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茵做梦也想不到纪香琼已悟出许多道理,不仅如此,纪香琼心中还正盘算两件事。一是这后四院既是别的人主持,则眼下正在那不见天日的“十三元大阵”中通行的金明池亦同样遭遇到变化,她已不能接照以前的推算以指点他,须得另行观察推算。二是这夏侯空显然是出身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亦无恶不作的万孽法师门下。这一派奉行罪恶主义,心性残忍无情。是故早先她曾把一名白衣童子考倒,其实那白衣童子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心胆俱裂的神色。她当即晓得定必是立有严酷门规,凡输败者即须处死,故此那童子如此惊惧。

这情形亦可适用于夏侯空身上,现下他九院皆被破去,纵因身份较高而不致处死,恐怕重罚仍免不了。她考虑及此,便试探道:“夏侯庄主何不早点恭送我们出去?”

夏侯空微笑道:“姑娘认为定必能赢么?”

纪香琼道:“这余下的四院谅也阻不住我。”

夏侯空欣然道:“那是最好不过,鄙人甚望姑娘索性直下四城,把敝庄一十三院完全破去。”

纪香琼忖道:。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假使我破得这四院,则那个主持四院之人遭遇到惨败,便也不能独责他战败之罪了。故此他乃真心想我全胜的。”

齐茵道:“你若是当真想我们安然出庄,你不就此罢手?”

纪香琼没有听到夏侯空的答话,因为她正在寻思那十三元大阵的后四阵,将会有什么变化?她同时考虑到要不要把事实讲明,请夏侯空帮助金明池出阵,免得自己过于损耗精神,以致万一过不了那四院之关。

这原是两利之事,她考虑了一下,便道:“夏侯庄主,我们做一次交易如何?”

夏侯空讶道:“什么交易?”

纪香琼道:“你设法暗暗指点金明池安然穿出十三元大阵,我便直下四城,把贵庄一十三院通通破去。”

齐茵好生莫名其妙,暗想这个交易从何谈起?他怎肯这样做?

但这刻她却发觉十分奇怪的一点,那就是夏侯空居然沉吟忖想,似是在考虑这个交易行得通行不通,而并不一口拒绝。

夏侯空歇了一会才道:“对不起,鄙人不能接受姑娘的条件。”

纪香琼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提了。”

于是三人起身出亭,夏侯空在前头带路,纪香琼小心地观察四下树木的位置,泛现出十分深思的神情,齐茵只好抓住她的手臂,防她踬跌。

头前带路的夏侯空一直没有回头,这刻他心中果然充满了隐忧。那纪香琼的猜测一点儿没错,这后四院果然是由他的一个师兄摆设主持。这个师兄年纪比他大一半都不止,今年已在六旬以上,自是三绝老人。

夏侯空虽是后来居上,但格于门规,照例是先打头阵,倘若他所摆的九院被破,而敌人却过不了后四院的话,夏侯空便须按规处死。

他不是不想答应纪香琼的条件,但一则他晓得那十三元大阵之中另有高手窥伺,因此他毫无暗加指点的机会。二则纪香琼若有本事过得这四院,她决不会故意落败。

有这两点理由,他根本无须答应,何况这是办不通之事。

谁知这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夏侯空今番竟是两失之多,一是金明池业已制服了双面人胡望,所以他尽可以指点得金明池。二是纪香琼虽是不会不尽全力而自甘认输,可是她一旦精神不支,仍是大有考败之道。

他们在园林中弯弯曲曲的走去,良久才见到一幢高敞石屋,屋门前有个青衣童子恭立迎候。

夏侯空方自走近那青衣童子,纪香琼推了齐茵一下,道:“姊姊快阻止他们交谈,或是用其他方式通传消息,此举十分重要。”

齐茵纵身一跃,迅快如电光石火一般落在夏侯空与那青衣小童之间,纤纤玉指轻轻点出,那青衣小童顿时呆如木鸡。

夏侯空朗声道:“齐姑娘此举是什么意思?”

