容道:“我比任何人更明白在桓玄手下任事的情况,干归和任青媞互相猜疑是合理的。他们是同类的人,只要有机会,肯定会除去对方,这叫先发制人者胜。”
刘裕全身一震。
两人齐往他瞧去。
司马元显喜道:“想到了!”
刘裕点头,缓缓道:“该是想到了,仍是与王弘有关。”
司马元显不同意的道:“我认识王弘这个人,他绝不会出卖朋友,何况刘兄曾是他的救命恩人。”
屠奉三道:“该不是直接与他有关系,而是他被人利用了。”
刘裕道:“正是如此。今早他来找我,说他有几个知交好友想与我一众,约好了在征南军出发的那一晚,在淮月楼见面。”
司马元显露出不悦神色。
屠奉三愕然道:“为何你会答应这种不必要的应酬呢?”
刘裕当然明白司马元显的心态,亦知要如何安抚他。道:“王弘与我的关系,建康没有人不知道,想找我,王弘可说是唯一的途径。干归便是看准此点,通过与桓玄有秘密连系的人,此人又与王弘有交情,向王弘套问,便可以布局杀我。”
转向司马元显道:“王弘并不清楚我真正的情况,只知公子已接纳了我们,大家齐为朝廷效命,根本不会想及其它问题。能约我去和他的朋友见面,他也大有面子。”
司马元显紧绷着的脸容舒展开来,点头道:“这类聚会在建康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人人都想亲耳听刘兄说出杀焦烈武的经过。”
屠奉三沉声道:“你去见的人中,肯定有一个是暗中舆桓玄勾结的人。”
司马元显紧张的问道:“是哪些人呢?”
刘裕把名字道出来,然后和屠奉三看着司马元显,等听他的意见。对这五个人,司马元显当然比他们清楚多了。
司马元显苦思片刻,叹道:“五个人我都认识,真想不出谁有问题,要说最令人怀疑的人,我会指出毛修之,他是巴蜀大家族毛璩的后人,不过毛璩已被亲桓玄的另一大族谯家连根拔起,毛修之该与桓玄有深仇才对。真令人头痛。”
接着道:“就由我去监视这五个人,只要真有人与干归暗中勾结,定瞒不过我。”
屠奉三微笑道:“千万不要如此,现在我们最要紧是不动声色,要连王弘也瞒着,来个将计就计,这或许是杀干归的唯一机会。”
司马元显道:“如果我们走错门路……”
屠奉三从容道:“还记得那晚郝长亨向我们撒网吗?成败就是那么决定了,郝长亨逮不着我们,注定要给我们掳人离开。现在的情况亦是如此,我们只能信任自己的看法,如果输了,只好怪自己犯错或倒运。”
又道:“今次反刺杀的行动由我负责,我会研究每一种可能性,设计出完善的策略,务要教干归在自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堕进死亡陷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