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德宅门首,秀莲姑娘跳下车去,就往里院走去。进到里院,只见德啸峰连官衣都没顾得脱换,正在廊子上来回焦急地走著。一见秀莲姑娘回来了,他就叹了口气说:“俞姑娘,你回来了,真急死我啦!”德大奶奶也从屋里出来,拉著秀莲的手,一半笑,一半抱怨地说:“我的妹妹,你真急死我啦!你五哥回来把我好抱怨一顿!”

    秀莲姑娘笑著说:“这算是甚么的,我怎么由宣化府出来的呢?”说时,德大奶奶拉著秀莲进屋。

    德啸峰悖跟著到屋里,就说:“俞姑娘,北京城这地方甚么坏人都有,甚至想不到的事情都能发生。你是不知道的,在这里关著的日子,比在大江大海去闯荡还难得多呢!”秀莲姑娘坐在一个机凳上,就由身畔取出那把短刀来,笑著向德啸峰说:“德五哥,刚才我在那谢家门前,抢过这一把刀,扎伤了苗振山手下的两个人!”说话时,她面带得意之色,就把谢纤娘与苗振山的关系,她母女现在为苗振山所迫,自己打抱不平的详细情形,全都告诉了德啸峰。德啸峰一听,心里觉得不自在,暗想:想不到那翠纤原是吞舟鱼苗振山的逃妾,这里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很后悔自己早先带著李慕白涉足花丛,这半年来他们就结下了孽缘。结果李慕白下了一场狱;翠纤现在是病体缠绵,赔上了徐侍郎和胖卢三的两条性命还不够,现在苗振山又找到北京来了。李慕白虽然没回来,可是俞秀莲今天已然出了马,这一场争斗恐怕怎样也躲不了啦!说不定还得仍掉几条人命呢!于是皱著眉,只听俞姑娘说著他却一声也不响。

    俞秀莲说完刚才争斗的事,忽然又扑簌簌地流下泪来了。就惨凄凄的,带著抱歉之意,向德啸峰说:“德五哥,你是当官差的人,按说我现在住在你家,就不应该给你惹事,可是现在我已知道逼死我父亲的仇人张玉瑾、何三虎、何七虎和女魔王等人,全都来到北京,我不能再忍耐了,一半日我要找他们去拼命。胜了自然没的话说;倘或惹了祸,我也自身承当,决连累不著五哥……”德啸峰连连摇头,说:“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俞姑娘你何必要这样量狭呢!”秀莲姑娘一面拭著泪,一面决然地说:“我一定要为我的父亲报仇,并且要剪除了苗振山那个恶霸!”说完,秀莲姑娘把眼泪拭干,那口短刀依然带在身畔,真仿佛立时要找那苗振山、张玉瑾决斗去。

    德啸峰皱了半天眉,就向秀莲姑娘劝解道:“我劝姑娘不要急躁。张玉瑾、苗振山等确实武艺高强,不能轻敌的。尤其苗振山的飞镖,听说是百发百中。邱广超就因为跟他们争斗,中了一镖。刚才我去看他,他左臂上肿起了多高,痛得夜里连觉也睡不著!”

    德大奶奶在旁听著,就更是害怕,向秀莲姑娘劝说:“大妹妹,千万别去惹他们了。他们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甚么镖啦、箭啦,全都会使。倘若妹妹你受了点伤,我们的心里有多难受呀!”

    德啸峰说:“刚才我也见著铁小贝勒,他劝我现在也不要惹气,看著苗振山他们,假若他们作出甚么犯法的事,自会由衙门里抓他们。等过些日李慕白回来,再想办法跟他们比武。”

    秀莲姑娘听著,不禁微微冷笑,说:“何必甚么事都要等著李慕白回来呢?”德啸峰见秀莲姑娘这样性傲,连李慕白都瞧不起,她自然更瞧不起我了。于是就作出激昂愤慨的样子,说:“并不是非李慕白回来就不成,因为现在这些麻烦,全都是他的事情。苗振山、张玉瑾是黄骥北请来,专为与他决斗的;谢翠纤那个妇人,本来也是与慕白相好的。”说话时用眼望著秀莲姑娘,见秀莲姑娘冷笑不语,仿佛她心里早已有了甚么打算似的-