齐茵道:“我不准你们说话或者传递任何消息,听明白了没有?如敢有违此言,我就先取你性命。”

夏侯空苦笑道:“姑娘凶得紧,但姑娘当知处身敝庄之内,武功全无用处。”

齐茵道:“没有用处才怪呢,走吧!这孩子反正在一个时辰之后自能走动。”

她那灵敏之极的感觉之中,好像发现有人在暗中瞧看着她的举动,但她却查看不出半点线索痕迹。

石屋之内,四方八面都堆满了书籍卷轴,要知集部不但卷帙浩繁,而且古今天下各家之言如□河沙数,任是最聪明强记而又博学之人,亦不可能通通读过。

夏侯空心中大为宽慰,忖道:“她们先发制人,把那孩子点住穴道,使我取不到题目。

现在任我出题,这就好办了,待我想一个似难而实易的题目,助她顺利的通过这一关。”

他略一沉思,便道:“王勃作滕王阁序,中有『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句,一时之人共称之,姑娘想必也知道的?”

齐茵直到现在才算是有机会插口,前此的九院,她连人家出的题目几乎都弄不明白,自然无法插咀。

这时她赶快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谁没有读过这一篇文章?我看你还是换一个题目的好。”

夏侯空笑一笑,道:“鄙人只想请教一事,那就是这落霞孤骛之句仿效何人之作?”

齐茵顿时瞠目结舌,做声不得。

纪香琼取巾拭去额上汗水,微笑道:“隋代德州长寿寺碑有『薄云共岭松张盖,明月与□桂分丛』之句,殊为浅陋。梁朝庚信马射赋云:『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王勃当是仿其语。“夏侯空道:“虽是不曾答错,但未免过于简陋。”

纪香琼道:“那就再往上根寻便是,庚子山仿效梁简文帝南郊颂序中的『朝叶与密露齐鲜,晚花与薰风俱落』之语,我说得对不对?”

夏侯空道:“很对,但好像还不止此呢!”

纪香琼微微一笑,道:“你急什么,我正要往下说呢!这梁简文帝的朝叶晚花之句,实是出自齐王俭褚渊碑中『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之句,到此为止,再找不出更古更早的根源啦!”

夏侯空道:“姑娘学究天人,无所不通,实在使人惊佩不已,这一院算是通过,两位请。”

齐茵越来越发佩服纪香琼,不住的审视她。但见她年青美貌,表面上只不过是个好看的女孩子而已,怎猜想出她满腹经论,学富五车。

她多看几眼,才发现纪香琼大有憔悴之色,心中暗想道:“她一生究心于各种学问,自然于武功力面大见生疏,等离开此处之后,须得想个法子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炼好武功才行。”

转念之时,怜爱之意油然而生,伸手拥揽住她的纤腰,道:“今日辛苦了妹子你啦!”

纪香琼乏力地偎靠在她怀中,略作休息。这刻她已感到脑子疲乏得很,大有心力不继的现象。不过她认为此是用心过度的现象,不足为奇。只忧虑自己是不是能支持过这最后三院?因为她必须把敌人完全击垮之后,方能找一处地方调息休养,目下决谈不到休息。

夏侯空眼望着这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女,不觉呆了,半晌,才举步走出这座石屋。

纪香琼陷入沉思之中,全靠齐茵抱持,才会得跟蹑着夏侯空的背影向前走去。

原来她因为得知这末四院乃是夏侯空的师兄三绝老人所摆设,是以晓得那金明池正在通行的“十三元大阵”亦将如此,如此则这末后的四座阵图,定必全然不同。故而一路行来,都十分留心地查看四下情势,以便找出破那阵法之道。

要如金明池目下虽是与她们形隔声阻,好像到了别的地方。但其实他也在这儿附近,那十三元大阵乃是设置在这十三院之间,先前是房舍密楼,时时可能与金明池只有一墙之隔。

目下虽是在园林中,但那阵法的通道仍然散布在园中。只不过在金明池而言,乃是从不见天日的甬道中奔行。在纪香琼齐茵她们眼中,那些甬道看起来都是假山或隆起的高地。

齐茵当然连一点影子也摸不到,纪香琼却了然于胸。是故她能够从自己经行的路径查看出十三元大阵的奥妙。

现下那末四院与末四阵俱换了一人布置,她便须另行观察方能指点金明池。可是已过了一院,她还测算不出破那十三元大阵中第十阵的方法,是以无法指示金明池,也因而陷入苦思之中。

第十一院乃是一座高大的八角亭子,亭内石桌上摆放得有筹算器物,书籍却甚是稀少。

此院乃是“算术院”,最初时纪香琼便是凭算术的难题击败那五名白衣童子之一,得到夏侯空惊佩而让她通行十三院。当时她还出过一题使夏侯空计算不出。

夏侯空在亭中顾盼一匝,找不到师兄三绝老人留下的题目,心头一宽,微笑道:“纪姑娘算学一门精妙无双,鄙人岂敢不自量力,还用这一门来考究姑娘?”

