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歌舞升平,繁华依旧。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暗中多少有点变化。

  北大街高升客栈里来了一位孤身老头,既不是探亲访友,也不是做生意办货,一进店就没出店门。第二天又来了一个秀才、一个老道,和老头原来是认识的,一样的成天在店里耗着。

  隔几个门的承泰客栈里来了一个瞎子,穿得破破烂烂;别看瞎子穷,倒有三个阔朋友,整天大酒大肉,大把抓银子。另一条街上的裕通客栈里,也来了一个瞎子。这个瞎子更怪,不用拿竹竿,不用靠人扶,走起路来比睁眼的走得还快;而且更怪的是瞎子有个和尚朋友,行走不离的背着个大红漆葫芦,特别扎眼。

  同一条街的另一头,三义客栈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妇;男的貌比潘安,女的美拟西施,只要他们小俩口一出门,不论男的女的,都要向他们多瞅两眼;女人是瞅男的,男人则瞅女的。

  临安城外的白马寺里,也来了一位老和尚。本来和尚挂单住庙是常事,没什么稀奇,可是这位老和尚与众不同。白马寺是有名的大庙,大小和尚数百人,老方丈地位尊崇;但这位老和尚一来,老方丈立刻恭恭敬敬的让他住进了自己的净室,而且听说老方丈还向他行过叩拜之礼。

  但这些都是小事,并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另外却有件更引人注意的热闹事,沸沸扬扬的已经传遍了临安城。

  相府大街上来了一帮跑马戏的,就在相府不远的南广场围起了场子。临安城是大地方,跑马戏、打花鼓、走江湖卖艺的每天总有几帮,可是这一帮另有出色引人的地方。

  场主是个老头儿,银髯拂胸,精神矍烁。不但马上的功夫好,花样耍得好,而且老头儿另有一套绝活;二十几块砖叠到一齐,只要用巴掌-拍,说要哪块碎就是哪块碎。

  单靠老头儿并不能这么引人,真正引人的是他那三个妞儿;两个大的大约二十来岁,小的不过十四、五,身材脸蛋都是艳绝无双的。无论用什么美好的形容词,都不能形容到家;只有比做仙女下凡,才勉强算说到人的心坎里。

  跑江湖耍把戏的女孩子大都是穿红挂绿,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可是人家就不,三个人都是一身白,白鞋白袜,连头上插的花都是白的。

  女要俏,一身孝,这话可真不假。三个妞儿越发显得水花白净,娇艳迷人,只要眼角瞄上你一眼,就够你销魂半天的。何况这三个妙人儿又都有使人叫绝的真本事,踩软绳、走钢丝、爬到五丈多高的杆子上去拿大鼎,样样都叫人提心吊胆,替她们提一把汗。可是三个妞儿一点儿都不在乎,脸上总是挂着笑。除了这个不说,三个人还都能弹会唱,不论小曲儿、鼓词儿,唱起来真如行云流水,黄莺出谷。无怪乎仅仅两天就轰动了临安城。

  这天清早,老头儿又来打场子、鼓锣;其实锣不用鼓,人早围满了。

  正当老头儿要打鼓开场,人群里挤进来丁个英俊少年,老头儿一愣,鼓槌交给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瞟了英俊少年一眼,鼻头一皱,接过鼓槌就敲;两个大的却粉脸儿容颜变色,狠狠的多盯了一眼。

  老头儿拉着少年进了化妆的小布篷,轻声问道:“你大哥也来了临安?”

  少年点点头,道:“爸,老禅师要我告诉您,最好您能放弃这个打算,还是先离开临安。”

  “为什么?”

  “辽东五绝已经进了秦贼相府。”

  “什么时候?”

  “昨晚。”

  老头儿轻轻叹口气道:“难道又要我虚此一行?”

  少年忽然神色惨淡的说道:“爸.这件事您就暂且丢开手吧!您交给我来办,咱们先把大哥的事解决了,我一定会来完成您的心愿。”

  老头儿沉思半晌,无限感慨的说道:“只是不手刃秦贼,使我寝食难安。”

  “老禅师也劝您忍耐一时,并请您行前再到城外白马寺一见。”

  老头儿终于点点头,叹道:“好吧!日落以前我就离开临安。”

  少年迟疑了一下又说:“另外有几个人,也想见您一面。”

  “都是谁?”

