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黄叶离开枝头,随着西风打旋旋飘落地面,又是一阵风起,落叶挟着砂石漫天飞舞,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杆屹立着,傲尽风霜,年复经年。
洛阳城郊一片无尽无休的麦田里,棉田里不复有两月前麦浪翻金,白絮曼扬的贻目风光,田里只有半截枯杆儿,在西风中不住摇曳,云压天低,一阵阵的雁群悲鸣,向南飞去,如今是满目萧索凄凉,令人不禁忆起西厢词曲:“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之句,将洛阳秋色,刻划详尽无遗。
天将午正,大地依然昏沉迷蒙,这气氛压得人们心头上,闷沉沉的,分外不舒服,直喘不过气来,这时东关道上来了一个年约十一二岁少年,垂首疾走,望那邙山翠云峰上而去。
那少年身上着的一袭衣服显得有点陈旧褴褛,原来白色的已变得灰黄了,西风一阵一阵吹袭着,袍袖随飞起舞,少年直打着寒噤,似乎衣衫有点单薄,耐不起寒意,他站住咳嗽一声,又硬挺着脊骨继续疾奔,有时抬起头来,只见他眉飞入鬓,双睛莹澈如水,悬胆似的挺直鼻梁,虽然面色憔悴萎黄,可掩不住那般英气逼人。
邙山,名虽山而实是土岭,不似江南崇山劈峦,重翠叠青,山回九折,飞瀑溅玉,那般陡峻、幽丽,只是一片黄蒙蒙的,间或也有林木,但多长于山沟中,邙山又名郏山,连亘四百余里,最高处就是上清宫,海拔只四百尺,由于地势独高,洛阳城景,东南之嵩山,南之龙门,西之崤山,北之大行等脉,皆隐约在望,那少年目的地就是邙山上清宫,他一踏上邙山,不由止步抬首望了望,轻轻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天啊!不要使我南瑞麟的愿望成空,满门十七口血债都在我一人身上啊!”他往身旁取出一支阴磷蛇头白羽箭出来,抚摸了摸,泪珠儿簌簌直落,像断线般坠在黄土中,自古道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他这伤心流泪,蕴藏着一番惨绝人寰的情景,忆起两月前惨况,历历如在……。
他一步一步冲着疾风走去,有时被强猛的劲风逼退两三步,他这样拼命地搏斗着,表现着至高无畏的恒心与毅力,他想着自己虽是名武师之后,父亲常说江湖风险,所以不要他习武,自己对武学一道却异常喜爱,几次哀求父亲准他习武,父亲坚不允他所求,今日,如是平日不断锻练武功,那会这般荏弱不济,何况沿途也不会吃尽苦头了,他越来越不济事了,几乎腿软不支坐倒地下,他真想歇息一下再走,但心底那股复仇的力量不许可他这样做,他瞥眼四顾,见有一条十余丈深山沟,可以避风,他拖着疲乏的身体亍亍走进山沟,沿山沟爬行,慢慢移动着……
因为邙山,山势平延,东西横互,数千年来,被雨水冲刷,多成南北沟道,最深者有十余丈,他所行的就是其中之一,只见沟道两岸黄土壁立,宛同刀斧削成,由于土质坚固,乡民在崖壁凿而居,所以登山不见人家,只见林木密布沟中,但置身沟底,上望人家,又似悬居空中。
他在沟谷中踽踽独行,突然听见头上有鸡鸣狗吠,仰首而望,才发现沟壁中洞穴竟有人家,他不禁摇头叹息,人往往受环境支配,这些穴居岩洞的人家,可资证明,拿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不是环境逼迫,他为何至于千里奔波,受尽风霜之苦。
看看沟谷将尽,地势陡升,他爬上时,见自己己置身邙山南崖,又只觉天风汹涌,无尽无休望身前扑来,自己也一阵一阵寒噤打个不停,路旁有一高高土冢,不知伊谁之墓,他不禁犯了书呆子倔强的性子,傍着土冢走了半圈,才发现有一座巨大青石碑矗立着,近前一看,上书“晋宣帝高原陵”,一侧书“清康熙廿三年立”,他暗忖:“这儿就是晋宣帝陵,但为何称作高原陵”,于是他又犯了读书人寓物于证之理由,奋力爬上这座土冢,他发觉这陵墓高有十丈五尺,周广有五亩余,登临一望,洛阳城府尽在眼中,为什么称作高原陵,他于此刻已有解答,俯览群山小,胸襟为之开朗,他迎着天风振吭长啸,虽然嘶不成声,但连月来胸头郁闷在这片刻中,尽情消失。
他在高原陵逗留了半刻,从身傍取出水壶干粮饮用了之后,又继续登山,往上清官进发,途中过着一乡民,就迎向讯问上清宫怎么走法,那乡民笑道:
“由这儿向西,约莫五里可到千佛寺,再由千佛寺西北走,穿过石家沟后,望东北登翠云峰里许,就到了上清宫,相公,是去上清宫找人么?”