齐茵道:“你敢是自动认输么?”

夏侯空道:“不错,这一院不必耽误时间啦!”

齐茵侧头一看,纪香琼茫然望向亭外,不知听到这话没有?便拍拍她,问道:“香琼妹子,你听见他的话没有?”

纪香琼如梦惊醒,道:“什么?”

齐茵把对方认输之事说了,纪香琼苍白的面上泛起一丝笑容,道:“总算他们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夏侯空直到这刻,才发现纪香琼情形有异,略一忖想,已明其故,暗暗大惊,忖道:

“原来她已经心力不支,唉!我有意赠她一粒灵丹,使她捱得过这最后的两院,但此举却有两宗困难。一是我那师兄须臾不离地在暗中窥视我们的举动,送药之举,本来就很难瞒得过他。二则此药功效如神,能益智强心,大增精力。可是服下之后,一个时辰之内体放异香,面红如火。是以我纵然能够暗暗送药与她,但她服下了之后,仍然瞒不过师兄之眼。”

他虽是知道纪香琼心力不支,却不明白她乃是因为既须用心解答这十三院的难题,又须暗中测算那十三元大阵,才会精枯力竭,大大不支。

这刻纪香琼正因老是测算不通这末后的四阵,才更为耗费心力。

她举手指着西北角一道高拱的陵脊,说道:“你虽是渊知博学,但于风水之道却丝毫不通,这一道高拱的陵脊便是明证。”

夏侯空大感兴趣,道:“姑娘如若不吝指教,鄙人自当洗耳恭听高论。”

纪香琼忽然改变了话题,说道:“不过庄主于奇门阵法之学,却造诣甚深。我自入园之后,一路所见的阵法埋伏,都很深奥奇妙,比起先前过那九院之时,所见又大大不同了。”

夏侯空苦笑一下道:“好说,好说。”他苦笑之故,便因前九院是他一手布置,在这片园林中的后四院,却是他师兄三绝老人设计布置。故此纪香琼这话竟是不啻评论他及不上他的师兄了。

纪香琼又道:“不过这园中的阵法,也有十分不通之处,正如我刚才指出这一道陵脊,不但在风水上乃是『断龙绝脉破砂□水』,能使本庄覆亡绝灭,而且于阵法上来说,这一道陵脊恰好自破其妙,使陷在阵内的敌人一旦登上陵脊,就可以察破全园的阵法奥妙。你居然有这等大大的败笔。实是十分使人不解。”

夏侯空顿时大感欣慰,笑道:“这可是碰上了姑娘,方会成为败笔,稍差一点的人决难窥破。”

纪香琼道:“不然,这一败笔使贵庄覆亡绝灭,应于今日,只不知你信也不信?”

夏侯空惊想道:“若然她连破一十三院,而金明池又出得十三元大阵的话,本庄果然面临覆亡绝灭的命运,她这话倒不是胡乱说的呢!”

要知夏侯空虽然希望纪香琼破得十三院,以免师兄三绝老人惩以失机之罪。不过若然连金明池也破得十三元大阵,则不独这金、齐两个武功绝高之人,就有本事使此庄覆亡,即或他们不出手,他自己和师兄二人也将受到师父万孽法师的重罚。

因此他怦然心动,忍不住问道:“若然如此,只不知有没有破解之法?”

纪香琼沉吟一下,道:“我实在很爱惜你这个人才,所以不妨教你一法,可以使你免去身遭惨死之祸,但你须得答应听我的话去做。”

夏侯空道:“只要没有妨碍之处,鄙人可以听从。”

纪香琼道:“容易得很,决无任何妨碍。你这就差人用锹锄等工具在那陵脊当中开个缺口,只须两尺之宽,便可以免去杀身之祸了。”

夏侯空一怔,道:“不行,姑娘还有别的方法没有?”