  “白大叔、涵龄道长、老萧福,还有辛安。”

  老头儿有点吃惊,像自语般的说道:“他们都来了?这倒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他却斩钉截铁的又说:“这些人现在我都不见,你替我转达他们吧!将来,总会有相见的一天。”

  英俊的少年慢慢走出小布篷,一转眼就挤进了人丛之中。

  场子上已经开了戏,两个大的在走钢丝;别看三寸金莲小,踩到钢丝上可又稳又准,活像两只飘来飘去的白蝴蝶。老头儿自送走了少年之后,已经不像前两天那么起劲,懒洋洋的坐到旁边椅子上,像是害腰痛。

  忽然,人群中起了骚动,潮水般的不住前推后拥;原来是两队兵弁,正在吆吆喝喝的赶人。自从岳大元帅一死,兵也变了样,穷凶极恶的像土匪;何况这些兵是相府的禁卫军,骄横的更像没了王法。老百姓就怕兵,没多会,场子四周没了人。

  当先一位军官模样的大汉,走近老头儿,态度还算和气,只听他说道:“老头儿,收拾收拾跟我来吧!今天算是你交了运,老相爷忽然高兴要看你的马戏,演一场,赏二十两银子。”

  老头儿有点作难,好像是不愿意去。倒是姑娘们开通,两个大姑娘中的一个带点怀疑的神色向着老头儿问道:“老爷子,您不是天天想银子吗?今天有了赚银子的机会,您怎么又不想去了?”

  老头儿轻轻咳了一声,向那位军官模样的汉子道:“老头儿忽然犯了风湿病,浑身腰酸骨头痛,老相爷想看也得等明天再说了。对不起,今天实在不能伺侯。”说完转身就吩咐姑娘们收场子、理家伙,要回住处。

  这一来汉子生了气,想不到老头儿居然这样不识抬举。

  “老家伙,难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抗老相爷的命?老相爷的命令就等于圣旨,你敢抗旨,你长了几颗脑袋?”说完举手就要打老头。老头儿也有点动了气,没看见他动手,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却一跤跌出去了六七尺。

  来的兵弁见老头儿居然打了他们头儿,这还得了?呼哨一声,一拥齐上就要抓人。

  三位姑娘胆子倒满大,别看这些如狼似虎的大汉子狠,还真没放到姑娘眼里。三个人脸上仍然挂着笑,像在场子上表演一样,飘来飘去的三拳五脚,就把二十多个兵弁打了个落花流水。老头儿倒有点显得着急,不住的催姑娘们快走。

  三位姑娘倒也机灵,看着老爷子的神色不对,顾不得再打人,也顾不得拿东西跟了老头儿就走。走是走了,可是走晚了一步。面前又有人拦住了去路。老头儿一惊,没看出来人是从哪里来的,竟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只听那人阴沉沉的说道:“三十年来没人能从我们弟兄面前逃出去,萧震东,难道你能?”

  萧震东闻声不由一凛,定神看去;只见五尺之外,站定一人,红发拂面,双睛突出,面露阴笑,正是辽东五绝中的赤发神君司徒丹。

  萧震东虽感惊愕,但仍神定气闲,从容说道:“萧某久仰辽东五绝大名,今天得亲威仪,诚属三生有幸。贤昆仲威名远播,宇内慑服,不过,今天老夫却替五位觉得可惜……”说着仰天一阵哈哈大笑,声如春雷。

  赤发神君傲立不动,依然面含阴笑。

  萧震东徐徐收笑,语音转厉,叱道:“可惜你们不辨忠奸,不顺天时,断送了一世英名,空遗万年之臭!”

  赤发神君司徒丹神色不动,冷哼一声,道:“无知老鬼,已经死到临头,还要妄逞口舌之利。我只问你,今天是想生想死?”

  萧震东乘机四顾,四周早已围成了一面人墙,但都是秦贼兵弁,似未再见其他四绝的踪影。但他深知五绝的狡诈阴狠,不敢存丝毫轻忽大意之心。回顾太白三女,已分按鼎足而立,似乎也已知道事态的严重,蓄势而待。

  赤发神君见萧震东目光四转,已知其意,又复逼近一步,喝道:“萧震东,我已经说过,三十年来没人能在我们弟兄面前逃出去,你趁早别打歪主意。”

  萧震东面对大敌,并无凛惧。他原系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来,虽死亦得其所;所不安者,只有使太白三女陷于危境,未免有所挂虑。是故他极端谨慎,苦思危中求生之计。但逼临面前的赤发神君早已不耐,陡的大声喝道:“老鬼,你究竟是束手就擒,还是要奋战拒捕?”

