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集。大江帮总坛。

刘裕在寄居处的小厅接见来访的卓狂生,两人围桌而坐。

卓狂生目光闪闪的打量他,微笑道:“看刘兄的神情,似在怪我到今天才来找你谈话。坦白说,我曾想过避免接触刘兄,因为我再不是逍遥教的人,我对大魏的忠心,已随任遥之死云散烟消。”

刘裕愕然道:“既然如此,卓兄又为何来见我呢?”

卓狂生从容道:“当然是因为你和燕飞的关系,小飞是我们边荒的荣耀。试想想看,以天下之大,边荒集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地方,可是边荒集却成为天下豪雄的必争之地,更掌握着南北水陆贸易的牛耳,现在更出了位能与慕容垂和孙恩抗衡的旷世剑手,谁还敢不对边荒集刮目相看?”

刘裕发觉自己根本没法投入卓狂生对边荒集的狂热中,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对事物有过人的视野和襟怀,这聪明的疯子所思所想确是异乎常人。

忍不住问道:“任后没有和卓兄通消息吗?”

卓狂生毫不犹豫的道:“我哪来空闲去管她的事?我现在正埋首研究边荒集,准备写一本有关边荒的历史,这部巨著将成为以后所有说书高手的宝典。”

又兴奋的道:“刘兄你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谢安和谢玄先后辞世,司马皇朝再没有希望,只看收拾残局的人是桓玄还是孙恩。你若为自己着想,最好的选择是留此长作荒人,活得痛痛快快的。像屠奉三便是聪明人,所以千方百计留在边荒集。况且只要你肯到我的说书馆卖淝水之战的故事,保证你生活无忧。”

刘裕苦笑道:“我真的非常羡慕你。”

卓狂生笑道:“临渊羡鱼,何不退而结网?边荒集正经历最辉煌的日子,在强敌围攻下失而复得,各派系破天荒团结一致。更精采的事且陆续有来,当我们成功地把纪千千主婢迎回边荒集,边荒集将攀上她历史的巅峰,想想也教人心神向往。”

刘裕叹道:“你的想法是否一厢情愿呢?救回千千主婢固是人人渴望的好事,但也会因爱成恨,令派系出现分裂的局面。那时将无力对抗外侮。”

卓狂生欣然道:“你太不明白千千在我们荒人心中的地位,她已超乎一般女性的身份。她也不可能只属于某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边荒集,是边荒集荣辱的象征。试想想看,如纪千千每天坐在重建后的第一楼上,边荒集会立即身价大增。而每月朔望她都到古钟楼演唱一曲,担保可引得天下人赶着来朝圣的看她。她小姐肯点头,我们便可以到第一楼和她喝雪涧香聊天,享受以前只有谢安等几人方可以享受到的乐趣。”

刘裕愈来愈明白为何荒人称卓狂生作疯子,他的想法确是匪夷所思,却又是切实可行。正要说话,宋悲风旋风般冲进来道:“太乙教的奉善死了!”

刘裕和卓狂生互相对望,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

燕飞猛地把头从水里抬起来,心神遽震。

他感应到纪千千。

强烈地感应到纪千千,却恨只是眨眼间的短暂光阴。

千千是如此地接近,他感觉到她充满惶恐和惊惧的情绪,更感觉到她的焦虑和担忧。

她因何情绪如此激动?有点像不顾一切地来和自己以心传心。

只恨她的心灵召唤来得突然,去得更令他措手不及。

究竟有什么事发生在她身上呢?

在传心通讯中断的一刻,他听到一声急速的清响。

燕飞从地上站起来,心神精莹通透,再没有半丝不安的情绪。而他偷进荥阳的决心,却比任何一刻更坚定。

不论如何危险,他誓要见纪千千一面。

奉善悬尸东门,手足被牛筋索捆绑,再被吊在东门著名的残楼处,尸身还垂下白布条,上面以血红油漆写上“太乙教奉善”五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大字。

江文清、刘裕、卓狂生和宋悲风抵达现场,大江帮的人先驱散愈众愈多的围观者,再把奉善的尸身解下来。

刘裕头皮发麻地瞧着这不久前还在他面前生龙活虎、矢言报复弥勒教的高手,现在却变成没有生命的死尸,一颗心直沉下去。

江文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是他吗?”

刘裕点头应是。

宋悲风低声道:“他是先被活擒,再下毒手施刑,受尽折磨而死。”

卓狂生检查奉善的尸身后,退到刘裕身旁,看着大江帮徒以白布将奉善覆盖,沉声问道:“谁干的?刘兄和奉善是什么关系?”

