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狂生将刘穆之领往甲板上去,好让弟兄们把高彦送返他们在三楼的舱房。

到达船首处,卓狂生问道:“刘先生有甚么急事要见我们呢?”

刘穆之道:“高公子是否出了事?”

卓狂生微一错愕,用神打量了他几眼,反问道:“刘先生因何有此猜想?”

刘穆之讶道:“难道是我猜错了,高公子竟安然无恙吗?”

卓狂生心中暗懔,皱眉道:“刘先生猜到甚么呢?”

刘穆之淡淡道:“请卓馆主先告诉我,高公于是否中了慢性剧毒?”

卓狂生一呆道:“你真是猜出来的吗?”

刘穆之叹道:“唉!我真的猜对了!如此高公子将捱不过今夜,你们只可以为他报仇。”

卓狂生道:“我也想向刘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刘穆之苦笑道:“卓馆主在怀疑我了。”

卓狂生道:“我只是想先弄清楚刘先生为何参加边荒游?”

刘穆之答道:“我是一心去看天穴的,看看是否确有其事,与传闻是不是有出入,我须亲眼看到才相信。”

卓狂生差点无词以对,只好改问道:“刘先生怎能猜到高彦是中了慢性剧毒?”

刘穆之从容道:“因为我猜到了顾修和以重纱覆睑的女子是甚人。唉!可惜我后知后觉,到你们破门进入他们的舱房,我才猜到他们真正的身份,否则便可先一步警告你们。”

卓狂生凭直觉感到他字字真诚,并没有故弄玄虚,稍放下戒心,道:“他们究竟是甚么人呢?刘先生又如何凭空猜到他们是谁?”

刘穆之沉声道:“你听过谯纵这个人吗?”

卓狂生摇头道:“谯纵是何方神圣?”

刘穆之道:“谯纵在巴蜀是无人不识的人,谯氏是巴蜀最有名望和势力的大家族,自谯纵使人刺杀毛璩后,更独霸成都,隐为有实无名的成都之主。谯纵不但武功高强,且承其家传,精通用毒。谯纵之父谯森,外号”毒仙人“,毕生精研毒学,谯纵得其真传,加上多年苦修,成就该已超越谯森。”

卓狂生开始有点眉目,问道:“刘兄怎会一下子便猜到顾修与谯纵有关系呢?”

刘穆之道:“首先我要说清楚毛璩是甚人。毛璩是巴蜀另一大族之主,也是蜀帮的龙头老大,疏财仗义,极得当地人敬重,也是稳定巴蜀的主力。”

卓狂生点头道:“一山不能藏二虎,谯纵要杀毛璩是江湖常见的事,有何特别之处呢?”

刘穆之道:“若卓馆主晓得为谯纵刺杀毛璩的人是干归,报酬是把爱女谯嫩玉许配给他作妻室,便明白我不得不提起此人背景的道理。”

卓狂生惊讶道:“干归!”

刘穆之点头道:“正是干归。”

又叹道:“今午在舱厅内,那扮作苗女的女子忽然嚷肚子痛,我已心中起疑,不过当时见高公子神色兴奋,以为他和那女子暗中有来往,所以没有在意。”

卓狂生奇道:“我还以为先生你对身边发生的事,一概不理呢?”

刘穆之苦涩一笑,道:“到出事后,我才猛然醒觉,那扮作苗女的肯定是谯嫩玉,只有她才有此本领,能瞒过你们荒人。”

卓狂生皱眉道:“可是谯嫩玉远在巴蜀,怎来得及参团?”

刘穆之道:“如果谯嫩玉随干归到江陵来向桓玄效力又如何呢?”

卓狂生瞧着他道:“刘先生怎会如此清楚有关谯纵和干归的事?又晓得干归成了桓玄的走狗?”

刘穆之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缓缓道:“因为毛璩被杀时,我是他府内食客之一。”

卓狂生仍是不解,沉吟道:“可是先生尚未确切掌握高彦的情况,却能一下子猜到谯嫩玉身上,认定高彦是中了慢性剧毒。”

刘穆之道:“敢来你们荒人太岁头上动土的,当是身手高强之辈,否则如何可以安然脱身?当日干归扮作落泊名士,来投靠有孟尝之风的毛璩,亦正因他表面完全不像个懂得武功的人,令毛府上下对他完全没有防范,故干归骤起发难,一击成功。由此可知谯嫩玉必有一种可令人暂时散功的奇异药物,因而可以瞒过你们。”

卓狂生听得对他疑心大减,点头道:“原来如此。”

刘穆之道:“这个叫顾修的,极可能是干归手下一个叫莫无容的高手,此人精通易容改装之街,扮甚么似甚么。几方面加起来,使我想到他们真正的身份。唉!可惜我……”

卓狂生疑心尽去,对他却大增好感。探手搭着他肩头,朝船舱走去。低声道:“先生透露的消息非常管用,令我们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以后找人算账也冤有头债有主。哈!不知谯嫩玉还有甚么绝技呢?”