  萧震东斜跨一步,转立赤发神君左方,也怒声叱道:“鼠辈休得猖狂,凭你不见得就能胜得了老夫,先接我这招‘飞瀑流泉’试试!”说毕,身形一晃,双掌一先一后,分向赤发神君前胸后背电击而到。

  赤发神君格格一笑,声如枭啼;身形不摇不动,却突然暴退三尺,躲开了萧震东的双掌,同时阴冷的哼道:“老鬼,恐怕你还不行。”说着双手伸向腰间,微甩微抖,一条轻鞭已握在掌中。

  赤发神君这条鞭并非凡物,虎头蛇尾,长可五尺,原为蛊毒一教传世之宝。三十年前辽东五绝初撼中原武林之时,战少林、攻武当,最后以五人之力,竟一举诛灭了威服西南历五百余年的蛊毒一教,于是这条虎头蛇尾鞭,很自然的就入了老大赤发神君司徒丹之手。但他这鞭并不常用,自从到手三十年以来,这才是第二次取用。

  萧震东一招出手,旋即后退,并非功力不敌,而是暗藏了最具威势的杀手,虚实兼并,刚柔相济,故露空隙;因而出手的一招,不但并无出奇之处,而且显得有些内力不足。在他原意是想引赤发神君出手对招,乘隙施展动念之间即可发出的,“天龙手”,将对方一举成擒。殊料赤发神君闪身暴退,并不还招,却向腰间取“虎头蛇尾鞭”,不免大感意外。

  赤发神君一身软硬功力和无敌艮玄掌法,本已蔑视天下;“百影化身”轻功,尤属宇内无双绝学,数十年来纵横武林,谁敢对他们弟兄不正眼相视?并非他惧怕萧震东,原来他另有打算。

  萧震东默察忖想,倏如兔体突起,指点掌劈,又向赤发神君二度出手。这次他已不再藏拙,而是全力施为。因已见及赤发神君的阴谋,只能拚却一击之下,早定成败;否则等其他四绝联袂而来,形势上自然更是不利。

  赤发神君见对方身法快逾闪电,掌劲刚猛无伦,自知已遇劲敌;不敢怠慢,忙运七成内力、三成阴劲,双臂“横身拦虎”,硬向萧震东递出的右臂扫来。

  萧震东志在速战,大喝一声:“来得好!”单臂改点为扫,向赤发神君双臂迎去。忽闻一声怪叫,赤发神君突地后退数步,双臂前后甩动,显然大感痛楚。萧震东虽能勉强忍耐,不形于色,但一条右臂也刺痛如折,竟无法再抬得起来。但既已一重打势,哪能再行停顿,于是一声断喝,身如箭射,三度扑身而上;左掌“力劈华山”,又向赤发神君当头砸来。

  赤发神君虽已取鞭在手,但因距离太近,萧震东出手又快,不容他施展,故而方以双臂硬扫。但萧震东内力之强,大出他意料之外;不仅双臂痛楚难当,心头也大惊不已。及见萧震东又复一掌劈来,不敢再行硬接,鬼哭狼嚎般一声嗥叫,身躯一扭,竟忽然失去踪迹。

  萧震东一愣,心凛于对方轻功之高,赶忙旋身一周,却见四面八方都有赤发神君的身影闪动;仿佛他有分身之术,竟看不出何者是实,何者是虚。

  原来赤发神君见萧震东内力浑厚,不能力拚取胜,故而施展出“百影化身”的轻功身法,迅如飘风般绕定萧震东团团而转。萧震东见对方身法诡异,竟为武林间罕闻少见之学,当下不敢出招反击,只能抱元守一,以静制动,有如狱峙渊停般巍然而立,静以观变。

  太白三女紧随萧震东之后鼎足而立。华家姊妹自幼随太白仙姥幽居太白谷,虽不识辽东五绝之名,但以萧震东凝重的神色和赤发神君的功力身法看来,已知来人不善。

  音莺姑娘悄向仇君菁道:“四丫头,你该去搬救兵。”

  仇君菁依然满面含着笑,一对黑眼珠滴溜溜乱转。鼻头一皱,回道:“要去也该二姊姊三姊姊去!”

  “为什么?”

