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
疏勒南山。
十绝关前。
传鹰和厉工两人在此,不知不觉住了差不多半年时间,终日坐论天人
之道,正邪两个不同路径的功夫,融会贯通,再难有所分别。
其实所谓正邪之别,乃在於形式的分别,正者所谓从容中道,讲求累
进式的修养;邪者专走极端偏锋,讲求速成。这是大体而论,其中分别,
错综复杂。
厉工仰望天际,太阳慢慢爬上中天,哈拉湖的潮水在远处冲击上岸,
蓬蓬有声。
传鹰道:“当日蚀开始,太阳和月亮同度,潮水会涨至最高点,那亦
应是十绝关开关之时。”
厉工闭上双目,好一会才道:“传兄弟,如果我没有听错,山内果然
如你所料,有一巨大的地底湖,否则怎会在山内传来隆隆水涨之声。”
传鹰心中一震,一股如闷雷的声音,果真是在石山之内微微传来,甚
至脚下也有细不可察的震动。
战神殿也是在一个地下湖中,十绝关和战神殿,两者是否有任何联系
?
大地忽然一暗,天上的太阳,已开始被黑影遮了一角,天狗食日的异
象终於来临。
远方一阵一阵的鼓声传来,传、厉知道是附近的少数民族试图以鼓声
驱去这食日的凶兽。
黑影逐渐扩大,大地缓慢地进入黑暗。
就在这时,轧轧隆隆的声音在传、厉面前响起,石山一阵震动,两人
面前十绝关那块高五丈阔两丈的大石,隆隆声中缓缓降下。
这十绝关的开关全赖天地之力,其设计精妙,直追战神殿。
十绝关的大门下降甚远,其厚度达半丈之阔,非人力能加以开凿,尤
其在这等高山险峻之地,此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巨构,谁能为之。
大石门迅速落下,露出一条长长深入石出内的通道。
传、厉两人急忙掠了入去,刚进入口,另一股隆隆之声跟着传来,原
来通道十丈深处之内另有一同样大小的石门,也正在下降,石门落至与通
道地面平贴处,另一道更远的石门又隆隆落下。
传、厉两人面对着这正在下降的第叁道门,心中震骇实在难以形容,
现在他们深入了这条开凿出来的石道约二十丈处,地道内的四面石壁光洁
平滑,也不知是甚麽工具造成,这时离第叁道门又深进十丈的第四道大石
门,亦开始迅速下降,露出另十丈的人道空间。
当第十道石门降下时,他们已深入石门九十丈之远,来到一个高二十
丈、阔二十丈的方形大石殿,石殿的顶上有一块浑圆的宝石,发出黄芒万
丈,照明了这个广阔的空间。
除了没有顶上的大星图,没有四十九幅战神图录石刻,没有“天地不
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石刻大字,也没有前人的遗体外,这十绝关内的大殿
,几乎就是战神殿的翻版。
厉工缓缓跪下。
在这巨大无匹的石门内的大空间正中跪下。
泪水注满他的眼眶。
传鹰有了上次战神殿的经验,虽然心神震汤,仍能游目四顾。
整个庞大的石山空间内,杳无一人,不见到其他任何出口。
这十道大石门若再关闭,除了等待另一次的日蚀外,天下间怕无人可
以离去。
无上宗师令东来呢?