刘穆之讶道:“这个我便不太清楚,只晓得谯嫩玉得谯纵真传,比之干归亦是所差无几。咦!看来卓馆主的心情不太差呢。”

卓狂生停下脚步,放开搭着他肩头的手,微笑道:“原来先生真的不懂武功。”

刘穆之苦笑道:“你不怕我也服下了谯家秘制的散功药吗?”

卓狂生欣然道:“在我有心查证下,如是借药物克制内气,怎瞒得过我?现在我带你去见我的众兄弟,让你把刚才那番话覆述一遍。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高彦该死不了。”

刘穆之失声道:“他没有中毒吗?”

卓狂生道:“此事留待见到高彦再说。恕我再多嘴问一句,刘先生看过天穴的奇景后,又有甚么打算呢?”

刘穆之淡淡道:“那我便要认识刘裕这个人,看看他是否真命天子了。”

见过建康帮的老大王元德后,刘裕的心情反更感沉重,明白到前路的艰困。

他猜到王元德代表着的是以前建康民间支持谢安的开明势力,肯忽然见他一面,并不是改变了袖手旁观、保持距离的态度,而只是想凭自己的眼力,看他刘裕是否可造之材。

所以王元德表面虽然执礼甚恭,说尽赞美之词,但却没有任何承诺,大家的谈话亦有点不着边际。于目前的情况来说,王元德采取观望的态度是明智的,但却不是刘裕所期待的。

宋悲风的谨慎行事是有道理的,如被司马道子晓得他密会王元德,就算无风亦会起浪,他早前便曾提醒过宋悲风此点。

快艇沿江西去。

刘裕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是否去见孙小姐?”

宋悲风点头道:“孙小姐已到位于建康西南郊的小东山去,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会面地点,随行的都是只忠于她的人,不虞消息会外泄。”

刘裕想不到见谢钟秀一面竟这么困难,几想出口反悔,可是看着满脸忧思的宋悲风,话怎也说不出口来。

过了秦淮河出大江的河口后,快艇泊岸,岸上早有两匹快马恭候他们。

两人改乘快马,放蹄朝小东山的方向奔驰。

孙恩有一个疑惧。

直到此刻,他仍不明白因何在镇荒岗之战,燕飞竞没有死去,反变得更强大了。

孙恩很清楚自己的手段,当他重创燕飞令他坠落岗下,他肯定燕飞心脉已断,谁也救不回他的小命,只可以盗走他尸身。

可是燕飞却活了下来,不但迅速复原,且不论精神武功,均有精进突破。以孙恩的博通天人之学,仍百思难解。

孙恩站在岸旁一方大石上,面对着茫无边际星空覆盖下的汪洋。

难道燕飞的道功,已臻杀不死的层次,能自续断了的心脉,从死亡中复活过来?

离开会稽时,他仍有一点在意由他一手创立的天师军的成败,所以答应徐道覆会出手对付刘裕,可是当返回翁州后,潜修静养,心神全集中到开启仙门、破空而去的修行上,对这没有意义的人间世,其中的得失成败,再不能牵动他的心神,致乎索然无趣。

眼前的一切只是生死间的幻象,不具任何永恒的意义。成又如何?败又如何?不过如过眼烟云、镜花水月。

可怜世人却迷失在这个共同的大梦中,水远不会苏醒过来,只有他和燕飞是例外。

燕飞不但是他最大的劲敌,更是天下间唯一的知己。

只有通过燕飞,他才可以掌握破空而去的道法。

他和燕飞已变成命中注定的死敌,他们之间的第三次决战是势在必行。

他们的决战,再不局限于人世间的斗争仇杀,而是涉及出乎生死之外的终极目标。

宋悲风和刘裕从后院进入有“小东山”雅号的庄园,再由谢钟秀的贴身爱婢带路,来到一座小厅堂的门前。

小婢低声道:“小姐在厅内等待刘大人。”

刘裕问道:“该如何称呼姐姐呢?”

问了这句话,不由心中一痛。当年在广陵,正是由这个小婢为他穿针引线,得以私会王淡真。他当时也有询问她的名字,她却拒绝说出来。

时过境迁,今回再问她的芳名,已是在完全不同的情况和心情下。

小婢或许想起当年的事,微一错愕后垂首轻轻答道:“刘大人唤我小殷吧!大人请进去,小姐等得心焦哩!”

刘裕朝宋悲风瞧去,后者拍拍他肩头,道:“我为你把风。”

刘裕很想掉头走,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跨槛进入小厅堂,小殷在后为他悄悄把门关上前,叫道:“小姐!刘大人来哩!”

