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相反。”沈宇郑重诚恳地道:“假如厉兄宣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则一切道理都不必讲。如果要说理,就须公公正正地讲究,不可含糊。”

“你讲吧,我决不含糊。”

“很好,厉兄同时亦说过,一个人的该死与否,很是明显。但事实上却不然,姑不论你所定的该死标准,会不会太滥太易,仅仅就当时的情形分析,你就显然有欠公道了。何以说你有欠公道呢?那就是因为审判者,亦同时是当事人身份。”

厉斜道:“这又如何了?”

“请想想看,一个是审判者,一个是待决之囚。而他们之间,又有敌对事件发生。在这等情况之下,谁敢保证审判者不受情绪的影响?例如你极恼恨某甲破坏了你一个计划,而某甲本身果然亦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就在厌恨之下,会不会迅速地决定此人该死呢?答案是一定会有这种倾向。因此,你这时的考虑,在基本上就是不公道的,因为你没有超然事外的立场之故。”

他的分析,已经具有强力理由,足以令厉斜难以反驳了。但他还不停止,只略略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两点,一发要请教厉兄的。”

厉斜叹一口气,道:“竟然还有两点之多么?”

“是的,第一点是,访问厉兄凭借什么审判另一个人的生死?在你指的是学问方面。你不见得谙通大明律例,更不见得对法律有过精湛研究,因此,你凭什么判人死罪?”

厉斜当然无法回答,只哼了一声。

沈宇侃侃言道:“这一点细研之下,不外是两大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你拥有足以杀死对方的武功,这是你的权力。第二个原因是你觉得他该死。请注意觉得这两字的意义,意思是你是凭感情去判决对方的生死,而不是撇去爱憎喜怒。以及撇去利害关系时所下的判决,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在这等情况之下,无法保证必能公道。”

青莲师太第~次插口道:“这就是没有超然的立场之故了。”

厉斜也点点头,道:一这一点倒是不假,还有呢?”

沈宇道:“第二点是你万一判决错误,自己也发觉了。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请问厉兄对此情况,如何自处?”

厉斜道:“第一点,我心中觉得不安,这是良心的惩罚。第二,我认为这是免不了之事,即使是朝廷法司,谙通法律,亦不可避免会有冤狱情事发生。所以这是免不了的现象,不须多论。”

青莲师太在一边点头,认为厉斜的解释很对,道;“不错,他对自己良心负责,也就是。”

沈宇以和缓而坚决的语气道:“这却不见得,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判决当时的情况,厉兄不能与国家法曹相比。若是定要相比,那么厉兄乃是受了贿赂的法营,不论是否判得对,首先就得处以刑罚。”

厉斜皱眉道:“你不觉得这话近乎强辩么?”

“厉兄著作此想,亦是没有办法之事,在下只好由得你去想了。”

青莲师大道:“为何你有这等譬喻呢?”

沈宇道:“你当必也知道国家为何要处罚受贿的法曹,便是为审判者一旦受贿,便失去超然的立场,而与两方当事人的一方,发生了由切关系。也可以说,他已成为当事人之一了,所以这场审判,也许结果很正确,但这个法司一定要受到处罚,此一判决,亦须重新推究。”

他转眼向厉斜望去,道:“而厉兄你简直就是当事人,根本没有法官的超然地位。因此若然定要与法曹相比,只好当作是经受贿的官吏看待。”

青莲师太与厉斜面面相觑,对于沈宇的议论,感到既有道理而又绝无故意刁难强辩之意。

沈宇见厉斜的表现良好,甚有风度,当下接着说道:“故此如果厉兄你具有法曹的超然立场,则一旦失误而做成冤狱,便不能仅以良心不安卸去责任,必须以误杀之罪处以适当刑罚。正如两人发生争执冲突,有理的一方,不慎失手杀死对方,仍然须要负起重大刑责,决计不能以于心不安,就可以轻轻卸去责任的。”

他似是越讲越有道理,厉斜只有聆听的份,而没有法子再为自己辩护了。

要知沈宇处处站稳了脚步,特别声明过这是厉斜愿意讲理求得公道,才可以加以研讨。

如果他不讲理,实行强权,那么一切理论,都是多余的了。

院中一时静寂下来,每个人好像都有很多事情要想,大家默然不语。

过了一阵,厉斜才道:“想不到沈宇你的见识和学问,大是高明。只不知你对艾琳加诸于你的追迫,有什么话说没有?”

“没有什么好说的。”沈宇道:“她挟私愤以行事,原本就不打算讲理,我是当事人的儿子,心中也觉得应该代父受过,所以倒是心平气和得很,也没有可怨之处。”

他略一停顿,目光直注厉斜,又道:“在下很愿得知厉兄今后的做法,是继续尽可能以别人的性命,来磨练你自己,使之形成冷酷无情的性格呢?抑是潜心尽力从正道修习武功,使你的刀法,终于能成为宇内无匹?”

厉斜道:“现在还不知道,但除非得自甘放弃刀法的最上乘境界,如若不然,我瞧大概不会改变的。”

沈宇拱拱手,道:“承你坦白见告,在下深深感谢。”

厉斜道:“此事与你有何相干?”

沈宇道:“在下一直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同时亦认为没有法子可以化解先父所结下仇恨,是以之故,早萌死念。但如果厉兄继续冷酷地追求刀法最高境界,则在下便有了阻止你的责任,这就是我须得活下去的理由啦!”

厉斜听了沈宇的话,没有马上作声,默然寻思了一阵,才道:“这样说来,你觉是准备在武功上压倒我,使我不能横行宇内了,是也不是?”

