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宗潜扶着褚玉钏走了一程,褚玉钏实在走不动了,她不但体力难支,而且双足起了水泡,疼痛不堪。

但她却是外柔内刚,心性强毅的姑娘,咬紧牙关,死命支撑,又走了数丈,褚玉钏头脑间天旋地转,身子向前倾仆。

朱宗潜一手抓住,暗运内力托住她,转眼一瞧,只见她面色青白,双目紧闭,敢情已昏迷过去。

他胸中泛起无限怜惜,心想她本是富贵名门的闺秀,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最近种种遭遇,莫不是被自己所牵累。

这么一想,更是歉疚。这刻大道上,不时有行人车马来往,他可不便抱起她往前走。

当下仍然暗运内力,托住她的身躯,加快速度向前奔。

旁人眼中,除了感到这对年轻男女太过大胆,公然牵扶而行之外,却是不易瞧出女的业已昏迷。

转一个弯,两丈外的树影中走出一人。

朱宗潜迅快奔过去,同那人沉声道:“快躲到树林内。”

三人一齐隐入林中,朱宗潜又道:“井兄你身上血迹斑斑,不可在大路上现身。”

说时,把褚玉钏放在地上,让她靠树而坐,挥掌悬空连拍五下,掌力震动她身上五处穴道。

褚玉钏顿时长长透一口气,慢慢睁开双眼。

她忽然见到面前的人竟是朱宗潜和井温,登时惊讶得连双足剧疼也忘了。

井温躬身行了一礼,道:“鄙人无能保护姑娘,使你受此惊吓痛苦,惶愧之至。”

褚玉钏道:“我们大家都安然无恙,大足快慰………啊!你受伤了?”

井温道:“已经没事啦,多谢姑娘关怀。”

朱宗潜脱下外面长衫,道:“井兄请披上此衫,立刻去办一些事。”

他迅快地嘱咐了好几件事,最后道:“安顺说已向你们下过毒,这话不可全信,亦不能不信,我们当急之务,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井温不敢多问,依言匆匆奔去。

朱宗潜向褚玉钏道:“请你咬牙熬一熬,井温兄若是办妥各事,不久便可以设法使你脱离痛苦了。”

他一面说,一面抽出长刀和芙蓉剑,握持手中。

褚玉钏觉出紧张的气氛,便不敢做声,只点点头。

目下他们好像尚在风雨飘摇之中,随时随地会送了性命。因此,褚玉钏根本不暇想及家里,也不遑询问要到何处去。

时间在静寂中溜走,朱宗潜一直如临大敌般握刀持剑,在四周巡逻戒备。

忽然听到车声停在林外。

接着井温的声音传入来,道:“朱兄,可以走啦!”

人随声现,他手中挽着一个包袱进来。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快,出林之时,朱宗潜已换回长衫。

另外用一件宽大的衣服把褚玉钏连头带脚都裹住,抱在手中,奔了出去,一下子跃入车内。

井温亦已换过一套干净衣服,外表上看来很是斯文。他跨上前座,同车把式点点头,马车便迅快驶行。

约莫过了两顿饭之久,马车在一个码头停下,随即驶上一艘宽平的渡船。那艘渡船不等别的客人,一迳启碇。

混浊的河水拍打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不一会,渡船已驶到河中心,但见浊流滚滚,四望甚是辽阔。

蓦地一艘快艇从波浪中驶到,一迳向渡船撞来。

马车内的褚玉钏看得清楚,方自大惊失色。

朱宗潜已道:“咱们下车吧!”

她下得马车,但见那艘快艇已贴着渡船前驶。

井温首先跃过快艇,朱宗潜托住褚玉钏玉臂,轻轻一跃,都到了艇上,三人先后钻入舱内,快艇随即顺流而下。

褚玉钏双足疼不可当,已没有心思理会这种奇异的安排。

三人在舱内一言不发,那快艇顺着河水疾驶。

不久,已驶行了十馀里路,忽然靠泊在一个洞湾内。

朱宗潜眼着褚、井二人藏好在树林中,这才独自去了。

褚玉钏忍不住问道:“我们到那儿去?”

井温摇头道:“鄙人也不知道,但这番周折,却可以使敌人对头耗费许多工夫,那渡船马车快艇都得到重酬,加上鄙人露一手武功的威迫,想来不敢不依言行事。”

褚玉钏问道:“你要他们怎样?”

井温道:“渡船只须直驶黄河对岸,马车则迅即北上。敌人查出马车没有我们,唯有回头再找那艘渡船,把赶车的供词作一对证,这方晓得我们当真乘快艇离开,但他们仍不知我们是顺水东去?抑是逆流而上,是以人手必须分散。等到他们查出那艘快艇,因而得知我们在这儿上岸,无疑已须数日之久,那时节,我们又不知已到了什么地方啦!”

他们边谈边等,过了一阵,数丈处传来车声。他们都警觉沉默,但眨眼间朱宗潜已出现眼前。

却见他已变成农家少年装束,手中还着两套衣服,笑道:“总算事事如意,换上衣服就可以走啦!”

井、褚二人换上衣服,共温更取出准备好的假胡子,登时变成一个乡下老头子。褚玉钏外面加上乡下人衣服,戴上斗笠,有如乡间十四五岁大的大孩子一般。

三人走到路上,但见一辆骡车,乃是乡下人载物的车。

井、褚二人都坐在车上,可以浏览四周景色,倒也悠然自得。

褚玉钏一辈子做大小姐惯了,那有机会乘坐这等骡车。

而且又与朱、井两人同行,他们都是江湖豪客,这等人居然与她共患难同生死,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

骡车一路摇晃,终於回到了洛阳,井、褚二人都不晓得朱宗潜葫芦中卖什么药。

但见骤车在街巷中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间屋子里。井温四下一瞧,甚是荒僻,却见朱宗潜扶了褚玉钏,上前敲门。

一个老人家出来应门,朱宗潜回头道:“井兄且等一会,顺便把风。”

井温道:“好。”

心中却甚是狐疑,暗想此地不知有何隐,竟要把风?

朱、褚二人一迳走到后进,厅中有一位枯瘦老者,见了朱宗潜,便露喜色。

问道:“你可是诛除了我那两个孽徒!”

