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于黄昏时份抵达慈涧,王世充的大军二万五千人陆续进驻,扎营于城池两侧,另一边的李世民则在罗士信的木寨外,亦即昨天寇仲和杨公卿遥窥敌营虚实的高丘另立一寨,两寨互相呼应。

此时双方均为加强营寨的防御工事忙个昏天黑地,徐子陵在营寨中军营入口报上来意,守门卫士立即飞报正在帐内与王世充及诸大将密议的寇仲,寇伸大喜出迎。

两人在寨门碰头,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徐子陵环目一扫,见远近守军目光无不集中到他两人身上,低声道:“我们到外面说话。”

寇仲一把搂着他眉头,朝营外走去,道:“我今天刚小胜一场,杀敌近千之众,今王世充那老狐狸高兴得合不拢嘴。我现在愈来愈有把握可击退李小子,若你肯来助我,此仗将更添胜算。”

徐子陵苦笑道:“我今趟来不是助你打仗,而是另有要事。唉!对李世民你千万不可轻敌,否则我下趟来会是为你收尸。”

寇仲无奈道:“我也知道陵少你老人家不会回心转意,只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愿望,没有你在旁说笑胡吹,日子真的很难过。一世人两兄弟,却要这么各走各路的,确是造化弄人。你不是扮司徒福荣去骗池生春吗?为何还能抽空来探小弟?”

徐子陵苦笑无言。

寇仲一呆道:“不是又来劝我退出争天下吧?”

徐子陵哂道:“我才不为此费唇舌,你这冥顽不灵的家伙,来吧!”展开脚法,往北驰去。

寇伸大笑道:“我们好久没比拚过脚力,看谁跑得快一点。”

追在徐子陵背后,两人一前一后疾掠如飞,流星般投往两边营地灯火不及的暗黑深处,当徐子陵奔上离两方营地足有三里远的一座小山岗上,倏地立定。

寇仲来到他旁,笑道:“好小子!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是追不上你。”

徐子陵欣然道:“我也撇不掉你。”

寇仲探手搭上他眉头,用力搂个结实,指着李世民的营地道:“唐军训练的精良、纪律的严明,是我在中土从未遇过的,明天我将会与李小子在这广阔的战场上拚个你死我活,看看他纵横无敌的玄甲天兵厉害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说刚胜他一仗吗?为何又说得像尚未与李小子交手的样儿?”

寇仲叹道:“今天我只是和老秦老程的先锋军交战,且胜来侥悻,全因罗士信新降李世民,急于立功下便宜了小弟。”

徐子陵岔开道:“老跋仍未来找你吗?”

寇仲笑道:“他去会初恋情人,怕怎都要缠绵一段日子,哈!希望他不会被柔情感化,放下偷天剑过其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就好哩!”

徐子陵笑骂道:“原来你这小子既自私又不安好心,老跋肯为一个女人安定下来,你该为他高兴才对。”

寇仲叹道:“你该知我在说笑。老跋是怎样一个人,你和我最清楚。哈!少说废话,阴小子那古怪家伙有否到长安寻池生春的晦气?”

徐子陵脸上盖上阴霾,颓然道:“仍没有他的影踪,教人担心。”

寇仲道:“这种事担心是没有用,只好期望他吉人天相。你今趟来究竟有甚么重要的事?”

徐子陵道:“此事一言难尽,坐下再说。”

两人席地坐下,徐子陵凝望左远方处灯火耀空的慈涧城,淡淡道:“我在长安碰上石之轩,还与他交过手。”

寇仲失声道:“甚么?”

徐子陵一五一十把到长安后的遭遇详细说出,最后道:“若待石之轩伤势尽愈,我或你遇上他必死无疑,石之轩魔功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即使祝玉妍比之他仍有一段距离。”

寇仲思索道:“这个当然,否则祝玉妍就不用使出自杀招数‘玉石俱焚’,你最熟悉石之轩,究竟有否寻出破他不死印的方法?”

徐子陵摇头道:“我只觉略有头绪,却不敢肯定是否有效,问题是他的幻魔身法和不死印结合为一,根本无隙可寻,无虚可乘。”

寇仲断然道:“我才不信他真能变成无法击败的恶魔,只要是人就有弱点,例如祝玉妍的玉石俱焚能重创他。现在他内伤末愈,更可能因与你激战牵动内伤,此实杀他的千载一时之机,兼且我们晓得他藏身何处。”

徐子陵狠狠盯他一眼,沉声道:“你可以分身吗?”

寇仲目光投往李世民营地,道:“若我的兄弟徐子陵有难,我寇仲甚么都可以抛开。”

徐子陵道:“事有缓急轻重,你这样离开如何对得起杨公卿,况且我再回长安会化身为司徒福荣,暂时该没有危险。”

寇仲颓然道:“说得对。我确该看看这里战况如何发展,才能决定何时抽身回到长安和你联手宰掉石之轩,一了百了。一日不除石之轩,必后患无穷。”

徐子陵又把遇上玲珑娇被羊漠和阔羯两人追杀,他出手救助之事说出来,当然略过玲珑娇的心事不提,紧守承诺。

寇仲呆住半晌,才道:“她回家也好,表示她终看破王世充狰狞的真面目。这么说大明尊教的人已抵洛阳。他娘的,新的原子会是谁,不会是玉成那傻子吧!”