纪香琼泛起笑容,摇摇头道:“没有别的法子啦!”心中却想道:“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出破那十三元大阵后四阵的枢钮啦!”原来她说了这许多话,目的只在试探这一道陵脊是不是那阵法的甬道,只要能够确定,便不难测算出来了。而那夏侯空的回答,无疑是说陵脊下面乃是甬道,所以才不能开个缺口。

这纪香琼的心计,连夏侯空也不晓得,更别说齐茵了,因此她埋怨道:“依我看来,妹子你连此法也不该教他,幸好他们不能依计去办。哼!哼!这等邪恶能减少一个,世人的福气就增加一分。”

她说得极尽嫉恶的能事,夏侯空目光转到她面上,缓缓道:“姑娘此言差矣,若论残暴杀人作恶,莫过于历代争雄开国之主,还有青史留名的将相英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鄙人再活上两百年,也断然比不上历史上任何一场斩首万级的战争。但他们却名垂万世,流芳千古,姑娘何不先谴责他们?可见得人性之中,本来自私嗜杀,贪婪攘夺之心与生俱来。是故人人艳羡他们的成就。”

他略一停顿,准备让对方有反驳的机会,但齐茵没有做声。

夏侯空这才又道:“像敝门上下之士,也不是特别自私好杀,只不过认定人之本性自来如此,我们便不用虚伪的礼教,虚伪的慈悲来抑制自己。况且中国土地虽大,但只有小部份土地可供耕作,而人口之多却孳生不息,越来越多,若不发生战争或是多出现一些不惮杀人之士,这人口之增无可抑制,到时全国亿万之众竟无一人能穿得暖,吃得饱,试问姑娘纵有悲天悯人之心,却有何计得以解决这等危机,喂!嘿!只怕到时父烹子,兄烹弟以求一饱之事,也变成毫不稀奇之事。”

齐茵一时被他说得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纪香琼笑道:“这样说来,你们这个由令师始创的门派虽然可以叫做万恶派,但其实却是存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将未来的大祸浩劫暗暗消弭,免得有一日出现父子相食的残酷之事对不对?”

夏侯空道:“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齐茵骂道:“放屁,放狗屁………”她想不出用什么道理反驳对方,但又觉得大大不对,所以生气地乱骂。

纪香琼微微一笑道:“你们这一派视人命如草菅,全然不把别人的喜怒哀乐之情放在心上,只把人当作一件用物,合则留用,不合则毁之。这是根本上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只把自己当作人看待,而不把别人当作人看待。也就是说,你们可以随便侵扰别人生存的权利,全然没有想到每个人既然生于世上,便已具有他自家一切活下去的权利,你提起将来人口增多之时,好像在计算牲口一般,可见得已自私到极点,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她喘一口气,面上微微露出激动之色。

齐茵喝采道:“对,对极了,每个人都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你凭什么剥夺人家的这种权利?”

纪香琼又道:“说到人口增加太多,以致粮食供不应求这一点。你万恶门用残杀手段减少人口,却是大错特错。上古之人穴居野处,茹毛饮血,其时人类如野兽一般,终日猎食,却时时有挨饿受饿之虞。其后懂得畜牧耕种,这才脱颖而出,成为万物之灵。可见得人类可以运用智慧,想出种种方法找寻粮食,而用不着自相残杀。除此之处,人类尚可以减少生育以抑制人口的增加。在医药这一门学问之内,已有这等方法。这恐怕令师学力未到,故而不知,也就没有传授与你们了。”

她这一篇议论莫说是齐茵,连夏侯空也从来没想过,当下凝眸寻思。但他的面上却流露出忽喜忽怒之色。

纪香琼见了微叹一声,心知此人自幼在万孽法师薰陶之下,不但漠视世间一切法规礼教,而且还极力发挥人类种种不良的本性。要知世间的法规礼教,乃是使每个人认识自己的权利亦尊重别人的权利,才不致有强暴攘争之事,方能和平相处,不致于日夕争夺仇恨。如若不然,这世间焉能找到一块没有仇恨争夺的干净乐土?