朱宗潜先让褚玉钏坐下,躬身道:“晚辈无能,目下尚未办妥此事。”

他接着向褚玉钏道:“这一位是康神农老前辈。”

又转头道:“这位是褚玉钏姑娘,受晚辈连累,以致吃了不少苦头。”

原来他以前说过,定要诛杀了沈千机、计多端两人之后,才再到此地,故而康神农有此一问。

老人定睛望住褚玉钏,顷刻才道:“好漂亮的姑娘,而且福泽深厚,你的眼光真不错,选得她为妻。”

朱宗潜吃一惊,只怕褚玉钏会着恼,那知转眼望去,褚玉钏虽是红霞染颊,却微微绽露笑容。

他心方一宽,只听康神农又道:“褚姑娘,你身上感到痛苦是不是?但不要紧,老夫在此,天下间任何病毒都得回避三舍。”

褚玉钏这才晓得朱宗潜带她来此的用意。

朱宗潜正要开口,忽听康神农惊讶地噫了一声,睁大双眼,在她面上左瞧右望,褚、朱二人不敢作声。

等了一会,老人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宗潜走过去,推动轮椅,使老人贴近褚玉钏,而她这才知道老人竟然双足残废,坐在一只轮椅上,下半身用一条厚厚的毛毡遮盖着,顿时心下恻然,暗想此老不知何故竟变成了残废?

康神农年纪甚大,不须避嫌,拉过她的纤手,一面诊查脉象,一面更仔细地观察她面上的神色。

朱宗潜从老人沉凝的面色中猜不出凶吉祸福,这等事非是他能力所及,是以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颗心跳得更是剧烈。

康神农诊着过脉象气色,回头道:“把老夫推到窗边。”

朱宗潜如言做了。

自家在椅后肃然侍立,不敢做声,生怕扰乱老人家的思路。

饼了片刻,康神农仰望着窗外的天空,缓缓道:“褚姑娘身上已中了一种奇毒。”

朱宗潜道:“老前辈也这么说,可见得这等毒性甚是奇怪。”

康神农回头笑道:“你聪明得很,一语道破,这等毒性果然奇怪,虽说能令人体质衰弱,减短阳寿,但总是与一般毒药性质不同。”

朱宗潜恭谨地道:“晚辈愿闻其详。”

康神农道:“那是一种产自南疆的毒草,经过独门手法提炼,再加上三样药物制炼而成的药粉。这等毒药的作用极似蛊毒,依份量多寡,按时发作,或是寒热头痛,或是全身痒,四肢无力,又或是腹痛之极,宛如肠断,但厉害之处在於按时发作,使人似觉中蛊,惊怖欲死。”

他微微一笑,又道:“久在南疆苗峒行走之人,提起蛊毒二字,莫不魂飞魄散,极是惊怖,这等毒药,就是用以镇吓不谙此道之人,但在北方很少人识得蛊毒,施用这等药物,难收心理上的奇效,褚姑娘怎会中了此毒,实是令人觉着费解呢!”

朱宗潜道:“老前辈果然不愧一代宗师,此事谈起来相当曲折。”

当下简扼地把笑里藏刀安顺的事情说出,最后道:“安顺用了这种奇药,又言明曾经下毒,这一来药力发作之时,非深信他的话不可,一样可以制造出心理上的压力,例如他对付我另一个朋友,也是说下了毒,还赠他一颗解药,让敝友感到异状时才吞服解药。此是一种千里外杀人的手法,用心之险恶诡诈,天下罕有。”

康神农道:“这就是了,老夫身上尚有十颗『涤毒丹』,通通送给你,再传你一种迫毒针法,若是毒性甚浅,单用针法就可解消,稍重的用药,最重的针药兼施,大概天下任何奇毒你从此都能压制得住了。”

说罢,在轮椅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瓷瓶给他,又传授针法。

据康神农的说法,这种迫毒针法大半是靠那“阴极针”本身的灵效,普通针灸用的针没有什么大用。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捧了一盆温水进来,放在角落。

康神农交给她一点药,在水中。

然后让褚玉钏在那角落里脱鞋解袜,双足浸在温水中。

褚玉钏那么娴静稳重的人,却也不禁叫了一声“好舒服”,原来她不但双足疼痛立止,甚至连全身痛疲倦亦一扫而空。

忽然那老家人匆匆进来,禀道:“门外那人却要见朱公子,说有急事。”

朱宗潜回顾一眼,把康神农推到窗下,道:“晚辈在窗外和那人说话,有烦您老瞧上一瞧,假如他中的毒与褚姑娘一样,那就不要让他见到您老人家了。”

老家人得他吩咐,匆匆出去,不一会,已带了井温进来。

朱宗潜在走廊上相迎,问道:“井兄见到了何事?”

井温道:“实在情形不曾眼见,但这刻洛阳城已天翻地覆,兄弟在街上一打听,据说是有人大闹洛阳,本府的三家豪族都死了好些人,好像说还要去闹本省三司衙门。剩下兵马街已奉命发兵保护各衙。”

朱宗潜道:“什么人如此大胆,这岂不是造反了么?”

井温道:“不错,但即使是造反,也不能使全城老百姓如此哄动,彼此奔走相告。敢情定本府三大豪族由来势力甚大,一向横行霸道,这次死了好些人,据说都是平日最凶横之辈。”

朱宗潜道:“原来此举是大快人心,井兄可查出这一路人马是何来历吗?”

井温道:“查到啦,就是贵友铜面凶神佟长白的杰作,他单身匹马,闹完一处又一处,想是疯了。”

朱宗潜略一沉吟,道:“本来以他的武功,尽可横行,但日下洛阳城内高手云集、咱们非出头不可了,请井兄仍到门外守望,兄弟马上就出来。”

井温正要出去,朱宗潜却向他讨过安顺给他的解药,看他去了,才转身入厅。他把丹药交给康神农。

自己却走到褚玉钏背后,道:“褚姑娘,目前暂时不能送你回去,只好让你在这儿委屈一些时候了。”

褚玉钏回头微笑道:“你要走啦,是不是?”

朱宗潜给她一粒涤毒丹,道:“是的,我得赶快去办好这些事。”

褚玉钏又是微微一笑,心想:等到你把事情办好,我还能回家吗?但她却没有说出来,只道:“祝你马到成功,百事如意,我在这儿很好,你不用挂意。”

朱宗潜实在没有时间加以考虑,说一声“姑娘珍重”,回身走到康神农那边。

康神农道:“此药含有剧毒,服者必死,看来是出自南疆名家之手,极为珍贵。”

朱宗潜讶然道:“一粒毒药有何珍贵可言?”

康神农道:“此药珍贵之处是在於使用之时,可以投入酒菜茶水之内,即时溶化,无色无味,毒性至强,若是投入井中,可以使千百人中毒。”

他眼见朱宗潜露出十分惊讶之容,好胜之心大起,轩眉一笑,道:“但此药最大的缺点是不能令人即死。老夫的制涤毒丹只用一粒,化开一大缸水,每人只饮一小杯,即可解毒。”

朱宗潜大喜道:“这样说来,还是老前辈手段高明得多了,只不知敝友可曾中了假蛊毒?”

