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放在桌上,不住地呆呆发怔。史胖子望著李慕白笑了半天,才说:“李大爷,你现在还愁甚么?我们所愁的是静玄禅师和他那两个徒弟,因为他们都会点穴法。现在你大爷已跟他们较量过了,他们也没赢了你。点穴法在你的身上也施展不开,你还愁甚么?”

    李慕白摇了摇头,说:“我自然不惧怕静玄师徒,以后他们虽难保不再与我作对,但他们决不至于去杀伤我的家属和朋友。不过可虑的就是俞姑娘,她曾将陈凤钧杀死,静玄说不定积恨未消,将来还要在俞姑娘身上施展毒手。”

    史胖子听了,却噗哧一笑说:“那算甚么?俞姑娘的武艺并不比他们弱,只吃亏是还没学过点穴法罢了,可是也不要紧,你大爷身上又有图,手下又会点穴,你何妨收个女徒?俞姑娘她又是个聪明人。你们二位找个安静的地方,在一块揣摸个一年半载,俞姑娘还能学不会吗?”

    史胖子这话,虽近于开玩笑,但李慕白自己却因此决定了他将来的主张,就是要设法使俞秀莲学会点穴。

    当夜李慕白因提防静玄师徒施展甚么毒计,他一夜也没敢睡。三四次他提剑上房,走到隔壁的店房里去巡视,所幸再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史胖子和小流星却因信赖有李慕白这样的人替他们巡更,他们都放心大睡。次日一早,他们都起了床,李慕白方才躺下休息一会。

    早饭后,李慕白也醒来了,史胖子就说:“李大爷,咱们现在在这儿也没有甚么事情了吧?法广和尚的擂台还没搭成,就叫你给拆啦!过两天就是他们再聚甚么英雄,那难道还能强得过静玄和尚去吗?我想再跟他们斗,也没有甚么意思了,不如你大爷眼著俞姑娘和孙正礼回北京去吧!”

    李慕白微笑著,问说:“你呢?”

    史胖子说:“我现在可不敢到北京去,我还得看看风头,然后或者能到北京,也还不一定在甚么时候。现在我那个伙计,他们车还没有到,等到他的车来了,我才能走呢。”

    李慕白笑道:“史掌柜,我们走后你如何能在这里居住?再说你我是一样,你若不能回北京,我也是不能回去。尤其是我跟俞姑娘她们回去?倘若被人看见,那就非要连累她们不可。”

    史胖子说:“可是,静玄和尚要追上她呢?她不是又得吃亏吗?”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说:“静玄他们第一个仇人是我,第二个才是她。俞姑娘她们走后,我们可以送一程,如不见静玄去追她,那时咱们再回来,因为我还要看看杨豹的伤势到底如何呢。”

    史胖子说:“那么我把俞姑娘请过来。”

    李慕白说:“不用,我去见她。”

    李慕白就走出了店房,又到了宝德成店内。此时孙正礼因为昨天受了点伤,身体不适,所以还在他的屋里大睡特睡。

    俞秀莲倒是已经起床了,她在屋中梳洗尚未完毕,精神十分倦怠的样子。

    李慕白一进屋,就问说:“姑娘的身体今天觉得好一点了吗?”

    秀莲脸上一红,点头说:“好了,没有甚么不适了。”说话的时候,她双眉紧蹙,仿-有一种极不高兴的事情似的。

    李慕白见秀莲这样忧郁,心中也不觉很难受,就说:“姑娘你愿意今天就动身吗?”

    俞秀莲一手挽著头发,一面说:“大哥你也同我们一路走吗?”

    李慕白却把头摇了接,说:“我不能与姑娘一路同行。”

    秀莲说:“据我看没有甚么事,我们虽然同行,但在路上不必交谈,还像彼此并不认识似的。”

    李慕白摇头笑道:“那如何能行?江湖上谁不认识我们?我之所以不愿招出祸事,并非虑我自己,也非顾虑姑娘,却是恐怕由我再累及德五哥。”

    秀莲点了点头,将头发梳好,半晌也没有说话。

    李慕白坐在炕前低著头,心里著急。

    忽然,他听见姑娘长叹了一声,赶紧抬头去看,就见秀莲很懊恼地说:“我真觉得无颜再回北京,也无颜再走江湖了。李大哥,你随便去你的吧!我还要留在这里,我再拚出这条命来,去对付静玄师徒。我不出了这口气,我决不回北京。”

    李慕白皱著眉,心里十分著急,就劝说:“姑娘虽在静玄的手下吃过两次亏,但那并不是你的武艺不精,却是因为他会点穴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姑娘,我说的话你不要生气!就是现在你再找到静玄禅师,与他争斗起来,结果一定还是姑娘吃亏。”

    秀莲一听,不禁皱起眉头,气忿地说:“那么我也要学点穴法,难道我就学不会吗?”

    李慕白一听姑娘这话,他心中又觉得很为难,就点头说:“姑娘若学点穴法,自然也很容易。我这里有图,按图学习,虽然不能精通,却也足够用了。不过学点穴法,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也要两三年。

    我在九华山上,日夜练习二载有丝,现在虽然大致学会了,但还不能算精通。并且若与静玄比较起来,我只能用方法躲避,不至教他点著我,但是我若想用此法点著他,那也是一定不成。

    我现在心中已有了打算,将来我北京去一趟,私下见见德五哥,倘能把珍珠得著,设法交还宫中,那自然很好。否则,我如见德五哥案不至再闹大了,或是我在北京碓实不能立足,那时我就要赶紧走开,回到九华山上,再练习几年。”

    俞秀莲接著说:“我也要跟大哥你到九华山,请你将点穴法教给我!”

    李慕白听了,他沉思了一会,虽觉著作难,但是又不能当而推却了秀莲,于是就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说:“好吧,就是这样。等到诸事完毕了,我可以带著姑娘到九华山上。到了那里我虽住在山上庙中,但是姑娘可找人家的屋住,九华山上有不少以樵猎为生的小住户。”

    俞秀莲听李慕白应允将来传授她点穴法,她的脸色就不再沉郁了,并且变为很高兴,就说:“既然如此,我暂时也不去找静玄和尚,我要即时就回北京等候著你。请大哥你也快去,然后咱们再看看珍珠能否得到下落,德五哥的案子至于不至于重翻。我想至多一个来月,就可以有了归结。

    那时我就随你南下,到九华山上学习点穴法去。我现在已有了决心,我决心在九华山下三四年的功夫,非得把点穴法学会不可。然后我就到江湖上去找静玄,我也并不要他的性命,只要能将他在衔头上也点倒了一次,我就甘心了。因为他是太欺辱了我!”

