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覆在周胄、许允之、谢鍼等将簇拥里,率兵由东门驰入会稽城。
这是他第二次攻陷会稽城,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
第一次入城是在起义之初,孙恩振臂一呼,会稽和周遭各郡立即响应,让天师军势如破竹的连取会稽、吴郡、吴兴、义兴、临海、永嘉、东阳和新安等八郡,震动南方,声势一时无两,亦使天师军正式成形,变成能威胁建康司马氏存亡的一股力量。
不过徐道覆乃深黯兵法的统帅,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成立的军队,仍只是乌合之众,力不足以应付连场硬仗。所以当在边荒集失利退兵,刘牢之的水师从长江出海,沿南岸来讨伐的时候,他断然向孙恩提出暂时放弃八郡,退守翁州,以避北府兵的锋锐。
现在他又再次攻陷会稽城,南方亦出现有利于他们起义的形势变化,让天师道广披南方的梦想,再不是遥不可及。
可是他心中兴奋之情,却远不及上一趟入城。
那次入城他是追随在孙恩左右,现在却连他也不知道孙恩到了哪里去,到底在干什么?他有个奇怪的感觉,自孙恩决战燕飞回来后,孙恩似乎对争霸天下失去了兴趣,极少过问军中的事,也减少了对天师道信徒的说法传道。
究竟他和燕飞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何他会说对付燕飞属他个人的事,与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对此他没法理解。
他同时想起纪千千,生出无奈和失落的颓丧感觉。
在这一刻,他清楚知道天师军正起步欲飞,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压制他的扩展,可是失去纪千千的缺陷将永远没法弥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精神集中往争霸的大业去,挥军攻入建康,直至南方完全臣服在他脚下。
谢道韫策马驰出西门,由于官道挤满逃难的军民,只好在李从仁带领下,选择朝西南的丘陵林野逃窜。此时追在她身后除谢方明外,只余十多个亲兵。
她不敢去想丈夫和儿子的事,怕忍不住掉转头回城去,只希望他们吉人天相,先她一步逃出会稽城。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令她深切体会到兵败如山倒的情况。如果夫君王凝之曾努力抗贼,还可说是非战之罪,可是她却明白降临到会稽的可怕灾难,是她冥顽的夫君一手造成的,为此使她更是内疚难堪。
如果谢玄仍然在世,是绝不会出现眼前情况的。
“呀”!
谢道韫、谢方明和李从仁骇然朝后瞧去,正巧见到跑在最后的亲兵七孔流血的倒坠下马,一个相貌奇特的男子,大鸟般凌空从上方赶过坠马的战士,来到另两名战士的上方,两手探出,抓往他们的头盖。
谢道韫心神剧颤,心中叫出“孙恩”之名时,李从仁已祭出配剑,离马倒翻,横空向孙恩迎去。
其他战士纷纷拔刀取剑,为保命而战。
李从仁狂喝道:“夫人和公子快走。”
谢道韫始终是欠缺实战经验,正不知该与李从仁共抗大敌,又或听李从仁之言的时候,她和谢方明已奔出十多丈。
李从仁的空马仍在往前狂奔,像不知主人已离开了它。
惨叫声在后方接连响起。
谢道韫终于回过神来,拔出佩剑,猛刺在谢方明坐骑马股上,娇叱道:“不要停留,回到建康去。”
谢方明的坐骑吃痛下发足狂奔,载着泪流满脸的谢方明转瞬远去。
谢道韫再奔出百多步,勒停马儿,昂然跃往地上。
孙恩正悠然掠至,后方李从仁和众亲兵全遭毒手,伏尸荒郊,只余乱奔的空骑。
谢道韫临危不惧,剑锋遥指孙恩,平静的道:“要杀便杀我吧!”
孙恩像未曾下毒手杀过任何人般,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冷冷瞧着谢道韫,好半晌后,忽然眼睛生出变化,射出使谢道韫感到意外的丰富感情,叹息道:“如有选择,本人绝不会冒犯夫人,至于其中因由,请恕本人难以奉告。”
谢道韫虽然聪慧过人,仍没法明白孙恩这番话的含意。沉声道:“我的丈夫和儿子呢?”
孙恩淡淡道:“他们没有资格劳烦我出手。”
谢道韫心中涌起希望,尖叱一声,手中长剑挽起六朵剑花,如鲜花盛放般往这位被誉为南方第一人的绝代宗师展开去,功架十足。
她却清楚自己,在年轻时代习武的颠峰期,她可以化出九朵剑花,虚实相生,令敌手无法掌握她要攻击的位置,连谢玄也非常赞赏。
比起当时的自己,她已大幅退步了。
孙恩一袖挥出,疾打在其中一朵剑花处。
剑光立告冰消瓦解,谢道韫踉跄跌退,唇角流出鲜血。
只一个照面,她便负伤。
孙恩柔声道:“生死只是一场噩梦,迟点醒来或早点梦消,根本没有相干。现在怎么说夫人都不会了解,可是很快夫人便会明白我说的话。我会给夫人一个痛快的了断,夫人要怨便怨燕飞和令弟的密切关系吧!”