康神农点点头道:“你用金针迫毒之法就行啦!不过他若是服下这一粒断肠毒丸,两种药性一合,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朱宗潜心中叫声“好险”,暗想若非自己以传声之法加以阻止,井温恐怕已死去多时了当下拜别过康老人,迅快踏出康家大门。他教井温在车中坐好,取出皮套,掣出阴极针,道:“请井兄闭上双目。”

井温如言闭目,但觉脑后及背上微微一麻,紧接着心胸烦恶,腹如雷鸣,忍不住放了一个大臭屁,极是响亮。

却听朱宗潜道:“好啦,咱们走吧!”

井温一跃而起,但觉身体全无异状,竟不知朱宗潜在自己身上弄了什么手脚?

两人一道奔去,但见街上之人甚是骚乱,许多胆小怕事的店家把子关起来,怕的是城内这么一闹,有些流氓强盗,趁机打劫财物。但街上的人比往常更多,呈显出一片混乱。

霎时间奔到一处,但见一座极大的衙门,气象森严,门前那一大片广场上布满了一队队的官兵,戈戟映日,戒备得异常严密。但广场四周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百姓。

朱、井二人刚刚奔到,只听东北角那边许多人高叫“来了”,同时人群大乱,裂开一条极宽的道路。

转眼间一个极高大的人手提钉锤,迈开大步走来。他的身量比常人足足高上一个头有多但见他面如古铜,又死板又凶恶。他跨入广场,眼见许多官兵阻住去路,竟然不惧,仰天厉声大笑。

这一阵笑声既响亮又狞恶,四下连官兵带百姓不下数千之众,都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很可怕。

这个凶神恶煞似的大汉自然就是佟长白,他瞪大凶睛,向数丈外的一队军士追去,狞声喝道:“挡咱者死!”

恰好一根径尺约石柱竖立在他右方数尺处,佟长白抡钉锤,在头上挥舞一圈,发出“呜”的一声劲响,紧接着向石柱击去。

“砰砰”巨响一声,火星及石屑四溅,那根石柱上面三尺长的一截,硬是击断了应锤飞起。

这半截石柱竟飞起两丈馀高,“隆”一声砸在地上,恰是那队军士前面,把极坚硬的地面砸了一个坑。

那一队军士人人胆寒色变,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寻丈。佟长白这一记钉锤断石无人不见,尽皆骇然,陡然间变成一片静寂。

此时人人皆知这凶汉冲向衙门的话,官兵虽多,但这凶汉还不是有如虎入羊群一般?

正当这异样死寂之时,突然间接连三声佛号起处,人丛中奔出三个僧人,这三个僧人,身材雄伟,气度不凡。

头一个年约在五六旬之间,手持一根粗如鸭卵的禅杖,另外约两个年纪较轻,都提着一柄方便铲。

他们奔到离佟长白不及一丈之处,停下脚步,为首的僧人,又朗朗喧一声佛号,道:

“贫衲听说檀樾今日大闹洛阳,又扬言要侵扰官衙,初时还不敢置信,却不料檀樾真来了。”

佟长白见他语声含气敛劲,分明是内家高手。

也可不敢过於轻视,冷冷道:“你们是那个庙里的和尚?”

一个年纪较轻的和尚应道:“我们是少林弟子,这一位是法音大师,我是第三代弟子大行,这个是敝师弟大业,檀樾高姓大名?”

佟长白勃然大怒,眼中凶光四射,狞声道:“你们是真不知道抑是假不知道?”

大行和尚正要接口,法音大师已摆摆手,阻止他说话,道:“阿弥陀佛,贫衲等自从托庇佛门以来,同在手中清修,山居之人,罕得与闻世事,檀樾身手卓绝,我等异常仰慕,却当真未识檀樾高姓大名。”

他说得既谦恳,又有道理,人人得闻,都感到这法音大师定是有道高僧。

但佟长白却不管这一套,厉声狞笑道:“放屁,等老子砸死你们这几个秃颅,少林寺就不会不认识咱了。”

原来他深知少林寺乃是天下武术源汇,武林独尊,以此耳目众多,宇内之事无有不知。

他铜面凶神佟长白形貌特别,少林僧人自应一望而知,这三僧之所以说认不出他,一定是自负出身,好贬低对方的身价。

他这一当面辱骂,法音大师只沉重地哼一声,但身后的大行、大业二僧,可忍不住了。

大行怒道:“你敢骂人?”

大业忿忿喝道:“好一个凶蛮之人,今日非加以教训,挫一挫他的气焰不可。”

他这话自是说给法音大师听的。

佟长白敞声大笑,道:“就凭你们这三个秃颅吗?”

法音纵是泥人也有土性,提高声音道:“孽障,孽障。”

他自幼出家,除了参佛就是炼武,到现下六十岁的人,竟不懂得如何骂人。

佟长白跨开大步,迫到切近,厉声道:“你们是跪下求饶?抑是要老子挨个儿砸死?”

大行、大业双双抢出,护住法音。

佟长白更不多言,健腕一挥,“呜”的一响,钉锤荡起来,向左边的大业砸落。大业抡起方便铲,迅快迎拍。“当”地大响一声,两件兵器硬拚了一招。大业和尚竟禁不住震退了两步。

佟长白健腕一沉,那只钉锤呜一声改向大行光头砸下。又是一声震耳大响过处,大行和尚退了三步之多。

井温低站道:“这个和尚更不济了。”

朱宗潜道:“不是他不济,是佟老兄锤上力道增强了,他向来是一锤比一锤厉害,第三锤才是他真正的气力限度。”

但见佟长白旋舞钉锤,在头顶上发动劲厉刺耳的鸣呜声。

法音一摆手,道:“退下,我接他这一锤瞧瞧。”

大行、大业不敢有违,侧身退开,佟长白大喝一声,那只钉锤砸向法音头顶。法音手中禅杖“呼”一声挑起,横架敌锤。“当”的一声大响过处,馀音。但见法音退了一步。

佟长白自始到终双脚不曾移动过,单论气力,已尽扒这三僧。

但他仍然喝道:“老和尚的气力不小啊!”

法音道:“檀樾神勇盖世,何必与凡俗之人闹事?”