南瑞麟笑着点点头,遂谢了乡民,照乡民指点的方向路径走去,走了好一阵,千佛寺已经在望,他也无心瞻仰穿过古冢三四,这些都是前朝帝王名将埋骨之地,一杯黄土,任人凭吊,帝王史迹将相抱负,均随之而逝,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
穿过高约三丈元朝察汗铁木儿冢后,迎面见有小村,不禁大为兴奋,迎风疾走。抵达小村后,见村中“这不是晋朝石祟别卢吗!”一问乡民,果然是此,趋入览视,只见断垣残瓦,梁木尽圯,但占地正广,规模宏伟,可以想见当年豪华气慨,石崇天下富,斗锦炫珍,绿珠坠楼,这郡是诗歌传诵,士人皆知的故事,如今呢,变作沧海。往事云烟,南瑞麟呆立那儿,唏嘘慨叹,半晌,才快步走出小村。
他见天色已晚、云层仍然是密堆着,阳光一丝都未曾漏射,但凭天光昏茫可以觉察出此时己近黄昏了,他疾由石家沟穿过,这一带居民多是姓石,想是石崇后裔,出了石家沟后,由东北登山,迎土阶拾级而上,天凤较前更急,身形摇摇欲坠,他不是登山步行,差不多是爬着走,在他体倦神疲时,仰头一看,只见绿瓦红檐眼前呈露,于是心头大喜,奋其余勇,鼓风而登翠云峰。
才一登上,上清宫全貌尽收眼前,踏进围墙拱门,只见建筑虽不算富丽,但甚宽敞,除正殿外,侧厢房舍倒有数十间,正殿有直匾,上书“上清宫”,其下还有横区一块,朱书“三清古殿”四字,晶红夺目,殿外广场,宽长约有亩许,植有参天古柏数十株,耸立云霄,枝皆南向,皆因地势高,北风劲疾之故。
忽见正殿内步出一个眉朗神清,三绺黑须的中年道人,见着南瑞麟,即高喧了一句“无量寿佛”,单掌稽首笑问道:
“小施主何来?”南瑞鳞见他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不由心头一凛,忙躬身答道:
“在下南瑞麟,受相国寺慈云大师荐函,来在宝宫要谒见简松隐老先生,请问道长,简先生现在何处?”
那道人见他年岁正轻,说话却彬彬有礼,不禁对他颇有好感,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但只是一瞬即消失了,炯炯双目打量了他好一会,便冷冷地道:
“简先生在左侧厢房第三间就是,你自己去找他罢!”说罢,掉头竟自步下山去,步法如行云流水,强风如此之疾,身躯颤都不颤,但见大袖飘飘,道袍飞扬,瞬息间,已没入山下。
南瑞麟目送道人身形消失后,才回过身来向左侧厢房走去,来在第三间时,只见木门紧闭,倾耳一听,屋内沉寂得很,似无人在内,不由一怔了一怔,忖道:
“不管有人无人,敲门试试,假使简老先生在睡觉的话……”
于是伸手往门上轻敲了三下,登时屋内响了异常洪亮声:“什么人?进来。”这音量震荡着激起回音,嗡嗡作响。
他心惊简先生语声好宏,显得中气充沛。他推门而入,顺手掩好,只见一人身背着他正俯案作书,案头燃着巨烛,映得一室红亮,他蹑着足走在身后立着。
他在后面眼望着那人执笔疾书,好一笔张旭狂草,但想起偷看人家书信,于自己德行有亏,心中一惕,即转眼他顾。
半晌那人才搁笔,回身望着他,面露笑容问道:“孩子,你从那儿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笑容中洋溢出和煦近人,使人一见就有亲切之感。
南瑞麟端详那人,面像清秀,双耳垂肩,长须掩口,两只眸子神光逼人,比前见道人更甚,看样子不过五十上下年岁,怎么相国寺慈云大师竟说他有九旬开外,莫非他不是简松隐老前辈吗?闻他问话,便垂手答道:
“老前辈就是简松隐老……。”
那人笑着接口答道:“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南瑞麟一听他就是所要找的人,慌得双足跪下,道:“弟子南瑞麟身负血海家仇,奉开封相国寺主持慈云大师之命,命弟子投在老前辈门下。”
简松隐皱了皱眉笑道:“孩子,你起来再说,这老秃驴身藏绝技不授,反来替我找麻烦,孩子,你找错人了,我简松隐并没有什么惊人武学,只稍知拳脚,岂能为人师长,那慈云大师是当代武林奇人,你不找他反来找我,看来你白奔波了一趟了!”