纪香琼博通群经,学力深厚,是以深知“守法”二字的重要。深知每个人唯能守法自制,不侵害别人权益,社会方能安宁,自己也因而得到保障。这本是相因相成之理,甚是浅鲜不过,但只由于有等人自恃才智过人,又或是失诸教养,性情桀傲不驯,凡事只顾自己之利益,或是快意一时,做出种种无情违法之事,还沾沾自喜,以为高于别人一等。殊不知这正是害群之马,被人人心中鄙视唾弃。

她晓得夏侯空不会接受这些真理,所以一点也不寄予期望。当下思路转到那“十三元大阵”去,忖道:“原来夏侯空的师兄所摆设的后四阵,其实只是一个大阵,并非每阵分开,害得我上了大当,耗费了无数心力。现在既已测算出来,自应早点通知金明池,让他出阵。”此念一生,便向齐茵低语数言。齐茵点点头,走到夏侯空面前。

夏侯空收敛起沉思的表情,道:“下一院是书画院,纪姑娘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对这书画之道,自然甚是擅长,定必难不住她。”

齐茵冷冷道:“你师父在那里?”

夏侯空一怔,道:“姑娘何以忽然动问此事?”

齐茵道:“我想见见他。”

夏侯空道:“姑娘想见家师不难,但须待过了鄙人这一十三院再说。”

齐茵面色缓和下来,夏侯空随之而减少戒备之心。忽见她惊讶地望住房外,正当他背后来路。

夏侯空以为是师兄三绝老人亲自出手,转头望去,猛可感到数缕劲力袭到胸口,这才知道对方竟是利用最平凡的计策使自己上当。

他一提气护住胸口要穴,底下一脚□出,快逾闪电。此是与敌俱伤的打法,全然不管敌人向胸口袭到的招数。

这正是夏侯空过人之处,他明知对方功力极高,又是猝然偷袭,定难闪避得过,索性豁出生死,回敬一脚,好歹也捞回一点本钱。

齐茵在武功上可就丝毫不让任何人逞强了。她出手之际早就晓得对方唯一反击之法是出脚。故此她利用对方扭转头的机会,出手之时已经提气缩起下身,整个人悬空停顿。

是以她这刻根本不须闪避,五指在他胸口一拂,夏侯空顿时向后便倒。

齐茵一手抓住他,冷冷道:“你师父在那儿?快说!”

夏侯空穴道受制,全身瘫软无力,但却能够开口说话,他道:“鄙人决不会说出有关家师行踪的片言只字,姑娘不信的话,不妨出手一试。”

齐茵冷笑道:“你想找死还不容易?”

纪香琼忙叫道:“姊姊不可下毒手。”

齐茵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五指已拂过对方腰际。

夏侯空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齐茵等他笑了一阵,这才一掌拍在他身上,冷冷道:“滋味如何,若然还敢硬抗,我让你一直笑到死为止。”

夏侯空只笑了这一阵,就连泪水都笑出来了。他懒得理会对方,眼中露出忿恨之色,却是向纪香琼望去。

纪香琼走过来,说道:“姊姊有所不知,他若是供出他师父的行踪,将来所受的酷刑,只怕比你所能做得出的还要恶毒十倍,所以他是宁死也不会说的。”

齐茵道:“原来如此。”

伸手一拍,夏侯空顿时挺身站稳。齐茵已接道:“别高兴,反正我若被你暗算的话,你此生此世休想恢复一身武功。”

纪香琼已趁夏侯空大笑之时,暗暗使用那“铜母珠”通知了金明池,此时已全无心事了。

原来齐茵无理取闹地修理了夏侯空一顿,用意不过是扰人视听,好让纪香琼有机会通知金明池。

夏侯空本是气狭量窄之人,受此侮辱,激起凶毒之心,霎时间已想出了六七条可以制敌死命之计。他迅即选定其一,准备如计施行得手的话,当可活活擒住这两个少女,然后他将加以淫污。纵然此举触犯门规,也宁可丢了性命。