他虽是连连受辱骂,仍是苦口婆心的劝说对方。

佟长白冷笑一声,道:“咱就是瞧不惯那些鸟官欺人,今日定要杀个痛快,你们不是咱家敌手,赶快滚蛋。”

他叫人滚蛋,这话虽是难听,其实却是他平生未有之事。

只缘他感到这三个和尚为人都还不错,方肯放他们一条生路。若在往时,那是不管好歹善恶,一概诛杀。

少林威名虽盛,却全然不放在佟长白心上。

法音道:“贫衲等碰到此事,决计不能放手,檀樾除非杀了贫衲,方许横行滥杀。”

他说得很是平和,但语气中充满了坚决不移的意味。

佟长白一听而知,杀机顿生,狂笑一声,挥锤猛攻。

这个名震江湖多年的凶神竟在眨眼间连攻了五锤之多,每一锤的手法都极是奥妙,迫得法音不能不挥杖硬挡。

因此发出一连五声巨响,全场之人都骇然失色,因为这些响声强烈震耳,好像有人在耳边打铁一般。

法音每挡一锤,就退一步。

五步之后,已退到大行大业当中。

佟长白喝声“真痛快”,锤势一变,幻化出七八只巨锤,笼罩住三僧。

大行、大业不能不挥铲招架,顺势反击,登时变成以三敌一之势。这四人只拚斗了十六、七招,竟有十招以上是硬碰硬的打法,一时当当巨响不绝於耳。全场百姓官兵数千人都瞧得呆了。

朱、井二人已移到最近之处,朱宗潜细心察看之下,已发觉这三僧无一不是功力深厚,气力极强。

又炼的是童子功,此所以虽是天赋气力比不上佟长白,但却不曾让佟长白碰软了手。

若然不是炼的童子功,这刻早就连兵器都不住了。

但三僧功力虽深而机变不足,想是极罕得与人动手拚斗,缺乏经验。同时又是走的刚猛路数,招式手法不求巧变。一旦碰上了佟长白这等宇内头等凶人,自然是大大的吃亏了。

井温道:“朱兄竟能降服这等盖世凶人,实在使人敬佩不已。”

说罢,不闻朱宗潜答话,转眼望去,一面道:“看来少林三僧输定啦!”

但见朱宗潜全神贯注望住那场激斗,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说话。

他又转回头去看,谁知只这么一刹那间,形势忽变,那大行、大业二僧竟使出巧妙身法,两人合力出铲,连架了两锤。

他们分开之时,碰上敌锤,定必震得身躯晃摇后退。但合力硬架,却成平手之势。佟长白凶焰为之一挫。

法音挥杖展开反击,登时抢制了主动之势。十馀招过处,法音更见骁勇,连连抢攻。

本来已经一片喧闹中,突然增加无数喝采呐喊之声,更是喧嘈震耳。原来那三僧的风度,佟长白本来就不能相比。

加以嵩山少林之名天下皆知,洛阳相隔得近,更是无人不知,对少林僧人十分崇拜。

因此三僧占了上风,许多人便情不自禁的喝采助威。

井温细看战况,发觉那大行、大业二僧身法奇奥异常,往往似是预知佟长白的锤路,抢先联手举铲,挡住他最威猛的一击。此时法音禅杖发出,总能迫得佟长白手忙脚乱,厉吼连声。

井温本是时下高手,心中大为疑惑,想道:“少林寺果然盛名不虚,随随便便走出三个和尚,便具如此深厚功力,这已经足以骇人听闻了,何况他们还博知天下各门派的武功精要,临敌对阵,又多了几分知敌的胜算。”

忖想之际,忽见佟长白运攻二招,跃出战圈,忿忿喝道:“不打啦!”

法音一举手止住大行、大业二僧,道:“檀樾留下高姓大名。”

佟长自厉声道:“咱是佟长白,你们别忘了。”

法音倒吸一口冷气,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佟檀樾,贫衲记得有人说过,佟檀樾使的是虎叉,几时换了兵刃?”

佟长白忽然怒气尽消,道:“原来你们不是不闻咱家之名,咱是最近才改用钉锤。”

井温听了大奇,心想这样说来,少林三僧怎会熟谙佟长白的锤路。

便场上数百官兵离是人多势众,但那佟长白实在太凶恶太厉害了,是以这刻虽是鼓噪呐喊,却不敢上前。

佟长白一回头迈步便走,所到之处,人群自动裂开。

那三个少林僧人兀自转眼四顾,似是想找寻什么人一般。

忽见几个军士簇拥着一名军官奔过来,法音大师低声喝道:“咱们走。”

迅即领了大行、大业二僧,挤入人丛之中。

转过一条街道,三僧闪入巷内。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大师们敢是怕被那军官缠住,耳根不得清静?”

法音回头一看,却是个农家少年,头戴斗笠,把面孔遮了一半。他心知有异,颔首道:

“施主出言不俗,可知非是等闲人物。”

原来这少年,能一口道破他们逃避浮名俗礼的用心,自然须是高明之士,方能瞧出。

农家少年道:“大师过奖之言,愧不敢当。在下因见大师们实是有道高偕,慈悲为怀,是以赶来拜晤。”

法音道:“还未请教施主高姓大名?”

大行、大业二僧见师叔如此唠叨不休,都感到惊奇而又不甚耐烦。

农家少年躬身道:“在下朱宗潜。”

名字一报出来,登时把大行、大业骇了一跳,四只眼睛都瞪得大大,打量这位武林彗星法音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朱大侠,贫衲失敬了,朱大侠此来定然有所指教。”

朱宗潜道:“岂敢当得见教二字,在下乃是来求三位大师帮助。”

法音毫不迟疑,道:“朱大侠即管赐告。”

大行、大业听得一怔,心想朱宗潜声名虽盛,但终是“狼人”的弟子,这“狼人”之案一日未曾了结,就有成仇为敌的可能。因此,目下实是不宜与他太过接近。但法音竟一口应承,宁不可怪。

朱宗潜似乎也有点意外地注视对方一眼,才道:“谢谢大师盛情。在下想求大师们赶去一处,援救佟长白。”

这话一出,连法音也愣住了,道:“朱大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宗潜道:“这是因为………”

他忽然沉吟一下,才又道:“内中原因相当复杂,总而言之,大师们此举不但於天下武林有利,对贵寺亦有莫大好处,在下只望大师们瞧在下传声一事份上,予以信任,立刻动身。”

大行和大业二僧,啊了一声,敢情他们早先双铲联招,硬碰佟长白的钉锤,路数手法都是得到一人暗中传声指点,是以看着抢制了机先,在数千人瞩目之下,大振少林威名。

这等恩德,自是非同小可。

法音合什道:“贫衲先行谢过朱大侠的暗助。但贫衲对朱大侠信任之故,却是由於前此曾听一影师兄盛赞阁下是仁侠之士。”

朱宗潜仰天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位老前辈如此看重在下。”

他立刻就炯炯地转眼望住法音,道:“请大师们速速随我来。”

他转身当先奔去,三僧果然随后紧跟。

霎时奔过了六七条街道,朱宗潜停步四下张望了一下,似是找寻什么,接着好像已经有所发现,迅即前奔。

四人转眼间已出了东关,越过缠河桥,走了不远,便已听到叱吒之声随风传来。朱宗潜停步道:“杀声从这边传出,那林后一定有空旷之地。如是在下料得不错,佟长白上被五六个蒙面人围攻。”

法音虽是觉得朱宗潜猜想之事,让他们忙忙赶来,似乎有点不对,但这刻已不便说什么话。

一挥手,率了大行、大业二僧,迅即扑入林内。穿行六七丈,但见林外是一片斜坡,佟长白正挥锤激斗。

对手果然是四个蒙面人。此外,还有一个身着黄衫,个子细小的蒙面人,负手立於坡上,悠闲地观战。

法音这时不由得暗暗佩服朱宗潜的智慧。

但更令他惊讶的是这四个蒙面人俱是罕见的高手。

把佟长白围困在核心,瞧来这一代凶人也很难击破他们联手之势。这就无怪朱宗潜要替佟长白搬救兵了,何况蒙面人方面,尚有一人未曾参战。

法音领头扑出,朗朗诵声佛号,道:“诸位施主以众击寡,不合武林规矩。贫衲既然遇上,岂能袖手旁观?”