南瑞麟急道:“老前辈敢是认为弟子资质鲁钝,不堪造就么,如老前辈不见信,弟子尚带来慈云大师信物。”于是取出一串乌沉发亮紫檀木佛珠递上。
简松隐接过,看了一看,便置在案上,不觉笑道:“简松隐早年受过慈云大师一次恩惠,于是贸许诺言,要为他帮忙三次,不论任何事,以紫檀佛串为凭,立即应允,想那慈云大师武功卓绝,他怎会找我帮忙,五十年来,已淡然忘怀,不想今日得见,我也不便再推却了。”
南瑞麟大喜,双膝“卜咚”跪下,道:“弟子叩见师尊。”
简松隐不禁又皱眉沉声道:“起来,我最讨厌这种礼法,要知父母师长,形同家人,虽然长幼有序,但只内心诚敬也就够了,要这虚礼做甚,以后你可紧记。”,继又转颜笑道:
“你既被慈云大师荐引,想是根骨还不错,你今年多大了?”,南瑞麟忙答道:
“弟子今年十二了”,简松隐点点头道:“看样子你好似没学过半点武功,大慨是书香之后,怎会与人结仇,要是江湖凶杀,那太奇怪了!”
南瑞麟闻说,眼圈微红,哽咽道:“先父南星白,开设金狮镖局,只因先父坚执不允弟子习武,是以入塾在外,才逃脱这步大难,弟子返家后,即见满门十七口躺在血汨中,当时在先父胸前取出一物……”说着,取出蛇头白羽箭来,又道:
“恩师可认得此物为何人所有,还请代为作主。”
简松隐接过仔细望了一望,慨然道:“孩子,你别难过,你父我也闻名,是一个义薄云天人物,但为师三十年从不伸手管江湖是非,你自身之事应当自己了,为师当不吝一身绝学,终可成全你的心愿,这支蛇头白羽箭,普通江湖中人都会用,不过这箭制造精巧,蛇头有一针孔,内蕴奇毒,当非平常人所用,你艺成下山后,细心查访必可得知。但是你既入我门,就要吃苦,不等艺成后,决不准下山,你自问能遵守么?”
南瑞麟点点头,简松隐又笑道:“为师今年九十有三了,从无传人,虽当年有报弟子之礼者,亦不能在为师手中学上一招半式,看看一身绝艺将随黄土而没,如今你来了,为师也欣得所传,你只勤修苦学,为师绝不藏私,你可知为师武功,不属武林九大门派之内,(按:九大门派,为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华山、青城、五台、崆峒、长白等九大门派,除长白派远在关外,其余是为中原各以独特武学而自称分别,其实武学一道,万源同一,而各派标异立奇以炫,严格说来毫无半点区别,只凭自身根骨、秉赋、资质、火候、苦练、经验、机警,方可成名。)所以任何人都不知为师出身来历,武学也判然迥异,你只学到,无若一生受用不尽,这些今天不用说了,以后你自己可以慢慢体会得到,先带你去用饭,睡在隔壁房内。”于是立起,引着南瑞麟走出。
一连三天,简松隐均未教南瑞麟半点武功,第四天,才唤过南瑞麟说道:
“三天来,你自觉精神恢复过来没有……今天我先讲武学之道,凡人凭血肉之体,仗阳刚之气,善技击擒拿之术,藉以恃强搏斗,此为武学之下乘,凡效飞禽走兽之技,若猿之能揉,兀鹰之搏,雕之能翔,龙之能跃,虎之能扑等等,能令血气增荣,持之防身,此为武学之中乘,倘明天象地机,四时变幻;如太乙无极,四象五行,八卦九宫,若妙悟神契,洞彻蕴奥化为武学,此乃性命双修,武学之绝乘也,你自幼饱读诗书当能明白其中道理,为师之学是得自你师祖采薇先生,而你师祖又尽得邵康节先生之遗学,康节先生之才,汪洋浩博,可称包罗万象,无所不能,诸如天文地理,医药星卜,物理性命等等,其所著称者,如河图,路书,宓义,八卦等学,为师仅得你师祖十之七八,但够你费时十年了,现在教你静坐之法,你不可小视静坐之功,能令血气旺盛,筋骨韧强,实为内功之基础”,遂把姿势,口诀传了,又道:
