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外的商家店,那天来了个游方道人,肩挂铁牌,手拄竹杖,精神倦怠,满面风尘。

  怪的是那老道土一不化粮米,二不化银钱,却指名要找老员外商良栋和他的儿子商五洲。

  不要说在商家店,就连太原城上,提起商良栋来,也是耳熟能详,人尽皆知的人物,商家店坐南朝北,头一个大门就是。可是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大门关得死紧,老道白敲了半天,没人开门。

  有人说老员外进了城,有人说他家里出了妖。老道点点头,叹口气,无语而去。不过他并没走远,当天二更天,他又回到了商家店;围着商老员外的家宅绕了一圈,一闪身飘进了院墙。

  商良栋是太原首富,家奴无数,骡马成群;按说应该灯烛辉煌,人声不绝才对。可是这两天出了岔头,前后七八进院落,到处死气沉沉,听不到半点人声,也看不到半点灯火。

  老道前前后后轻手蹑脚的走了一遭,各屋里都不见有人;有的只是饿得垂垂待毙的几只狗,和一大群畜生。

  牛栏里死了五头牛,死得有点奇怪,往里瞧,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老道取出火摺子,迎风一晃,这回看清了,可也吓了一跳。墙角里蹲着四个人,赌钱纸牌仍然拿在手里;再细看看,四个人一动不动,眼皮也没眨一下——是四个死人,龇牙裂嘴有点像笑,冻死的!

  老道心里料着了一半,赶紧仍旧回到前院,找了处偏僻的角落蹲下,耐心的等。

  三更过后,果然来了人,同样的是翻墙进来的。以身为武林七大高手之一的老道看来,来人身手虽不算弱,可也不能算上乘之选。老道的判断没错,来人正是萧福。他逡巡着进了正院堂屋,点起了灯,长吁短叹的在屋里走圈子。

  没多久,外面有人敲门,萧福一惊,但又一喜,连忙走去开门。事情就有那么巧!门开了,外面站着一老一少,老的是白秀山,少的是商五洲。两人连向萧福看都没看,举步向里就走,商五洲随走着还问:“我爸在家?”

  老萧福跟在后面,阴恻侧的答道:“你来晚了三天。”两人这才大惊,同时转身,和萧福碰了个满怀。

  商五洲“啊”的一声惊叫,一连退出去了三步,还是秀才公比较沉着,冷冷的问:“萧福,你在这里?”

  “我来等二位的大驾。”

  “你怎知我们会来?”

  老萧福闪动一下带着狡猾愤恨的目光答道:“第一、鲁达去了敬阜山庄,即使杀不了你,也必把你吓跑。你的去路只有一条,到太白谷去找牛鼻子。涵龄一来怕他回敬阜山庄找你,遇上鲁达;二来找他共商对策,你们两人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第二、牛鼻子涵龄追赶奚瑞,早已离了太白谷。但你不知就里,判断他不是去了吕梁山,就是去了临安。吕梁山近在咫尺,你不会不去,见不到涵龄,你必会再去临安;去临安必经太原,既使令高足不说,你也会顺路带他回家看看父母。我这老糊涂的判断虽然不见得正确,可是二位到底教我等着了。”说完,得意的狂笑起来。

  商五洲定了定神,转身看看死气沉沉的大院子,带点惊惧的问道:“我家的人,你把我家的人……”

  萧福一笑,道:“商少侠放心,令尊令堂以及府上家丁都平平安安的住到城里去了。虽然我也显了点手段,以防止府上的人泄露消息,只不过死了几头牛,另外……另外有四个下人受了误伤,可是那不是萧福故意杀人。”

  商五洲比较放了点心,但他举步就走,要各院里查查看。

  老萧福冷哼一声,闪身拦住了商五洲。

  “商少侠,你最好别动。”

  白秀山心中一凛,但仍镇静的说:“萧福,难道你想……”

  “老奴不敢,可是白大侠也该替我想想,白石掌镇烧了个片瓦无存,教我怎么敢去见我那小主人。现在只有求白大侠可怜我,让我点上一处晕穴,陪我去见我那小主人,当面解释;或者去临安见我那老主人也行。”

  白秀山冷冷说道:“我那萧大哥并不在临安。”

  “也许不在,可是他还会再去。我知道我那老主人的脾气,我们可以在那里住着等。”

  “我不答应你呢?”