徐子陵道:“我绝不希望你猜中,但机会却很大。玉成的资质你和我都清楚,根基更是好得没有话说。此事真令人头痛,你不但要小心大明尊教,且要小心杨虚彦,我和侯希白均猜他公报私仇的已奉李渊之命来行刺你。”

寇仲哂道:“我会怕他吗?”

徐子陵道:“勿要托大,在正常情况下他当然奈何不了你,可是若慈涧失利,你们被迫退返洛阳,然后李世民大举攻城,你仲少久战力疲下,养精蓄锐的杨小子将有可乘之机,别忘记他得传石之轩的幻魔身法,又是第一流的刺客。”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慈涧此仗,我是不会输的。”

徐子陵语重心长的道:“不要过份自信,因问题可能会出在王世充身上。要说的都说完哩!我还要去见李世民。”

寇仲失声道:“甚么?”

徐子陵耸肩道:“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魔门的势力在他家内生根,大家一场老友,在情在理我好该给他一个警告,对吗?”

寇仲苦笑道:“陵少想出来的,会错到那里去。唉!若我跪下来求你,你肯留下来助我胜此一役吗?然后大家开开心心的去算计石之轩,联手破他娘的甚么不死幻。长生对不死,大家应是旗鼓相当,但我们的兵力却是他的一倍,合共两条好汉。”

徐子陵转身没好气的道:“你会这样做吗?”

寇仲哈哈笑道:“当然不会。现在老子有头有脸,哈!有甚么好笑的,去找你的李小子好朋友吧!”

徐子陵敛笑淡然道:“告诉我?你是否真的想成为另一个杨坚,一统天下后做皇帝?”

寇仲深深凝望着他,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可否答过这问题后,你再不会怀疑我。我可对任何人说谎,却绝不会骗我的好兄弟徐子陵。我对做皇帝半丁点儿兴趣都欠奉,但一统天下使百姓过太平日子,却是我肯付出性命作为代价以追求的梦想。兵法就是刀法,对我寇仲来说,武道的最高体验正是身体力行的以武力去换取天下的太平,我确信对得住自己的良心。若师妃暄挑选的是我而非李小子,子陵就不用这么为难。”

徐子陵苦笑道:“好小子,终忍不住吐露内心的不满。如你大哥的目标只是希望天下太平,那一切都好商量,你奶奶的!”

寇仲一把搂着徐子陵眉头,微笑道:“最真心的那一句,就是我寇仲要赢,不但要赢眼前慈涧一战,还要争天下的每一场战争,就像老跋以战养战式的修行。当我一统天下,建立霸业的一刻,便是功德完满的一刻。那时得烦子陵去请妃暄仙子下山来给我们挑他娘的一个皇帝出来,这方面她可比我们两兄弟在行得多。”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希望你不是给胜利冲昏头脑,尚未与李小子交手,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李世民非一般庸手,至少在驾御将领一项上远胜过你,至于兵法战略,就要打过此仗始可分明。”

寇仲放开徐子陵,正容道:“兄弟!去吧!大家永远是兄弟。我是绝不敢轻敌的,李小子的厉害,我比任何人更清楚。”

※※※

寇仲回到营地,心中仍想着徐子陵,也有点后悔,他尚是首次对徐子陵说这么重的话,因为徐子陵在这时刻去见李世民,今他心里很不舒服。现在这不舒服的感觉已烟消云散,遂较能体谅徐子陵的矛盾和苦衷。

他比任何人更明白与他关系比兄弟更亲近的徐子陵,他有着悲天悯人,时刻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好心肠。若非为了他寇仲,徐子陵说不定会全力助李世民统一天下,至乎登上皇位,完成师妃暄对李世民的期待。可是因他与李世民在争霸路上的冲突,徐子陵唯一可做的惟有置身事外,他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可想而知。

若现在他寇仲仍是无挂无牵,则一切好办。可惜他已是泥足深陷,欲退不能,少帅军、杨公卿和他的将士,宋缺的支持和期望,都是他既抛不开也不愿舍弃的,何况李世民现在仍非是李渊的继承人。

刚踏入寨门,麻常迎上来道:“王世充着少帅立即去见他,他在城楼上。”

寇仲心中暗叹,心忖这老狐狸今趟不知又要弄甚么花样。

※※※

李世民摒退左右,当宽广的帅帐内剩下他和徐子陵两人,他拉着徐子陵的手在帐心席地坐下,然后放开他的手欣然道:“他们差点要抗命不肯离开。因为怕你是为寇仲来行刺我,哈!徐子陵是甚么人?他们太不了解。今晚我们定要谈个痛快。”

徐子陵心中浮现李世民手下诸将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庞玉等人离帐时的不情愿表情,苦笑道:“刚才我和寇仲分手时,他临别的赠言是大家永远是兄弟,其含意是无论我怎样对待他,甚至出卖他,他仍当我是兄弟。”

李世民哈哈笑道:“徐子陵会出卖朋友?我李世民第一个不相信。子陵今趟远道而来,分别见寇仲和小弟,究竟有甚么急迫的事。”

徐子陵把侯希白的话转述,最后道:“你的老爹已完全被别有居心的女人和小人所蒙蔽,视你为杨广而李建成为杨勇,再没有甚么道理可说,世民兄可有甚么打算?”