    了一会,秀莲姑娘的态度又转为和缓,就说:“德五哥也不必再说了,现在我报仇的事暂且不提。只是刚才我在谢家曾打伤了苗振山手下的两个人,倘若他们再找了去,那谢家母女不是更苦了吗?我的心里真不安!”德啸峰说:“这不要紧。我派人拿我的职名,到南城衙门里知会一声,请他们派几个官人在谢家门首照应照应。苗振山就是亲自找了去,他也未必就敢把谢家母女怎样了。”说著,德啸峰就起身出屋。

    这里德大奶奶又向秀莲姑娘劝慰了半天,秀莲姑娘内心虽然依旧不痛快,可是表面不能不做出宽心的样子,并说:“自从我来到这里,就给五哥和嫂子添麻烦!”德大奶奶笑著说:“大妹妹,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你五哥素日最爱交朋友,管闲事,我现在也学学他,咱们姊儿俩也交一支。”又说:“现在我甚么也不盼望,只盼望那位孟二少爷快点回来,你们俩人见了面,我们也就都放了心。

    要不然,你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说是会武艺,不能受人的欺负吧;可是这样飘流著,长了也不像话呀!”说时,她不禁替秀莲姑娘流著眼泪;秀莲姑娘也俯首微叹,又谈了几句话,便回到自己住的屋内,歇息去了。

    当日德啸峰派人到南城去托官人保护谢家母女。并为提防著苗振山派人来家里捣乱,叫门上的人特别谨慎些。到晚间神枪杨健堂来到,谈了谈俞秀莲的事,德啸峰就发愁没有办法。杨健堂却说:“据我想,俞秀莲要找张玉瑾去报仇,咱们也拦不住她,或者她的武艺真比张玉瑾等人高强。至于李慕白,大概他也不能回北京来了,他并不是躲避张、苗二人,却是躲避俞秀莲。”德啸峰唉声叹气地说:“想不到把事情弄得这么糟。连邱广超都负了重伤!再过几天,那苗振山、张玉瑾等人若是还不走,还不定要由甚么事情呢!”二人谈了半大,杨健堂就回店房去了。

    德啸峰在屋中发了半天愁,看了一会书,德大奶奶就从俞秀莲的屋中回来。灯边无人,夫妻就对坐谈话,德大奶奶就悄声说:“刚才我在俞姑娘的屋里又说了半天话,她又直流眼泪,想她死去的父母。看那样子,她还是非得找那姓张的去报仇不可!”德啸峰摇头道:“她若一定要去,我也拦不住她,因为李慕白咱们才认识她的。她若一定不听咱们的劝说,咱们可又有甚么法子呢!”德大奶奶又低声说:“幸亏咱们没莽撞了,没劝她去嫁李慕白,看她还是很贞烈呢!刚才她叫我看了,她由家中带出来一枝金钗,那就是当初孟二少爷给她下的订礼。她拿著金钗,对我哭了半天!”德啸峰一听,也十分感动,觉著俞秀莲姑娘真是一个既可敬又可怜的女子,同时又愤恨那孟思昭,就说道:“孟恩昭那小子也真没-,这么好的姑娘,他一点也不体念,却跟李慕白这样推推让让的!”德大奶奶推了德啸峰一下,说道:“你小点声儿!”说话时向著窗户扭嘴儿,德啸峰也直著眼睛去看窗户,半晌无话。

    这时窗上淡淡的蒙著月色,外面是西北风飒飒地吹著,并无别的响声。德大奶奶就叫进仆妇来铺放被褥,并悄声问道:“俞姑娘睡了没有?”仆妇说:“俞姑娘的屋里灯可是灭了,大概是睡了吧。”德啸峰看了看表,天色已不早了,便站起身来,到前后院子查看了一番,方才回屋就寝-

