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艾虎他们定好了主意。原来他们这四个小贼贴上苏相公了,答讪着苏相公说话:“今天宿在那里?”苏相公说:“走路看天气说话。”小贼说:“天也不早了,就宿在头里罢。这里有个高家店,房屋干净,吃食便当。按你又是个念书的人,走也多走不了几里地,又没脚力。”苏相公说:“承你们几位指教,这是个高家店?”小贼说:“拐过弯就看见,就是这一座店。”

就听见那边小河南车“吱吱吽吽”响,跟车的说话。按说徐良说话可是山西的口音,这要写在书上就不能按山西口音了。要论山西的口音,盆朋不分,敦东不分。不信,诸位与山西人说话,就说“棚底下有一个大盆,到东边敦一敦。”要教山西人说:“盆底阿有一怀大棚,到敦边东一东。”要是“打油”,他告诉“妈恼”;要是“买蜡”,他就说“妈油”。再说前套《七侠五义》,有段男女错还魂的节目,屈良、屈申两个人说话,下面都要缀上山西的字音。这可不能,是何缘故?正续的《小五义》二百余回,尽是徐良的事多,若要徐良说话,字字缀上山西的口音,看的反觉不明白,听的也觉发乱,倒不如还是《洪武正韵》,倒觉爽快。

闲话少叙。单提徐良,嚷道:“你们两个人实为可恼,还慢腾腾走呢,天气不早了。若要是赶不上道路,那还了得!比不得不要紧的东西,这个东西若不留神,要有点失闪,什么人担架的住?自然没你们的事,我要卖个家产尽绝,连我的命饶上,也不值人家这一箱子东西。打算是闹着玩的,还不快走呢!”可巧又被小贼听见,又调坎儿说:“合字,招老儿把合,念奚决闷字,直咳拘迷子。”说的是:伙计,用眼睛瞧一瞧;“念奚”,是山西人;“直咳拘迷子”,是值好些个银子。小贼就顾不得跟着苏相公了,一转身就奔了小车来了,搭讪着徐良说话:“掌柜的,你这是上那里去?”徐良说:“你瞧我头上戴的像掌柜的呀,身上穿的像掌柜的?”小贼说:“听你说话是山西人。山西爷们做买卖的多,你那行发财?”徐良说:“小买卖,教你们几位耻笑,保镖。”小贼说:“原来是达官爷,贵姓?”徐良说:“姓揍,叫揍人。”小贼说:“玩笑哇。你要揍谁?”徐良说:“戚谢邹俞的邹,仁义礼智信的仁。你们几位大哥贵姓?”一个说:“姓李,姓唐,姓刘的,姓奚的。”徐良说:“原来是李、刘、唐、奚四位大哥,外不流糖溪。”小贼说:“咱们四个人怎么凑合来着?你别这么叫我们了。你保的是什么镖?”回答:“红货。”又问:“什么红货?”回答:“这箱子里头有映青、映红、珍珠、玛瑙、碧玺、翡翠、猫儿眼、鬃晶、发晶、茶晶、墨晶、水晶、妖精。”小贼说:“你别混闹了,那么妖精呢?”徐良说:“真有拳头大的猫儿眼,盆子大的子母绿,两丈多长的珊瑚树。”小贼说:“你顺嘴开河了。别的都可以,你要说是两丈多长的珊瑚树,这箱子共有多长,里头盛的下么?”徐良说:“你不知道,珊瑚子树是两丈多长,人家把他锯的一毂轳一毂轳的,装在箱子里头。”小贼说:“你今住那个店里?”徐良说:“老西正没主意呢,道又不熟。”小贼说:“前边有个高家店,这个是顶好了。你这里头有要紧的东西,是更稳当。”徐良说:“李、刘、唐、奚四位大哥,你们住那里?”小贼说:“我们就住那里。”徐良说:“你们几位不弃嫌,咱们都住在一处。”

小贼说:“敢情好了。”徐良说:“就是那么办了,咱们到那里拜个把子。”小贼说:“我瞧着你们这位,推车子也推不动了,我们替你搭着罢。”他们暗地里议论议论说:“这个人说话可没准,咱们替他搭车,较量较量这个分两,真是好东西必有分两。”故此这才要替他搭车。徐良说:“那可不敢劳动。”小贼说:“些须小事,那算什么。更不用推着,我们搭着就得了。”随即接将过来,往起一颠,分两不小。这几个小贼喜之不尽,以为是真正的好东西,搭起来就走。山西雁后边跟随。

拐了一个弯儿,就到高家店,大门上头有块横匾,没有字号,就写着“高家老店”。

两边板凳上坐着十几个伙计,内中有两三个叫了一个“王”字,姓刘的就一使眼色,山西雁就明白了八九。复又说:“你们几位打那里来?”小贼说:“我们上岳州府去。”