    李慕白心里想了几遍,虽然很愿意将点穴法传授给秀莲,但总觉著不大合适。因为学习点穴,至少也须二三年之久,在二三年内自己若与秀莲朝夕相处,难保不又惹上情丝。与其那样结束,还不如早就依著德啸峰的撮台。

    咳!孟思昭,你为甚么要与我相交?而且你为甚么又死得那么惨呀?他眼望著秀莲姑娘,胸中翻起了恨事,同时,又见秀莲在用一双明媚的眼睛来看他。

    李慕白又想起当年在钜鹿长春寺与秀莲初次见面的情景,如今虽已三年多了,但是秀莲已脱了闺门的稚气,而变得更秀丽,更俊俏,更添了些凛凛的侠气英风。她仿佛是一棵秋菊,虽然傲骨苍枝,令人不敢侵犯,但是那种美丽,那种多情,却又令人梦魂不忘。

    李慕白心中交战了半天,结果是慨然道:“好,我一定能使姑娘也会了点穴法。请姑娘先回北京吧,早些回去,好叫德五哥放心!”

    秀莲说:“等孙大哥醒来我们就收东行李动身,大哥你也千万早一点到北京去。”

    李慕白点头说:“那是一定。”

    当下李慕白转身出屋,才走出了宝德成客栈,就见小流星正来找他。

    李慕白问道:“有甚么事?”

    小流星说:“那个柳建才在屋子里等著你呢。”

    李慕白问道:“同著他来的还有甚么人?”

    小流星说:“没有别人,就是他一个。他也没拿著兵刃。”李慕白听了反倒觉得很诧异,达就赶紧回到店房内,就见杲然是柳建才在屋中,史胖子陪著他谈话。

    柳建才一见李慕白进来,他就起身抱拳,说:“慕白兄,你今天容我说几句话。我只是一个人来找你,也没带著兵刃,我想你是个英雄,决不能将我砍杀在这里吧?”

    李慕白微笑道:“那我成了甚么人?别说我们都是江湖上的人,你我素无深仇大恨,就是有仇恨,我也不能在这里伤你。有其么话你就对我说吧!”

    柳建才的面色却煞煞的白,他勉强矜待著说:“我来此别无他意,因为我当初虽然被你们杀伤过,并被你烧毁了庄子……”

    他才说到这里,李慕白就瞪眼道:“你要把话说清楚了!杀伤你的是我,因为你在凤阳府作恶多端,而且你欺辱谭家父子过甚。毁烧庄子的那却不是我!”

    柳建才点头说:“我也知道,庄子著火的时候,你正在与我动手争斗,火绝不是你放的。可是,反正是你们那边的人。”

    李慕白说:“那是谭家庄的人放的火,但也不是我的主使。”

    柳建才说:“那些事别提了!火后来扑灭了,也没有烧了几点间,只是我丢了一箱银子,那也许被人乘乱抢了去,我不在乎那点。我也问不著你。只是这口宝剑……”

    说时他用手向炕上一指,就是那口斩钢断铁的宝剑。他的眼睛都红了,仿-他能够一下就把宝剑抢到手里才好,可是史胖子就在宝剑的旁边坐著。他说:“这口宝剑是我的传家之宝,我丢了,对不起我的祖先,所以我此次北来,就是为寻找此物。说实话,我也不想用强力夺取,因写我知道你比我是英雄。现在我情愿出二百两银子买回来,不知成不成?”

    说毕,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又像请求似的。

    李慕白却很和平地说:“我对不起你,宝剑无论如何不能奉还!因为我听人说这口剑是你用势力用银钱,向别人手中得来的,并非你的家传之物。再说,你果然武艺高强,或是你素日行为端正,我也一定分文不要,立刻交还。但是,你又不是那样的人,我把宝剑还了你,你如去作恶,那就如同是我助恶一样。对不起我不能交还!”

    说时,他索性将宝剑拿在手中,旁边史胖子哈哈大笑。

    柳建才真气得要炸了肺,他的白脸涨得发紫,站起身来,气昂昂地说:“你一定不还我?”

    李慕白点头说:“我决不还你,除非三年之后,我知道你已洗心革面做了好人。要不然,你就去设法由我的手中夺了去。”

    柳建才瞪眼说:“我若真能夺了去呢?”

    李慕白说:“你怎样夺去,我还怎样夺回,否则我李慕白不在人前称好汉!”

    柳建才恨恨地跺脚说:“好!我今天就要夺回!”

    李慕白冷笑道:“我等著你!”

    旁边史胖子也说:“姓柳的,你若能将李慕白的宝剑夺了去,我爬山蛇史健也给你叩头!”

    小流星在旁也直笑,柳建才气忿忿的走了。

    这里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说:“赶快收拾行李,我们换个地方去住,柳建才一定是去报官捉拿我们,他不会有别的法子。”

    小流星也著了慌,立刻收束行李。

    这时俞秀莲来了,她技著皮斗篷,似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说:“李大哥,史大哥,我同孙正礼这就走了,马已牵出店外。”

    李慕白点头说:“好吧!姑娘同孙大哥请吧!在路上多多小心,见了德五哥德五嫂都替我问安。十天之内,我必要去北京。”

    史胖子也笑著说:“俞姑娘,告诉孙老大,咱们到北京再见。”

    秀莲转身走去。

    李慕白又走出来,他叫说:“俞姑娘!”

    秀莲止住脚步,李慕白赶上前去,悄声嘱咐道:“姑娘将来要与我同到九华山学习点穴法之事,千万不可对别人去说。”

    秀莲的脸突然红了,她默默地点头,就转身去了。

    李慕白见秀莲走后,他回到屋中,史胖子却望著他笑。

    李慕白也不理他,便吩咐小流星说:“你出去看看,俞姑娘跟孙正礼走了没有?再看看旁边有那陶家庄的人没有?”

    小流星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他说:“俞姑娘跟孙镖头已然往东去了,旁边没有甚么陶家的人,有,也许我不认得。”

    李慕白说:“赶快备马!”

    小流星问说:“三匹马全都备上吗?”

    李慕白说:“全备上,我们这就走!”

    史胖子却翻眼望看李慕白,他问说:“李大爷,咱们打算上哪儿去呀?”