    拥蹲萋硐琅歼强徒正色直言贝勒息恶斗到了次日,德啸峰恐怕俞秀莲又出去惹事,家中的人拦挡不住她,非常的不放心,可是自己又必须上班去,没有法子,只得嘱咐妻子一番,他就带著跟班的寿儿上班去了。家中的德大奶奶,虽然婆母屋中不必她时时侍奉,小孩子也有仆妇奶娘们看著,但内宅琐事,也够她忙的,哪能够时时看著俞秀莲呢?所以结果是那秀莲姑娘,在她屋内悄悄地换上了紧身的衣裤,提著一对双刀就走到外面。先到了车房内,亲自把自己的那匹马备好,就有仆人赶过来问:“俞大姑娘,你要上哪儿去呀?”

    秀莲姑娘把双刀挂在鞍下,冷冷地说:“我要骑著马出去走走,怎么,你们还敢拦阻我吗?”那仆人被秀莲姑娘那厉害的眼睛逼视得一声也不敢响,就看著秀莲姑娘牵马出了车门。等到仆人进里院回报的时候,秀莲姑娘早已骑上马出了三条胡同,顺著大街向南城走去了。

    北京城这地方妇女虽较他处开通,可是大家的奶奶姑娘,出门来总是坐车,并且都要垂著车帘。

    除了偶尔有乡间的妇人骑著骑进城之外,绝著不见秀莲这样的年轻女子,短衣匹马在街上行走。当下路上有许多人注意著看,并有人在马后跟著,都不晓得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位美貌而泼辣的蛮装姑娘。

    俞秀莲并不正眼去看那些人,她只催著马快走。此时东方发出来的阳光照著她的鬓发,马蹄得得地敲在石头道上,那装著双刀的鞘子,也和铜镜相击作响。冲著峭寒的晨风,不多时就走到这南城粉房琉璃街。

    到了谢老妈妈住的门前,只见那两扇破门板紧紧闭著,秀莲姑娘就偏身下马,拿著马鞭子上前敲门。待了半天,才听见里面是那于二的声音,问道:“找谁呀?”秀莲姑娘在外面答道:“是我,我姓俞。”里面的于二听出是俞姑娘的声儿,才敢把门开开。

    秀莲姑娘一看门里的于二是蓬散著头发,披著一件破棉袄,脸上还有昨天破人打的伤痕,跟小鬼似的。他笑著说:“俞姑娘,你起得真早,你里边坐吧!谢家娘儿俩都还睡著啦,我叫她们去。”秀莲姑娘却摆手说:“不用。我问你,昨天我走之后,这里没有事吗?”于二说:“怎么没有事?你走后不多一会,那苗振山又派人来捣乱,幸亏官厅上派了两个人,在门前镇压著,他们才没敢发横。可是他们直问你住在哪儿,我们没敢告诉他们。”秀莲姑娘听了冷笑了笑,就说:“不用他们找我,我现在就找他们去。”遂问于二那磁器口庆云店在甚么地方?于二一面指告著地方,一面看著秀莲姑娘的那四健马和鞍下的一对双刀,心说:这位姑奶奶真要找那苗老虎打仗去吗?

    此时秀莲姑娘听明白了,就扳鞍上马,说道:“我找他们去!”遂就放马跑出了胡同口,顺著大街直往东走去。街上也有几个骑著马跑公事的官人,他们也纵马跟著秀莲,并且说说笑笑,品评著秀莲姑娘的衣饰和容貌。但是秀莲姑娘的骑术甚好,只挥了几鞭,马就往东飞驰去了,把-竺娴穆矶下很远。