  萧福阴冷的一笑道:“白大侠,您非答应不可,您该知道我……”

  “萧珂传了你寒煞阴功,你以这个来威胁我?”

  “可以这么说。您该知道您已经把我害得走投无路,如果您不答应,也许我顾不得您是老主人的朋友,会被迫下手……”

  萧福说着果真扬掌作势,目露凶光。白秀山倒为了难,看来萧福也练成了寒煞阴功,绝不会假;自己位列为七大高手之一,可就是对付不了这种邪门功力。

  “白大侠,您要快做决定。”

  萧福逼近一步,厉声催促。

  白秀山穷急智生,忽然大声说道:“萧大哥,你来得好!”

  在他认为萧福在猝然之间,必会返身回顾,那么以自己身手的矫捷,不难趁机点上他一两处穴道,解除了这场困厄。

  不料萧福不上这个当,他冷冷的说道:“白大侠,您别故弄玄虚,萧福不吃这个!”

  可是身后果然响起了笑声,萧福这才有些吃惊,连忙横跨出数步;一面仍监视着白秀山师徒,一面凝神去看发笑之人。黑影里走出了个黄胡子老道,他是涵龄。

  白秀山咬牙跺脚的说:“老道,你不该……”

  老道摆手笑道:“酸丁,你别忙,老道闯了三十多年江湖,还没教人点过穴道。今天我倒想请我们萧大管家也给我点处晕穴尝尝是什么滋味。”

  接着他转向萧福道:“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的处境我也很同情。其实你真正急着要找的还是我老道涵龄,现在我自己送上门来,你应该高兴。你说要找你老主人,或许是真;要说你想找你小主人,我倒有点不相信。”

  “第一,萧珂要你陪杜红枫姑娘回敬阜山庄;你却擅作主张,撇下杜姑娘不管,去了白石掌镇——这是第一件使萧珂对你不满。第二,萧珂曾警告你留心冰玄老人和鲁达;你竟疏忽大意,反而带着那两个活死人去了临安。结果半路上果然出了事,鲁达、冰玄发狂而逃——这第二件更使萧珂对你无法原谅。第三,你擅作主张困住了白大侠师徒,以致被我哥儿俩踏平了白石掌镇,这又是一件大错。第四……”

  老道黄胡子一甩,又哈哈大笑了一阵,才说:“这一件最重要,也是你急着要找我的原因。萧福,那么要紧的东西,你却忘了随身带着,竟把它丢到白石掌镇。这一件就更使你不敢去见萧珂。等你发觉以后,鲁达、冰玄已逃;待重回白石掌镇,白石掌镇已变成了一片瓦砾场。你一错再错,错到完全无法收拾。萧福,我奇怪你那时为何还不自杀,还要急巴巴的想法子来找我?奚瑞告诉你的不假,寒禅宝卷在我这里,但现在已经晚了。那种邪门功力,我多少也会了一点,萧福,你要不要试试看?”说着竟也扬掌作势,要向萧福当胸拍去。

  一番话早把萧福镇住了,老道说得不假,老萧福一错再错,错得不堪收拾!此刻早已老泪纵横,吁叹不已。老道并非真要伤他,又缓缓收了扬起的右掌。

  老萧福哽咽半晌,含泪说道:“老奴并不怕死,也不见得怕你真能杀了我;只是寒禅宝卷的功夫既已被你学去,索回也已无用。当初我那小主人再三告诫,绝不能再传另外一人,否则必取我性命无疑。现在,老奴迟早必死,目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死前再见上我那老主人一面。不然,我死不瞑目。”

  老道不料萧福竟变得如此软弱起来,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遂伏在萧福耳边轻轻咕唧了半天。老萧福频频点首,最后竟阴霾全消,面露喜色,激动的说道:“果真如此,那可是萧福的造化了。”

  老道又龇牙一笑,拍拍萧福肩头道:“听老道的话包管没错!干脆现在你就走,要不然路上你也许会碰上萧珂。临安城北大街,高升客栈你先去住着,我们老哥儿俩随后就到。”

  萧福当真眼中弹泪,又向白秀山、涵龄以及商五洲深深作了一揖,道歉而去。

  等萧福去远,秀才公方才摇摇头,叹口气,道:“老道,今天你算风头出足了。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两下子!诚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矣!”