沈宇道:“若是有此必要,我将这样做,当然如果你虽然在刀法上大有进境,可是并不为恶的话,我纵然赢得你,亦将让你获得天下第一的荣誉。”

厉斜勃然作色,道:“谁稀罕你的相让,而且我坚信你决计赢不了我”

沈宇道:“目前我的确非是你的敌手,但假以时日,就不一定了。”

他说这话之时,乃是从实说出心中之言,不过话一出口,立刻感到后悔。

厉斜已仰头冷笑道:“听起来你似乎真有这等信心呢!我对此反应的第一个意念,就是目前立即杀死你,以免留下后患。”

一旁的青莲师太,可真替沈宇捏一把冷汗,心想:“以厉斜这等人,当然是这样做无疑。”

她的念头刚刚转过,便听厉斜继续道:“可是为了证实我另一个想法,所以我不杀你。

我这个想法是你绝对赢不了我,不过我这刻虽不杀作,却势必要令你感到痛苦一辈子?”

沈宇耸耸肩,问道:“你有什么方法使我痛苦一辈子。”

“我且举个例子与你听听。”厉斜说:“例如在情场上,我将夺你的爱人。只要给我知道你有了新的心上人,我就去把她抢过来。我想,单单是这一点,就足以使你终身痛苦了,何况尚有其他。”

沈宇不禁微笑起来,道:“感情这件事,并非用武力就可能夺取得到的,你未免吹得离了谱儿啦!”

厉斜哼了一声,道:“本人自有千百种奇妙的手段,定能无往而不利。你要是不信,立即可以设法证明,可惜的是你目下尚无情人。”

他的目光转到秀丽的青莲师大面上,又道:“你不必瞪眼睛,假如你是他的情人,则哪怕你已听见我的话而在心中预作准备,我仍可以将你抢过来。”

青莲师太禁不住冷笑一声,道:“你大概算得上天下间最狂妄自大的人啦!”

厉斜凝视着她,面色变得温和得多,说道:“我已经说过,为了使沈宇~辈子痛苦,我有我的办法手段,可以把你夺取过来,你不要不信我的话。”

青莲师大道:“我不信,可惜我没有法子供你作试验。”

她本意是说,由于她已是出家之人,所以根本不能与沈宇要好,是以无法作这个实验。

但厉斜却不知道她是出家人,当下道:“以我看来,你对沈宇的印象很不错,只要有时间泡在一起,八成会发生男女之情。”

青莲师太摇头道:“没有的事,我与他绝不可能发生感情。”

厉斜眼珠一转,想到一个办法,并且决定依计行事。

他转过眼睛向沈宇瞪视,沉声道:“咱们讲了半天,都是废话。现在我不妨把一件秘密告诉你,只不知你愿不愿听?”

沈宇道:“你如果愿说,我就听听。”

厉斜道:“这个秘密与艾琳有关,所以你应该很想知道才对,艾琳已经答应过我,愿意在最短期间内嫁给我。”

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沈宇不禁一怔,但旋即想起他刚才之言,当下道:“你敢是认为艾琳与我之间,有了情爱,所以赶快抢去了她?”

“那倒不是。”厉斜道:“她是我平生唯一爱上的女孩子,所以我渴望娶她为妻。不过她也有一个条件。”

“那是什么条件?”沈宇连忙询问,好像希望艾琳的条件难以办到,因而厉斜娶不成她。

厉斜道:“她的条件最简单不过,就是拿你的人头去送给她。”

沈宇不能不相信这话,当下道:“既是如此,你今晚定必取我性命了,是也不是?”

“不错,这正是我为何非得杀死你的朋友不可的真正原因了。因为我晓得只要你发现了他们身死,一定会验看死因,我就不必耗费气力到处找你了。”

沈宇道:“那么你为何还不动手?”

厉斜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转眼望向青莲师太,接着道:“你既是与他不沾亲不带故,那就赶紧走开,我亦不追究你想暗算于我之事。如若不然,连你也不活不成。”

青莲师太毫不考虑地摇摇头,道:“不行,我要亲眼看着你杀死他。”

厉斜道:“你竟不说留下帮助他,而说瞧我杀他,回答得很巧妙。不过我却有个毛病,没有法子在女人面前杀人。”

青莲师太道:“若然如此,我一天不走开,你就一天杀不了他啦!”

厉斜不悦地道:“哦,莫非你想帮忙他?”

青莲师大道:“老实说,我最大的兴趣,还是在你们两人的武功上。听说沈宇能与你一拼,别的高手都不堪你一击,对不对?”

厉斜道:“他的武功相当不错,但也说不上与我一拼,只不过可以比别人稍为支持得久一点儿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青莲师太道:“我叫青青。”

“青青你听着,趁我心情还好之时,知机速退,我便不为难你。不然的话……”

“不然便怎样?你可是想迫我与沈宇联手与你一拼?”

厉斜估计一下,才道:“你帮他也不行。”

青莲师大道:“那也不一定,否则你就用不着考虑了,试想你刚才发出的刀气,何等凌厉,而我却能够一直行出来,毫无异样,可见我的武功,毕竟不弱。至于高到什么程度,却不易猜测。”

她接着迅快地向沈宇道:“假如他向我动手,你务必立即全力出手助我。说不定我们猛攻之下,能够制他死命。”

沈宇点点头,青莲师太道:“你这一答应,厉斜就须得小心行事,不敢贸然出手啦,这是先发制人之计。”

厉斜点头道:“这一回青青你和沈宇,都显出了过人的机智,及时将利害得失陈示,使本人不至于轻举妄动。但我这个人,却专门要做不可能做到之事。”

青莲师太与沈宇~听这话,登时紧张起来,急忙提聚功力,准备应战。他们皆是高手之流,是以不约而同地跨步移位,布下最坚强的联手之势。

厉斜眼看他们并肩而立,形成了呼应之势,不禁皱皱眉头,道:“你们不要着急,本人现下还不打算出手。”

青莲师太道;“你打算见时动手?”

厉斜冷冷道:“我将在三天之内,取沈宇性命。你就算能够与他寸步不离,我也找得到下手的机会,你信不信?”

