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回到马车上,神色古怪,凑近道:“果如刘兄所料,他答应与你秘密见面,真令人想不到。”

又忧心的道:“如果他立即通知他爹,布局杀你,如何是好呢?”

刘裕淡淡道:“司马元显是不会做令我看不起他的事。王兄不是说过,他手下尽是建康的纨绔子弟吗?司马元显用人不该这般低能,只因形势所逼下,不能不给甜头于围绕在他身旁的狐群狗党,否则,他将失去高门的支持。因此,他该比他的爹更明白现时的形势,更明白北府兵举足轻重的作用。”

稍顿续道:“我和司马元显也算有交情,去找他只是平常事,何况,琅琊王仍在宫内处理政事,该不会出问题。”

然后又道:“他起先感到震惊,但一直不发一言,到我对他说,现在朝廷的最大威胁,绝不是你,而是孙恩和桓玄,甚或刘牢之,他始动容,追问我为何把刘牢之和桓玄、孙恩算在一起,我便说须直接问你,他才答应见你。刘兄真厉害,你教我说的这句话,原来有这么大的威力。”

刘裕松了一口气,能否说动司马元显尚是未知之数,但最少有一试的机会。

王弘道:“现在我必须立即离开,司马元显会使人来驱车,领刘兄到某处见他。刘兄事后可否到我家去,让我可以安心。”

刘裕点头答应,看着王弘退出车外,上马离开。

片刻后,琅琊王府启门的声音响起,有人越过街道,直抵马车停泊处,登上御者的位置,挥鞭驱马,马车起行。御者没说过半句话,他亦不作一声。

刘裕解下佩刀,放在一旁,心中充满感慨。

他知道,自己是在玩政治的游戏,且他是被逼去参加这游戏的。他情愿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与敌争雄斗胜,可是,如果他不使手段,他将永远失去上战场的机会。

他和司马道子虽然一直处于敌对的位置,事实上,却没有甚至解不开的私人恩怨,一切都是公事。不像与桓玄或刘牢之的仇怨,那是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视司马元显为可争取的对象,不但因目前大家在利益上有可以磋商的地方,更因双方曾在特殊的情况下,短暂地并肩作战。当时,他清楚感觉到司马元显的确与他们同心协力,大家生出微妙的信任和感情。

在那段经历里,他进一步了解司马元显的本质,并不像传闻中的他那般恶劣,而司马元显亦对他们有深一层认识。

正因这基础,令他感到可以和司马元显说话。

马车驶进一所宅院去,四周都是等候的人。

司马元显的声音响起道:“刘兄请下车。”

车门给拉开来,刘裕把刀留在车上,空手下车。

司马元显亦没有携带兵器,立在暗黑里,笑道:“刘兄屡创奇迹,确令人难以置信。”

刘裕环目扫视,四周围着近二十人,无一不是高手的体魄神气,且年纪绝在二十至三十间,该是贴身保护司马元显的心腹近卫。

刘裕淡淡道:“只是侥幸吧!公子在大江力抗荆州联军,才是真的了不起。”

司马元显对他的话非常受落,且懂谦虚之道,答道:“刘兄休要夸奖我哩!请!”

其中一护卫燃亮手上灯笼,领头步入打开的大门。

刘裕随那人登阶入内,屋里陈设简单,没有甚华丽的装饰布置,只有数张地席和小几。

司马元显的声音在入门处道:“放下灯笼,志雄,你到门外等候,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以进来。”

那被唤作志雄的呆了一呆,想要说话。

司马元显不悦道:“快!”

那人无奈的放下灯笼,转身离开,大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司马元显从容在主席坐下,摆手示意道:“刘兄坐!”

刘裕在他右手侧席坐下,两人目光接触,均不约而同生出古怪的感觉。

司马元显低声道:“如果我爹晓得我在这里密会刘兄,肯定会骂我一个狗血淋头。”

刘裕欣然道:“那公子为何又肯见我呢?”