那四个蒙面人之一大声道:“大和尚明知这来历,何必多事?”

另一个人接口道:“我们虽是联手围攻,但也是为世除害之意。”

这番话本来极是有理,无奈法音是个老实人,他认定了非出手帮忙佟长白不可,便不管人家说得有理没理。

提起禅杖,欺近战圈,朗朗道:“不行,这武林规矩总是要遵守的。”

他已表明了态度,非管不可。

斜坡上的黄衣人突然喝道:“住手。”

声音十分尖锐,那四个蒙面人闻言立刻都跃出圈外。佟长白难以置信地望住法音他们,正待开口。

斜坡上的黄衣人已接着喝道:“以一对一又有何不可?那一位先上去接那佟长白几招?”

四个蒙面人尽皆沉默无声,敢情人人都没有信心可以赢得这个大凶人。

佟长白狞笑一声,道:“怎么都变成哑巴了?”

对方受激不过,其中一人挺身而出,厉声道:“好,我接你几招。”

此人说得一口京片子,听嗓音年纪不大,最多不过是三十岁左右。

树林内的朱宗潜骇然向井温望了一眼,低声道:“这是谁啊?”

井温摇摇头,还未开口,只听另一个蒙面人哈哈一笑,道:“别忙,常言道是笨鸟儿先飞,打旗儿的先上,大哥你且替小弟押阵。”

此人说时,提刀向敌人迫去,气势相当凌厉。

佟长白大吼一声,舞锤疾砸,这蒙面人岂敢以长刀硬架敌锤,往左方连跨两步,健腕一抖,长刀迅劈。

佟长白连砸三锤,虽然都被对方以巧妙身法避开。

但这一来佟长白凶威倍增,手中的钉锤旋舞砸击,风声呜呜,使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朱宗潜低低道:“这虽是斗不过佟兄,但身手之强,已至足惊人。咱们定须查出这些年轻高手从何而来才行。”

井温道:“兄弟奉命跟踪之时,还以为他们是戈远、袁负那一路人马呢,谁知竟然不是。兄弟觉得那个穿黄衣的最是莫测高深。”

朱宗潜道:“不错,他是这一路人马的领袖?这就奇了,假如他们不是东厂方面之人,会是什么来历呢?”

这时战况更是激烈,佟长白占尽优势,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威风凛凛。黄衣人忽然尖声喝道:“蔡三退下。”

战圈中的蒙面人陡然猛攻一刀,立刻退开。

佟长白跨开大步追去,旁边两个蒙面人刀剑齐举,截住他去路,厉声道:“且慢动手。”

这两个蒙面人一开口,朱宗潜可就听出这四人年纪都差不多,大概是三十岁左右。

而那黄衣人嗓音似乎还要嫩些。

佟长白咆哮一声,道:“干什么?要打就打,少罗嗦。”

那两个蒙面人凝神戒备他出手,其中一个冷冷道:“敝上有话吩咐,自然须得暂停恭聆。”

他在这等场合,居然尚用“恭聆”的字眼,可见得那黄衣人身份尊贵之极,他们都对他万分恭敬。

佟长白喝道:“放屁,那个要理他?”

呼地扬起钉锤,便待砸落。黄影一闪,那黄衣人已到了他们旁边,身法之快,逾於闪电他一挥手,两个蒙面人迅即退开寻丈。佟长白的钉锤倏然改变方向,向他天灵盖砸下。

黄衣人上半身微向后仰,底下的右脚略略离地,似踢还挑。佟长白但觉下盘受到威胁太大,迫得连退两步,钉锤也就随之而落了空。

他本是极为凶狡之人,一瞧这个黄衣人武功奇奥得紧,脚尖根本未曾踢出,已迫得他退开。

连忙沉住气定一定心神,瞪大凶睛,同对方上上下下打量。

那黄衣人比他矮得多,头罩与身上黄衫相连,这刻连头连面都罩住,只露出两只眼睛,却是黑白分明,闪闪有光。

却听法音大师说道:“尝闻踢这一路脚法,已成绝艺,却不料今日大开眼界,幸甚幸甚。”

佟长白哦了一声,道:“你是昆仑派的?”

那黄衣人声音尖锐地傲笑一声,迫前三步,举掌劈出。这一掌竟然笼罩住对方胸腹上下五处大穴,而且五指微屈,随时可以变化为扣抓擒,端的变幻无方,而又有高峻森严的气派。

佟长白但感无法破解,迫不得已,又退了两步,他人高腿长,两步可抵对方三步。

他斜睨法音一眼,尖声道:“这一招是那一家派的?”

法音徐徐道:“若以贫衲愚见,这一招想是天山神掌。”

黄衣人嘿嘿冷笑两声,道:“少林和尚果然有点眼力,我再使一招,假如你瞧得出来历,我就从此不再踏入江湖之内。”

法音道:“檀樾一身武功深不可测,这回贫衲定要输眼了。”

黄衣人傲然道:“这个自然,难道我愿意这样子从江湖中隐退吗?”

他正要出招,林内蓦然飞出一条人影,朗朗喝道:“阁下且慢出手。”

黄衣人转眼望去,但见来人是个农家少年,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截面孔,无法瞧清他的容貌。

但从他的身法和内力充沛的喝声中,可以窥出此人武功极是不俗。他虽是不甚重视,但亦没有过於小觑此人,冷冷道:“什么事?”

这个农家少年,自然就是朱宗潜,他眼见这黄衣人如此高明,可就忍不住现身出去。

这时他没有立刻回答,却以传声之法分别向佟长白和法音迅快说了几句话,这才缓缓道:“阁下口出狂言,其实是口不应心,在下才忍不住出来点破。”

黄衣人怒道:“我如何口不应心了?”

朱宗潜道:“你一不亮相,二不告人姓名。这一来纵然输了,谁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退出江湖?”