  “去搬救兵还不是搬二哥,我去算哪头蒜呀?”

  飞莺姑娘一旁沉不住气,娇声叱道:“死丫头,我们要能脱得了身,还用得着求你?”说着向密密层层包围的人群瞄了一眼。

  仇君菁仍然若无其事的笑道:“两位姊姊都脱不了身,我又能有什么用?”

  音莺姑娘急得咬牙又跺脚:“死丫头片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装模作样的拿架子。”

  飞莺姑娘也啐了一口,叱道:“你还笑,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四丫头勉强收敛了一下笑容,道:“三姊姊不教我笑,难道教我哭?”

  但是不行,就算她不笑,也还是像笑,眼睛、鼻子,尤其是那两个酒涡,怎么看都是笑。

  华家姊姊好像生了气,没再说话。仇君菁忽地用手二指,仍然笑着说:“二位姊姊别动怒,就算我能走,现在我也不敢离开你们跟老爷子,你们看……”

  华家姊妹依言看去,只见赤发神君已经收住身形,一指萧震东,傲然喝道:“老鬼,就凭你大爷的这种身法,要想取你项上人头,早已取到多时了。可是我不想现在杀你,慢慢的还有你的乐子……”

  萧震东有生以来尚未受过如此戏弄,不由勃然大怒,厉声叱道:“鼠辈尔敢!”喊声甫落,又复纵身欲上。赤发神君桀桀一笑,猛退数尺;手中虎头蛇尾鞭一抖,忽然硬如长剑,随手一摆,陡闻身后围随的兵弁竟同时轰雷般应了一声。

  萧震东猝出不意,吃了一惊,定神看去,不由大感竟外。

  原是混乱纷杂的兵弁,在一声暴喝之后,却突然变得整齐有序;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刀枪剑戟密如丛林,原来这竟是奇谲多变的一座阵法。

  萧震东对八卦九宫等变化素有研究,但一再观察,竟没看出这算什么阵法。但见九宫之中暗含五行变化,而且又按遁甲分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更糟的是辽东五绝已经次第全部现身:

  伤门兑位立定黄煞人魔宇文月,手捧紫竹剑,点首微笑。

  杜门震位立定蓝面怪客左眠,披发跣足,手捧日月轮,怒目而视。

  死门异位立定玉笛书生莫仇,摇头晃脑,双手把玩着玉质光洁的横笛。

  惊门坤位立定黑魔王法彤,手扶阴阳拐,目光斜瞅着华家姊妹。

  赤发神君自立于休门乾位,手扶虎头蛇尾鞭,仰天桀桀而笑。

  萧震东心头已经冷了半截,三十年来这五个魔头横行无忌,战少林、攻武当、破七帮、吞三教,江湖道上望风披靡,闻名胆落,看来今日自属凶多吉少。

  赤发神君笑声甫歇,倏而软鞭微摆,阵势立刻渐起变化。

  各队变换诡异,时纵时横,忽掩忽开,同时隐隐似有风雷之声。赤发神君踊进数尺,扬声问道:“老鬼,这点小玩艺,多少还有点意思吧?”

  萧震东冷冷笑道:“若凭真才实学,老,夫让你们五人联手齐上,绝没一点含糊,若凭这种旁门左道,鬼蜮伎俩,老夫认栽就是,何必多言。”

  赤发神君纵声大笑,手中软鞭连摆三次。倏闻鼓声一鸣,其中夹杂着数声长啸,阵势缓缓前移。行进之中,按五行生克不时移宫换位;倏见枪戟如林,倏见刀剑如海,变幻不已。

  萧震东、太白三女已如网中之鱼,随着阵势的推移,被逼缓缓而走。转瞬之间,进入了奸相秦贼的大门。

  阵势继续前进,穿越厅堂而过,直达后园。萧震东等被困阵中,已不知身至何所。周围只见雾气阴沉,刀枪如林,不时有风雷呼啸之声。萧震东思如潮涌,不禁喟然而叹。回顾太白三女,华家姊妹镇静如恒,略显悲凄之色;仇君菁则东了西望,眼珠乱转,小脸上满含笑意。

  老人家心头一惨,几乎落下泪来。心想,到底是年轻不懂事,竟然嘻笑颜开,全然不知死活。自己则更感愧疚,深悔不该连累上这三条年纪轻轻的小命。

  阵势突然静止下来,中间约有两丈方圆的空隙。四周八门俱闭,旗幡迎风而动,剑戟林立如箭,无异钢墙铁壁,插翅难飞。赤发神君等已隐迹不见,烟云飘渺中,只有五绝中的老四,玉笛书生莫仇手持横笛,随风而吹……

  忽见仇君菁似一朵白云般飘然出阵,娇笑道:“你要再吹这鬼笛子,当心把我大哥引来要你的命!”

