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瞧着杨全期进入密林,到肯定他的手下全留在林外,这才从树顶处跃落地面。
“唰”!
屠奉三打亮手上火折子,发出讯号,引杨全期来见。一身黑衣、腰佩长剑的杨全期出现在五丈开外,不住接近。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约会,双方互相防范,各有杀死对方的理由。
对杨全期来说,能取得屠奉三的人头,可献予桓玄,以纡缓桓玄与他日趋紧张的关系;而对屠奉三来说,两人直到此刻仍是处于敌对状态,以他一向的作风,对敌人是绝不手下留情的。当然,屠奉三今次是有联结杨全期之心,可是在“交心”之前,杨全期有这种想法,是合乎情理的。
屠奉三摊开两手,表示没有敌意。
杨全期不停步地直抵他身前,脸上木无表情,冷冷看着他。
屠奉三迎上他不友善的目光,淡淡道:“杨兄肯来赴约,屠某人非常感激。”
杨全期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上下打量他好半晌,忽又哑然笑道:“屠兄风采更胜从前,想来在边荒的日子定很风光。只是本人有一事不解,屠兄为何不留在边荒风流快活,却偏要来管我的事?”
屠奉三冷哼一声,道:“我不是要来管杨兄的事,而是要管桓玄的事,且有个非常好的理由,杨兄该知我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人。”
杨全期神色转厉,猛地从袖内取出屠奉三送给他的密函,在屠奉三面前激动的扬着,怒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送来这封信?这信内详列我和殷仲堪过去数月见面的时间地点,你是要用此来威胁我吗?”
接着把密函夹在两手中,缓缓搓揉,信函变成纸屑从掌隙间洒往林地去,既表示了心中的愤怒,更显示出精湛的内功。
屠奉三仍手持燃烧的火折子,冷冷瞧着他,到密函尽化碎屑,微笑道:“如果杨兄晓得信内的情报来自何方,就会感谢我了,否则,到杨兄命丧桓玄之手,仍未知发生了甚么事。”
杨全期双眉蹙聚,脸容显现惧意,愕然道:“桓玄?”
屠奉三点头应是。
杨全期不眨眼的直视他,神色转为凝重紧张,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怎知这不是屠兄的离间之计?”
屠奉三叹道:“杨兄是有智慧的人,该明白我到边荒集后的情况。边荒集两度失陷,我忙于逃命反攻,哪来闲情去理会荆州的事?何况今非昔比,我在荆州的亲族、手下,不是被杀便是流亡,只有桓玄拥有的势力,才可一丝不漏地掌握杨兄和殷仲堪多次秘密会晤的详情,对吗?”
杨全期沉吟片刻,神色缓和下来,皱眉道:“如此说桓玄身边仍有屠兄的人,且此人的地位肯定不低,该为桓玄的心腹之一,屠兄可否稍作透露,供我参详?”
屠奉三心忖,任你如何猜想,也绝想不到是侯亮生这个与自己一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沉声道:“此人的身分我必须保密,请杨兄见谅,且此人关系重大,除殷仲堪外,杨兄绝不可让第四个人知道。天才晓得杨兄的心腹手下中,有没有桓玄的人?”
杨全期不满道:“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何却要来找我呢?这是否表示屠兄欠缺诚意?”
屠奉三好整以暇的道:“杨兄似乎仍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即使没有司马道子的分化离间之策,桓玄亦不会容许荆州除他之外,还另存其它势力。杨兄接受了雍州刺史之位,又支持殷仲堪恢复荆州刺史原职,早犯了桓玄的大忌。根本不用我来离间,桓玄要除去你们两人之心,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多我这个忠实的盟友,对杨兄该是有利无害。杨兄还要我费唇舌之力吗?”
杨全期沉默下来,思索片刻,道:“屠兄可以在哪方面助我呢?”
屠奉三知他终于心动,微笑道:“你可以得到边荒集没有保留的支持。”
杨全期愕然往他瞧来,好一会后忽然问道:“屠兄现在和刘裕是怎样的关系?”