    李慕白说:“第一,现在咱们须要离开此地。因为柳建才一定要去级官捉拿咱们,好夺还他的宝剑。第二,俞秀莲杀死陈凤钧,静玄师徒必不能忘掉此仇,有我跟著秀莲,他们还不能下手。现在秀莲自己去了,他们得了信,就许要追赶上,至少也得将秀莲弄成个残废,所以我们必须跟著她们,在暗中保护。”

    史胖子点头说:“对,咱们这就走。倘若真叫俞姑娘成了残废,你老哥再治不好,那可就糟了心了!”

    李慕白只由他去开玩笑,自己动手收东行李。

    少时小流星进屋来,说:“马都备好了。”

    李慕白说:“好!咱们立刻就动身。”遂把店家叫来,付清了店钱,又说:“今天或是明天,或许有个人坐著车来找我这位史掌柜,请你叫他往北去找我们,他就知道了。”

    店伙连连答应。

    旁边史胖子见李慕白办事十分精细,他也不禁暗暗佩服。

    当时三个人牵马出门,先后上马,史胖子在前,小流星跟著李慕白在后,一齐往西去走。

    才出了西关,忽然小流星抬首说:“那不是姓柳的吗?”

    李慕白一看,果见那西边大道上来了两匹马,正是刚才气走的柳建才,还带著一个仆人。

    李慕白勒住马,向那边一招手,那边的柳建才立刻也停住了马。

    李慕白微微冷笑,用手拍了拍鞍下的宝剑,便向史胖子说:“咱们走吧!往南去!”

    史胖子在马上怔了怔,心说:“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本来是为追随俞秀莲在暗中保护,如今怎么倒要往南去呀?”

    史胖子还在猜疑,李慕白的马已抢到了前面,直往南去。史胖子跟小流星只得策马跟随。李慕白的马行得很快,并且随走随回头去望,就见远处的柳建才依然勒著马在那里站立,呆呆地望著他们这三匹马。

    李慕白微笑著,依然策马疾驰。

    走出了十几里地,李慕白方将马收住。

    史胖子与小流星赶上,史胖子就笑著问说:“你大爷变的这是甚么把戏?咱们不是为著保护俞姑娘吗,怎么反倒往南来了?莫非你大爷又想回家吗?”

    李慕白摇了摇头,说:“我是另有用意。你看那柳建才,穿得很阔,马后还带著了仆人,我想他一定是从咱们那店房气走出去,他就先回到了陶家。大概他们又商量了一番,结果还是没有较好的法子来对付我。

    所以他才装出个财主样子,要到城里去报官捉拿咱们,幸亏咱们走得快,不然一定要出麻烦。此时我想静玄师徒必然尚未离开陶家,我故意往南来,为是叫柳建才看见咱们,回去报告静玄。静玄一定要往南去追,其实我们却抄小路又往北去了。”

    于是三匹马绕过了一座镇市,又抄小路迂回的往北走去。

    一面走著,史胖子一面在马上摇头,说:“李大爷,你的心思太细了!因为心细,倒显出你的胆小了。我问你,凭你大爷这身本领,也不是没同静玄师徒交过手,为甚么要那么怕他们呢?”

    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由有些生气,便冷笑道:“史掌柜,你这话说错了!你晓得,我在外面行走了这些年,我曾怕过谁?”

    史胖子仍然摇头,说:“早先在北京时,你大爷确实是个刚强汉子,可是现在我瞧大爷……”

    正说到这里,忽见眼前来了十几辆车,车上招展著三角形的白旗,史胖子就向李慕白说:“是镖车,不知是哪一路的,里面有咱们的朋友没有?”

    李慕白说:“我们且躲避躲避。”

    当下史胖子叫小流星迎著前头去走,他却与李慕白往旁边一条小径走去,等到镖车走过去,向南去了,二人才重又走到大道上,赶上小流星,问说:“你看见镖车上写著什么字?”

    小流星说:“是宣化府永祥镖店的。”

    李慕白听了不禁一怔,旁边史胖子笑著说:“啊,原来是俞秀莲的婆家。”

    李慕白心中非常难受,脸色都变了,策马默默前行。

    史胖子一面翻眼看著他,一面又接著刚才的话说:“三年前,你李慕白真不愧是一条硬邦邦的汉子!在沙河城打魏凤翔,在北京打冯茂兄弟,后来在徐水县杀伤张玉瑾和魏凤翔,以及为友复仇,铲除了京城恶霸黄骥北。那些事谁不对你伸大拇指,谁不夸赞你是江湖无二的英雄!

    可是,现在你的名气是比早先大了,你的本领也比早先高了,可是我瞧你的胆子反倒比早先小了。除了昨天晚间,你独闯陶家庄,那还真有点勇气。其余的事儿,譬如今天你不敢跟著俞姑娘同行,不敢等柳建才去找官人,故意往南边走了几里地又转回北来。

    虽然这些事都像比早先干得聪明了,可是却不像你这么大的英雄所应为的!咱们哥儿俩是多年的交情,我才说这直话,你可千万别恼我。”

    李慕白微微冷笑,半晌才答他道:“史掌柜你哪里晓得,我李慕白岂是胆小的人?不过我不能像你那样任意而为罢了!”

    史胖子说:“怎么,你还有管主吗?”

    李慕白说:“自然我有管主,我盟伯江南鹤老侠就是我的管主。我所以对于静玄师徒有所顾忌,就是为了他老人家与静玄相识,依著老人家,此次只许我回家看看。假若能到北京,可以见见德啸峰与俞秀莲,其余的朋友他都不许我再认识,并且不许我在外与人争斗。所以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虽然收心效迹,也还是多半违背了他老人家对我的教钏。将来见了面,他一定要斥责我的!”

    史胖子笑著:“婆婆还真能管得了儿媳妇吗?你大爷在北方做了甚么,他老头儿在江南如何能够知道?”

    李慕白望著史胖子,嘿嘿的笑了声,便不再与他说话,只是催马急走。

    走到近午时候,便来到定兴县,三个人下了马,在一个镇市上吃午饭。

    李慕白就向那饭铺里的人询问是否有一个骑著马的女子,跟一个黑脸大汉由此走过去。

    那饭铺的伙计点头说:“不错,是有那么一个披著皮斗篷的姑娘跟一个黑大汉,也都骑著马,走过去有半天了,他们在这镇上也没停留下。”

    李慕白点点头,用眼望著史胖子,史胖子却不作一声。

    待了一会,李慕白又问饭铺的人,曾否看见三个和尚由此经过,伙计们却都说没有看见,李慕白就放下心。

    吃早了饭,一同牵马往北,出了市镇,李慕白就止住步,对史胖子说:“史掌柜,咱们还是转回去往南去吧!”