  玉笛书生心头一凛,身形猛退数步。他并不是怕她所说的那位大哥,而是怕这位满面含笑的小姑娘。为何太白三女、萧震东都受到笛声催眠,而她却浑若无事?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心一横,玉笛疾如电闪,点向仇君菁“脑户穴”。小姑娘没见起身,面前却没了人,不知怎么一来,瞬间已经到了他身后。她仍然笑着,道;“你真笨,我在这里!”玉笛书生霍地转身,玉笛拦腰横扫,左掌紧随而进,两招先后进发,势如狂风匝地。玉笛书生忝为五绝之一,身形之快,自毋待言;但一任他旋转如风,却总不见小姑娘踪影何在。但闻赫赫嘻笑之声,不断发于自己身后。

  这一来玉笛书生既惊且怒,玉笛疾抡,身形转如风草,直至头晕目眩,方始停身回顾。但见赫赫的笑声已停,小姑娘也失去了踪影。阵中八门紧闭,风雷隐隐,雾气弥漫,枪刀剑戟如丛草,难道她是上天飞了走的?

  玉笛书生大感错愕,三十年来他弟兄五人威服宇内,会过的高手奇人不知凡几,难道真在这个毛丫头跟前失了风?这岂非怪事!五阴风雷阵中会逃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这话又如何去对弟兄们解说!

  两个时辰以后,玉笛书生当值已过,五阴风雷阵要交给老五黑魔王法彤。他愁眉苦脸,苦思焦虑,不知怎样解说弄丢了一个小姑娘。忽听背后“嗤”的一笑,转身看时,可不是她又回来了。玉笛书生即惊又喜,甚至对她有些感激。

  小姑娘仍然盘腿坐着,双眉一扬,笑道:“大饭桶,我也累了,再把你那笛子吹吹,让我也睡一觉。”

  玉笛书生蓦然惊觉,自己的魔笛功能摄魂逐魄,如不能将她催眠如死,仍然无法向老五交代。当下不及细忖,拉起笛子又吹,笛声婉转凄厉,有如婺妇夜泣。玉笛书生边吹边用眼角去看,小姑娘眼珠乱转,嘴角含笑,竟然毫无睡意。

  玉笛书生无奈,停笛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小姑娘嘴角一撇:“我又不困了!”

  玉笛书生大感焦急,忽然一揖到地,婉言求道:“那么求你装睡。”

  小姑娘鼻头一皱,嗤道:“看你这人可怜,就依你一次吧!”

  说完当真挨到华家姊妹身边,闭起双眼,满面含笑的呼呼睡去。

  玉笛书生定了定心,黑魔王法彤准时接班入阵;先看下看横七竖八的几人一眼,发出一声轰雷似的枭笑,手扶阴阳拐,傲然而立。玉笛书生满怀鬼胎而去。

  华家姊妹相背蜷曲而卧,俏脸如画;黑魔王目不转睛,越看越觉心痒,一时淫念大动。

  数十年来他是出名的色中饿鬼,坏在他手中的良家妇女不可胜数;面对如此佳丽,岂能白白放过?念转心动,黑魔王缓缓趋前,蹲身出掌,向音莺姑娘胸前摸去。讵料手背一阵刺痛,有如蜂蜇蛇咬,不禁大惊失色。一声怪叫,全身跳起一丈余高。仔细看时,并无异样——老头儿和三个姑娘,鼻息均匀,睡得正酣;阵势依序而动,黑烟滚滚,风雷隐隐。但自己手背上却已肿起了铜钱大的一块,中间刺了半寸多深的一个血眼,兀自有鲜血涌出,刺痛不已。

  黑魔王错愕片刻,拐交右手,二度蹲身出掌,又向飞莺姑娘胸前摸去。这次他换了左手,眼光直盯到手背上,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作怪。魔掌伸到飞莺姑娘胸前五寸之处,仍然没有什么作怪。他格格一笑,放心抓去。不料一把抓了个空!不,是没抓到飞莺姑娘,但是抓到了一支大针!三寸多长,用力不小,钢针刺穿了手背。黑魔王一声嗥叫,又跳起一丈多高。定神细看,三个姑娘睡得正熟,一动未动,这针是哪里来的?