这个冷酷厉害的刀法大家,就是有这么一点儿奇怪之处,所说的话,叫人不能相信。因为,他的口气声调等等,无不显示出十分坚决的意思,以及咄咄迫人的自信。青莲师大打从深心底相信起来,不禁点点头。

厉斜这时才仰天冷笑,道:“你相信就好,三天之后,本人得以与你单独会面。那时候,你定将后悔与我为敌之事,同时方知道我将怎样对付你,换句话说,在目前你决计猜想不出。”

沈宇道:“厉兄宣布了决心和办法之后,马上就走,是也不是?”

厉斜点点头,道:“你若是不服气,马上向我挑战的话,亦无不可。”

“在下岂敢如此不自量力。只不过我从你口气中,听出一点儿很奇怪的道理,那就是你固执地保持你不在女孩子面前杀人的习惯,还不惜把自己置于艰困之境,先将内情告诉了这位姑娘,然后宣称在三日限期之内,不管她把我盯得多么紧,你亦能找到机会,将我杀死,是不是这样?”

厉斜点头道:“不错。”

“然后你才对付这位姑娘,对么?”

“是的。”

“你的固执,以及把自己置于困难的境地中,那是你大英雄心理作祟,这一点在下尚可了解。但你不惜旷废时间,做这等一时之快的事,不但不划算,何时亦不是你这种成功的人愿意采取的途径,因此,我大胆评论一句,你的宣称,恐怕靠不住。”

厉斜耸耸肩,道:“你信与不信,我不须放在心上。只要青青相信就行啦,因为这些都是做给她看的,你在这~场表演中,只不过是个待死之囚而已。”

他转眼望着青莲师太,问道:“你信不信呢?”

“我不知道。”青莲师太说:“沈宇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厉斜道:“如果你不相信我办得到,或者根本不相信我会费这么大的事以杀死他,那么你何不趁我对你未起杀机之前,赶快离去?”

青莲师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厉斜一振臂,身形宛如巨鸟般升上墙头,俯视着院中的两个人,冷冷道:“三日后的这个时辰以前,沈宇将成为一个尸体,不论青青你信与不信,也无法改变此一命运。亦说不定沈宇在半个时辰内就被我杀死,总之,青青你等着给他收理尸体吧!”

历斜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随着身影摇曳飞去,霎时影踪沓然。

他们在店内大呼小叫的闹了这一阵,又是在夜晚,格外分明。是以客店的伙计乃至投宿的客人,大部分都被惊起。但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敢踏入这座跨院之内,这是因为出门之人,大都不敢惹事上身。而店伙则是见识得多,亦不敢把意江湖是非。到了最后,厉斜的话声竟是从空中划然飞过,这些人更不敢沾惹了。

在院落中,剩下沈宇和青莲师太,默然对觑。

过了一阵,沈宇转身走向房中,找了一块布,将马仲昌。于得时两人的尸体,包裹起来。他虽是携带着两具尸首,仍然毫不困难地跃出客店。

青莲师太在后面跟着,不久,出得城外,她发现仍然踏行着刚才走过的道路。

又走了一阵,沈宇一径奔上乱葬岗,将马于两人的尸体处理过,回头~看,青莲师太默默在站在他后面。

她直到这时才道:“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是的,他们都帮我对付厉斜。”

育蓬师太瞅着他,感到奇怪地问道:“你的交友,也算得上很杂了。”

沈宇眉头一皱,道:“我并不以交上这种朋友为耻,他们虽是黑江之人,但说得话总是算数,也没有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

青莲师太忙道:“我并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

沈宇发觉自己说得太偏激了一点儿,便也道:“在下亦相信你不至于如此。现在厉斜与我已直接发生了仇恨。从今日起,我真真正正要放手对付他啦!”

青莲师太泛起一丝希望,问道:“你敢是可以与他一拼么?”

沈宇摇摇头道:“暂时还不行,因为他的刀法,实是无法破得,但在才智上,他不一定斗得过我。”

他说完之后,便陷入沉思之中,青莲师太也不惊扰他,自己在附近查看,瞧瞧厉斜有没有跟来。”

等她查看了数遍,不曾发现厉斜已跟来的任何迹相,而回到沈宇身边时,沈宇亦从沉思中醒来,她道:“奇怪,厉斜似乎没有来。

沈宇道:“他多半已赶去找艾琳了,或者是在约定的地方等她,哪里有空到这儿来呢!”

“但他说过,要在这三天之内,对你不利,如果他不是时时刻刻跟着我们,如何能把握我不在你跟前的机会面向你下手卢

“他深信你已作防范,所以暂时不会跟来。但这是表面上的理由,我对这整个事件,可不作这等看法,而这正也是我要与他斗一斗心机才智的地方了。”

沈宇慢慢的说,显然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

青莲师大忽然泛起一个很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沈宇和厉斜这两个年轻的男人,似乎已在当代的武林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两个角色。从现在起的武林史上,值得书写记录的一切活动,都将与他们有关,或者是因他们而发生的。

她暗自思量了一下,并不认为这个感觉荒谬无稽,相反的她发现了一些道理,这是使她作这等想法的道理。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显然有一部分是超越于个人的恩怨之上,而是以武道的最高境界为目标,所以他们的影响,将比同时代的其他高手,都要广泛和深远。其次,他们都是刚刚崛起,年纪轻,活力强,纵横所及的范围,自然难以估计量度了。

青莲师大的冥思去想,被沈宇的声音驱散,只听地道:“那厉斜尚未得知你的姓名来历,便飘然而去,这是很奇怪的现象。值得奇怪的是他已听说你要暗算他,居然不予追究,更任得你与我在一起,难道我们身上没有长着腿么?他为何不怕我们高飞远走呢?”

青莲师太给他这一提醒,也感到十分迷惑,道:“是呀,他为何不怕我们跑掉?”

“由此可以看出,他声明在三天之内取我性命。同时又使你相信,如果你与我在一起,他就不动手。这样他只要找到我,就等如找到你了。”

青莲师太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沈宇道:“他目下还不知你是出家人,否则他就不敢如此放心“这与贫尼身为出家人之事,有何关联?”