对正进口远方的大石壁上的正中,约两丈见方的壁面上,密密麻麻的
写满了字。
传鹰掠过那二十丈的空间,来至壁下,原来竟有人以手指之力,便生
生在坚如精铜的山石上写满了字。
尤其是使人惊骇的是这些字在石壁的正中,最低的那个字离地也有九
丈之高。
这高度不要说凌空写字,就算只是跃至那高度,传鹰自问也勉可办到
。
再要停在空中运指裂壁写字,真是想也不敢想。
这大殿空空荡荡,当然没有任何工具使人爬上这样的高度。
这一切都是那样令人难以理解。
厉工这时掠至身旁,传鹰侧目一看,他也是一面骇然,显然和自己一
样,转着同样的念头。
光滑的石壁上面写着:余十岁学剑,十五岁学易,叁十岁大成,进窥
天人之道。
天地宇宙间,遂再无一可与抗手之辈。转而周游天下,南至天竺众国
,西至波斯欧陆,北至俄罗斯,遍访天下贤人,竟无人可足与吾论道之辈
。废然而返。始知天道实难假他人而成。乃自困於此十绝关内。经九年潜
修,大彻大悟,解开最後一着死结,至能飘然而去。
留字以纪。
令东来立。
传鹰热泪盈眶,这令东来的确使人高山仰止,不能自已。
忽然隆隆之声传入耳际,石殿的大门已开始升起。
传鹰向厉工招呼一声,向正在关闭的大门掠去。
可是厉工依然卓立当地,全无动身之意。
传鹰突然完全明白,厉工再也不会走了,他要留在此地,和令东来一
样,要勘破这生死之秘。
这便是他们的“决斗”。
大石门一道又一道在他的身後关上,转瞬传鹰已站在大门之外。
太阳又露出万丈光辉,但厉工已自闭於这十绝关内,最少要十叁年之
後,才可以重开。
传鹰心中盘算无上宗师“最後一着”意何所指,是否战神图录的最後
一幅石刻:“破碎虚空”丙辰年十月,距魔宗蒙赤行和传鹰两人在杭州镇
远大道决斗後二年。
龙尊义声势愈来愈大,在广东海陵山附近投海而死的抗蒙名将张世杰
的旧部,宋室的馀兵纷纷来归,龙尊义来者不拒,建立起一支达二十万人
的部队,聚集在鄱阳湖旁的龙兴,密谋北上,攻击思汉飞囤集在北面数百
里外长江旁重镇武昌的蒙军。
大战一触即发。
这日黄昏的时分,一乘健马,载看一个身材健硕、意气轩昂的男子,
马旁插了一支长丈八的漆红长枪,背後跟随着十多位全副武装的骑士,身
上均绣有一个龙字,都是龙尊义的部属。
这时十多位骑士往城门驰去,显然是要离开龙兴。
众人来到城门,该处防卫森严,满布龙尊义的军队。
一个领导模样的军官,走了上来,面无表情,摆足架势,要看出城的
手令。
那带头男子身後众人齐声骂道:“我们左先锋红枪谭秋雨,与右先锋
祁碧芍小姐并为龙元帅座下两大支柱,你不懂睁眼看清楚吗?”
红枪谭秋雨高踞马上,面目阴霾密布,一声不响。
那拦着路的军官道:“史其道副帅的指令如此,还请谭爷万勿见怪。
”
这人说话慢条斯理,令人更是气愤。
红枪谭秋两大喝一声,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全场所有人,心头如被
雷击。
谭秋雨一把提起红枪,幻出满天红影,向那拦路的军官刺去。
枪影忽又散去,红枪回插在骏马之旁,谭秋雨淡淡道:“我的红枪,
便是通行证。”
我的那军官全身衣衫尽破,面色苍白如死人,令人担心他被吓得胆破
而已。
谭秋雨一夹马腹,高速直向城门冲去,千多骑一声呼啸,一行十数骑
,旋风一样冲出城外,竟然无入敢拦阻。
红枪谭秋雨一枪之威,震慑全场。
十数骑全力奔驰,但要发刚才的闷气,很快驰出数里,路旁有间酒
铺,谭秋雨勒马站定,一跃下马,道:“拿酒来。”
谭秋雨一人独据一桌,面无表情狂喝起来。
其他十数人另外坐开,不敢上来劝阻。
一阵蹄声自远而近,由龙兴的方向驰来。
马蹄声到酒铺前条然而止。