  暗中忽闻嗤笑之声。黑魔王大惊,张皇四顾,空无一人。

  三个姑娘眼没睁、嘴没动,是谁笑的?耳中又听银铃般的声音娇笑道:“黑鬼,少动歪脑筋。”不错,是“传音入密”,难道这三个小妞儿里竟有这种高手?不可能,要不这风雷阵也困不住她们。但两只手痛得有点钻心,淫心邪念早巳意兴阑珊;只好满怀鬼胎,遥遥而立。

  阵中昏黑如夜,不辨时光,不知已经过了多久,萧震东、太白三女依然沉睡如死。

  花园斜角上有一方刁斗,高可十余丈,其下树丛繁茂,刁斗上忽有谈话之声。说话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用手指点着道:“辽东五绝初为五阴教徒,本不足道。后走辽东,遇咒罘鬼祖收为门下,才各练得一身邪门功力。咒罘鬼祖三十年前谢世,五绝方才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纵横宇内。为师并非忍心坐视,实则前因后果,俱有定数,不便强扭天命。”

  “此阵名为五阴风雷阵,可由景门坎位而入。阵无足惧,唯五绝非一般丑类可比,不可过分轻视。君菁小友亦在阵内,自会从旁支助,一切可见机而作,切勿疏忽。五绝大限未尽,孽根难除。此为既定之数,非人力所能强挽。保萧将军等安然脱险后,可同至城外白马寺内相会。”

  一旁肃坐静听的俊美少年,正是楚零。老禅师每说一句,楚零点一下头;等老禅师说完,恭谨的答道:“弟子遵命!”

  老禅师袍袖微拂,道声:“去吧!”遂趺坐瞑目,不再多言。

  楚零双肩略动,已如巨鸟飞扑而下,直投景门坎位而入。

  黑魔王双手痛楚未消,扶阴阳拐遥遥而立,心怀鬼胎,骇怪不已。忽而雷鸣数声,旗幡展动,景门坎位有人闯阵。黑魔王又是一惊,来人闯景门、走坎位,自是识得阵势变化。当下一声厉啸,声透十里,随手三摆,发动阵变。辽东五绝应声而出,各就方位,要捉闯阵之人。

  楚零昂然入阵,先向萧震东、华家姊妹等瞥了一眼,既悲且怒,迳朝伤门兑位的黄煞人魔宇文月逼去。黄煞人魔为五绝中的老二,一身黄煞阴功,尚未遇过敌手。当下暗运玄阴内劲,力蓄左掌,右手高举紫竹剑,阴阴喝道:“何方小子,报上名来。”

  楚零怒叱道:“凭你还不配问小爷的姓名。”

  黄煞人魔怒极,紫竹剑一顺,暴出如虹,迳刺楚零前胸。

  楚零身如风转,异离神功业已贯于全身。威力奇绝的杀手,动念即能发出,此刻却故示平庸,单掌护胸。看似惧于对方突施煞手,实则另有打算;而且萧震东等皆在险地,如被五绝群攻而上,后果难料。是故待机而动,企图一举将五绝制服。

  黄煞人魔见楚零身手奇快,急如电掣,心知此人不弱。力贯丹田,陡然一声大喝,将咒魔四式“火中奔穴”、“穿云贯月”、“判官投笔”、“飞龙点睛”,全力施出,一招紧似一招。

  楚零略无怯意,一任黄煞人魔剑如游龙,始终无法沾到他半点衣袂。他边战边想,投鼠忌器,他怕辽东五绝会在自己分身不暇的时候,伤害了萧震东和太白三女。谁知他竟是多虑,耳中忽闻一阵甜脆的声音说道:“二哥,你放心对付他们吧!老爷子和两位姊姊有我照顾。”

  这是“传音入密”,显然是出于仇君菁之口。楚零不禁一愣,连他也估不出这小丫头究竟有多高的武功。但这一来他却放了心,除自己恩师及少数世外高人,能运用“传音入密”的似乎还不多。虽然他对仇君菁并没有太深的了解,但他知道,保护老爷子的安全,绝对没有问题。