“试想你既是规规矩矩的出家人,不能老在外面远留,必须返回庵寺,这样我与你分开了,他纵然找得着我,亦已失去你的影踪了。”

“贫尼不必回去。”有莲师太道:“就算回去,亦须过了这三天再说。”

沈宇吃一惊,道:“这怎么可以,你们庵中没有规定么?”

“庵中虽有规定,但贫尼可以例外。”

沈宇打量她一眼,面上不禁现出为难之色。因为这位具足三戒,跳出了红尘的沙门弟子,看起来仍是那么年轻动人,尤其是她这一身装束打扮,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尼,因而在交接谈话之时,很难不把她当作一个美丽女人看待。

在这种情况之下,竟要与她一同起居达三昼夜之久,虽然不至于发生行么严重问题,但若是被外人听到,无疑将招来啧啧烦言。同时,在这一个具有正常欲望的男人立场来说,这三日三夜,无异是长时间的考验和煎熬。

此所以沈宇相当吃惊,心中大感为难。

“沈施主何故如此不安?”

“我……哦……没什么呀!”

“贫尼虽是出家之人,但年纪已不小,自问算得是通情达理之人。因此沈施主纵然与相好女友见面,或者是与一些朋友谈笑之时,他们口没遮拦,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贫尼决不介意。”

沈宁心中道:“你未免太把事情往好处想了,而且你口气中,虽然好像把自己看得很老似的,其实你正是最动人的时期。”

他淡淡一笑,道:“好,咱们回城里去,但请你记着,在这三天之内,咱们须要稍改称呼,你不能被人家晓得是个出家人。”

青莲师太颔首道:“此言甚是,贫尼对此并无禁忌,只不知我们之间,应该怎样称呼才好?”

沈宇沉吟一下,道:“如果大师不反对,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而在下则用你那青青的假名字以相称,如果你同意了,则咱们在人前背后,俱须如此,才不致露出马脚。”

青莲师太嫣然笑道:“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好不好?”

沈宇点点头,当先行下乱葬岗,他边走边道:“厉斜晓得我不会远离的,这话他在成都时,已经说过。”

“他凭什么这样说?”

“是因为艾琳的缘故。”沈宇道:“我一直也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说,直到刚才不久,我才恍然大悟。”

青莲师太甚感兴趣,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你要阻他为恶,所以认为你不会远走?”

“不是,是为了艾琳之故。”

他向她作个含有深意的微笑,又道:“当我打算利用你对付他之时,才忽然恍悟,敢情这个家伙,早已利用女人来对付我了。”

青莲师太道:“我仍然听不懂。”

“事情是这样的,他早已瞧出我与艾琳之间,除了家门的冤仇之外,个人间仍有感情,尤其是我对艾琳。”

青莲师太道:“她曾经是你的心上人么?”

“老实说这一点还谈不上,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年纪尚幼。可是我们深厚纯洁的友情,欢愉美丽的往事,却使我没有法子忘记她。”

青莲师大同情地瞧着他,因为她已洞悉沈艾两家的血仇,知道沈宇无可奈何的悲惨遭遇,所以也能了解他对昔年快乐时光那种怀恋难忘的心怀。

“虽然我对她谈不上爱情,可是当厉斜以横刀夺爱的姿态,把她带走,我心中当然十分难过,因而急需想解决一切问题,包括感情在内。厉斜一定瞧出我有妒嫉的情绪,是以断定我不会独自离开成都。现在由于艾琳在此地,所以他也放心得很。”

青莲师太道:“这等手段的运用,实在可怕得很,换作是我,永远也用不上这等计谋。”

沈宇歉然道:“很对不起,我竟以这等男女之情,亵读你的清听。”

青莲师太道:“别这样说,我身为出家之人,虽是不作兴来男女之情的这一套,但对于别人的心理,却也不妨多懂一点儿。”

沈宇道:“懂得越多,禅心就越容易放逸,所以你最好少知道这等事”

青莲师太讶道:“你对修道学禅,好像懂得不少呢!”

沈宇道:“我曾在少林寺神僧紫木大师门下习艺多年,在他老人家座下,倒也学了不少修道的诀窍。”

“原来如此。”青莲师太欣然道:“那么我们更是一家人了,你打算怎样对付厉斜呢?”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到了城内,沈宇颁了她径到另一家客店拍门。这一家客店,比之早先出事的那一间可小的多了。

一名伙计出来开门,睡眼惺松,口中还嘟嘟哝哝的。及至沈宇把一小块银子塞在他手中,他才注地清醒,人也精神以及变得和气了。

沈宇道:“我昨天已订好一个房间,是姓马的朋友来订的。”

店伙哈腰点头道:“有,有,马大爷给您老订好啦,请往这边走。”

他的眼睛却斜斜向明艳的青莲师太望去,又见他们两人,一共只有一个小包袱,别无行李,所以十分惊异。

但沈宇塞给他的银子,发生了莫大作用。他问都不问,就带他们往后送走。很快的就替他们点上灯,泡好茶,以及搬了一床干净的铺盖来,这才回去再寻好梦。

青莲师太坐在椅上,四下看了一阵,才道:“我生平还是第一次住店呢,你信不信?”

沈宇道。“我当然相信,你有什么感想么?”