黄衣人怔一下,竟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但又不甘在对方迫逼之下报名亮相,眼珠一转,道:“你何尝不是藏起姓名面目?”

朱宗潜手抓住斗笠边缘,道:“在下平生未曾做过亏心之事,何须隐藏姓名面目?但在阁下还未亮相之前,我也邯郸学步,让你们莫测高深一会。其实呢,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掀开斗笠,报出姓名。”

黄衣人道:“那么你就报名亮相好了。”

朱宗潜道:“太吃亏了。”

转眼望了佟长白一眼,又道:“大个儿你说是不是?”

佟长白厉声道:“咱不跟你们罗嗦!小子你趁早让开,不然的话,咱连你一块儿砸死。”

朱宗潜嘻嘻一笑,道:“常言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凶什么啊?”

佟长白气虎虎的一抖腕,钉锤笔直的指住他,那三尺长的钢坚挺如棍。朱宗潜叫道:

“慢着,你弄错对手啦!”

佟长白装出一愣神之状,朱宗潜又道:“在下见你太过吃亏,才跑出来,迫他露面报名的啊!”

法音道:“这话倒是不错,佟檀樾何不先瞧瞧对方到底是谁?”

佟长白将眼瞪住黄衣人,喝道:“快点,你到底敢不敢亮相?”

这法音和佟长白都晓得朱宗潜心意,互相呼应,装模作样,不但全无破绽,而且攻势紧凑之极。

三个人的手法有软有硬,有正有反,端的使人难以招架。

黄衣人冷冷道:“你们当真想见兄我的真面目吗?”

佟长白道:“你怎的如此婆妈?”

黄衣人道:“我只怕你们缓筢悔莫及。”

佟长白道:“后悔个屁,要亮相便快些。”

那边厢一个蒙面人怒喝道:“佟长白怎敢如此粗野无礼?”

黄衣人摆摆手,表示不要紧。

佟长白狞声笑道:“咱又不是他的奴才,便臭骂他一顿又怎样?”

黄衣人不搭这个喳儿,说道:“闲话休提,我先使一招,假如你们认得出来,我才报名亮相不迟。”

朱宗潜道:“若是这么说,倒还公道。”

黄衣人向佟长白道:“小心了。”

左手骈指点出,宛加利剑疾吐,竟又笼罩着佟长白的胸腹间三处大穴。

佟长白往侧一闪,眼前一花,敢情那黄衣人已掉转身躯,一手反掌拍出,底下也撑出一脚。

他闪过上面的掌势,却没躲过对方底下一撑。

蓬的一声摔跌地上。

那黄衣人已站在一旁等他起身,并没有乘势追击。

佟长白跳起来,喝道:“再来一次。”

黄衣人似乎早知他不会服气,应声道:“好。”

当即如法施展,先点出一指,顺势身躯疾转,掌脚齐出。蓬的一声,佟长白又摔了一跤佟长白这次起来之后,不敢则声。

因为对方这一记招数,他第二次已经着意防范,仍然躲之不过,不禁又惊又怕,凝神寻思破法。

黄衣人冷冷道:“这一招源出何家何派?”

法音瞠目结舌,但觉奇奥绝伦,平生从未听闻。

朱宗潜哼了一声,道:“在下知道。”

黄衣人一怔,道:“你说吧!”

朱宗潜道:“不用忙,在下先问问他们。”

他转头向佟长白问道:“大个儿,你知不知道这一招的来历出处?”

佟长白摇摇头。

朱宗潜又同法音询问,法音当然也摇头。

朱宗潜道:“好,你们既然不知,那就走开一旁,不许偷听。”

佟长白怨道:“谁稀罕了?”大步走开。

法音也一挥手,道:“咱们理该回避。”

率了两僧,退开老远。

朱宗潜沉声道:“阁下这一招源出何家何派,在下一点也不知道。”

黄衣人怒道:“好大胆的狂徒,你感戏弄於我?”

朱宗潜双手动处,掣出刀剑。

那边厢的佟长白和法音一见他发出暗号,齐齐跃走。他们身法何等迅快,霎时去得无影无踪。

四个蒙面人听到声音,转头望去,这才发现,都大声鼓噪起来。

黄衣人尖喝一声,这四个蒙面人立时闭口,迅快散开,分守四角,把他们围在当中。

黄衣人仰天冷哂,道:“想不到你自投罗网,这更妙了。”

朱宗潜本想趁他说话之时,出手突袭。

但他深知自己刀剑齐出之势,凌厉无匹,对方武功虽是精深奇奥,却也未必能躲得过雷霆刀及干元剑两般绝艺的一击。他居然因此而生出顾虑,白白放过了这个突击的机会。

黄衣人那对黑白分明神采照人的眼睛,已回到朱宗潜身上,冷冷道:“你就是朱宗潜吗?”

朱宗潜道:“不错,阁下高姓大名?”

黄衣人道:“听说你聪明无比,何妨猜一猜看?”

朱宗潜道:“这是一定猜不着的事,何必白费心思?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拉倒。”

黄衣人道:“等我擒下了你,才告诉你吧!”

说话之时,探手入黄衫内,抽出一口薄薄的软剑,蓝光湛然,迎风一抖,登时挺硬。

朱宗潜道:“在下孤陋寡闻,竟不识得阁下手中之剑是何名称?”

黄衣人道:“此剑名为杀猪,你今日恐怕很难活口了。”

朱宗潜晓得对方嘲弄自己,故意说是杀猪剑,朱猪同音,这口猪一定是自己了。但他不怒却惊,心想:这好生狡猾,居然瞧破我的用意,故意不说出剑名,一来免得我从剑名上猜测出此剑的厉害之处。

二来假如让我突围遁去,亦不能向江湖上,打听此剑来历,以致查出他的家派出身。

如此武功高强智慧过人的对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

那沈千机虽然也诡诈狡谲无比,当时的形势不同,他朱宗潜运气太好,步步占了机先。

但目下形势却是反转过来。假如这黄衣人正是图谋自己,则他定已打听过一切有关之事论起兵法中知己知彼这一条,朱宗潜乃是大大的不利。

他不禁苦笑一声,道:“在下早该趁你仰天冷笑之时,全力出手取你性命。”

黄衣人冷冷道:“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只不知你当时何故不出手?”

朱宗潜道:“在下也甚感奇怪,大概是不忍得取你性命。其实在下早就知道了一件事。”

黄衣人道:“什么事?”

声音已没有早先那么冰冷尖锐。

朱宗潜道:“在下知道我不杀你,定要被你所杀。”

黄衣人凝视他顷刻,才道:“你开斗笠吧!”