刘裕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边荒集短暂的和平安逸已成过去,随之而来将会是血雨腥风。若我没有猜错,大活弥勒已来了,还要大开杀戒,奉善之死是他公开向边荒集宣战的警示。”就在说毕这番话的一刻,他清楚晓得自己从猎人沦为猎物。

包括卓狂生在内,听者无不色变。

燕飞登上荥阳东面五里外一处高岗,遥观荥阳的形势。

荥阳位于黄河南岸,西通河洛,南达江淮,南方的物资和商旅从水路到洛阳或长安,荥阳是必经之地,所以有洛阳东面的门户之称,慕容垂驻重兵于此,西控洛阳,南压边荒,确是高明的战略。

荥阳是洛阳东面的大城,城池周长十八里,有八座城门,城外河道纵横,有城河环绕,城厚墙高,慕容垂不急图西进,于此以逸待劳,在北方的争霸战中,实已立于不败之地。

拓跋珪敢于此时麾军入长城,攻陷平城和雁门,绝非一时轻率之举,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明白慕容垂现在最急切之务,非是要铲除他拓跋珪,而是必须先灭掉以慕容冲、慕容永为首的另一燕国。

皆因慕容垂和慕容冲兄弟均同出一源,慕容冲的燕国等于燕国的枝叶,慕容垂是绝不容慕容冲称帝,分化了慕容鲜卑族的力量。所以从长远利益着眼,慕容垂必须先消灭慕容冲兄弟,统一慕容鲜卑族的心,方可顾及其它。

拓跋珪是在豪赌,但赌得非常聪明。

尚有一个时辰才天黑,只有借夜色的掩护,他方有神不知鬼不觉潜进荥阳的机会。

正要奔下山岗,在岗顶边缘处一堆骤看似是杂乱无章的枯枝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三条枯枝笔直插入泥土里,形成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并不是等边的,其中一根距离较远,成尖锥状,指着西北方。

燕飞不用看也知指的是位于荥阳东北面七、八里处的荒村,刚才他俯察远近,早把附近地理环境熟记于心。

这不但是江湖人物的标记,还是夜窝族的独门联络手法。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难道卓狂生来不及等他,竟派出夜窝族的战士到荥阳来打听消息?

他不知如何的忽然又在心湖里,浮现纪千千短促却无比清晰的心灵交感,隐隐生出危险的灵奇感觉。

假如附近每一座山头,均有同样的暗记,那将表示敌人已晓得他的来临,并布局杀他或生擒他。

纪千千正因得到消息,所以迫不及待通知自己,可是因损耗的心力仍未复元,故半途而废,但却已成功警告他。

他变得冷静无比,缓缓蹲下,藏身在高过人肩的矮树乱草丛内,不惊反喜。他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纪千千对他仍是情有独钟。

慕容垂怎能如此精确地掌握他的行踪呢?身处的山岗,正是从北渡河而来最理想观察远近的地点。他的行迹会否已落入敌人眼内?换作是别的人,对此只可疑神疑鬼,而他却清楚感觉到远近并没有敌人的暗哨。

心念一动,终想到弥勒教那方面去。

只有弥勒教方猜到他要往荥阳去,想到这里,他盘膝坐下,开放心灵,搜索尼惠晖的踪迹。

大江帮总坛,忠义堂。

卓狂生听罢刘裕描述与弥勒教的过节,以及与太乙教合作对付即将功成出关的竺法庆的情况。眉头大皱道:“这似乎是私怨的成分重一点,我很难为此召开钟楼议会,把大活弥勒竺法庆当作边荒集的公敌。”

江文清淡淡道:“竺法庆肯定不是善类,如此杀奉善更是要为自己造势立威。观乎他在北方的横行霸道,今次到边荒集来亦是想要大有所为,如我们不团结起来,被他逐个击破,到想反抗他时,恐怕悔之已晚。在这样的情况下,举行钟楼议会该是明智之举。”

宋悲风问道:“须多少人同意方可以举行议会?”

卓狂生对他相当尊重和客气,答道:“只要有过半数议会成员同意,便可以立即举行紧急的议会。现在议会增至十二席,不过千千和燕飞不在集内,所以只要有六位成员点头,便可以召开议会。”

江文清道:“我当然不会反对,卓名士尊意又如何呢?”

卓狂生道:“弥勒教徒便像肆虐的蝗虫,如被他们在边荒集取得据点,后果不堪设想,我当然同意。”

江文清欣然道:“如此已有两席同意,我负责说服费二撇,至于其它人,则不宜由我去游说。”

刘裕道:“我去见屠奉三吧!只要说动他,慕容战自当没有异议。拓跋仪亦由我负责。”

卓狂生点头道:“如一切顺利,我们已有足够议席召开议会,至于其它人,我会逐一打声招呼。”

刘裕弓背而起道:“我们立即分头行事,弥勒教与司马道子勾结,只是这点,可教荒人不敢轻忽视之。”

宋悲风也起立道:“我陪你去!”