“我正在想,这个房间虽是简陋得很,可是旅客经过长途跋涉,有这么一个地方睡上一觉,解除一整天的疲劳,心中一定觉得很满意,如是在大风大雨之时,有这么一处地方栖身,当然更感觉满足了。”

沈宇笑一笑,道:“你的话总是含有哲理,若是与你长久在一起,必定可以很高雅脱俗。”

他指指床铺,道:“对不起,只有这么一张床,实在不便再要一个房间了,你将就点儿睡吧,我在椅上打个盹就行了。”

青莲师太摇头道:“不,我已惯于山行露宿,往往在深山荒庙中,独行打坐到天亮,所以还是让我坐坐就行啦。”

两人你推我让,相持之下。沈宇道:“我是男人,哪有我舒舒服服睡觉,却让你一个女人家坐到天亮之理。”

“照你世俗的看法,我才是女人。”她反驳道:“其实我眼中已经没有什么男女之别了。”

“在这世俗中,你还是须得依照我们俗人的习惯。”

“这只是你的看法。”她温和但坚决地道:“在我说来,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我仍然是我。”

她的态度,使人无法惹火,当然这等事情,本来应当足以令他们火光吵架。但见微知着,沈宇发现她的确有这等本领。

他放弃了争执,笑道:“好吧,咱们对坐到天亮就是了。不过三天之后,可能弄得两败俱伤,大家的精神体力,都大有耗损。”

他随手一扇,数尺外的灯光,应掌而灭。

两人在黑暗中坐了老大一会儿工夫,青莲师太道:“沈宇,你还醒着么?”

“我还醒着。”

“刚才我体味到这客店的滋味,实在很奇怪。”

“哦,你可愿说出来听听?”

“我忽然想到,这一个小小的房间内,在我们来此以前,曾经住过不知多少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遭遇,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所奔向的前程既不同,结果亦大有差别,想想看,这岂不是很像五光十色的焰火,只在霎时间,就归于无了。”

沈宇笑道:“你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有理,可是我只想到,这个房间在以前,有没有当代共仰之人住过?将来可有比我们更高明的人来住?”

“高明又如何呢?还不是镜花水月,全当作在世上做一场梦罢了。

沈宇没有回答,因为他亲炙过紫木大师,对于佛家教义,略有了解。所以很多问题,他都曾经想过。

他不说话,青莲师太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沈宇道:“青青,你还是上床睡的好。”

青莲师太道:”不必啦,反正你说过,历斜今晚不会窥视我们。”

“我只是臆测而已,事实上如何,还不知道。”

“你的臆测一定错不了。”她道:“只不知厉斜这刻在干什么?”

沈宇道:“他大概是找艾琳去了,咦,奇怪,你可听见蹄声?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街上驰马?”

青莲师太侧耳听去,果然隐隐听到马蹄声。估计该马距此店,少说也有好几条街之遥。

她不禁笑一下,道:“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如果你不是有着历斜、艾琳这等对头,就算半夜里听到一群快马驰过,你也不会注意。”“沈宇道:“但艾琳和厉斜都有坐骑呀!”“那么你要不要去瞧瞧?”

沈宇寻思了一下,才道:“说不定这是厉斜的诡计,幸而只有一匹,还不敢确定,如果有两匹马打这旁边经过,接着又分道而行,便可以断定必是他的诡计无疑。”

“何以见得呢?”

“他料我们将会认为是他与艾琳会合,经过此处。当然我们会暗中出去瞧瞧。其时双骑已分道驰去,则我们两人,势必要分开跟上去看。假如我恰好跟上他,岂不是他下手的大好机会?”

青莲师太听了这番推测,不禁目瞪口呆,道:“他如是能这样用计,我实在不能不服气了,不过此计还是有~个漏洞。”

“什么漏洞?”

“万一你所眼的那一骑,不是他而是艾琳,岂不是计谋落空。”

“他怎会落空?”沈宇立即遭:“如果我没碰上他,则必是你无疑,他对你也是欲得之而甘心,所以趁机拿下了你,亦是莫大收获。说不定他最希望获得的是你而不是我。其次,他亦想趁机考验一了艾琳,瞧瞧她对我的态度,究竟如何?”

青莲师太不得不承认道:“这个说法极为合理,我们不去理睬他就是了。”

蹄声渐近,但声音仍然显得特别轻捷。内行之人,一听而知必是好马。

突然间又有一骑驰来,青莲师太伸手穿过方桌,推了沈宇一下。

后来的一骑,与先到的一骑会合,旋即分开,就在店外不远处,分道驰走。

青莲师太惊疑道:“正如你料的一般无二,他们果然分开了。”

“但咱们不出去,却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在外面的黑暗街道上,一黑~白两匹骏马,相会之时,只有白马上坐着有人,黑马竟然无人乘坐。

白马上的骑士,俯身在黑马头上拍了两下,接着又在马颈下的一枚铃销中,掏出一团东西,纳入怀中。

黑马掉首径行,白马上的骑士,亦勒马驰去,对近在咫尺的客店,连望也不望一眼。

这一幕随着夜色消逝,清晨朝阳满地之时,那慈云庵一名掌管马厩的尼姑,发现了艾琳的黑马,竟然在厩外游荡。

她暗吃一惊,赶快将马匹牵回厩中。

青莲师太一夜没有回庵,最感焦灼的是她的嫂子陈夫人蓝冰心。

她事前已晓得青莲师太是干什么去了,这刻见她尚未回转,心想必定是得遂心愿,大仇已报,但青经师太亦与仇人一同化作飞灰了,是以想着想着,不由得泪下如雨。

蓝冰心悲伤哭泣了良久,突然发现有人进来。抬头望去,竟是庵主昙华师太。

她同时发现目下已经快到中午了,青莲师太尚无消息,当然是凶多吉少无疑。

昙华师太道:“夫人别哭,青莲师太大概没有事。”

蓝冰心大喜过望,满面泪痕中透出欢笑之容,叫道:“她回来了么?”

“没有。”昙华师大道:“可是我已派人查过,昨夜里没有发生什么事。”

“但她没有回来,会不会是……‘”

“我认为她没有事的话,并非全无根据的。第一点,昨夜全城各地没有发生过爆炸起火之事,可见得她没有施展那毒火阵。第二点,我在她埋伏守候厉斜之处查勘过,发现曾有布阵痕迹,但此阵已经收回,板眼丝毫未乱,可见得她不是被迫收回,而是截不到厉斜,才自行收回的。”

“但她的人呢?”