谢道韫终于立定,厉叱一声,剑化长虹,不顾生死往孙恩直击而去。
孙恩双目回复先前般完全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右手从宽袖内探出,一拳往剑锋轰去,拳劲高度集中,不扬起半片落叶、一粒尘土,只有首当其冲的谢道韫感受到其充满死亡气息的可怕威力。
蓦地剑光一闪,杀气横冲而来,一道剑芒从左方树顶笔直射至,突袭孙恩。
孙恩像早晓得似的,左手从另一袖探出,撮指成刀,猛劈在偷袭者攻来的剑芒锋锐处,动作如行云流水,神态从容。
拳剑交击,一股火热的劲气透剑而来,谢道韫全身经脉像被燃烧着了似的,五脏六腑更像翻转了一样,难受得要命时,长剑早脱手堕地,人却被震得离地倒飞,直跌往七、八丈外。
剑劲真气交击之声不绝如缕。
谢道韫身躯着地时,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关乎自己的生死,而是天下间竟有能挡着可怕如孙恩者的人物。
随即昏迷了过去。
“小姐!小姐!”
纪千千睁开眼睛,入目是小湖在日落前的醉人美景,然后回首朝营地的方向看去,小诗正朝她急步走来。
虽然没有人告诉她,纪千千却晓得目下所处的位置,就是位于长子和台壁间官道旁的隐蔽林野。密林内这片嵌着一个小湖宽广达两里的小草原,更是罕见的美景。
慕容垂的目的是突袭慕容永往援台壁的大军,削弱敌人的实力,令慕容永守不住长子。长子若破,慕容永的势力将会冰消瓦解。
“看你哩!走得这么急,一不小心摔倒怎么办?”
小诗喘着气来到她身旁,道:“皇上回来哩!他想小姐陪他吃晚膳、喝点酒。”
纪千千眼神回到湖面上,有点没好气的道:“这个人的脸皮很厚,他不怕碰钉子吗?”
小诗道:“传话的是风娘,她还说皇上会在席上告诉小姐,有关边荒集的最新消息。”
纪千千心中一沉,暗忖难道是燕郎和荒人输了,所以慕容垂要喝酒祝捷。叹道:“告诉风娘我不会爽约。”
“咯!咯!咯!”
房内立即传来尹清雅不悦的声音道:“谁敢再来敲我的房门,我就斩断谁的手。”
郝长亨心中苦笑,硬着头皮道:“是我郝大哥!”
“咿吖”!
房门打开,一身夜行衣装的尹清雅出现眼前,笑意盈盈的盯着他道:“大前天是那什么半人半鬼的‘俊郎君’,昨天则找批闷蛋来陪我去打猎,今天又是什么鬼主意?”
在她澄澈明亮的秀眸注视下,郝长亨生出无所遁形的感觉,差点便要落荒而逃。对什么人他都可弄虚作假,可是对着这位自小亲如兄妹的娇娇女,他却有技穷的难堪尴尬,因为他从未想过要算计她,更不习惯向她用诈。
苦笑道:“今天我是特来带清雅去大闹青楼解闷赔罪。想想看多有趣,清雅扮作俊俏的男儿汉,到巴陵最著名的青楼,找最红的名妓陪你喝酒唱曲,令青楼的姑娘对你倾心,是多么的好玩有趣呢?”
尹清雅“噗哧”娇笑道:“郝大哥是怎么了?这是你想出来的吗?去年中秋我便有过这样的提议,却被你一口拒绝,现在却当作是你自己的主意来哄我。你当我是三岁的无知小女孩吗?”
郝长亨头都大了,赔笑道:“有这么一回事吗?怎么我忘记了。谁想出来都好,最重要是好的玩意,我给你一个时辰改妆,然后我们扮作世家子弟勇闯青楼,何用把自己关在房内呢?”
尹清雅忍着笑在他身旁走过,往内听的出口走去,樱唇轻吐道:“我现在没有兴趣了,不去。”
郝长亨追在她身后,道:“你要到哪里去?”
尹清雅在门前立定,笑吟吟道:“我要到洞庭泛舟游湖,想点事情,不用任何人陪我。”
郝长亨叹道:“清雅有心事吗?”
尹清雅轻俏扭转娇躯,面向着他,道:“自我从边荒集回来后,你和师傅都是古古怪怪的,说话总是欲言又止,是否有事瞒着我呢?”
郝长亨大感难以招架。颓然道:“清雅不要多心,我们有什么事会瞒你呢?”