一团红影飘了人来,直到谭秋雨对面坐下。
两人四目相投,正是与谭秋雨齐名的红粉艳后祁碧芍。
祁碧芍一手拿起酒杯,一口烈酒,仰头倒落咽喉,烈酒激起一面红晕
,倍添艳丽。
谭秋雨道:碧芍,刚才那情形你也不是看不到,龙爷一力主战,要知
对阵沙场,蒙古铁骑天下无敌,我们宜守不宜攻,今次龙爷听那恶棍史其
道之言,挥军北上,无异送羊入虎口,加上我军训练末足,新丁众多,参
差不齐,争权夺利之辈,又高踞重位,我看我们实难有希望。”
祁碧芍默默无语。
谭秋雨道:“碧芍,不如你退出此等局面,往找传大侠。”
祁碧芍举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我此生已献与国家,纵是战死沙场,
亦是无悔。
只是小人当道,令我极为痛恨。”
谭雨秋长笑起身道:“大丈夫马革裹,我今次被调前线,打那第一
阵,不论胜负如何,但求无愧苍天民族,於愿已足。碧芍,现今我敬你一
杯,祝你美艳长青。”
一杯尽乾,大笑上马而去。
十数骑的蹄声,在远方消失。
祁碧芍心头一阵激动,脑海中现出传鹰的绝世英姿。
传鹰这时正来到四川的成都,过去的一年时间,他大半也在西域四处
闲荡,一路潜修战神图录上的心法,比之往昔,大是不同,整个人藏而不
露,非是当日如出销宝刀,锋芒外现。
这天,传鹰走在成都的街道上,街上众生营营役役,各为自己的事而
奔走,两边馆子林立,四川着名的食馆,辣牛肉、汤圆子等,都集中此地
。
忽然心中一动,传鹰知道有人正从後注视自己,刚想转头,一人在後
大喜:“传兄慢走。”
传鹰转过身来,一个潇不羁、意气飞扬的文士向自己行来,颇具龙
行虎跃之姿,竟是八师巴座下四大弟子之一的汉人宋天南,这人原为自己
死敌,当日在千里岗东头渡桥,伤在自己刀下。
宋天南来至近前,一面欢喜之容道:“传兄,如果世界上还有我最想
见的人,这就必是阁下了。”
传鹰奇道:“宋兄何出此言。”
宋天南道:“不如坐下才说。”
两人走入一间茶馆,泡了两盟茶。
宋天南问道:“传兄震惊当世的宝刀,为何不见”传鹰莞尔,道:“
凶器不祥,舍之已久。”
宋天南恍然道:“传兄超凡入圣,世俗之器,何堪污手。传兄当日一
刀,对我不啻当头棒喝,自该日起弃武从易,近日来颇有悟於心,重返西
藏,谒见师尊,得传至道,传兄实有大恩於我。”
传鹰微微一笑,道:“不知八师巴儿近况如何。”
宋天南道:“师尊上月坐化於布达拉宫。”
传鹰闭上双目,好一会才又睁开,面容不见半点波动。
宋天南续道:“师尊自与传兄别後,返回西藏,传位与另一人後,舍
下一切俗务,闭关修行。除了我、铁颜师兄和莲珏师妹外,其他人一律不
见。至两个多月前,他交代了一切後事,便进入死关,并嘱我等於四十九
日後开关。”宋天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细意回味着当日的情景。
过了好一会,宋天南才道:“开关时,师尊早已圆寂,他一手触地,
手中指作莲花结,面现微笑,肉身丝毫没有腐化之象。”
传鹰微微一笑,有悟於心。
宋天南跟着说出一件石破天惊的事:“莲珏师妹为你诞下一男婴,师
尊改名为鹰缘。”
传鹰静坐如故,虎目光芒一闪,重又消去。
传鹰寂然良久,宋天南不敢打扰。
传鹰忽然伸手往头上一削,一束头发,有如被利刃切下。
传鹰取出一条白布,将头发置於其上包好,向宋天南道:“宋兄劳烦
你将此束头发,顺道往西藏时,带给莲珏,告诉她大恩大德,传鹰不敢须
臾或忘。”
站起身来,微一施礼,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