司马元显摊手道:“我自己亦不明白,或许是因我们共过患难吧!我并非盲目服从我爹的人,可是我爹对刘兄的看法,我却大致上同意。刘兄想见我,当然是认为可以改变我对刘兄的看法,只是这点,已令我很想听刘兄有甚样说辞。”

刘裕微笑道:“我想不如倒过来,先听公子对我的意见。大家直话直说,不用有任何避忌。”

司马元显点头道:“好!便让我实话实说。在北府兵和乌衣豪门中,均流传一种说法,即是谢玄选了刘兄作他的继承人,好完成他北伐统一南北的梦想,刘兄对此有何解释呢?”

刘裕苦笑道:“我可以有甚麽解释?玄帅派我到边荒集,把一封密函交到朱序手上,我为他完成了任务,被他另眼相看,就是这样。”

事实上,玄帅虽有提点我,却从没有作出例如移交军权又或破格提升的安排,玄帅临终前,我仍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将,只因和荒人拉上关系,才使我的情况显得特殊。玄帅有对其他人说过一句我刘裕是他的继承人吗?没有!对吗?

玄帅去后,掌军权的是刘牢之和何谦。其它人因怀念玄帅,又因不满刘牢之的作为,所以寄望于我,使刘牢之对我生出顾忌,逼我立下军令状到边荒集送死。而我在边荒集侥幸成功,不是我本事,只代表荒人不是省油灯,而最重要的是我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军人,除执行上头派下来的命令外,从没有逾越军人的本份。“

司马元显用心听他说话,不时露出思索的神色,听罢仍没有出声,只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他。

刘裕心忖,司马元显的确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只懂争风呷醋、花天酒地的皇室贵胄。

好半晌后,司马元显叹道:“我愿意相信刘兄说出来的全是事实,可是刘兄有否想过‘一箭沉隐龙’的谣言,把刘兄置于非常不利的处境,纵然谣言确是凭空捏造,可是,只要愚民深信不疑,势将动摇我大晋皇朝的管治。”

刘裕从容道:“于此朝廷风雨飘摇之时,如果因为边荒说书者一句附会夸大之言,而平白错过拔乱反正的机会,是否因噎废食呢?”

司马元显不悦道:“刘兄太高估自己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刘兄来求我,我不但看不到刘兄可以给我甚样好处,还要冒被家父痛责之险。”

刘裕不慌不忙地答道:“坦白告诉我,刘牢之因何没法容我区区一个小将领?又为何要在杀我一事上鬼鬼祟祟的,使尽卑鄙手段?他怕我甚么呢?”

司马元显立即语塞,只目光闪闪的瞪他。

刘裕又道:“公子认为刘牢之可靠吗?”

司马元显沉声道:“刘兄可知你现在说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话?”

刘裕断然道:“因为我不想说废话,更没有时间说废话,刘牢之背叛王恭,只因他害怕桓玄远多于害怕琅琊王,并不代表他会对琅琊王和公子尽忠。兼且他对你们招募‘乐属’新兵,肯定有很大的戒心。假设公子和刘牢之易地相处,心中可以怎样算计呢?”

司马元显怒道:“大胆!你竟敢离间我们。”

刘裕道:“我只是以事论事,如果公子没有兴趣听下去,我可以立即滚蛋。”

司马元显苦笑道:“你和我都明白,今晚的密会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即使我对刘兄的话深信不疑,家父仍不会与刘兄妥协的。”

刘裕道:“假设我的提议是他没法子拒绝的,那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动容道:“那我便要洗耳恭听。”

刘裕道:“让我先分析当前形势如何?”

司马元显道:“刘兄请直言。”

刘裕道:“其实形势已是清楚分明,四大势力已成形。荆州始终是桓玄独尊之局,当孙恩大军进攻建康,桓玄会乘机收拾杨全期和殷仲堪,然后隔岸观火,看着建康军、北府兵和天师军拚个几败俱伤,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麾军速来,收拾残局。”

司马元显低头深思,没有说话。

刘裕道:“琅琊王当然明白桓玄的如意算盘,所以须保存实力,至乎扩军,以应付荆州军。而天师军则交由北府兵应付,最好是两败俱伤,那便可一举除去两大心腹之患。”

司马元显欲言又止,不过终没有反驳刘裕,只打手势着他继续说下去。

刘裕道:“此着看似聪明,事实上错得最厉害。好!我当你真的心想事成,清除了北府兵和天师军,建康军能独力挡得住荆州军吗?”