  “秀才公,你先别发酸,我那四十八条好汉,现在都在哪里?”

  秀才公恨恨的呸一声,道:“到敬阜山庄不到两天,四十八个土匪跑了个一干二净。更倒楣的是第三天,兜回来了半死不活的长发鲁达,要不是我和五洲跑的快,早就冻成死肉了。老萧福那只老狐狸猜得不错,以后的事我就不用再说了。

  不过,俺秀才公还有一事不明,你怎知老萧福会来找我?”

  老道哈哈大笑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道我云游无定,他到哪里去找?要-先找到你才能找到我。你不记得老萧福说咱们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么?”

  秀才公又“呸”了一声,道:“难道你真的也学了那一手?”

  “哪一手?”

  “玄寒冰煞。”

  老道耸耸肩道:“你想我还真会去学那个?何况我根本就没见过什么寒禅宝卷。”

  “那么你刚才是撒谎?”

  “不得不尔。”

  秀才公白了老道一眼,说道:“少套用我秀才公的口气,赶紧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老道带奚瑞上路以后,奚瑞现在又跌足又叹气。老道追问了半天,他才迟迟疑疑的说是老萧福走时遗落了一个小巧的皮口袋,他当时没敢动,放在议事厅的大梁上,这场火一定烧光了。老道不是糊涂人,那个皮口袋盛的什么东西,他猜了个差不多。同时老道也动了疑,奚瑞既然跟自己当了徒弟,他还记挂着那些东西干什么?所以他存了个心眼,故做神秘的说是那个皮口袋已经被他拿了去。

  由于奚瑞被萧珂点过一处穴道,一年之后如不解开,必死无疑。他不敢当真背叛萧珂,到太白山第二天,找了个机会,他就溜之大吉。一来他探清了老道在太白谷安排的计划,二来他确定老道拿了萧福的皮口袋;他要分别去报告这些重大消息,以求能将功抵罪,保住残生。

  果然他先在许昌城遇上了萧珂,后在临潼路上碰着了萧福。

  白秀山忽然笑道:“别以为巧头都教你占了,本秀才公今天也有一番奇遇。”

  老道有点不信,但又忍不住问道:“凭你能有什么奇遇?你到说说看。”

  “我遇到了这世上的第一位高人。”

  “快说是谁?”

  “云蒙老禅师。”

  老道不由也愣住了。这的确是番奇遇,他老人家好像从来不大交结朋友;除了萧震东、楚零,这世上就没人能跟他攀上关系。

  白秀山接着却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另外又遇上了一个人,这个人说起来你老道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跟萧珂却有不共戴天之仇,将来难免又是一场麻烦。”

  老道猜测的问:“难道你说的是辛安?”

  白秀山点点头:“正是此人,不但他又练来了一身奇门功力,而且他还另外拉来了三个大名鼎鼎令人胆寒的大魔头……塞外三虎。”

  老道一惊,忙问:“这是真的?塞外三虎会和辛安一路?”

  “只要有利可图,降低点身分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今日的辛安早已不是那当日的辛安。”

  “有什么利可图?”

  “老道怎么又糊涂了,黄帝神刀还不够使他们眼红的?何况那刀本来是辛安得来的东西。”

  老道垂首不语,白秀山缓缓又道:“另外一个消息大概也够你吃惊老半天的,辽东五绝也入了中原!”

  “这又是谁说的?”

  “云蒙禅师,要不然他老人家又何必重履红尘?看来最近之内,武林中又要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浪来。”

  老道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又问:“你知道这些人都在哪里?”

  “以萧珂为中心,节节东移。也许会到临安,也许会去山东古城,这倒没准。”

  “那么咱们是不是也去赶这场热闹?”

  白秀山双眉一挑,道:“以咱们七大高手之尊,岂可错过。”

  老道黄胡子一甩,笑道:“酸丁别自我陶醉,那是十年前,现在数不着咱们这老废物了。”

  秀才公亦不在意,转身就喊五洲,他说:“江湖风险太多。

  今后别跟我瞎跑了,明天去接你父母回来,多学耕田读书吧!”

  说毕拉起老道就走。商五洲恋恋不舍,送出了十里多路,方才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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