“你听我说,第三点,昨夜在一家客店,有两男一女吵骂之声,有些话被人听到,尤其是到了最后,一个男子飞走之时,说的话是狠话,好像是定下了三日之约。随后那一男一女就失去踪迹,原本的两名住客,亦不见了。”

“原本的住客是什么人,你可查出来么?”

“他们都是四川黑道上相当有名的人物,颇有势力,伙店认得他们。所以我想是他们为了一个女人,发生争执,本来以这两人的来历,不该扯到青莲师太身上,无奈她恰好失踪,而练过武功能够高来高去的女人,毕竟不多。所以我想是她,亦不算离题太远。”

“那么她到哪儿去了?为何不回来通知一声?”

“她的下落未曾查出,因为你也知道,她已作俗家妇人装束,所以不大好查。不过,厉斜的下落,倒是发现了。”

“真的么?他在哪里?””他在西门的安旅客栈,独自占了东跨院。根据消息,他竟是独自一个人.只有一匹白色的坐骑。”

蓝冰心身子一震,道:“可是红鬃毛的白马?”

“大概是吧,啊,那是连威堡的好马么?”

“是的。”蓝冰心突然泛起一个主意,口气变得平静下来,道:“奇怪的是青莲师太究竟往哪儿去了?”

“我们只好耐心等候,也许再过三天,她就会出现了。”

昙华师太见她已恢复平静,当下大为安心,与她稍稍谈了几句,里返回禅房。

蓝冰心等她一走,马上梳洗收拾,作各种准备,但她并没有什么行动,一直等到将近黄昏之时,才悄然走出这座慈云庵。

她径直走向城西,不久,已到了目的地,便是那座规模还过得去的安旅客栈。

她一直行入客栈,向东跨院走过去。店中的掌柜和伙计,见她不向人探询,认为她是与客人约好而来的,便也不多事拦询。

蓝冰心踏入跨院之后,伸手整整头发和衣服,这才笔直走近上房,拨开帘子,瞧看房内。

第一间寂然无人,走到第二间时,房内已传出厉斜的声音,道:“你不是那位花名叫做翠环的姑娘么?”

“是呀!她娇媚地应追:“只有大爷你一个人么?”

“只有我~个人,你进去吧!”

蓝冰心走过去,但见厉斜穿着贴身的便装,神态闲适地坐在躺椅上。

他站了起身,举止自然而然含有潇洒的味道,蓝冰心忖道:“假如我不是为报仇而来,只怕会喜欢上这个男人,也未可知。”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魅力,但正因他具有风度魅力,使她更容易行事。因为她必须设法接近他,才有机会下手。假如他是个可厌之人,蓝冰心献媚之时,势难装作得自然热烈。现在她却可以先使自己喜欢这个男人,真心地向他献媚勾搭,以达到接近的目的,态度上可以极为自然和热烈,无须假装。

蓝冰心对于衷心喜欢上这个男人而得以便利她行事这一点,固然没有想到,在相反方面的可能发展,她更没有想到。

要知蓝冰心唯一可以杀死厉斜,以达到为夫报仇目的的方法,便是利用她的美貌,向这男人献媚,可与他接近,必要时纵然献出肉体,亦在所不惜。等到已经可以与厉斜接近时,自然有极多机会,可以用她秘法的小毒刀,将他刺杀。

前面说过,蓝冰心本是正正经经的女子.除了天赋美貌之外,更有满腹才情。但她如果一见历斜,感到他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话,则她在献媚之时,乃是昧着良心强装出来,这样自是很勉强和不自然。

但如果她认为对方仪表言谈,都很出众而感到喜欢的话,则她在设法与他接近识,便无需勉强自己,所以表现的热烈缠绵和真挚。这等情况,对于她想接近对方的愿望,固然大有助益,增加成功的机会。然而在相反方面,假如她在交往的过程中,忽然当真爱上这个男人,那时候,她的麻烦,将比没有法子接近对方更大些。

当然她没有考虑到这种种,心中除了报仇的念头之外,就没有旁的了。

历斜显得很感兴趣的望着她,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打量她,恣意欣赏她,蓝冰心道:“你不让我坐下么?”

历斜忙道:“请坐,请坐,这是因为你突然光临,使我受宠之余,竟忘了招呼你了。”

蓝冰心盈盈落座,道:“历大爷觉得很奇怪么?”

历斜道:“的确感到十分意外,但你可以放心,我并不是容易自作多情之人,亦不会轻易胡思乱想。”

蓝冰心嫣然笑道:“那太好了,贱妾一看就知道你是特立独行之人,一切作为,都与凡俗之人不同。”

“你如果不忙的话,”历斜道:“我亲自泡壶好茶,以招待你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

“好极了,只不知历大爷你以什么好茶待客。”

“原来她也是行家。”历斜泛起欢喜之色,道:“在我行囊中有两种好茶,产地不同,不知你有品尝那一种?”

蓝冰心道:“是哪两种?”

一是湖州顾渚的紫笋,一是会稽的日铸。”

蓝冰心笑一笑,道:“都可以。”

历斜眉头一皱,道:“听你的口气,似是这两种名茶,都仅只能勉强入口,是也不是?”

蓝冰心道:“若是平日,心身闲适,有明窗净几,风日晴和。主人取出这两种名茶,呼童烹水,当此之时,可说是清福如仙,风雅之极致,贱妾岂敢小看这两种罕得的名茶。”

“但现下既非心身闲适,也不是明窗净几,风日晴和,所以你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蓝冰心道:“目下旅邸相逢,人如萍水相遇,匆忙隔膜,只宜煮六安茶,可消垢腻,除积滞。”

厉斜不禁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紫笋和日铸茶,还不足以当你品尝。”

蓝冰心道:“顾渚紫笋,天下知名。欧阳修也说过,两渐产茶,日铸第一,这两种名茶,贱妾岂敢小看,不过……”

厉斜道:“不过什么?”