司马元显扬眉道:“我敢保证,我们非是没有一拼之力,鹿死谁手,要在战场上见个分明了。”

刘裕道:“现在就当我是桓玄,来与你纸上谈兵如何?公子敢接战吗?”

司马元显大感兴趣的笑道:“刘兄尽管放马过来。”

刘裕猜到,他因曾反复研究过每种桓玄所有可能采取的战略,所以在这方面极有信心,不怕自己能难倒他。

欣然道:“我第一步是封锁大江,使上游物资无法经水道运往建康,严重地影响建康百姓的生活,更使百物腾贵,慢慢削弱建康军民的斗志和对朝廷的拥护之心。”

司马元显愕然道:“我倒没想过这会影响军民的士气。”

刘裕暗叹一口气,这正是司马道子父子最大的弱点,就是不知民间疾苦。只想到封锁大江对他们本身没有影响,却没想过最要吃苦的是民众。

刘裕道:“然后,我会和聂天还连手,攻占建康外所有具战略价值的城市,例如寿阳,只夺此一镇,已可更进一步截断建康物资上的供应,令公子没法得到优秀的胡马作补充。”

司马元显根本没想过边荒集在建康攻防战上能起的作用,为之哑口无言。

刘裕道:“一年不成,两年三年又如何?到所有外围城市都落入我手里,建康将变成一座孤城,还可以有甚麽作为呢?”

司马元显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点头道:“刘兄确是懂兵法的人,这场战若换了你来打,你会如何去应付桓玄呢?”

刘裕坦白道:“我也要束手无策,被桓玄压着来打。没有了北府兵,建康军将失去依傍,再没法挡着桓玄。”

司马元显道:“若有北府兵又如何?”

刘裕淡淡道:“那便要看北府兵是谁人在主事。”

司马元显叹道:“此正为关键所在,你凭甚麽令家父信任你呢?”

刘裕道:“在这种事情上,你根本不可以信任任何人,管他是至亲骨肉又或朋友兄弟,这是一个谁强谁弱的问题。公子可以问琅琊王一句话,在刘牢之和我刘裕之间,谁比较容易受他控制呢?哪一个选择比较明智。”

司马元显定神看他好半晌后,沉声道:“为了令刘兄不再胡思乱想,我只好坦白告诉你,在家父心中,你已成为了我司马氏皇朝的最大威胁,南方最危险的人物。刘兄现在可以死心了吧!”

刘裕微笑道:“好!那便让我们来预测杀掉鄙人后的情况。刘牢之绝不会与谢琰和何谦派系的将领衷诚合作,而只会拥兵自重,紧守以广陵为中心,大江以北的重镇,当谢琰一败涂地,而孙恩则席卷建康东南沿海诸镇,天师军将大举北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建康军仍能置身事外吗?这时会轮到刘牢之坐山观虎,看着朝廷的力量被不住削弱,朝廷若要借刘牢之的力量为建康解困,便不得不任他鱼肉,答应他所有无理的要求,这是必然的发展。刘牢之是有野心的人,不像我般只因一个谣言,而无辜地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司马元显沉吟道:“刘兄完全不看好谢琰吗?他并不是初上战场的人,且曾在淝水之战立下大功。”

刘裕淡淡道:“公子若把希望寄托在谢琰身上,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想提醒公子,天师军现时的兵力,在北府兵和建康军兵力总和的一倍之上,领导他们的是雄材大略的孙恩和精通兵法的徐道覆,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司马元显吁一口气道:“假如刘兄仍然健在,在如此形势下,又可以起甚样效用呢?”

刘裕心中暗喜,知道痛陈利害后,司马元显终于意动,否则不会有这几句话。

当然,他不会把心意显露出来,沉着地道:“那就要看琅琊王的安排,更要瞧当时的情况。只要琅琊王把原属何谦派系的水师拔归于我,我便有与天师军周旋的本钱,更可以牵制刘牢之,对朝廷来说是有利无害。”

司马元显警戒的道:“刘兄对自己非常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