屠奉三心中暗叹。他一直避免提及刘裕,是不希望横生枝节,而是想把整个结盟,镇定为对付桓玄的行动?只是刘裕现在声名太盛,其“一箭沉隐龙”更触及南方高门与寒士根深蒂固的矛盾,像杨全期、殷仲堪这些高门名士,虽有改革之心,亦如王恭般拥护谢安“镇之以静”的治国策略,可是,却很难认同谢玄从布衣中挑选继承人的选择。
而提到边荒集,便很难避开刘裕的问题,因为外人并不明白边荒集的真正情况,会理所当然视刘裕为边荒集的最高领袖,而事实当然是另一回事。
屠奉三淡淡道:“刘裕已回归北府兵,暂时与边荒集再没有关系。”
杨全期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半晌后皱眉道:“我不是怀疑屠兄对边荒集的影响力,可是边荒集有一半是胡人,先不说他们是否有兴趣插手南方的事,即使他们肯管南方的事,但让胡人南来,恐非好事。”
层奉三心中再叹一口气,暗忖,南方高门对胡人的恐惧已达到非理性的地步。
以他一向的作风,此刻便该拂袖而去,只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按着性子解说。
语重心长的道:“荒人肯对付桓玄和聂天还,不只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求存。眼前当务之急,是不应计较汉胡之别,而是看如何应付桓玄和聂天还的威胁。一旦让桓玄称霸荆州,不但杨兄和殷仲堪死无葬身之所,边荒集也会再度遭劫。这是一个共存亡的问题,其它考虑都该撇在一旁。”
杨全期苦笑道:“不瞒屠兄,我也曾有过借助边荒集的念头,否则今晚不会来见屠兄,此事只要传出少许风声,桓玄肯定不会罢休。”
屠奉三欣然道:“如此我们或可以谈得拢,杨兄有甚么顾虑,请坦白说出来。”
杨全期道:“不是我的顾虑,而是殷仲堪的顾虑。我曾向他提出联结边荒集以抗桓玄和聂天还,但殷仲堪却指出,边荒集与崛起于北塞的拓跋珪有密切关系,名震天下的燕飞,不但是拓跋族人,且是拓跋珪的兄弟。如让边荒集的势力扩展到南方,将会是我们汉人的一场灾难。”
屠奉三不悦道:“杨兄对他说的话有甚么意见呢?”
杨全期叹道:“我并不同意他的话,首先是拓跋珪仍是羽毛未丰,在一段长时间内,难以对南方构成威胁。其次是边荒集胡汉杂处,一切由钟楼议会揽权主事,其沦为拓跋珪工具的可能性,机会是微乎其微。只是殷仲堪却坚持此见,令我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屠奉三反平静下来,道:“老殷是害怕了,所以找借口推托。哼!他是否要死到临头才后悔呢?”
杨全期道:“屠兄今次来见我,令我更清楚处境。我会在短期内再去见殷仲堪,向他摊牌。”
屠奉三心中涌起失败的感觉,如果没有殷仲堪的合作,单凭杨全期之力,实没法成事。
杨全期又道:“我们须定下联络之法,不论与殷仲堪商议的结果如何,我也会尽快通知屠兄。”
屠奉三点头表示同意,道:“我有一个忠告,就是当桓玄忽然撤出江陵,那他发动的时刻也为期不远了。”
刘裕坐在孤岛主峰的高崖处,除西面海平远处隐见陆岸,其它三面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刚被命名为裕州的这个荒岛,面积颇大,有近三个边荒集的大小,形如向东伸展两臂的螃蟹,周围是急流礁石,船只难近,只有向东的一面,由于两边有陆地,形成防波堤的作用,所以水流较为平静。可是,因海底有暗礁,如不熟悉水流航道,动辄有舟覆人亡之险。
东滩是岛上唯一可供泊船的地方,数百房舍,便设于东滩旁的密林里,不过已被王弘一把火烧得变成颓垣败瓦,还焚毁数以千计的树木。幸好,尚有几间建于岛上隐蔽处的房舍幸免于难,过去几天,刘裕寄身于其中之一,以躲避忽然而来的风雨和海潮的晨雾。
刘裕日以继夜的练刀练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尽量不去想岛外的事情,心无旁骛的沉醉在武道的探索中,累了便打坐休息,颇有苦行者的感觉。
今夜不知如何,他再不能保持对练武的专注,思潮不住起伏,遂走到这全岛的最高点来吹吹海风。
他隐隐感到,这是练习先天气功的一个必然的历程,功力不会是直线向上,而是波浪式起起伏伏的朝上渐进。
而此刻他正处于其中一个低潮。
他的敌人就是自己,包括他内心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一棵树孤零零地长在崖边,被海风刮得不住弯下去,叶子已所余无几,可是仍不肯屈服断折。
刘裕颇有点触景伤情,自己的情况便像这棵小树,完全暴露在大自然的暴力下,挣扎求存。
忽然间他想到任青媞,两人分手前,她向他解释在建康要对他下毒手的原因,竟然是因爱上了他。