蓝冰心道:“不过若是苛求一点儿,天下名茶,包括武夷雨前在内,也不及敝省雅州蒙山中顶所产的散芽石花,号称天下第一。”

厉斜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分明真是大行家,便不敢逞强,说道:“我记得天下最佳之茶,当推雀舌冰芽,何以你说蒙项石花,推为第一?”

这话已是请教的意思,言词倒也诚恳。

蓝冰心道:“厉爷说得不错,那雀舌冰芽,确实可等极品,而且是漕司所进供直上试新的。但其时是在宋代,现在我大明朝对茶道大有精进,风味回异,所以贱妾敢推蒙顶石花为第一。”

她停顿一下,又适:“那雀舌冰芽,乃是将已是最好的细芽,再加挑剔,只取一缕芽,以珍贵精洁皿器盛装,清以清泉,光莹有如银丝。当时每一夸的价值,竟达四十万钱。厉爷当必也晓得,每一夸只能冲泡数杯而已。若论贵重值钱,实是无可匹敌的了。”

厉斜道:“如此昂贵精选的名茶,难道味道还不及别的茶么?”

“那也不是。”蓝冰心道:“宋代制茶,须杂以龙脑等名香。但此举适足以夺去茶叶本身的香味,此外,那雀舌冰芽先以水浸,其实已失真味了。是以后世名家,都觉得很不解。”

厉斜这才恍然明白,道:“这只是口味不同而已,但以我想来,先代制茶之法,果然不及现在。”

他凝目打量这个美女,似是重新对她评估。

蓝冰心笑道:“你可是觉得奇怪,像贱妾这等微贱出身,如何懂得茶道?”

厉斜道:“你既是成都大负诗名的女校书,懂得茶道,何奇之有?”

他从行囊中取出两个宛如拳头大小的白锡圆口罐,道:“这便是紫笋和日铸茶,锡缸是套口的,是以不虞泄了香味。”

蓝冰心取过一罐,打开套盖,倒了一点儿在掌心,细看之后,又小心嗅闻。最后赞美道:“此是肖州顾渚的紫笋,真是好茶。可惜没有合式的茶具,此地亦没有佳泉,不能加以品尝。”

厉斜道:“你亦无须太过固执,如是每一样都要讲究到底,只怕一辈子也喝不上十回八回。”

蓝冰心道:“所以应该带点儿除腻消滞的六安条啊,又或者是别的中等的茶,则随时随地可以烹饮解渴。但这等上品名茶,便不可如此了。”

厉斜耸耸肩,道:“随便你吧,请问你除了茶道之外,还精于什么?”

蓝冰心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容,道:“贱妾虽然对饮食玩乐各种门道,都懂得不少,但专精的却可说是没有。只有服侍男人之道,颇有心得。

厉斜眼中闪过炽热的光芒,道:“我只不知我可有试一试的资格没有?”

要知服侍男人这句话,含意广泛,可以叫人想入非非。

蓝冰心道:“厉爷若是不嫌弃,贱妾目是乐于效劳。”

厉斜以单刀直人的手法,率直问道。“那么你第一步怎么做法?”

蓝冰心虽是不曾专门学过此道,可是她嫁于陈伯威之后,两情款洽,所以她也曾专心一意地服待过陈伯威。换言之,她算得上是有经验之人,加以地冰雪聪明,大有才情,是以当真颇有心得。

她含蓄地笑道:“相公呀,这话如何说起呢?你须假我以时日,亲身体味,方能晓得。”

“这叫做尽在不言中,对不对?”

“对极了。”蓝冰心道:“男女之间,岂可事事都赤裸道破呢?”

“那你的意思,可是愿意留下来,与我在一起么?”

“是的。”蓝冰心道:“相公如无不便,贱妾不妨留下来,与相公作伴。”

厉斜道:“这敢情好,我没有什么不便。本来我打算马上就离此他去。但为了你之故,决计且作停留。”

蓝冰心道:“贱妾跟着相公走一程,亦无不可。”

“不”厉斜摇头道:“在旅途上风尘仆仆,哪有闲情逸致呢?”

蓝冰心见他已答应了,心中暗喜。预料最迟明天晚上,一定可以有刺杀他的机会。

两人当下又谈了不少话,厉斜直说口渴,坚持要喝好茶。

蓝冰心迫不得已,只好吩咐店伙特地去买一套茶具,同时不惜高价,搜购雪白的瓷制小杯。

炉裆等物,也有得讲究。但除此之处,连烧水用的炭,亦要挑选上好坚木烧制的炭。

她告诉厉斜道:“因为烹水大有讲究,称为汤候,必须急煮,使水易沸,愈速愈妙。万一火势不够炽热,煮水良久始沸,则此水已经老熟昏钝,宁可弃去重煮,如若速沸,则此水鲜嫩风逸,不同凡响。坚木炭火性强,非此不可。”

厉斜道:“但听说煮水不可过沸,如用炽烈炭火,一转眼就沸开了,岂不是反而不美?”

“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固然水沸太过,则汤老而香散。但行家煮水,一听到有声,便须立刻打开盖子,以便观察水之老嫩。只须等到气泡升起,亦即是行家称为蟹眼之后,而水面微现波涛之时,便是恰好,即须取用。否则很快就变成鼎沸,接着沸得连声音也没有了,这时水已太老,不堪取用。”

她侃侃道来,甚是精微娴熟。

厉斜大喜道:“我遇见了你,合该有此口福。”

当下取出银子、吩咐茶房务必不惜工本,依照蓝冰心之言,办备各物。

他们在客店内,整个下午,都在品茶。一边畅谈风月,十分融洽。

不知不觉,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在这段时间内,沈宇和青莲师太,曾经两度经过此店门口。