原来他目下已踏入三绝老人布置的地方,任何行动皆须受这位师兄的管辖。是以他若是仗着深知此地各种机关埋伏的妙用而擅行出手,拿下二女,违背师兄意旨,将受到极惨酷的刑责。正因此故,他宁可早一步自杀身亡,也不愿意落在师兄手中。

在这座极为宽大的八角亭中,其实暗暗藏有好些巧妙机关。这等机关布置无一不是针对一流高手而设。是以须得利用人力操纵,不能自动。此是由于大凡自动的机关埋伏总是不免流于呆板,一旦对付起身负绝技之人,便往往失去效用。

夏侯空第一步便是分隔二女,然后逐个击败。他晓得纪香琼已经心力殚竭,虽有武功,不足为患,但须全力擒下齐茵,那纪香琼便是网中之鱼,□中之鳖,定必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走到一根柱边,身子靠在柱上,左手已揿过枢钮,这刻他只要用点气力一靠,身躯便没入柱内。而柱上这道半圆形的钢门十分巧妙灵活,人一隐入,立时又转出关上。此时除非齐茵能够击破厚达两寸的钢板,否则无法伤得夏侯空一根毫毛。

二女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会为势所迫,加上受辱之念,将施展毒手□愤。齐茵陡然惊道:“妹子你觉得怎样啦?”一跃丈许,落在纪香琼身边,伸手搂住她的纤腰。

纪香琼已流出冷汗,道:“不妨事,歇一歇就行。”

她们这一凑合,夏侯空便暂时无计可施,定须等到她们再次分开,才能利用机关诱使齐茵攻击自己之时被分隔开。他皱起眉头等候,耳中转到纪香琼柔弱而可爱的声音,不知不觉减去了不少忿恨。

纪香琼勉强提高声音,道:“假使我因病不支,算不算败在贵庄十三院之中?”

齐茵大声道:“这事暂时别管,你先调查一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纪香琼摇摇头,缓缓抬头向两丈外的夏侯空望去。但见他靠在柱上,竟不过来瞧瞧她。

这等情状自是十分可疑,纪香琼乃是用惯心思之人,虽在这等心力枯竭之际,仍然忍不住寻思其故。好在旁人全然猜想不出或者须得花费很多时间才想得出之事,在她只须略一注意,即有答案。

她心中大为震惊,因为她跟着联想到若然最后的一院亦被她闯过了,但对方却仗着精妙的机关埋伏,□下己方两人,岂不是白费了无数心血?

此是智慧学问也无法破解的难关,主要原因是她全身发软,四肢无力,对齐茵而言乃是累赘,而自己却无力迅快纵跃以闯过机关埋伏。

若问以她如此聪慧多谋之人,难道事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答案是纪香琼最初当然有考虑到,但她算定有齐茵在侧,自己又有独步一时的轻功,加上她精研消息埋伏之道,根本就不把这一点放在心上。目下是形转大变,才使她悚然而惧,这形势的变化有二:一是夏侯空已全部失败,换上别人主持。二是她用心过甚,体力不支,已不能施展武功。

她精神一振,从囊中取出一个银盒,打开盒盖,盒中放有七支金针,长短粗细俱不相同。她伸手取出一支,咬咬牙便向颈侧刺去。那锐利的金针无声无息地刺入两寸之多。

齐茵惊道:“你干什么?”

纪香琼未曾回答,反倒是夏侯空说道:“她是利用金针刺穴之法,提聚精力。”

但见纪香琼苍白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拔下金针,收回盒中。

夏侯空又道:“鄙人对医药之道涉猎不深,但亦晓得这等金针刺穴之术,虽是收效神速,但对身体为害甚大,乃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法门,纪姑娘何必出此下策?使玉体受莫大损害?”

纪香琼微微一笑,道:“你刚才差一点就出手擒杀我们,既是如此,我身体受点损害何用你□在心上?”

经过一番波折,夏侯空的恶念更淡了,当下道:“鄙人一开口就得罪人,所以还是少说话的好,两位请移玉书画院吧!”