  黄煞人魔一连递出五六十招,疾如风雨,但都被楚零轻轻闪过。三十年来初逢敌手,黄煞人魔急怒攻心;一声闷吼,全部阴力贯注左臂,弃剑出掌,身移如狱,劲风雷鸣,向楚零狂击而到。楚零已无挂虑,异离神功运集右掌,迎势横击。

  黄煞人魔全力猝发,志在拚命,一击之下,劲如狂飚突起,威势自非凡响。楚零横掌相击,实招实打。相持片刻,声巨响,双双纵身而退。黄煞人魔汗下如雨,僵黄脸转为惨白,楚零也微现喘吁,额头见汗。不由心头暗惊,怪不得老禅师谆谆叮咛,辽东五绝果非庸手。

  黄煞人魔喘吁略定,勉强振声桀笑,身形缓缓前移,陡然呼道:“小鬼你纳命!”喊声未毕,一团黄光,密如雨丝,迎面打到。

  楚零毫不在意,异离神功随指挥出,一蓬“天丝钉”应声落地。

  楚零冷冷喝道:“还有什么绝活,快些一并施来。”黄煞人魔仰天狂笑不已,半晌,方才收笑说道:“不用你多问,方才你已经中了蝮液奇毒,四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你二爷不愿赶尽杀绝,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去吧!”

  楚零接口笑道:“你何以知道我已中了蝮液奇毒?”

  黄煞人魔狡笑道:“我那天丝钉毒液遍布,只要略-沾碰,剧毒随气而入;任你道行多高,也是等死无解。”

  “可惜你眼力太差,小爷何曾碰过你那天丝钉?你可听说过异离神功。可以凌虚挥物下坠而不必接触片肤一发?”

  黄煞人魔大惊,怪道此人如此厉害,原来他竟身负武林奇功之冠的异离神功!

  此言-出,五绝俱各惊凛。耳闻此种功力绝世已久,何以今日不期而遇?只怪十数年中倘徉辽东,未入中原。今日看来,实无必胜之算。

  赤发神君为五绝之首,虎尖蛇尾鞭-抡,阵势立变,出困守为进逼。但闻雷声隆隆,风声呼啸,滚滚黑烟中刀枪闪烁,分按五行变化向楚零压来。同时,五方五绝当先而上,赤发神君软鞭倒提,虎头中一缕红光突出,血舌箭先后三支,射奔楚零后心。蓝面怪客日月轮狂挥猛舞,呼呼怪响中,如一条离山猛虎,扑向楚零之右。黑魔王、玉笛书生联袂同进,攻向楚零之左。一时风雷烟云中,楚零被五绝团团困在垓心。

  楚零身形疾转,先躲过赤发神君的三支血舌箭;双臂横扫竖劈,五绝枉自鞭拐齐施,竟难再逼近一步。玉笛书生、黑魔王两人心怀鬼胎,不时反身回望,提防着装睡的小姑娘。

  蓝面怪客怒如狼嗥,暴退三尺;双手先后挥出两片蓝光,电击而至,迳射楚零后背。楚零指掌兼施,无奈五绝均非易与之辈;赤发神君、黄煞人魔、玉笛书生三人同时进招。楚零四顾不暇;而蓝面怪客的歹毒暗器,已无声而至。一时险象环生,危机一发。

  陡闻一声娇叱,一条白影流星划空般飞射而至;未待身形下落,双臂挥动如电,一阵叮咚之声响过,两把见血封喉的蛇尾弩已全部拨落在地。五绝同时大惊!来人正是那个沉睡未醒的小姑娘,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小姑娘盈盈一笑,向楚零喊道:“二哥,这些家伙没一个好的,专门背后暗算人,要不要我帮你收拾两个?”

  楚零身形未停,闻声答道:“不必,你只要保护着老爷子们就行。”

  小姑娘鼻头一皱,返身向后就走,五绝惊骇之余,却不敢贸然出手,竟让她从容而去。

  玉笛书生已见识过小姑娘的身手,又见楚零的异离神功罕有其敌,心头不住打鼓,黑魔王双手痛楚未消,更怀鬼胎,两人不自觉的闪闪缩缩,以防万一,随时准备逃走。

  赤发神君鬓发倒竖,震怒已极;蛇尾鞭连点带抡,密如风雨,席卷而上。同时黑烟滚处,一排枪阵背后冲到。楚零久战不下,亦自大怒。自出道以来,不论对方武技如何高深,以自己的异离神功对敌,不出三招,无不披靡。何以这五个魔头,竟皆具有如此功力?及见阵势发动,枪阵冲向背后,陡然一声厉喝,反身一掌挥去。