朱宗潜道:“如若你也亮相,在下定必遵命。”

黄衣人低哼一声,道:“我若亮相,你就更吃亏了。”

朱宗潜道:“那么在下恕难从命。”

黄衣人嘿嘿笑道:“好,看你能遮掩多久。”

朱宗潜方自作势待敌出手,黄衣人却笑了几声,那笑声宛如出谷黄莺一般,甜美之极。

接着举手捏住面罩边缘,道:“你不让我瞧,我反而先让你瞧瞧。”

这两句话声的娇柔甜美,比笑声更有过之。

朱宗潜一愣,忖道:“她竟是个女子么?我从未听过这么动人的声音,想必也长得很美………”

想到这儿,不由得睁大双眼望去。

黄衣人左手没有掀起面罩,反而向前一伸,但听“嘶嘶”连声,发出一种体积细小的暗器,连珠射去。

朱宗潜赶快侧闪,刀剑齐挥,幻出一片光华,封住门户。

但觉对方暗器击中刀剑光幕,力道极强。

心头大凛,暗忖这些绣花针般细小的暗器,居然劲道强绝,可见得她功力之深厚,已超凡入圣了。

那黄衣人吃吃娇笑,并没有趁机欺扑出手。

朱宗潜大奇想道:“她露出女子口音,分明是藉此使我分心,破去我的气势,这样应当发出暗器之后,猱身疾攻,才占得到机先。但她居然轻轻放过这个机会,实在令人大惑不解………”

忖想之间,鼻中微微嗅到一阵香气。

心中一凛,连忙闭住呼吸,免得中毒。

随即就恍然大悟,电光石火般掠过一念:是了,她的暗器破空之声,好像是五响,但刀剑光幕上传来的震动感觉却有六七次之多,莫非其中有一两枚暗藏毒香,发出时手法不同,是以听不见破空之声?

这时候他更惕凛的是这个黄衣女诡计之多,大有防不胜防之感。但另一方面,这种敌手又使他极感兴趣,不愿轻易错过。

黄衣女道:“不要害怕,我从来不用毒的。”

朱宗潜道:“那太可惜了。”

黄衣女挥动长剑,忽上忽下,淡淡道:“可惜什么?”

朱宗潜见她剑势浮沉之间,奇奥无比,不但封住所有的大位门户,而且还含蕴极厉害反击之势。

因此,他纵然出尽全力攻去,仍然抢制不着机先。

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她的武功,固然是深奥难测,但这等狡黠的心眼儿更是骇人。

要知朱宗潜那一句“太可惜”,换了平常之人,定必略略分心思忖其意,这么一来,朱宗潜突施攻袭,实是不易招架。然而对方挥动长剑,严密护住门户,如此机伶心眼,实是世间罕有。

朱宗潜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笑道:“可惜的是在下有百毒不侵之能,你若是放出毒香,方知在下手段。”

黄衣女缓缓举步迫近,娇声笑道:“这话可是当真?”

话声中剑势浮沉不定,慢吞吞的向他刺去。

这一剑来势虽慢,却奇奥变幻,无从捉摸。

朱宗潜竟然招架不住,只好向后退去。

黄衣女一步一步迫去,他一步步后退。

猛可发觉不妥,敢情他后面尚有敌人,假如他刀剑尽被敌招封死,后面的敌人随手劈出一刀,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朱宗潜虽然是明知不能再退,却又无法不退,霎时又退了七八步,脑后飕一声,刀风疾袭而至。

他百般无奈之下,大喝一声,虎躯半旋,挥剑招架背后劈落的长刀。

Ddd这麽一来,朱宗潜的背後门户洞开,把整个背脊完全交给敌人了。但事有轻重,险有缓急,他乃是被情势所迫,不能不先行旋身招架敌刀,才想法子对付黄衣女的剑势。

“呛”的一响,馀音。

那个蒙面人惊得一怔,原来他一刀斫中敌剑,只觉敌剑巧妙一震,手中之刀便已断为两截。

朱宗潜右手长刀同时劈出。

当那蒙面人一怔之时,刀锋已离他颈子不及半尺。

同时之间,背後的黄衣女冷冷道:“我这一招『凤点头』,已罩住你『灵台』、『中枢』、『命门』二大要穴。剑尖与你穴道相距只有半尺。”这几句话有如符咒一般,竟把个武功卓绝的朱宗潜迫得不能动弹,硬是煞住长刀劈下之势。

他对面那个蒙面人亦全然不敢动弹,因为他亦被敌刀之势所禁制,若然一动,敌人之刀定可把他头颅劈下。

要知武功之道,千变万化,实是难求定规。那黄衣女说的“凤点头”招式,本甚平常。

可是朱宗潜却自知无法摆脱,这是因为他从旋身发出刀剑时,双脚所踏的方位与平时不同。

这麽一来,“凤点头”这一招顿时化腐朽为神奇,只要他身形稍稍一动,不论是向那一方移动,都得被敌剑刺中大穴,当场身死。

黄衣女冷冷道:“朱宗潜,你最好不要自误。要知我目下已运足剑势,如骑虎背,如箭在弦。假如你轻举妄动,我的宝剑不得不发。”朱宗潜的身形果然纹风不动,朗声说道:

“在下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即管发剑。”黄衣女道:“我不想杀死你,所以才叫你不要自误,彭二,你可以退开啦!”在朱宗潜长刀禁制之下的蒙面人应了一声,方要举步後退。

朱宗潜厉声喝道:“不许动。”彭二身子一震,果然不敢动弹。

朱宗潜又喝道:“移刀外指。”彭二被他气势所慑,果然移动手中那截断刀,同右方指去。此是修习武功中的惯用语,外行人也许弄不明白,但他们却绝不会弄错。

那截断刀缓缓移动之际,朱宗潜已从刀身的反映中,瞧见背後黄衣女的姿势。她果然走举剑直指自己後背。

可是她的脚法却露出破绽。说时迟,那时快,朱宗潜蓦地向右上方跃起,身法快如闪电。

黄衣女宝剑疾吐,却刺个空。原来她剑招发出之时,受到脚法牵制,因此变招吐出时,角度不够,剑尖恰好从敌人腿边擦过。

但这一来,总算保住了彭二的性命。

朱宗潜乍起又沾,脚尖一点地,便向树林跃去。两个蒙面人急急截击,黄衣女尖声喝道:“让他走。”两个蒙面人闻声止步。

朱宗潜已从他们之间掠过,扑入树林之内。黄衣女一挥手,在那四个蒙面人簇拥之下,越过山坡,霎时隐没无踪。

朱宗潜一扑入林内,就立刻隐没树後,窥视敌人的行动。谁知他们却一转眼走个乾净。

山坡上一片静寂,人迹杳然,使他大感莫测高深,却又不敢出林奔到坡顶查看。因为他们此举很可能是诱敌之计。

过了一阵,山坡上以及周围仍然没有什麽动静。

朱宗潜苦笑一下,正在考虑下一步如何做法。突然间一阵低微声响传入耳中,举目望去,但见一条人影出现在坡顶,穿行於灌木草丛之中。

他一望之下,大为疑惑,原来来人是个白衣少女,作侍女装束,背插长剑。身量纤长,行动敏捷轻灵。

她很快就从山坡走下来,离树林丈许便停住脚步,转眼向四下打量。但见她一双眼睛大而灵活,弯弯的眉毛,唇红齿白,竟然甚是美丽动人。

朱宗潜当机立断,朗声问道:“姑娘找谁呀?”说时,大步走出树林。

白衣侍女顿时露出笑容,望住这个用斗笠遮住半截面孔的农家少年,红唇中现出雪白的贝齿,说道:“您是朱先生吧?敝上有一封信给您。”她掏出一方白丝巾,轻轻抖开,双手分执两角,举到胸前,有字迹的一边,向着朱宗潜。