他当先走出八角亭,沿着青石板□□的平坦大路走去,转过一座假山,但见一间长形屋子,一面尽是窗户,另一面却是雪白粉墙,光线充足异常。在这一堵长达八丈,高达两丈的粉壁上,挂满了书画。远远一看,琳琅满目。身在其中,但觉这间屋宇有如一道高大宽阔的长廊一般,气派堂皇壮丽。

夏侯空引领她们由这一端迟迟地走到另一端,观赏那千百件书画精品,其中有些作者无籍籍之名,但其实一点也不逊于名家之作。可见得收集这些书画之人,实是极精于鉴赏,全然不为虚名所动。

鉴赏既毕,一迳走出这座屋子,踏入另一间方形的屋子之内。这间屋子两面皆窗,亦是光线充足,两面则是雪白的墙壁。

屋内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放得有各式各样的文房用具以及纸张等,尚有许多精制颜料。此外,还有梯子等物放置在一侧。

夏侯空指一指空白的墙壁,道:“请姑娘随意挑选一堵墙壁,作壁画一幅,以较高下。”

纪香琼抬头向这堵墙壁望去,但见此墙壁高达丈半,长达三丈,若是在上面作画,少说也得费上三五个月时间才行。如若必须求胜,只怕要一年半载之久。

她倒吸一口冷气,晓得这一场很难有取胜之望。因为她虽然也精于绘事,却没有试过绘创如此巨大的壁画。

齐茵一点也不懂得这一场如何较量法,所以无从置喙。纪香琼淡淡道:“这一场是你出手呢?抑是别人出手?”

夏侯空道:“这一场恐怕敝师兄三绝老人,将忍不住而出手一趟。”

话声甫歇,门外传来数声玉磬,声音清脆异常。屋中的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那道门户望去。谁知身后的门口步声连响,八个黑衣劲装大汉抱刀奔入。

齐、纪二女转头望去,但见这八名大汉排列成两列,都是面向她们,两列相距只有四尺,而每列的人相距亦只有四尺。

齐茵冷笑道:“他们摆出这等阵势干什么?哼!惹恼了我的话,每个人都抽上几鞭,教他们晓得厉害。”

门外传来一阵冷漠苍劲的话声,道:“齐姑娘诚然武功超卓,不同凡俗,但最好先问一问纪姑娘才说话。”人随声现,只见一个青袍老者跨入来。他入门数步之后,便停身不动,所立之处,恰在这八名大汉结集成长方形阵势的后面。双方可以从两列之间互望得清清楚楚,但齐茵如若想向他袭击,那就非把这八名劲装抱刀大汉先行击倒不可。

这个青袍老者长得像貌严峻,颔下三绺黑须更衬托出他气派尊严。齐茵皱皱眉头,道:

“你就是夏侯空的师兄三绝老人了?”

青袍老者点头道:“正是老夫。”

夏侯空远远躬身行礼,道:“小弟叩见师兄。”

青袍老者摆手道:“师弟毋须多礼。”

齐茵向纪香琼道:“他口气之中,似乎表示这八个手下结成的阵势十分厉害,妹子怎么说?”

纪香琼道:“他们没有夸口,这个刀阵名为『天堑』,虽是只有八个人,但任何高手若想穿行过去,必须杀死其中六人之后才能办到。而此时那三绝老人已大有时间躲避起来,此所以他们十分地大放心。”

齐茵冷冷哼一声,道:“我倒不大相信此阵在阻挡敌人上面有如许威力,待我一试便知。”

纪香琼一手已抓住她衣领,说道:“姊姊不可中了此人诡计。”

齐茵讶道:“诡计?有什么诡计?”

纪香琼道:“他的手下尚有多人在屋外窥伺,姊姊如若冲入阵去,势必施展毒手杀死多人。这么一来,他其余的手下奉命进来结阵的话,再对付姊姊之时,定必人人尽力拚命,免得被姊姊所杀,这一来威力陡增,对你有害无益,换句话说,他乃是利用几条人命激起别的手下们拚命之心,你何必中他诡计?”