店中伙计问:“这位是谁?”小贼说:“这是达官爷。”伙计问:“达官爷贵姓?”徐良说:“姓揍,叫揍人。”伙计说:“别玩笑。”小贼说:“姓邹名叫邹仁,是邹达官爷。”伙计说:“有三间东房。”他们就把小车搭到东房门口,徐良就把箱子解下来搭到屋里。是何缘故?徐良是怕他们撬开瞧瞧,说是红货,怎么成了黑货了?到了屋内,也不洗脸,也不喝茶,就要饭吃,要一桌酒席,五瓶陈绍。酒席摆齐,李、刘、唐、奚说:“我们可是点酒不闻。”山西雁说:“序齿是李大哥当先喝,第二盅才是我喝。”

姓李的说:“我是点酒不闻,实在不能从命。”山西雁说:“你不喝,我也不喝,咱们这酒就不用喝了。”姓李的说:“我这酒喝了就躺下。”徐良说:“对劲,我也是如此。”就把酒递过去。姓李的说:“你可喝二盅。”回答:“大哥喝罢。”小贼咬着牙,一喝而干,一歪身躺在炕上。姓刘的说:“我给达官爷斟上。”徐良说:“对了,你斟的你喝,连我女人给我斟酒,我还不喝呢。”强逼着叫这姓刘的亦喝了,也就躺下了。

让唐大哥饮,任凭怎么让,也是不喝。山西雁一回手,“嗖”的一声,把刀亮出来,“咚”的一声,把刀往桌子上插,一瞪眼睛说:“老西将酒待人,并无歹意,若不喝,今日有死有活。要是序齿,你比我大,老兄弟,我绝不让他喝。”姓奚说:“哥哥,你喝了罢。”唐姓一饮而干,也就躺倒了。姓奚的说:“我可不给你斟了,你自斟自饮。”

山西雁说:“我自斟自饮。”把酒斟上一看,此酒发浑,酒盅儿里头乱转,明知若是喝将下去,准是人事不省,说:“奚大哥,你替我喝了罢。”姓奚的说:“杀了我也不喝。”山西雁说:“你瞧我喝。”往前凑了一凑,一伸手把姓奚的腮帮子捏住,拿起酒来往嘴里硬灌。“哽”的一声,还晃摇了一晃,一撒手,翻身便倒。把刀起下来要杀,就听见外面“咳哟咳哟”。

徐良一看窗棂纸破损的地方,往外一看,见外面来了个病人。就是胡小记教乔宾搀着装病,全是艾虎的主意。艾虎教大爷、二爷远远等着,他跟着苏相公。见他们进店,伙计问他:“就是二位?”回说:“不错。可有上房?”伙计乐了--没有小贼跟着,他们多分一成帐。跟到上房,打洗脸水,烹茶。少时间了问来历,问要什么酒饭。童儿说:“我们相公爷吃素,我的饭量小,我们吃这饭就是点染而已。”伙计说:“是进我们店里来,都是财神爷。相公吃素也容易,烙炸豆腐软筋。”童儿说:“我们一概不要。”伙计说:“吃什么呢?”童儿说:“有豆腐汤么?”伙计说:“不好吃,就是老汤烩豆腐。”童儿说:“就是我吃两口就得了。拿馒头,有点好咸菜就行了。你可别看我们吃得少,先说明白了,两吊钱酒钱。”伙计说:“照顾一个大,我们也不敢慢担不喝酒么?”童儿说:“不喝,先取馒头出来。”到了灶上,嚷道:“要碗豆腐汤,咳咳的迷子,先检两碟馒头。”早被艾虎听见,回去教给了两人。胡小记躬着腰,乔宾搀着,“哎哟哎哟”的就进了店里。伙计问:“作什么?”回答说:“这是我哥哥,有病才好了,见了我一喜欢,要出来走走,走了一里多地,我教他回去,他说还要走走。又走了一里多地,他还要走走,把个病也重劳了。我先同着他到店里歇歇,能走就走,不能走就住下,借你个地方坐坐。”大影壁前头有张桌子,两条板凳,胡小记在东边哼不断声,乔宾在西边看看。上房就问:“我们的菜得了没有?”答应:“就得。”伙计催着快作。不多一时,炒杓一响,伙计拿着个托盘,把一大碗豆腐汤放在盘内,伙计单手一托,胳膊上搭着块毛巾,出了厨房。正走到胡大爷眼前,大爷“哎哟哎哟”一歪身,往地下一倒,绊在过卖伙计腿上,“爬嚱哗喇”,盘也扔了,碗也碎了。徐良看得明白。说话之间,“嗖”的一声,打房上蹿下一人。若问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