    史胖子怔著眼睛笑了笑说:“李大爷你今天是怎么啦?甚么事把你给迷住啦?忽然往南边走又抹头向北,往北来了,可又要转回去往南。这么来回的走,真成了走马灯了。咱们这三匹马要是会说话,也得骂咱们。”

    小流星在旁也说:“赶著走路,再有一天就到北京,为甚么咱们不到北京玩玩去呢?”

    李慕白向史胖子说:“你可以带著你这伙计先到北京,可是也千万不要贸然去见德啸峰。我现在先不能去,至早也得在十天之后,咱们才能在北京见面。”

    史胖子纳闷的问说:“这又为甚么?保定府就是还有点没办完了的事,不会等到由北京回来再办吗?”

    李慕白摇头说:“不成,我现在若回北京,除去能与德啸峰见一面之外,并没有甚么事情可查。我现在心里只念记著杨小太岁,看他的伤势在十天内外能够好不能,如若他伤势日重,我也就断了希望。如若他的伤势见轻,我还要去见见他,向他问几句话。”

    史胖子翻著眼睛,想了一想,就说:“好,就依你大爷的主意办吧!不过据我看,那杨小太岁未必肯把珠子的下落告诉你。”

    李慕白说:“那也不一定,如果他的伤势渐渐好了,我见著他跟他详细谈一谈。他若知道我的为人并没怀著歹心,他也必然肯告诉我。只是静玄师徒若在那里,未免碍事,如若去了,先要同他们捣许多麻烦!”

    史胖子却不说甚么话,只是策著马,与李慕白并马而行,小流星在后面跟著他们。走至下午二时许,便到了徐水县迤南的一个小村镇上。此处离保定很近,不过二十铃里,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说:“我们就在这里歇下吧?”

    史胖子现在仿佛唯李慕白之命是听,李慕白说甚么,他就答应甚么。当下找了一家很小的店房歇下。

    本来这座小镇市,总共不过一二十户人家,只有一家酒铺,两家小店房。

    李慕白他们往的这店房,前面是一间大屋子连著门道,后面有两三间小土房,后墙都坍塌了,一眼可以望见这后墙外便是一遍旷野。李慕白住的这间屋子还算比较整齐一些的,三匹马就系在窗外,在一个破马槽里吃草料。

    屋中很冷,寒风吹著破窗纸,忽喇忽喇地响。因为天色尚早,李慕白就把小流星叫到屋里,嘱咐他说:“你赶快到一趟保定,打听打听那里又出了甚么事没有,并且千万设法探出来那静玄师徒是否已经走了。”

    那小流星连声答应,往外走去。走到门里道,正见他的史掌柜跟店家谈天,史胖子一见小流星往外走,他就赶出去问说:“你要干甚么去?可要严密些行踪,你别以为没有人认得你。”

    小流星点头说:“掌柜你还不放心我吗?我跟掌柜子这些年,难道连这么一点都没有学出来?”说毕转身就走了。

    史胖子望著他们伙计那瘦小的后影,笑了一笑,便又进到店房,见著李慕白又谈了半天闲话。

    史胖子不住地讥讽李慕白,认为李慕白没有当年的勇气,并说:“你这样下去,不但名声日见边落,恐怕慢慢的连俞秀莲也看不起你李大爷了!”

    李慕白只由著他去说,自己却冷笑不语。

    直到黄昏时候,小流星方回来,同他来的还有追风鬼和他们那辆车。

    追风鬼见了史胖子就说:“今天晌午我就到了保定城,跟那里的人一打听,就知你们几位都走了。我想歇上半天,再往北去到北京,可是后来流星哥就去了。”

    史胖子问说:“你在路上没听见甚么事儿吗?”

    追风鬼说:“事情还是不大炒!韩志远、徐晋、猛虎常七、晁德庆,还有晁德庆那个姘头,他们今天都到了陶宏的家里,并有几个别处来的人,都在陶宏家里聚集了。”

    小流星也说:“我到了保定一打听,听人说静玄和向他们还没走,来的这些人都要仗著静玄的点穴法,找李大爷报仇。”

    追风鬼又说,“我是从南边跟随韩志远他们一起来的,韩志远跟晁德庆两人早先打了架,现在又说合了。他们提起史掌柜来,就咬牙痛恨,说是史掌柜捉弄过他们。他们要见著你,非得把你用乱刀砍死不可。”

    史胖子吓得脸上有点变色。李慕白却冷笑道:“他们那些鼠辈,就是多聚几百个,我也不怕。”

    史胖子把他的两个伙计支出去,叫他们到大屋里去歇息,他却惊慌地向李慕白说:“我的大爷,你不怕黄脸虎晁德庆那些人,我可惹不起他们!我怕咱们在这里往著不便,还是赶紧到北京去吧!北京究竟是大地方,官人倒好办,那些人可难防。”

    李慕白这时却笑著打耍史胖子了,他说:“谁叫你偷人家的红裤子,给人家捏奸编对。现在人家把事情对证明白了,知道是你这胖子在其中捣鬼,人家要用乱刀砍死你,我可救不了你。”

    史胖子笑了笑,翻著眼想了半天,他又拍起胸脯来说:“我不怕,真个的,我史胖子没有一点办法对付他们吗?”

    当下吃过晚饭,史胖子与李慕白又谈了一会,他便把屋门关严,二人在炕上躺下睡去。

    李慕白睡不著,心里十分愤恨,几次要决定明天再到保定陶家,与静玄师徒们再斗一斗,索性分个死活,省得他们从中捣乱,使自己办事棘手。但是,终因想起盟伯对自己的训言,不肯十分与静玄师徒作对。辗转反侧地想,总是难以拿定主意。

    旁边史胖子是假作打呼,其实他心里也在想事。他怕到了时候,与保定住的那些人再交起手来,李慕白只顾了他自己,而把自己抛下不管,那时可真许叫黄脸虎那些人用乱刀刺死了。遂就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带著小流星往别处去,追风鬼和他的车辆,就打发回山西去。

    时已夜半,二人都没睡熟,忽然李慕白听见屋顶上似乎有一点声音,他立刻坐起身来。

    史胖子也翻身起来,顺手抄刀。

    李慕白却把他拦住,悄声说:“不要惊慌!”随就抽出宝剑,跳下炕去,站在屋门里,将门插关慢慢拉开,扒著向外去看。

    只见外面寒风箫请,月光昏晦,有一人已来到了窗前。

    李慕白突然把门拉开,持剑跃出,那人却反身就跑。

    李慕白向著人影扑去,那人影却由断墙之处跳出去跑了。

    李慕白也追出墙去,喝声:“你往哪里跑?”