齐茵秀眉一皱,忖道:“我虽是不怕中他这等诡计,但香琼她口气中好像认定我决计不能一出手就破去此阵,不能一举擒下那老家伙,这一点倒不可多加考虑。”她若不是亲自见到纪香琼学识渊深无比,那是决不肯轻易相信她的意见。

三绝老人冷冷笑道:“纪姑娘果然聪明绝顶,世上恐怕很少人能够向你施诡弄诈了。”

纪香琼道:“好说、好说,但我若然当真那般聪明的话,今日就不会陷身这等险恶之地了。”

齐茵接口道:“我虽是无法一出手就擒下了你,但夏侯空此刻尚在我掌握之中,我只要抓起他做人质,不怕你不低头认输。”

夏侯空微微一怔,他这时离齐茵只有七八尺远,心知若一纵退,齐茵定必如影随形般跟到,当此之时,她为了定要成功,手法之重辣可以想见,因此他果真不敢轻易动弹,免得她猝然发难。

三绝老人神色丝毫不变,道:“姑娘若是仗恃武功,胡作非为的话,恐怕只有自己吃亏。”

齐茵猛觉衣袖一紧,纪香琼说道:“姊姊不要着急,三绝老人正要假借你手杀死夏侯空呢!”

齐茵感到难以置信,道:“我虽曾听说万孽法师视人命如草芥,唯恐天下太平无事,但他亦不会容许门下之人自相残杀的吧?”

纪香琼道:“万孽法师然虽没有这样鼓励他们,但他门下之人个个自私自利,争权夺势,当然无同门之情。”

夏侯空道:“纪姑娘倒是很会血口喷人。”

纪香琼淡淡一笑,道:“这话可是当真?好吧!我这一关认输便是。”

此言一出,夏侯空面色为之一变,他变色之故,前文已经说过,但纪香琼决定认输也有很深的用意,第一是她自知过不了这一院。第二是她晓得自己如若过不了这四院,则夏侯空将被他师兄处罪,这一来说不定迫得夏侯空叛变,自己也因而有了逃生的机会。

三绝老人第一次泛起欢愉的笑容,道:“姑娘既是认输,那就要按照约定行事了。”

纪香琼道:“这个自然,我隐湖□屋一派从此不再踏入江湖,本人也留在此地,但齐姊姊却可以离开。”

三绝老人对齐茵不大放在心上,道:“好极了,老夫这就派人送齐姑娘安然离开敝庄。”

纪香琼乘机向夏侯空望去,只见他面色变化极为剧烈,一望而知他心情波动得十分厉害。

纪香琼自然明白这是因为她过不了这四院,以致他的命运落在他师兄三绝老人的掌握中,虽然事实上她很难过得这“书画院”的一关,但她也是有意认输,希望能激得夏侯空叛离师门,此计如若成功,在“万恶派”方面折损一员大将,实力削弱,而在自己这一方来说无形中增强了实力。

她自从因薛陵之事,查出了朱公明的恶迹。又从齐家庄之会得知了不少事,对万孽法师的用心和手段都大有认识。晓得上至国家民族,下至江湖武林,若要太平无事,唯有诛除万孽法师这一派的人才行。

此所以凡是能够打击万恶派之事,她都用上心机手段,宁可暂时失利,例如她自愿对三绝老人低头认输,折损了师门声誉也在所不计,又例如金明池这个人,她在对他未有感情以前,亦是为了要收服此人,才下了许多功夫。

且说那三绝老人心中大感得意,拍一下手掌,两名黑衣大汉从对面门户奔入,躬身待命。

三绝老人道:“你们领路送这位姑娘出庄,不得怠慢。”

齐茵转眼向纪香琼望去,但见她含笑点头,便不出言反对,谁知纪香琼却道:“不行,我得亲眼见到姊姊走出庄外,才能放心。”

三绝老人冷冷一笑,道:“使得,但你须得让老夫手掌笼罩穴道。”

话犹未毕,纪香琼面色一沉,道:“我不喜欢你,若然定要如此,那就叫夏侯庄主出手。”

三绝老人觉得很难坚持己意,当下只好答应了,夏侯空走到纪香琼身边,伸手??住她的手臂,沉声道:“鄙人的武功虽是比不上金兄,可是这刻只须内功一发,仍然能把姑娘立毙于掌下。”

这话自然是威胁她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惨遭杀身之祸。

纪香琼道:“少罗苏,走吧!”

话声未歇,一阵钟声随风传来,三绝老人面色微变,纪香琼瞧在眼中,顿时醒悟,必是金明池业已闯出十三元大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