刘裕早看到谢钟秀,她一身黄色的便服裙褂,外加墨绿色的长披肩,垂下及膝,静静立在窗旁,呆看着外面茫茫的黑暗,似是完全听不到启门声和小殷的呼唤。

她仍是那么美丽和仪态万千,可是刘裕却感到她变成另一个人,再不是那天在乌衣巷谢府内,缠着谢玄撒娇不知人间险恶的小女孩,而是历经家门惨变,被逼面对没有得选择的命运的美女。她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那代价是她绝不愿付出的。

刘裕以沉重的步伐和失落的心情,走近她身后半丈许处,施礼道:“末将刘裕,向孙小姐请安。”

谢钟秀背对着他的香躯微一抖颤,然后淡淡道:“淡真去了!”

刘裕强忍内心的悲痛,想说话却张口难言。

谢钟秀像自说自话地平静的道:“爷爷常说,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再不用理阳世的事,淡真去了也好,生不如死的日子过来干甚么呢?”

刘裕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人死后真是一了百了吗?若淡真死而有知,必会为自己坎坷的命运嗟叹。

到此刻他仍是欲语无言。

谢钟秀轻轻道:“淡真是个很坚强的人,从来不肯屈服,敢爱敢恨,我真的比不上她,是我害她的,我对不起你们。”

刘裕为最后两句话大感错愕时,谢钟秀倏地转过娇躯,面向着他,坚决的道:“你杀了我吧!”

谢钟秀明显消瘦了,但却无损她秀丽的气质,只是多了-股惹人怜爱的味儿。过往的天真被忧郁替代,满脸泪痕,本是明亮的一双眸子像给蒙上一层水雾,默默控诉着人世间一切不公平的事。

刘裕有点手足无措的道:“孙小姐!唉!孙小姐!你不要说这种话,淡真的死是因为桓玄那狗贼,我定会手刃此獠,好为淡真洗刷她的耻辱。”

谢钟秀前移两步,在不到半尺的距离仰首凝望着他,秀目内泪珠打滚。凄然道:“刘裕呵!我错哩!”

刘裕胡涂起来,反略减心中的悲苦,道:“孙小姐勿要自责,这是谁也没法挽回的事。”

谢钟秀哭道:“你不明白,因为你不晓得是我通知我爹,破坏了你们在广陵私奔的计划,如果我没有告诉我爹,你们便可逃往边荒集,淡真也不用被那狗贼所辱,更不用服毒自尽。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是不该告诉我爹的。”

刘裕脑际轰然一震,整个人虚飘飘的难受至极点。

竟然是谢钟秀向谢玄告密。

他一直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可能性,还以为是宋悲风察觉到蛛丝马迹,提醒谢玄。

谢钟秀早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道:“我经不起……唉!经不起……淡真的苦苦哀求,安排你们见面。她……她没告诉我会和你私奔的,只是……只是我愈想愈担心,怕会弄出事来,所以告诉我爹。我真的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子的,我很后悔,如果当晚你们走了,淡真便不用这么惨。是我害死她,你杀了我吧!”

说到这里,谢钟秀激动起来,探出玉手,用力抓紧他襟口。

刘裕失魂落魄的反抓着她两边香肩,热泪不受控制的泉涌而出,与她泪眼相对的凄然道:“孙小姐真的不用自责,你并没有做错,我是不该当逃兵的。”

谢钟秀伤心欲绝的哀号道:“不!是我害死她,我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哗”!的一声,谢钟秀扑入他怀里,痛哭起来。

刘裕轻拥着她,感觉列她的身躯在怀襄颤抖着,淌下的苦泪湿透了他的衣襟,差点要仰天悲啸,以渲泄心内一直难向人言的苦痛。

他心中没有半点怪责谢钟秀的意思,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襄,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她和淡真都是无辜的受害者,真正罪魁祸首是桓玄和刘牢之。

刘裕低声道:“不要哭哩!一切已成为过去,我们必须坚强起来,面对一切。我不会怪你,淡真也不会怪你的。”

谢钟秀在他怀内仰起俏脸,怀疑的道:“淡真真的不会怪我吗?”

只从这句话,刘裕便可看出谢钟秀的无助和备受内心歉疚蚕蚀的痛苦。

还可以说甚么话呢?只好安慰道:“这个当然,我们都不会怪你。”

谢钟秀闭上秀眸,再滴下两颗晶莹如豆般大的泪珠。

刘裕知是离开的时候了,这娇贵的美女似乎因淡真的事,而对他生出一种特别的依恋,所以他愈早离开愈好,因为这是绝不能发展的一段情,在现时的情况下,更是他不能承受的负担,否则后果不堪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