李世民默然片晌,叹道:“想不到魔门手段如此厉害,哼!不过天下一日末统,我李世民尚有被利用的价值。唉!坦白说,我也不知怎办才好,子陵对我有甚么忠告?”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一天不回长安,没有人可奈何你。”

李世民一震道:“子陵是否暗示我须在关外自立呢?”

徐子陵沉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非世民兄有十足把握,否则回长安后将陷于完全被动,任人渔肉的劣境:石之轩现在魔功大成,再无任何破绽,天下恐难有能钳制他的人。”

李世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家族内的斗争,又或魔门的阴谋,而是寇仲加宋缺而成的威胁,那是长安上下的噩梦,也是妃暄的梦魇,若不能趁宋缺北上前彻底击垮你兄弟的少帅军,天下将重陷南北分裂的局面,那时突厥入侵,我们势将没有反击的能力。”

徐子陵念道:“寇仲加宋缺。”

李世民神色凝重的道:“世民非是危言耸听,我刚收到南方来的消息,宋缺正在岭南集结兵力,俚僚的战士加上宋家的子弟兵,兵力可达十万之众。估计召集和装配需时两至三个月,还须另加三个月至半年的训练和演习,那时宋缺会亲率大军东来,若再加上寇仲和他的少帅军,天下谁能撄其锋锐。”

徐子陵皱眉道:“宋缺开始动员?”

李世民道:“所以我只余顶多半年许的时间攻打洛阳和平定北方,否则谁都无法逆料未来的变局。”

徐子陵苦笑道:“宋缺加寇仲,唉!世民兄对宋缺这个人了解多少?”

李世民叹道:“此人雄材大略,学究天人,不但是精通兵法的统帅,更是对天下山川形势有深刻认识的人,在战场上则是无敌的猛将。手下更视他如神明,对他忠诚方面没有人敢怀疑。若再有寇仲辅他,将如虎添翼,在战场上与他们交锋,谁敢夸口有胜算。”

徐子陵苦笑道:“寇仲说过他只有争霸天下,让苍生安享太平的兴趣,却无当皇帝的野心。唉!我怎么说才好。”

李世民默默凝视着他,好一会忽然问道:“我们的关系弄成现在这样子,是否起因于秀宁?”

徐子陵哑口无言。

李世民无奈地道:“秀宁没向我说过甚么,是我自己回想当日的情况猜出来的。大家本是好好,寇仲却忽然拒绝我的提议,还要取账簿离开,我和他的关系从此逆转恶化,现在还要在战场上对决。假若有一天寇仲不幸命丧我李世民手上,子陵会怎样对待我?”

徐子陵平静答道:“我会求秦王你让我把他的遗体领走,带回小谷安葬。”

李世民叹道:“或者死的是我李世民,相信寇仲亦会善待我的遗骸,天下落在寇仲手上,怎都胜过落在石之轩手上。”

徐子陵明白他是因听到李渊辗转为魔门控制,故生出感触,才会有这种说话。

李世民又往他深深瞧来,轻轻道:“子陵可知妃暄返回静斋前,曾到长安找我,与我详谈近两个时辰,对我作了很多有用的指示。”

徐子陵涌起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滋味,就像师妃暄芳踪再现人世,当然那非是实情,只是因她下定决心再不出世,故而要与李世民见最后一面。

艰涩的道:“妃暄有甚么话要说。”

李世民摇头道:“她主要是问我关于我们李家的情况,唉!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何上一辈的超卓人物,在碧秀心被石之轩害死后如此伤痛欲绝!因为眼前有妃暄这好例子,谁能不被她高尚的胸怀情操,仿如天仙下凡的秀慧引起爱慕之心,可是爱意只能密藏在心底下,不敢表露丝毫,怕对她冒渎不敬。”

徐子陵一震道:“世民兄!”

李世民苦笑道:“这是我首次向人吐露心声,因为小弟晓得子陵比任何人更明白我的感受。哈!说出来后舒服多哩!”

徐子陵欲语无言,在某一程度上却感到自己的幸运,至少他曾和这动人的仙子试过“师妃暄式”谈情说爱的醉人滋味。

李世民又道:“她走时说过一句奇怪的话,是关于你的。”

徐子陵愕然道:“甚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