    那人却仍然不答话,一条瘦影直向旷野逝去。

    李慕白追出有百余步,便追上了那人,同时宝剑抡起,喝一声:“站住!你是谁?”

    那人一回身,手中有一对雪亮的兵刃往上一举,李慕白的宝剑也“嗖”的一声削下,只听“当啷,嗳呀!”那人剑断受伤,摔倒在地。

    李慕白却也大吃一惊,因为他已听出这嘶叫的,却是妇人之声。虽然天空有乌云遮蔽,月色不明,他低头仔细去看,也能略略分辨得出来,原来受伤的人却是缠足,头上像用一块深颜色的绢子单著发髻。她浑身颤抖,嗳呀嗳呀的越叫声音越弱。

    李慕白心中著急,连问:“你到底是谁?找我做甚么来了?”

    那受伤的妇人却说:“我……背著晁德庆来找你!你真心毒!我要告欣你,你小心我的哥哥跟静玄,他们要……”说到这里,伤势痛得她凄惨的微弱呻吟,不一会,就甚么声音也没有了,身子也不能再动了。

    李慕白心中十分懊恼,提著宝剑那只手都有点发抖。

    这时身后蓦然有人说:“李大爷,你杀错了人啦!”

    原来史胖子已在李慕白的身后站了半天。

    此时李慕白心中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史胖子由身边取火,蹲下身去,向那受伤的人照著一看,火光一闪,旋即被风吹灭了。

    但李慕白已然看见,地下躺著的正是那红峰子柳梦香,她脸上倒没有伤痕,身上却是血肉模糊,已然死了。

    李慕白不由跺了一下脚,史胖子站起身来,就说:“李大爷,你轻易也不用剑杀人,如今一下手就把个多情多义的女子给杀死了。

    这是柳建才的胞妹,凤阳府有名的红峰子柳梦香,又有个绰号叫红衣女子,平常总是一身红。

    上次俞秀莲的那匹红马和双剑,就是由她手中得来的,她今天才来到保定,大概是小流星他们的行踪不密,叫她跟来了。

    可是她来此找李大爷也决没有其么歹意,刚才她不是说吗,她是背著她的姘夫晁德庆,特为找你大爷!”

    李慕白赶紧拦住史胖子,不叫他往下再说,就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晓得是她,我问是谁,她不肯答言,我才挥剑去砍她。否则,我何必要杀死一个弱女子!”

    史胖子摆手说:“得啦,我的李大爷,你现在后悔也晚啦!咱们先回去,然后你把这具死尸交给我办,趁著夜静无人,我把她埋了也就完了。”

    当下,李慕白手提宝剑,踏著月色黯淡、寒风凄紧的旷野,又同到店房之内。

    史胖子悄悄找了他那两个伙计,偷了店家的锄头和铁铲,又由断墙之处跳出去,跑到那里去埋葬柳梦香的死尸。

    这时李慕白心中懊恼万分,他想起当年在凤阳府,柳梦香爱慕自己,屡次向自己调情的事情。想她虽然是一个淫这是荡无耻的女子,但她对我却无其恶意,而且刚才她在临死之时,并不怨恨我,反要叫我小心防范她的哥哥和静玄。

    咳,我挥剑杀她,虽然是一时疏忽,若叫别人看来,我也太恶毒了。早先我逼死了一个谢翠纤,现在我又手刃了一个柳梦香,我真是一个最残忍的人。无论哪个女子,只要遇到我的手中,她就必遭不幸!

    如此想著,心中深深地忏悔,连屋门也顾不得关,便将宝剑扔在炕上,身子压著宝剑,昏昏地睡去。

    少时,史胖子回到屋里来,他把门关好,然后推醒了李慕白,悄声告诉他说:“埋得很严密,连她的宝剑都给埋在地下了。明天你去看看,管保连一点血迹也查不出来!”

    李慕白微微醒来,长叹一声,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史胖子在炕外首躺著,他心里又想了半天事情,便不觉著也沉沉睡去。

    这时天色就过了四更,少时纸窗上渐现出苍茫白色,店房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又过了些时,忽然李慕白觉得身体很凉,仿-当年落在江中的时候一样。忽然他惊醒了,只见衣襟不知何时敞开了,从纸窗破洞吹进来的风,正打在他的胸脯上。

    坐起身来一看,这一向永远藏在他怀中的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图竟不翼而飞。

    李慕白不禁惊得“啊呀”了一声,再向身子底下看宝剑,宝剑也没有了踪影。

    李慕白向来还没有这样惊讶过,他在炕上站起身来,耸身向炕下去跳,越过了史胖子那肥硕的身子,就跳到地下。

    史胖子吓得一翻身,说:“大爷,怎么回事?”

    李慕白并不还话,就见屋门虚掩,他开门出屋,走到店门外。

    店里的客人已有不少人起来赶路了,李慕白胸中气忿焦急交集在一起,见著人他就仔细的看,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携带著他的那口宝剑,并且没有一个人形迹可疑。

    这时史胖子也走出店门,他走近李慕白,问:“李大爷,你到底是为甚么事情,这样惊惶惶的?”

    李慕白面色气得发紫,直看眼睛还不住东瞧西瞧,待了好多时间,李慕白才回首对史胖子说:“咱们到屋里再谈去!”

    于是二人又走进店房里,李慕白就说:“史掌柜,刚才你我睡得太浓了,不知甚么人将我藏在怀中的点穴图和放在身畔的宝剑全都盗去了!”

    史胖子一听,也惊得变了颜色,说:“嗳呀!这可真了不得!柳建才那小子竟有这么大的本领!”

    说著,他又在屋中各处查找,哪里有那点穴图和宝剑的影子?

    李慕白说:“你不用白费这些事,点穴图和宝剑早就被人盗去跑远了。”

    史胖子摇头说:“我不信,甚么人敢在老虎嘴里拔毛?别是你大爷昨晚与梦香交手时,就无意之中给弄丢了吧?”