江文清美目深注地瞧着刘裕,轻轻道:“刘兄小心点!竺法庆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你无疑。”

燕飞来到荒村后的密林。

此时他已可断定自己所料无误。在另一座山头,他发现同样的夜窝族标记,指示懂得暗号意思者到荒村会合。

在边荒集时,他对夜窝族从来不感兴趣,晓得其联络传信的暗记是收复边荒集期间的事。现在这暗记显然已从背叛夜窝族又或敌人混进夜窝族的奸细,泄漏予慕容垂一方的敌人。

他通过心灵搜索尼惠晖的行动并没有成果,唯一的得益是明白当尼惠晖在没有施展秘术的情况下,他是没法对她生出感应的。

天色迅速暗黑下来,天上云层迭厚,似在酝酿一场风雪,如真的下大雪,对他潜入荥阳的行动会倍添困难。

事实上在敌人提高警觉下,他再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偷入荥阳的信心。

燕飞无声无息地朝荒村掠去。

像这样被废弃的荒村,只是在荥阳十多里的范围内多达三十多个,默诉着长年以来残酷的战争造成的破坏和祸害。

城池的牲口粮食,一向由附近的农村供应,像现在农村荒废的情况下,慕容垂要维持他在荥阳的大军生计,肯定非常吃力。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已弄清楚荒村的情况。

没有天罗地网、没有陷阱,也没有伏兵,只在其中一间农舍发现一个敌人。

燕飞暗叫厉害。

假设没有纪千千的警告,在全无戒心下,大有可能中计。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还可以反过来算计敌人。

下一刻他现身荒村北端入口处,发出夜窝族的鸟鸣声。

一道人影从农舍闪出,见到燕飞露出错愕神色,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燕飞若无其事的道:“你到这里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我探清楚敌情前,你们不可以派人到这里来,以免打草惊蛇。”

眼前的年轻汉人确是夜窝族的人,名字叫陈宁,与姚猛他们是玩乐的一伙,和高彦稔熟,只从没有想过他是敌人混入夜窝族的奸细。

陈宁吐出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是马正风那小子,原来是燕爷你。我们来此探听千千小姐的消息是瞒着卓馆主的。唉!千千小姐……”

燕飞心中暗笑,淡淡道:“走吧!”

陈宁真正地大为错愕,一呆道:“走?到哪里去?”

燕飞道:“当然是回边荒集去,你不想要命吗?”

陈宁急道:“我是和马正风一道来的,他到了荥阳城内打听消息,我为了避开巡兵,躲到这里来,遂于原本约定会合的地方留下暗记。”

燕飞心中叫绝,如此说法确没有破绽。便不再理会他,径自朝荒村另一端举步,皱眉道:“你再留下暗记,通知他立刻返回边荒集吧!”

陈宁心急如焚追在他身后,道:“燕大爷呵!听我一句话好吗?”

燕飞倏地立定。

陈宁转到他前方去,道:“燕爷不是想进入荥阳探听千千小姐的情况吗?”

燕飞早拟好说辞,立即全盘奉上,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分,我得到消息,弥勒教会大举进犯边荒集,所以必须赶回去通知集内的兄弟。事实上弥勒教的人正在追杀我,我故意引他们到荥阳来,使他们误以为我要偷入荣阳,所以才遇上你。走吧!只要千千小姐仍在荥阳城内,我们绝无可能救走她们主婢两人。”

陈宁呆若木鸡的瞧着他,明显是措手不及,方寸大乱。

燕飞催道:“你还犹豫什么呢?”

陈宁叹了一口气,垂头道:“我们千辛万苦,方找到偷入荥阳城的妙法,马正风便是凭此法进入荥阳。”

燕飞心忖你想出了擒老子的妙法才是真的。淡淡道:“进了城又如何呢?千千小姐主婢该是被软禁在慕容垂的临时行宫内,那里守卫森严。何况城内处于戒严令下,一个不好,休想活着离城。算了吧!弥勒教的追兵随时赶至,我必须立即离开。”

陈宁颓然道:“燕爷先走一步,我还要等马正风回来,唉!真怕那小子在城内出事哩!”

燕飞点头道:“我们只能希望他吉人天相,若在城内出事,恐怕出动边荒集所有兄弟,仍是无法可施。你小心点哩!”

说毕心中暗笑的飘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