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只有把他杀死,这段感情方可以告终,而她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可以不顾一切的、放手去报任遥被杀的大恨。那亦代表她对逝去的大魏皇朝的心意。
可是她没有成功,更因此为他保存贞洁。
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她说的任何话。但事后回想,心中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她真的钟情于自己吗?自己是否发疯了?竟会相信此一妖女的谎言?纵然她真的爱上自己又如何?自己绝不可以让一个妖女弄得晕头转向,如坠五里云中。对他来说,她只可以作为一着棋子,以之对付聂天还。聂天还既凭胡叫天扳倒江海流,他便以任青媞来算倒他,完成对江文清的承诺。
不过难以否认的是,任青媞的姿色风情,确对他有无比的诱惑力。如果再给她一回像在广陵的机会,他是不是仍能把持得住,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
一般男儿,到了他的年纪,大多已成家立室,可是他现在怎敢有家室之累,致害人害己。唉!不过,若淡真仍在他身边,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要她为自己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强壮娃儿。
想到这里,立即心如刀割。
王淡真闻父亲噩耗,随即服毒自尽,不但是哀父亲之死,更是向他作出交代,以死明志,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随着日复一日,他对桓玄的仇恨愈趋浓烈,亦愈埋愈深。若不是他强索淡真,淡真虽然失去家族,但仍有他刘裕去照料她疼惜她。
手刃桓玄,是他心头最强烈的愿望。
桓玄外,他最痛恨的是刘牢之,终有一天他会教刘牢之后悔。
就在此刻,他觉得一阵痉挛,全身哆嗦起来。
连他自己也不觉察,事实上,他正处于修习上乘先天气功的危险关头,如果他受心魔支配,动辄会走火入魔,不但前功尽废,且轻则武功尽散,重则有性命之虞。
可是,他如能度此突破前的难关,功力可更上一层楼。
没有了淡真,纵使得了天下又如何?为何自己没有强行把她掳走?一时间,自责、悔恨之念向他袭来,更感到无比的孤独、伤心和绝望。做人究竟有甚么意思?片刻后,他发觉自己瘫倒崖上,浑身无力,内心却似有团烈火在狂烧着,全身经脉都像被针扎入般刺痛,非常难受。
迷迷糊糊间,他耳边似响起燕飞的忠告:人是不能永远活在追忆和痛苦里的,成为过去的再不可以挽回,我们只能朝前看。这个想法令他好过了点。
自己必须找到活下去的好理由,只为报仇而活着是消极还是积极呢?于此关键的时刻,他心中浮现江文清的如花玉容。
论姿色,江文清绝不在王淡真和任青媞之下,且曾和自己出生入死,情深义重,为何自己对她总难生出不顾一切的激情?刘裕猛地坐起来,惊觉自己浑体冷汗,鼻头痒痒怪不舒服的,伸手一抹,竟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在新月映照下,一艘小艇映入眼帘。
刘裕明白过来,心叫好险,这才知道差点走火入魔,幸好灵台尚有一点不减的神智,更因想起江文清,令他痛苦消灭,回复过来。
刘裕跳了起来,舒展手脚,功聚双目,观察来艇,同时心中大讶。
小艇从东面朝岛湾驶来,虽因距离仍远,看不清楚艇上状况,可是这么一艘小艇,能载多少人呢?难道来的又是那陈公公?想想也觉合理,只有陈公公才如此艺高人胆大,敢孤身来挑战他刘裕。
不过,他倒希望敌人大举前来,因为,过去几天他全力备战,心中的目标是大批的敌人,若来的是陈公公,反令他这些时日的准备布置派不上用场。
心中再浮现江文清的玉容,又掠过一阵火热的情绪。
只要自己和江文清是真诚的相恋,有情的结合,他刘裕又有始有终,对她负起责任,有甚么事是不可以干的。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凭她的坚强,亦可以忍受任何打击,纵然自己不幸战死沙场,他刘家的香火仍可以由她为自己生下的儿子延续下去。只要事情保密,屠奉三也没话可说。
不由又暗恨自己,他是否想找王淡真的代替品呢?想到这里,心中矛盾至极,胸口火烧般疼痛。
刘裕大吃一惊,连忙收拢心神。
一阵海风刮来,吹得他衣衫飘扬,精神一振。
小艇刚进入海湾,此时已可清楚看到,只有一人在艇上,小艇随着海浪东摇西荡,险象横生。
接着小艇不自然地冒出海面,然后往旁倾覆。
刘裕晓得对方是撞上海中的暗礁,一拍背上厚背刀,展开独门提踪术,穿林越岭的往东滩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