    李慕白冷笑说:“哪里的话?人身穴道图永远系在我的胸间,宝剑也永还提在手里,岂能自行丢失?这也决不是柳建才一人所为,他决没有这样的本领。”

    史胖子说:“多半是静玄帮助他们,昨晚他们是同著柳梦香一块来的。”

    李慕白说:“多半许是。”他也顾不得多与史胖子说话,就自己备马,然后回到屋里,提著行李包里,就向史胖子说:“现在你们也不必和我同行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找著宝剑和点穴图,否则,我誓不为人。你们最好也不必到北京去,将来咱们再见面!”说著出屋就走。

    史胖子却一把手将他抓住,说:“李大爷你先别忙!你手里有钱吗?”说时把在彰德双庆店里拿他的那半封银子交给李慕白,又问说:“你剑也没有,刀也没有,就是追上他们,又怎能敌挡得过?你大爷得想法子弄一把家伙呀!”

    李慕白却微笑道:“何必非要兵刃?当初我从北京出来时,手无寸铁,照样闯到江南,现在我徒手也要把我的图剑夺回!”说话时,他向史胖子一拱手,说声:“再会!”就牵马出外去走。

    走出店门,小流星和追风鬼全都追出来,他们悄声问说:“李大爷,你上哪儿去?”

    李慕白说:“你们不要管,再见!”说时他上马挥鞭,向南飞驰而去。

    沿途之上,李幕白向人打听昨晚今晨是否有三个和尚由此经过,但人家都说没有看见。

    李慕白却仍不死心,催马就直奔保定。

    不多时来到了保定城西陶家门前,只见那大门紧紧关著,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李慕白下了马,上前紧紧敲门,敲了半天,才有几个庄丁趴在墙头上往下来看。一看是李慕白,不由齐都害怕。

    李慕白却仰青脸向墙上的人说:“你们开门吧!我来找静玄禅师,与你们陶大爷无干。”

    墙上的庄丁们说:“静老师父跟广师父、普师父,昨天早晨就走了。”

    李慕白听了一怔,又很急说:“无论如何你们也要把门开开,我要进去看看!”

    墙上的几个庄丁见李慕白来势很凶,他们都不敢作主,便一齐搬著梯子去了。

    李慕白又“吧吧吧”的紧急叩门,并想跳墙进去,这时里面就把大门开了,出来的却是金刀冯茂和黑虎陶宏。

    冯茂一见李慕白,就点头说:“李兄快将马牵进来,有甚么事到里边再说!”

    李慕白倒很诧异,达就牵马进门,一进来,冯茂就命人将大门紧紧关上。

    李慕白不禁微微一笑,冯茂却赶紧加以解释,说:“李见你千万不可多疑,我冯茂若怀著一点歹心,叫我天诛地灭。实在是你来到这里,太为危险,不得不如此。”

    又向旁边的黑虎陶宏说:“你向李师叔赔罪!”

    黑虎陶宏听了他师父的话,便向李慕白深深打躬,李慕白也拱了拱手,说:“我今天前来,并不是为找你们!”

    冯茂说:“李兄来了也好,我们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

    当下,金刀冯茂和黑虎陶宏,就把李慕白让进这外院东房内,庄丁们一概不得进内。金刀冯茂就说:“昨天那摩云鹏柳建才因去向李兄要剑,李兄不肯给他,他就忿忿地回到这里,就向我们商量,他要去报官。要报告李兄你是京城的逃犯,他想由官衙把你捉拿了去,以后再设法将剑得到手里,可是我们却极力拦阻他。

    李兄你别不信,困为倘若官人将你捉去,那连杨豹之事也要抖出来,虽然珠宝没在这里,可是陶家必有灭门之祸。柳建才被我们拦阻,当时他未能报官。

    可是,复来他不知怎么与静玄商量好了,到底由静玄喝开这里的庄丁,把大门开了。

    柳建才带著他的一个仆人就走了,也不知他们到衙门报告了没有?可是待了不多时又赶紧回来,向静玄师徒说你已离开保定往南去了。所以立刻静玄师徒就同著柳建才等人,骑马迫下你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慕白听冯茂说话时态度严肃。谅不是假,因又问道:“你们确实知道他们是往南去了吗?”

    冯茂点头说:“一定没错,我们这里有人看见他们往南走的。他们同行的是静玄、法广、法普、柳建才、铁腿金二。柳建才手下有钱,静玄他们在路上盘缠,全都由他供给。”

    李慕白听了不住的发怔,心想:既然静玄他们是往南去了,怎会我的图剑却是在北方失的?

    冯茂见李慕白像是不相信的样子,他就说:“如若李兄你还不信,我可以叫两个人来,一个是柳建才手下的仆人,他因为留在这里服侍烧成的刀伤,所以没有走。一个是柳建才的胞妹柳梦香……”

    旁边黑虎陶宏说:“柳梦香昨晚走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晁德庆等人已分途寻找她去了。”

    李慕白听了柳梦香的事情,心中又不禁一阵惭愧与悔恨,遂就点头说:“好了!我现在就去追赶他们,只是杨豹的伤势如何?”

    冯茂皱著眉说:“从昨天起,他的伤势反倒加重了。身上的两处刀伤都已肿起来,他已说不出一句话。今天又叫人到城里请大夫,可还没请来,李兄你还是要看他吗?”

    李慕白长叹一声,说:“我也不去看他了,烦劳你们好生为他调治,过几天再来,我走了!”

    说时李慕白转身出屋,黑虎陶宏却说:“静玄禅师时常跟他那两个徒弟在任邱县龙山寺,想他们在那里必有朋友。”

    冯茂又嘱咐李慕白说:“李兄在外面千万要小心,柳建才虽未必已然到官衙告你,可是衙门方面确已知道你到保定来了。”

    李慕白微笑道:“不要紧,我李慕白对甚么也不畏惧!”

    当下他出了陶家大门。

    冯茂送他出去,李慕白就接过马匹,扳鞍认镫,在马上又向冯茂一拱手,然后挥鞭向南驰去。

    往下走了三十余里,李慕白心中本不信静玄等人是往南来,可是他在路上逢村搭镇向人一打听,都说是昨日傍午时候,有三位僧人,两个俗家,都骑著高头大马,往南去走,路上的人都是如此说。

    黄昏时李慕白来到深泽县境,向这里的人又一打听,也有人说那三僧人两个俗家,昨天晚间来到这里,在张家店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又一同往南去了。

    李慕白听了,心中倒觉得十分诧异,心里想:昨天晚间静玄、柳建才等人,分明是宿在这里,今天一早走的。他们又没有日行千里本领,如何能在一夜之内,到徐水县去盗我的宝剑和点穴图?

