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和崔宏抵达拓跋珪的营地,已是接近凌晨时分,拓跋珪闻报飞骑来迎,亲兵们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速度,只能狼狈地在后面追来。
燕飞勒马停下,看着拓跋珪像看不见他人般,直奔至他前方七、八丈处,始放缓马速,神采飞扬、双目放光的直瞪着燕飞,唇角本微仅可察的笑意扩展为一个灿烂的笑容,策骑来到燕飞马前,摇头叹道:“小飞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燕飞亦目不转睛地回敬他锐利的目光,从容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这理由是否足够呢?”
拓跋珪道:“你们损失多少人?”
燕飞颇有感触地道:“真希望是零伤亡,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失去了百多个兄弟。”
拓跋珪的眼睛更明亮了,赞叹道:“肯定是非常精采的一战,你须告诉我整个过程,不可以漏掉任何细节。我的兄弟啊!我们又再次并肩作战,老天爷待我们算很不错呢!”
接着目光移离燕飞,箭矢般往崔宏射去,直望入崔宏眼内。
崔宏抱拳行汉人江湖之礼,朗声道:“见过代主。”神情不亢不卑的与拓跋珪目光交击,气度令人心折。
拓跋珪上下打量他好半晌,又瞥燕飞一眼,见他毫无介绍之意,竟哑然失笑起来,道:“原来是十里三堡的崔宏崔兄,我拓跋珪早有拜访之意,只因感到时机尚未成熟,所以不敢造次。”
燕飞和崔宏两人大感意外,均想不到拓跋珪一口把崔宏的名字喊出来。
崔宏感动地道:“代主如何能一眼把崔某认出来呢?”
拓跋珪欣然道:“像崔兄这种人品武功,万中无一,令我可把猜测的范围大幅收窄。尤其是崔兄举手投足中显现出那种世家大族的神采,更是冒充不来。更关键是不但小飞一副待我去猜的神态,而崔兄更故意不说出大名,显然崔兄非是一般寻常之辈,而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是我该可以猜到的,兼之十里三堡又是小飞可能路经之处,如仍猜不到是崔兄,我拓跋珪还用出来混吗?”
又欣然道:“崔兄是否看中我呢?”
今次轮到崔宏双目发亮,显然是心中激动,因拓跋珪的高明而感到振奋。道:“良禽择木而栖,代主果然名不虚传,今次崔宏来是要献上必胜慕容宝之策,看代主是否接纳。”
拓跋珪双目神光电闪,一字一字缓缓道:“如崔兄能助我胜此一役,我拓跋珪不但会奉崔兄为国师,且永远视崔兄为兄弟,让崔氏继续坐稳中原第一大族的崇高地位。”
接着向左右喝道:“你们留在这里。”
又向燕飞和崔宏道:“小飞和崔兄请随我来!”
鞭马驰出营地去。
刘裕回到宿处,正推门入房,尚未跨过门槛,邻房钻了个人出来道:“刘大人!可以说两句话吗?”
刘裕见邻房没有灯光,而此人显然尚未宽衣就寝,该是一直在等候他回来,非是想闲聊两句那么简单。
皱眉道:“兄台高姓?”
那人年纪在二十五、六间,中等身材,颇为健壮,是孔武有力之辈,样子本来不错,可惜一双眼睛在他的国字形脸上是小了一点,使刘裕感到他有点心术不正。
对方答道:“我叫陈义功,是统领大人亲兵团十个小队的头领之一,对刘大哥非常仰慕。”
刘裕更肯定自己的看法,这个人是刘牢之派来试探他的奸细,因为如果他本身是有野心的人,当然乐意招揽能亲近刘牢之的人。刘裕不由心中暗笑,心忖就看看你有什么把戏要耍?
亦暗自心惊,刘牢之确比他猜测的更要高明,竟懂得玩弄此等手段。
跨槛入房,同时若无其事的道:“陈兄有什么话要说呢?”