可是由于厉篮二人,专心品茶,没有出门,是以无从碰头。

沈字和青莲师太这一天,上午是在客店中运功调息,蓄养体力。

午时过后,两人都感到呆下去不是办法,所以稍一商量之下,都欣然同意到城内各处走走。

他们在市街走了一阵,便又到郊外去。

四川向称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不但五谷肥美,即使是郊野和丘壑间,自亦无不林木鼎盛,一片青翠。及沈宇和青莲师太到荒郊野外,登山临水,纵目骋怀,心中甚是舒畅。他们俱是修习上乘武功之士,有的是体力,不论如何跋涉,也不会感到疲倦。要知游赏风景,最怕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些人非常喜欢寻幽探胜,观山看水。但无奈先天体质太弱,后天又缺训练,以致容易疲倦不支。

到了疲困之时,纵然有甲冠天下的山水美景,亦是没有法子得以从容欣赏。

他们除了体力过人之外,还有就是青莲师太那种脱俗飘逸的气质,雅谈的谈吐,也令沈宇生出了如沐春风之感。

至于青莲师太,她几乎有点儿害怕这个青年人了。起初她很欣赏沈宇的潇洒风度,以及宽厚可亲的性情。

还有就是沈宇的见解,往往平淡中含有深致,这也是最容易令人心折欣慕的特质。

所以她虽然初时心胸坦荡,并不把这个男子当作异性。她本身也不曾想到自己是个女人,但到了后来,他的吸引力,形成了男性的魅力,于是她内心中开始觉醒,感到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不但如此,她还晓得自己在对方服中,竟是相当动人的女人,这从他的言谈态度中,可以看出来。

到了黄昏,他们返回客店之时,那时候虽然不作兴携手而行。可是他们肩头时时碰触,形迹之亲密,使人一看而知关系不比寻常。

回到店内,分别洗澡换衣之后,便一同出去,找了一家饭庄进食。

沈宇叫了几个小菜,其中有两样是素菜,这是专为青莲师太要的。

青莲师太笑道:“想不到你倒是体贴得很呢!”

她说完这句话,马上感到十分后悔,因为这话分明是撩拨对方,叫他往男女之间的关系上想。

沈宇倒是没有异状,道:“我的确是很能体贴别人,可惜我的遭遇太可悲了,以致我直到今日,还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

青莲师太忽然扑哧而笑,沈宇大感惊异,问道:“我可是说错了?”

“没有。”她还是吃吃而笑,使得鬓边的几络秀发,轻轻飘拂,平添许多妩媚风致。

“你不是说错了,而是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竟忍俊不禁,真是失礼得很。”

“只不知你想起的趣事,可不可以说来听听?”

“本来我想安慰你说,现在你的境遇虽可悲,但否极泰来,你终将交上很多好朋友,也有知心的人。所以现在虽是可悲得够瞧的,但好看的还在后面,就是最后的这一句话,使我笑起来。”

沈宇道:“我实在太愚蠢了,因为我全然听不懂你的话,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明白话中的含意。”

“我前两天与一位道侣谈话,她是北方人,大概是河南的吧!她跟我谈到一件事,最后引用一句俗语说:车前面坐着个老太太我听了大是昏惑,她才解释说,这话意思是好看的在后面。”

沈宇耸耸肩,老实地道:“在下还是不懂。”

“那位道侣解释说,在北方,闺女出阁,出门坐车,老太太照例坐在前面。所以人家说车前面坐个老太太。就是因为后面有年轻漂亮的媳妇儿,也就是好看的在后面之意。”

沈宇见她笑得嫣然有致,不禁也轻松的笑起来,说道:“闹了半天,敢倩是歇后语。”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凝固而锐利,盯在青莲师太面上。只那么一阵工夫,已使那个美丽的女郎,感到很是惶恐不安,心弦轻颤。

沈宇徐徐道:“我真没想到,像你这么一位世外高人,竟然比常人更风趣,更洒脱。”

“这样好不好呢?”她急急问:“我可是应该庄重些?应该不苟言笑?”

“唉,人倒底是人,你虽想成佛,但还不是佛,所以还有末泯的人性。换句话说,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好。”

青莲师太欢然道:“你不把我当作那些浅薄庸俗的女人看待,我甚是感激。”

沈宇若有所思地应道:“不会,你飘逸脱俗的气质,甚是能令人相对忘倦的伴侣。而且应该表示感激的是我而不是你,因为你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寄以腹心,无话不谈。我这一辈子,似乎还是第一次有这等奇遇。”

青莲师太道:“你觉得人生的遇会,是不是很奇妙莫测?正如我们两个,本是八杆子也打不到在一块儿的,居然也作萍水相逢,而一见如故。”

沈宇诚恳地道:“在下正有此感。”

他那温和的眼波,倾注在对方面上,又道:“我很喜欢你有时引用一点儿俗语,那使你更为生气勃勃。”

青莲师太忍不住道:“你最好别喜欢我。”

沈宇为之一怔,接着了解她的意思,便摇摇头,道:“在下说的话全是出自内心,句句属实。”

“那更不好。”青莲师太道:“你刚才说我人性未泯,这对我一个出家人而言,亦很不好。”

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好一阵,因为饭菜端了上来。

等到堂倌走后,沈宇道:“请用饭吧,那些问题,以后再谈。”

青莲师太一时怀疑起自己这番话,会不很伤害了对方,当下不安低头吃饭。

过了一阵,沈宇道:“你心里不高兴么?”

“我,啊,没有。”她抬起头,本能地很女性化的笑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我也不会。”

青莲师太又低头吃饭,沈宇已吃完第二碗饭,吃得差不多清光了。

他的食量并不值得奇怪,但青莲师太却瞧得很是顺眼,但觉跟他在一起,似乎胃口也好得多了。

她仍然保持一向饭量,吃完两腕,就不肯再装饭。

沈宇却毫不客气,再来一碗。

青莲师太问道:“你的饭量,一向这么好么、’沈宇摇摇头道:“那也不是,要看什么时间,跟什么人在一起。以往我只吃三碗,有时两碗。不是我吃不下,而是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兴致索然,便懒得再吃了。”

青莲师太定睛瞧他,限波中透出一时冰冷,一时热烈的神值。可见得她内心中的情绪,波动得十分剧烈。

沈宇也发现了,讶道:“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