    这样一想,他心里就生了疑问,达也找到那张家店去投宿,就向店房里的人详细打听。

    店家说的也是一点不错,就说:“昨天晚间有三个和尚,两个俗家来此投宿。他们并向人打听是否有人看见一个带著宝剑的人和一个胖子,一个小伙计样子的人,乘马由此过去。他们住了一夜,今天清早走的。”

    李慕白闷闷不语,店家给他送来了汤面都吃不下去,一夜也未得安眠,脑里不断地思索这件事,时时自己跟自己说:“奇怪呀!明明静玄他们是宿在这里,今早才走的,可是我的图剑为甚么在徐水县丢失了呢?”

    躺到半夜,又翻身坐起来,点上灯,在屋中来回走,走一会儿,又站住发怔。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叫店家备马,出了门又急急地向南去走,连午饭都顾不得吃。

    走到晚间,就来到隆平县境,向这里的店家一打听,据说是也看见了两个俗家和三个僧人,他们在街上徘徊半天,并没歇下,趁著月色往东去了。

    李慕白听说,却不禁吃了一惊,心说:不好!这里离南宫仅仅四十里地,静玄、柳建才一定到我家扭闹去了。

    于是,李慕白便连饭也不吃,连歇也不歇,又急踏著朦胧的月光往东驰去。

    在深夜三更以后,李慕白便来到南宫五里村自家的门首。一看,柴扉无恙,短墙依然,不像曾出过其么事情的样子。李慕白心中更是惊疑,便跳进墙去,开了柴扉,牵马进去,然后把柴扉关好。

    向叔父的屋中去看,却一点浊光也没有,他压著脚步,走到窗下,向里面侧耳细听。那屋中只有叔父的鼾声和婶母的病体微弱呻吟之声。

    李慕白退步将马系在树上,那匹马却又肌又渴,不住扬首长嘶,屋中的李凤卿惊醒了,他就怒声问道:“甚么人?”

    李慕白又走到窗前,心中很惭愧地说:“叔父别著急,是我,慕白回来了。”

    屋里的李凤卿一听他的侄子又回来了,就一面披衣服穿鞋,一回嘴里嘟嚷著,半天才把屋门开开,出屋来就指著李慕白怒斥说:“你快走吧!我不认得你这作贼的侄子。你走后三天就来了一个贼头贼脑的人,说是他找你有事,他住在景州其么刚那里,我把他骂走了。

    昨天又来了三个和尚找你,也是更不讲理,还给你留下一封信才走。我把信拆开看了,才知道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叫人找到家门跟你要来了!”

    李慕白赶紧摇头说:“叔父,我不是贼。”

    李凤卿恨恨地说:“甚么你不是贼?人家和尚的信上写得明白,给你看!”说时把手中的一封信扔在地下。

    李慕白赶紧弯腰拾起,他叔父就用脚踢他,骂著说:“你快滚!永远你也别回家!我不认得你这作贼的侄子!你跟你父亲一样,你父亲就是个贼!江南鹤也是个老贼!”

    李慕白见叔父连自己的父亲和盟伯全都骂上了,他不由胸中生气,转身解下马来,打开柴扉往外就走。他叔父在后边还不住贼贼的大骂。

    李慕白一声不诰,气忿地上了马,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这时天际虽微有月光,但在马上展开静言的信东,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清楚。

    下了马,由身边摸出取火之物,火光才一亮,但被寒风一吹,又减了。

    李慕白的心中又急又愁,同时纳闷著想:我走后三天,就来了一个贼头贼脑的人找我,我哪里认得那样的人呀?想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一定是那小娱蚣。

    可是又想:他不是住在内邱吗?怎会又叫我到景州去找他呢?策马在昏暗的天色之下,他无精打采的走了也不知道有多远。

    这半夜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又走了些时,东方就发晓了。

    李慕白达勒住了马,由身边将那封静玄的信柬取出,藉著路光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李慕白见字知悉:

    保定争斗,胜负未决,汝忽又逃去,真小人也!

    我等追寻至此,本拟略施手段,以报你轻视我等之仇。

    但又想是你偷去我等之宝物,与你家人无涉,故又念在我佛慈悲,不忍遽下毒手,谅汝亦当知过而痛悔也。令我等南行矣,限汝在两月之内,到凤阳交还宝剑,至江心寺交还图籍,则我等宽大为怀,必不深究,否则将会议汝无安宁之日也。

    静玄等启。

    李慕白看了这封信,随手就撕扯了,扔在马下。心里却很诧异地想:这样说来我的宝剑和点穴图,一定是并没有到他们的手里。可是到底被甚么人盗了去呢?这个人的身手恐怕要在我以上。

    因此,脑里又费尽了思索,但总想不出江湖上还有甚么人,能够在自己身上施这手段。信马走著,路上的人就渐渐多了,太阳已升得很高。眼前已是枣强县,李慕白遂在城外一座小镇上找后房歇下,叫店伙将马匹喂了,他就在屋中吃了早舨,心中很懊丧地睡了一觉。

    醒来天色已近午了,李慕白就心中盘算著,暗想:“宝剑失去,并没有甚么可惜,那口剑杀死一个柔弱的女子柳梦香,我也羞于再使用它。人身穴道图十八幅,我都已背得纯熟,没有它也不要紧,只是这口气太难出了!”

    想了一想,决定不再去追赶静玄师徒和柳建才,先到景州找著小蜈蚣,问他前几天去找自己是甚么事,然后再折回保定,看看杨豹的伤势到底怎样,由保定就直到北京,去与德啸峰面晤。

    当下主意决定,便用毕午饭,牵马离了枣强县境,向东北直奔景州。

    马行得很好,不到三个钟头,就走到了。李慕白不敢公然进城,便在关厢里找了一家酒铺,在门前下了马。

    进到酒铺里的人很多,李幕由希望在此遇见小娱蚣,叫他给自己去打听些事情。可是他纵目向座间去看,倒没有小娱蚣,却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子,猴头猴脑地探著身子,直著眼,把李慕白看了半天,忽然,他离座奔跑过来,张著两只手叫道:“师父,师父!”

    李慕白一看,这原来却是凤阳谭二员外之子,猴儿手谭飞!