看来这封信只是让他看,并不打算交到他手中。

朱宗潜定睛一看,白丝巾上写道:“字奉朱宗潜足下,今日之会,小试牛刀,谅君已惕然而惧矣!兹命小婢传达吾旨,今晚叁更以前,必将足下生擒。如若自知无能匹敌,可随小婢来谒,输诚求降,或可免兵败被擒之辱也,宜叁思之。”底下没有具名,朱宗潜刚刚看完,突然发觉自己仰头阅信,斗笠已遮掩不住上半截面孔。

原来白衣侍女双手渐渐举高,最後双手都伸直,高举过顶。故此朱宗潜随着她的手势,不知不觉仰起头阅着。

此举自然是对方诡计之一。

朱宗潜掀掉斗笠,微微一笑,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掩藏本来面目。”那白衣侍女定睛瞧他一会,才道:“听说朱先生是个美男子,果然不假。”朱宗潜道:“姑娘是个女孩儿家,不该说出这种话。”白衣侍女玉颊上飞起两团红晕,益增娇媚。朱宗潜从这一点观察出对方经历得不算多,当下又道:“姑娘除了送信之外,还有别的事没有?”白衣侍女收起白丝巾,摇头道:“没有事啦!”朱宗潜微微一笑,道:“姑娘忘了告诉我贵上的姓名。”

白衣侍女摇头道:“小婢奉命不得漏。”朱宗潜面上笑容依旧,人却迫近了一大步,距她只有叁尺左右,道:“若然如此,有烦姑娘留下。”自衣侍女惊道:“假如小婢不愿意留下呢?”朱宗潜道:“那麽在下只好出手把你住了。”他又迫近一步,气势坚凝,对方立时感觉出他势在必得,并非虚声恫吓,她连忙摇手,哀求地道:“朱先生,你是天下知名的人物,何必为难小婢呢?”朱宗潜沉声道:“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姑娘不必客气了。”白衣侍女听他的口气坚决异常,竟是毫无商量馀地。无可奈何的闭起双目,幽幽叹息一声,表示她束手就缚。

朱宗潜剑眉皱了一下,心想她如若没有装假,我可就当真下不了手。但焉知她不是故作可怜之态?

甚且她极可能就是那黄衣女,只改换了装束,便来哄骗蒙混。若然如此,这回把她放过,日後相遇,定必让她出此事大大的讥嘲一番。

他心意一决,越发的显得气势坚定威猛,左手一晃,右手五指箕张,直向白衣女脉穴抓去。

白衣女本能地挥手一拂,五只纤指拂向朱宗潜手腕脉门。这一招姿势美妙异常,且亦凌厉之极。

朱宗潜挫腕收臂,左掌呼一声劈出去。

白衣女纤腰一扭,侧跨一步。左手一招“分花拂柳”,右手一招“北海搏龙”,玉掌疾向朱宗潜施以反击。

朱宗潜精神一振,大喝一声“好俊的功夫”,上半身向後一仰,双手使出大擒手法,以攻代守。

白衣女玉掌一翻,啪的一声,拍中他手臂。她的身形却借势左闪两尺。朱宗潜但觉她掌指柔软,拍在臂上,并不疼痛。她这叁招应变手法妙绝当世,居然拍中他手臂,若然她掌上练得有恶毒功夫,朱宗潜多少得吃点亏。

但他更激起了斗志,挥掌迅快追击。突然发现她这下抵御手法甚是平常,但总算勉强拆解了。

朱宗潜欺身迫近,掌拍指戳,运攻叁招。白衣女踉跄後退,第叁招已招架不住。朱宗潜铁掌自动缩回,没有向她身上拍落。

原来这白衣女後来的几招,显示出身手平凡,功力不强。朱宗潜何等灵警精明,顿时发觉有异,决意放过这一机会,以便继续观察真相。

他跃退数步,让她喘息一下,便又出手攻去。白衣女指拂掌拍,极巧妙地连接叁招。

第叁招之时,玉掌又抽中他右前臂,但叁招之後,又显得平庸无奇。朱宗潜若是存心杀死她,易如反掌。

朱宗潜使一招大擒手法,五指落处,扣住她右腕脉门,内力涌出,从指尖透入她脉穴。

但见她顿时玉面胀红,连连喘息。这时候朱宗潜内力增强一点,便能制她死命。

但他不但没有催动内力,反而收回这一股强大暗劲。片刻间,白衣女面色恢复如常,也不喘了。

朱宗潜道:“姑娘已落在我手中,最好是我问什麽,你就答什麽,不要支吾或是胡扯,我就决不会伤害你。”白衣女闭上双眼,却仍然掩饰不住惊慌之色。

朱宗潜硬住心肠,问道:“那黄衣女可是你的主人?”她点点头。

朱宗潜又问道:“她姓什麽?叫什麽名字?”白衣女紧紧闭住双眼,没有回答。

朱宗潜怒声道:“你竟敢不回答我的话?”白衣女急得连连摇头,终於张开眼睛。

朱宗潜发觉她眼眶中泪水盈盈,都快要掉下来了。

心中顿时一软,泛起了怜惜之念。

忖道:“我极负智名,但却要使用武力威迫一个弱女子,算得什麽英雄豪杰?”他突然放松手,道:“姑娘回去上覆贵主人,就说我朱宗潜不信她有这麽大的神通,真能在今夜叁更以前活擒住我,嘿!嘿!莫说生擒活捉,我甚至不相信她能在叁更以前找到我。”白衣女伸手摩挲被他扣过的皓腕,惊喜交集地望住他,道:“朱先生当真放小婢走吗?”朱宗潜傲然一笑,道:“大丈夫焉有戏言,你即管走,我决不会再出手住你,也不会暗暗跟踪你。”

白衣女大喜道:“谢谢先生了。”福了一福,赶快转身奔去。

走了六七步,突然停步回头道:“敝上的话,先生不可不信。”说罢,这才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