陈义功随他入房,道:“我是冒死来见刘大哥的,因为我实在看不过眼。以前我一直在玄帅手下办事,明白刘大哥是玄帅最看得起的人。”
刘裕心叫来了,他是要取信于自己,以套取自己的真正心意。
悠然在床沿坐下,定睛打量他道:“刘爷待我也算不错吧!马上便有任务派下来。如果让我无所事事,我会闷出鸟儿来。”
陈义功蹲下来低声道:“刘大哥有所不知,今次统领大人是不安好心,分明是要刘大哥去送死。近两年来,凡当上盐城太守的没有一个可以善终,包括王式在内,前前后后死了七个太守。有人说焦烈武是海上的聂天还,最糟糕是负责剿贼的建康军士无斗志,遇上大海盟的海贼便一哄而散,王式便是这么死的。”
刘裕心想如果这人说的有一半是真的,便应了燕飞说的话,敌人是明刀明枪的来杀自己,即使有燕飞当贴身保镖,对着数以百计的凶悍海盗,他也绝难幸免。
陈义功又道:“焦烈武本身武功高强不在话下,他的手下更聚集了沿海郡县最勇悍的盗贼,手段毒辣、杀人不眨眼。所以沿海的官府民众,怕惹祸上身,没有人敢与讨贼军合作,很多还被逼向贼子通消息,因此焦烈武对讨贼军的进退动静了如指掌,使历任讨贼的指挥陷于完全被动和捱打的劣势。建康如派出大军往援,贼子便逃回海上去,朝廷又势不能在沿海处长期驻重军,所以今次统领大人派给刘大哥的任务,是没有人愿接的烫手山芋,注定是失败的,一不小心还会没命。”
刘裕听得倒抽一口气,又即时顿悟,刘牢之是想借此人之口,来吓得自己开溜作逃兵,那他一样可达致除掉他这眼中钉的目的,而自己则声誉扫地,失去在北府兵里的影响力。
苦笑道:“我刘裕从来不是临阵退缩的人,不论任务如何艰苦和没有可能,我也会尽力而为,以报答玄帅对我的知遇之恩。大丈夫能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对吗?”
心中也感好笑,情况像是掉转了过来,自己变成占领边荒集的人,而贼子则是荒人,不同的是自己手上根本没有可用之兵。
陈义功双目射出尊敬的热烈神色,沉声道:“刘大哥不愧是北府兵的第一好汉子。我陈义功豁出去了,决意追随刘大哥,刘大哥有什么吩咐,即管说出来,我拚死也会为刘大哥办妥,并誓死不会泄露秘密。”
刘裕仍未可以完全肯定他是刘牢之派来试探自己的人,遂反试探道:“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唉!我还可以做什么呢?”
陈义功尽量压低声音凑近道:“统领大人是不会容刘大哥在起程前见任何人的,刘大哥有什么话说,我可代刘大哥传达。”
刘裕心中好笑,你这小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想套出老子在北府兵里的同党,然后来个一网打尽?
颓然道:“不用劳烦了,现在我已变成北府兵里的瘟神,谁敢支持我呢?你最好当从未和我说过话,待我有命回来再说罢。他奶奶的!真不明白我是否前世种下冤孽,弄至今天的田地。去吧!让人发觉你在我房里,跳下长江你也洗不清嫌疑。”
陈义功终现出失望神色,依言离开。
燕飞、拓跋珪和崔宏驰上附近一处高地,滚滚黄河水在前方五里许外流过。
拓跋珪以马鞭遥指大河,道:“三天前燕军的第一支先锋船队经过这里,在五原登岸,立即设立渡头和木寨,忙个不休。真想把他们的木寨和战船一把火烧掉,向慕容宝来个下马威。”
崔宏兴致盎然地问道:“代主因何没有这么做呢?”
拓跋珪微笑道:“因为我清楚黄河河况,现在正是雨季来临,会有得慕容宝好受。何况燕军不擅水战,手上的所谓战船,只是劫夺回来后仓卒改装过的货船,性能和战力均不足惧,我让慕容宝继续拥有船队,既可让他多运点人来送死,且须耗费人力物力以保护和维修,对我们是有利无害。”
接着向燕飞道:“小飞怎会遇上崔兄的?以小飞的性格,一向独来独往,为何今趟会为我招揽贤士呢?”
燕飞把经过道出,最后笑道:“坦白说,愈认识崔兄,愈教我心惊胆跳,晓得如让崔兄投往敌人阵营,你和我都要吃不完兜着走,只好把他押来见你老哥。”
崔宏哑然笑道:“燕兄勿要抬举我,事实上燕兄肯让我跟来,得见代主,是我崔宏的福份。只听代主刚才的一番话,便知代主智计在握,早拟定好整个作战策略。”
拓跋珪欣然道:“现在北方大乱,群雄割据,论实力,我拓跋族虽不用敬陪末席,但亦只是中庸之辈,崔兄因何独是看上我呢?”
崔宏道:“早在苻秦雄霸北方之际,我已留意代主,当代主在牛川大会诸部,又迁都盛乐,更认定代主不单胸怀大志,且有得天下的胸怀和魄力。不过要到代主轻取平城、雁门两镇,又毅然放弃,引得慕容宝直扑盛乐,我才真的心动。就在这时候,竟给我遇上最景仰崇慕的燕兄,心忖这还不是老天爷的意思吗?所以立下决心,抛开个人生死、家族兴亡等一切顾虑,誓要追随在代主左右,此心永远不变。”
燕飞静看眼前发生的另一种高手过招,他们互相摸索对方的心意,同时也在秤对方的斤两,只要一语不合,好事立即会变坏事,有高度的危险性。因为两人还招、出招、解拆全牵涉到军事秘密,不容外泄。
崔宏是智士,所以单刀直入的向拓跋珪表示投诚之意,而非是拐变抹角的,徒使拓跋珪看不起他。
燕飞有个感觉崔宏虽然是第一次见拓跋珪,但早对拓跋珪的作风有一定的认识。崔宏在寻找他的“苻坚”,拓跋珪亦在寻觅他的“王猛”。两人会否相见恨晚,接着发生另一段苻坚与王猛般的关系呢?