    少时到了磁器口,秀莲姑娘就把马勒住。一手掠著鬓,一手提著缰,慢慢地行走,不觉已然走到那庆云店的门前。庆云店的斜对过就是一家小茶馆,此时那个何七虎套拉著在高阳被孟恩昭砍伤的一只胳臂,正在茶馆里闲坐,听旁边的人谈天,忽然见有几个人争著跑到外面去,说是看一个骑马的姑娘。何七虎也是好奇心胜,赶紧到门前去看。他的眼光才一注到马上那青衣短装的俞姑娘,立刻吓得胆战,想起前番两次寻俞老镖头报仇,都是被这位姑娘给打跑了的。秀莲姑娘的身手厉害,武艺高强,他是领教过的。看到俞秀莲的马匹往东走了过去,他赶紧就跑回到庆云店。

    这时庆云店的门前也有几个人正看著这位骑马的姑娘。何七虎就说:“你们还看甚么?这个姓俞的丫头不是好惹的!”遂说著就往里边跑去。只见苗振山脸上贴著膏药,背著镖囊,提著单刀,气忿忿地正往外走。何七虎就说:“苗大叔快看看去吧,那铁翅雕俞老头子的女儿,骑著马在门外呢!”

    苗振山口里骂著说:“我倒要看看,是怎么样的一个小娘儿们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一面说著,他带著两个恶奴到了门首。只见俞秀莲向东才走了不远,又拨马转回来了。

    吞舟鱼苗振山一看,秀莲姑娘那俏拔的身躯,妖艳的容貌,他立刻心里的怒气全没有了。掀著大胡子,咧著嘴,怪笑了笑,说道:“你娘的,听你们把这小娘儿们说得比妖精还厉害;现在一看,竟是这么好看得迷人。我苗振山非得把她收服了,带回河南作我的小老婆不可!”遂回首叫人给他牵来了一匹黄色的健马。苗振山把刀插在鞍下,翻身上马,挥鞭催马,迎上俞秀莲的马匹,喊道:“小妹子,你别跟我姓苗的耍著玩,我早就要认识认识你。得啦,快点下马来,到店里陪著太爷喝两盅酒去!”说著在马上张著手扑奔过来。旁边看著的人,有的笑,有的哦哦的起哄。

    俞秀莲见这苗振山竟是这样丑恶模样,口里乱喷著这些话,气得她抡起皮鞭,向苗振山的头上去抽。起先苗振山还狂笑著,说道:“好厉害,你这小鞭子,真敢打你苗太爷!”说时在马上探身要抢俞秀莲的鞭子,却被俞秀莲已连抽了篾下。这时可真把苗振山惹恼了,立刻脑门子的红筋崩起,须发怒张,瞪著两只凶眼骂道:“好个小娘儿们;你真是给脸不要脸啊!”这句话尚未说完,就被秀莲姑娘催马逼近,蓦地用手一堆,就把苗振山摔落马下。那匹马嘶了一声,跳到旁边,几乎将苗振山踏了一下。俞秀莲刚要由鞍下抽刀去杀苗振山,却见旁边的人一阵惊惶乱嚷,就见苗振山手下的人提著单刀木棍,赶过来围打俞秀莲。秀莲姑娘却不愿与他们这些打手们争斗,就拨马挥鞭又往东跑了去。后面的苗振山哪里服气?他赶紧爬起身来,连土也不拂,就飞身上马,连拍几鞭,追上俞秀莲去,口中喊道:“姓俞的小娘儿们,你别走……”口中骂著十分粗野的话,气得俞秀莲本要回身杀死他,又想这是在北京城内的大街上,闯了祸可不容易跑开。于是想起了一个主意来,回身向苗振山冷笑著说:“你先别胡骂,你若有胆子可以跟著我走!”

    苗振山见秀莲对他这么一笑,虽然是冷笑,可是苗振山也觉得身子发软,刚才挨鞭子抽摔时候的怒气又全都消散了。他就摸了摸胡子,按了按脸上的膏药笑著说:“还论甚么胆子不胆子,今天苗太爷一见看你,我的魂就丢啦。你走到哪儿,我得跟你到哪儿去!”秀莲姑娘气得碎了他一口,催马又往正东走去。苗振山的马跟在后面跑,虽然街上的人都看著他们觉得奇怪,可是苗振山不管不顾,心里只想著,看你这小娘儿们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