尹清雅没好气的道:“我就是要你说实话。换过是别人,我还可以拿剑指着他咽喉,喊打喊杀的逼供,但你是郝大哥嘛!你不肯说,清雅能有什么法子呢?谁想得到郝大哥这么不够意思,帮着师傅来欺负人家。”
郝长亨感到在聂天还派下来的任务上已是一败涂地,再难有任何作为。把心一横道:“因为我们怕你被高彦那花心小子欺骗了感情。”
尹清雅愕然道:“你们怎晓得我和那混账小子的事?我没有告诉你们啊!”
郝长亨失声道:“你真的看上那吃喝嫖赌样样皆会的臭小子?”
尹清雅不知想起什么,现出神驰意动的神色。接着嫣然浅笑,点头道:“这小子确是好的事不见他会做,坏的事却样样精通。说起谎来口若悬河,全没有半句是真的。”
郝长亨难以置信的瞧着她道:“原来你真的看上他。”
尹清雅作了个像在唤“我的天啊”的顽皮表情,两眼一翻,然后娇笑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郝长亨当然不会告诉她,高彦偕燕飞曾到两湖来找她的事。道:“你不是着人留意一个叫做高彦的小子,吩咐若在两湖见着的话,须立即通知你吗?”
尹清雅咬牙切齿的狠狠道:“有人不想要命了,我吩咐过不准告诉你们的。”本已白里透红的脸蛋倏地飞起两朵红云,令她更是娇艳动人。
郝长亨道:“清雅勿要怪错好人,你吩咐下来的谁敢违命,只因执行你命令的人太过尽责,嘱咐了守城的兵卫留意这么一个人,消息才会传入我耳内。”
尹清雅瞪他一眼,又避开他询问的目光,跺脚嗔道:“不准那么看着清雅!根本没有什么。我只是怕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缠人缠到这里来,会吃苦头吧!”
郝长亨叹道:“清雅关心他的生死吗?”
尹清雅大嗔道:“不准你和师傅胡思乱想!他死了最好,以后我都不用心烦了,谁有空理他的生死。”
最后连她自己都感到说话前后矛盾,口不对心。拉长俏脸气鼓鼓的道:“告诉你吧!我不是看上他。而是……而是他为我背叛了荒人,把我从荒人的手上救走。唉!荒人这么心狠手辣,肯定不会放过他,他既不能回边荒集去,不知怎样过日子呢?”
郝长亨对她和高彦在边荒发生过的事,终于有点眉目。沉吟片刻,皱眉道:“高小子在荒人里算不上什么人物,有什么资格救你呢?其中是否有诈?”
尹清雅一双精灵的大眼睛亮了起来,眉飞色舞道:“我起初也以为他是个只懂花天酒地的小混蛋,认识他一点后,才知道他有自己的一套,否则怎当得起边荒集的首席风媒。唔!他救我的情况确有点古怪,不过他真的助我避过楚妖女的追杀,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是假不来的。”
郝长亨骇然道:“你们遇上楚无暇?”
对楚无暇的厉害,他仍是犹有余悸。
尹清雅似没有听到郝长亨说的话般,迳自驰想神往道:“第一次我被那个可恨的死燕飞生擒活捉,气得清雅差点想死时,也赖高小子才可以脱身。真的哩!这小子痴缠得令人心烦。你或许不会相信,我告诉他在巫女河背后偷袭他的人是我,他偏不肯相信。”
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噗哧”笑起来,两眼上翻作出被气死了的动人神态。续道:“真是个糊涂小子,敌友不分,说起谎话来表情十足,扮神像神,扮鬼像鬼。有时真想狠揍他一顿。”
郝长亨听到她提起燕飞,想起当夜如非她不顾生死拦截,自己恐怕早命赴黄泉,不能在此听她似如缺堤般,滔滔不绝地畅言一直不肯透露半句的心事,心中一软道:“你是否喜欢那小子呢?”
尹清雅没有直接答他,探出玉指轻戳他胸口三记,正容道:“快表白!你是否站在我这一边?”
郝长亨无奈道:“你该清楚答案!当日帮主是不许你到边荒集去的,全赖我拍胸口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你和高小子弄至这般田地,我须负上责任。”
尹清雅不悦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谁说我喜欢那个蠢混蛋。我只是恩怨分明,不想他傻呼呼的到两湖来,却被你们不分青黄皂白的宰掉,死得冤枉。”
郝长亨精神大振,道:“你没有爱上他吗?”
尹清雅大嗔道:“见他的大头鬼!”旋又想起某事似的掩嘴失笑。再白郝长亨一眼,道:“我说过嫁猪嫁狗也绝不嫁给他,你放心好哩。噢!你还未答应我。”
郝长亨心忖高小子早来过又走了,却不敢如实透露。点头道:“你放心吧!如果高小子大摇大摆的到两湖来,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伤他半根毫毛。”
尹清雅欣然道:“这就好了。我要到湖上吹风,你自己到青楼胡混吧!”
伸手往郝长亨脊背一拍,一蹦一跳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