  掌劲刚猛,足以拔树倒屋;布阵之人均系秦贼兵勇,哪里抵受得住?一阵翻滚,已被击得七零八落。不料眼前一暗,一股黑烟扑面卷来,楚零竟然目迷难睁。但闻五绝格格狂笑,原来枪阵虽被击乱,却因而牵动了艮阴阵角;阴霾之中,刀剑闪烁出没,已被卷入死门。

  楚零一惊,黑暗中不辨方向,又不敢妄动,以免刀剑所伤,只能运集异离神功护身,静以观变。耳际忽闻老禅师以传音入密缓缓说道:“左旋进八步,后跃一丈,即可出死门。”

  楚零依言而行,顿觉眼前一亮,已退出黑雾所困。五绝见状大惊,又复拐剑齐上。

  仇君菁早在楚零闯入阵中之时,分向萧震东、华家姊妹推拿了一番。此刻三人已次第醒来,几疑仍在梦中。萧震东默然四周略一打量,心中大致已经了然,不免大为感慨,叹了一口气。

  华家姊妹一眼看到楚零正被五绝包围死战,花容失色,两人同时跃起,纵身欲上。仇君菁闪身一拦:“二姊三姊千万不能去,那五个魔头太霸道,小心为是,免得吃亏。”

  “那你快去帮帮他!”

  仇君菁小脑袋一摇,说:“他不用我。”

  飞莺姑娘有点生气,娇喝道:“死丫头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什么事都跟我们别扭着,难道你要眼看着他——”说着眼圈一红,没接下去。

  小姑娘盈盈一笑道:“两位姊姊别着急,凭二哥的异离神功,这世上怕没人能伤得了他,不信你再看……”

  此时果然已经起了变化,楚零退出死门之后,既怒且惊,潜聚全部功力,要痛施煞手。忽闻云蒙禅师又以传音入密说道:“徒儿!刚柔相济,阴阳互调,怎么今天竟而忘了?”

  楚零闻言恍然,几乎失笑于自己今天竟然大失常态,怪不得师父曾说自己未遇过大敌,缺少历练。当下身形疾进,如影随形般扑向赤发神君。双掌同出,分取上下,异离神功阴阳二极两部齐发。一阵疾风掠处,赤发神君的艮玄掌法竟然无效,功力如已冰结,发射不出。

  刚柔相济的掌风,像波浪般层层进逼,一硬一软;赤发神君顿感如网缠身,心知不好,正欲施展“百影化身”轻功。

  惜乎为时已晚,楚零双掌倏而改拍为抓,不容闪避,已被齐胸抓起。蓝面怪客、黄煞人魔见状一声闷吼,双双齐上。楚零抖手一抛,赤发神君被抛出三丈。黄煞人魔、蓝面怪客已临面前,楚零如法炮制,两人如羊遇虎,同时被罡力弹出。

  玉笛书生、黑魔王早欲乘机而遁,此时更不怠慢,闪身避开两丈,静观赤发神君作何措施。

  赤发神君被掷出三丈,虽未跌伤,但心怀凛惧。作梦也没想到兄弟五人同时败于一个年轻后辈之后,心头愤怒难平,却也无可奈何,返身怒声喝道:“小鬼,中原道上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咱们慢慢走着瞧!”

  楚零朗声笑道:“那我倒该告诉你们,小爷姓楚名零,随时随地等候大驾。”

  赤发神君一声枭叫,当先而遁;所余四绝更不落后,五点人影先后腾空跃起,瞬息无踪。

  五绝既去,风雷阵立破,五十余个分持兵刃的秦贼兵弁愕然而立,恍然梦醒。

  楚零紧走两步,在萧震东面前一跪,道:“爸!您受惊了。”

  老人家目蕴泪光,慨然叹道:“当年千军万马之中,比这个惊险多了。这倒算不了什么,只是五绝布阵相困,秦贼自然又已遁去,不能手刃奸贼,此心难安耳。”

  “爸!来日方长,何必争在一时,老禅师已返白马寺等您。”

  “你大哥……”

  “瑾妹在暗里跟着他。”

  华家姊妹芳心大慰,眼角瞅着楚零,紧随在老爷子身后。

  相继跃起,越墙穿脊,迳投城外白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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