拓跋珪正容道:“确是天意。不知崔卿有何破敌之计呢?”
一句“崔卿”,从此建立两人的主从关系。
崔宏微笑道:“主公的策略在于‘居如处子,出如狡兔’八字,看准慕容宝骄横跋扈,总以为可以吃定我们,遂采取暂避锋芒,以假装羸师之策,使其骄盈无备,然后发兵突袭。我要献上之计,只是锦上添花,令这场仗赢得更漂亮,更十拿九稳,对燕人造成最大的伤害,改变我军和燕军兵力上的对比,大利我们将来和燕人的斗争。”他的“主公”,回应了拓跋珪的“崔卿”,也确认了两人间君臣的关系。
拓跋珪动容道:“愿闻其详!”
燕飞心中暗赞崔宏了得,先露一手,表明看破拓跋珪的手段,可是言语间分寸拿捏得很好,不会令拓跋珪难堪,深明“伴君如伴虎”之道,且表现出远大的目光,不限于一场战役的争雄斗胜。
最精采是他说中拓跋珪的心事,如何把这场仗变成慕容垂失败的开端,这方是拓跋珪最关切的事。
崔宏道:“现在形势分明,慕容宝的大军于五原登陆,背靠大河设立营垒,以大河作粮线,在防守上是无懈可击的。只要一天不缺粮,我们仍难奈他何。”
稍顿续道:“不过人心是并不是铁铸的,当燕人发觉盛乐只余下一座空城,更寻不着敌军的影踪,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局。这时只要我们在最适当的时候,做一件最正确的事,大胜可期。”
拓跋珪和燕飞交换个眼色,均感崔宏思路清晰,用词生动,有强大的说服力,令人对他即将说出来的妙计,不敢掉以轻心。
拓跋珪点头道:“说得好!我现在开始明白小飞初遇崔卿时的心情。换了是我,如果你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干掉你。哈!何时才是适当的时机呢?”
崔宏欣然道:“这方面主公该比我更清楚,就是河水暴涨,舟楫难行的当儿。我还可以从十里三堡处调来八艘战船,虽未能截断燕人的水路交通,但足以造成滋扰,务教燕人不敢从水路撤军。”
拓跋珪一双眼睛亮起来,叹道:“崔卿真明白我的心意。”
又向燕飞笑道:“小飞给我带来这份可终生受用不尽的大礼,待会给你骂也是活该的。”
燕飞知道他指的是着人杀刘裕的事,失笑道:“你是在先发制人,教我难以对你发作。”
拓跋珪举手投降道:“什么也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英雄!是我太不择手段!是我蠢!你想骂我的话,我全代你说出来,气可以消了吗?对不起行吗?”
以崔宏的智慧,亦听得一头雾水。
燕飞苦笑道:“我能拿你怎么样呢?以后再不要提起此事如何?”
拓跋珪转向崔宏道:“什么才是最正确的事呢?”
崔宏道:“我们须向慕容宝传递一个消息,当消息传入慕容宝耳内,纵然他明知极有可能是假的,仍要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立即撤军。由于水路难行,更兼没有足够的船只,可同时把八万人运走,加上害怕水路遇上伏击的风险,所以只好取陆路撤返长城内。而最精采的地方,也是慕容宝必须舍水路而取陆路的主因,因为他须尽速赶回燕都中山去。”
拓跋珪恍然道:“我明白了。”
燕飞皱眉想了片刻,也点头道:“果然精采!”
崔宏道:“散播谣言由我十里三堡的人负责,只要我们能截断慕容宝与慕容垂的联系,谣言将变得更真实,更难被识破。由于谣言来自汉人的商旅,可令人深信不疑。”
拓跋珪仰天笑道:“有崔卿助我,还有我拓跋珪做不到的事吗?我拓跋珪说过的话,亦从不会收回来。由今天开始,崔兄就是我的国师,在我有生之年,会善待崔卿和你的族人。”
崔宏道:“在主公正式登上帝位前,我还是以客卿身分为主公办事比较好一点,请主公明察。”
拓跋珪欣然道:“如崔卿所求。”
崔宏道:“在整个策略里,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着误敌之计,就是要教慕容宝误以为撤退是绝对安全的,如此我们方可以攻其不备,造成敌人最大的伤害。”
连燕飞也深深感到崔宏奇谋妙计出之不穷,有他助拓跋珪,将来会是怎样的一番景况呢?
拓跋珪微笑道:“我们回营地畅谈一夜如何呢?我想让其他人也听到你的意见。”
两人当然叫好,策骑回营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