    只见他依然是早年那么猴头猴脑,并且又黑又瘦,穿的衣裳也颇不整齐。

    李慕白一把手将他抓住,发怒问道:“你为甚么到这里来?”

    猴儿手说:“我在这儿住了有一个多月啦!前几天听人说师父你回到家里去了,我到南宫县去找你,可是没有找著。”

    李慕白说:“原来是你找我,你快把酒钱给了,跟我出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猴儿手当时向酒铺掌柜的说了,又给他记上一笔酒账。

    然后,李慕白就拉著他出了酒铺,叫他在前面走。

    李慕白牵著马匹,提著皮鞭,在后西押著他,出了关厢,猴儿手就回过头来说:“师父!两年多了,你在南边掉在江里以后,两年多了,别人都说你死啦!我也想你,许是水性不高,淹死啦。”

    又说:“我在凤阳府也开了一家镖店,我也做了很多日子的镖头,可就是武艺没学好,师父,你还得教教我的武艺。”

    李慕白由著他说,自己却不作一声,把脸沉著,越想旧事,越是愤恨。

    那猴儿手也瞧出李慕白脸上的怒容,他本要撒腿跑开,可是又知道决跑不了,他只是两条腿不住发抖,随走随回头,胆战心惊,咧嘴眨眼,家似一个将要下油锅的猴子似的。

    来到旷野之上,远离了大道,李慕白将马放在一边,他提鞭走过来,用手指著猴儿手说:“你这行为卑劣的孩子!你还胆敢叫我为师父?你知道你在北京杨家做的那事,多给你父亲丢人?多给我败坏名气?我不打死你,留你这个祸根,将来你还不知要做多少恶事!”

    说时抡起了皮鞭,向猴儿手劈头盖脸的打下。猴儿手用胳臂挡著脸,疼得他嗳哟嗳啪地直叫,他哭著说:“师父,我没干坏事,我没给你丢名气,我叫冒宝昆他们给害了!”

    李慕白说:“我看你跟冒宝昆都是一类的人!”

    说时皮鞭仍似雨点一般的向猴儿手的身上打下。

    可是猴儿手只管嗳哟嗳哟的叫,后来又跪在地下大哭,他并不敢挣扎,也不敢跑开。

    因此李慕白反倒不忍得再打他了,进就收住鞭子,依然愤怒地说:“单刀杨小太岁杀死你的父亲,你若找他本人报仇,那才是好汉子,那我也不恼怒你。你这卑劣的猴子,不敢去同杨小太岁拚命,却找到北京杨家里,勾结冯隆、冒宝昆那些坏人,杀死人家无辜的老人,抢去人家姑娘。你想想,做的这是甚么样子的事?”

    说时又“吧吧”的抽了猴儿手几鞭。

    猴儿手的鼻子都流出血来,脸上一块青一块紫,衣服也被鞭子抽破。他双手抱著头,跪在地下,畏缩得真像一只可怜的猴子。他哭著说:“师父,我错了!冒宝昆跟陶小个子他们出的主意,说是杀了杨老头跟那两个姑娘,就可以把杨小太岁给激出来。我本不想那么办,可是,陶小个子他们说我怕娘儿们,气得我糊里糊涂就跟著他们去了。

    到了北京,我就跟著他们去下手,我哥哥谭起抡起刀就把杨老头儿给杀死了,陶小个子、冒宝昆他们就抢钱,冯隆就把那姑娘抢走……”

    说到这里,他放声大哭,说:“真的,我若说句谎话,叫我立时就死。那时我瞧著不平,我要跟他们打架,拦阻他们,可是我拦不住。后来我觉得这件事干得丢脸,我一赌气就走了。回到凤阳府,我就送我姊姊往南边就亲,因为我的姊姊谭倩云,是由袁肇松作媒,许配给了安庆府马剑刚的大少爷。

    我在安庆府住了有一个来月,可是我一回来,事情就坏了,原来北京的案子犯了,我哥哥谭起跟陶小个子全都叫衙门给抓去了,镖店也封了门,连我们淮河里那些船只都叫衙门给抄去了。

    我不敢回家,就在外面混,前一个月我才到了这里。这儿沙子坡有一所庄院,是吴桥县华大纲置的。华大纲因为珍珠的案子也叫官人抓去了,他手下的人全跑到这儿来,我认识他们里的一个人,我也就住在这儿。”

    李慕白冷笑道:“在这里一定也是不做好事!”

    猴儿手哭著分辩说:“没有,他们在这儿开赌局,我跟著他们分几个钱,别的事我都不干。我现在穷的一个钱也没有,平常我连酒都不敢喝。

    这两天因为听人说师父你回家里去了,我就到南宫县去找你,有个老头儿说是你离开家有好几年了。我就说:师父万一要回来,就到这儿找我来。真的,我现在都明白了,早先我年幼无知,叫人骗著做坏事,现在我后悔了。师父,你还得叫我跟著你。”

    说时,他跪在地下,满面流著眼泪,再加上沙土一吹,真成了个猴子脸。

    李慕白看著他,倒觉得很可怜,心想:这孩子早先做坏事倒都是出于无心,如今倘若我不给他想办法,必要追得他也堕身于匪贼途中,那倒是我的过错了。

    遂就说:“你起来吧!”

    猴儿手颤抖著站起身来,他还是不住的哭,求李慕白把他带走。

    李慕白却摇头说:“决不能身边再带著你这么一个累赘。不过,我虽然没教过你甚么,可是你向来是叫我为师父,而且我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不能不给你想个法子。现在你可以到安庆府找你姐夫去。”

    猴儿手抹著眼泪说:“我也打算到安庆府去。我姐夫在那儿开著镖局,我要去了,他一定叫我当镖头,改个名字,官人也就捉不到我了。”

    李慕白说:“你不配当镖头,当了镖头与江湖人厮混,一定又要做歹事。你可以到那里闲住,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我可以去找你。我若见你真是洗心革面成了个好人,我可以带你到一座山上。你跟我住在那里,你给我做些杂事,我传授你几手武艺。”

    猴儿手一听,欢喜得他跳起脚来,又流眼泪,又笑著问说:“师父,真的吗?可是我没有盘缠。只要有十几两银子的盘缠,我立时就走。从此我要是再做出甚么一点坏事,即使偷人一文钱的事,师父知道了,也可以把我打死,我一声没有抱怨。”

    说著,又流著鼻涕眼泪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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