“你随我去翠云洞上。”,二人出得上清宫,向北走约一盏茶时,即见一孤崖,峭壁天生,峙立在翠云峰侧,崖下有洞,洞上首镌有翠云洞三字,二人进入,南瑞麟只觉黑沉沉地伸手不见五指,他紧跟着简松隐身后,亦步亦趋,觉察此洞径是一螺旋形,盘旋登上屋顶。
一上崖顶,只见这座崖顶方广不过五六丈左右,中有青石平台一座,可容纳两人盘膝静坐,石面光可监人,纹理实密,此处风力较上清宫天风还要强劲,凛列,南瑞麟只感身形摇坠,一阵哆嗦袭上心头,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面容青白,可怜他还紧咬着嘴唇在强挺着。简松隐见他这等情状,心想:
“此子真个刚毅!”,不由爱怜备至,遂笑道:“麟儿,现在你可上平台东向盘膝静坐,为师当不惜以本身功力助你速成。”
南瑞麟感激得几乎流出泪来,依言走上平台,盘膝坐下,简松隐把口诀传了,取出三粒黑色异香扑鼻的药丸命南瑞麟服下,再在南瑞麟身后盘膝而坐,两掌抵着他的后胸紧按着。
南瑞麟立刻感觉一股热流从背心流入体内,霎时热流涌入周身重穴,四肢百骸受用已极,这时,他竟不畏外间奇寒,且满面红生,周身沁出汗珠来。
他守住心神,照着口诀行动,一个时辰过去,猛觉周身骨节剥剥作响,胀痛如裂,他几乎坐不住,直欲跳下,亏他硬咬着牙关死挺着。
难关过去,才觉轻松一点,又是一个时辰,即感出全身舒爽无比,简松隐双手一松,笑道:
“也难为你了,料不到你定力如此强,这是出人意表之事,现在你自行运功,九周天后可下洞来找为师。”说罢,翩然离去。
南瑞麟如言运气,渐渐意与神合,发现那股热流真气,竟可快慢由心所欲,不由狂喜,九周天后,奔下翠云洞急往简松隐室中跑去。
他进得室中,只见简松隐盘膝端坐于胡床上,面色肃穆,双目凝视了他一阵,微露笑容道:
“为师方才以‘须弥芥子’之绝顶内功,替你打通奇经八脉,缩短你习武之期,你知道这是什么理由么……”
南瑞麟摇头禀道:“弟子愚昧,望恩师明示。”
简松隐幽幽一叹道:“麟儿,你若早来十年,为师不惜全身武学,倾囊相授,只是时不我与奈何……”
南瑞麟不由变色,双目噙着泪珠,简松隐看见,不由笑道:
“痴儿,为师周年半载,还死不了,只是为师今年九十有三,人生难得百年,寿算已到,虽灵丹妙药也不易回天,故为师不惜本身内功替你打通任督二脉,缩短练武时期,不过武功一道,如习字一般,火候经验缺一不可,为师不想你一知半解,反误入岔途,只可循序渐进,好得你秉赋特佳,为师一身所学,尽录于三本笔记内,此三本书现存于翠云洞内,如我一旦远去,你尽可照此书内所记练去,七年之后,定可大成。”简松隐亦未说明三本笔记存于洞内何处。
南瑞麟唯唯喏喏,但内心真不明白,师父为何说出这等话来。
自是,他每晨丑寅之交就至翠云峰顶习那“九转玄功”,日出后简松隐教他独门武学,午后,学习文课,除此以外,放任他自由行动,但他从不离山半步。
邙山上清宫,殿阁屋宇数十间,其是宽敞宏伟,前殿内供有老子李耳之像,为道教始祖,殿前有明朝万历乙卯年碑碣,其文略曰:
“邙山最高处曰翠云峰,上有上清宫,相传老子修练于此,唐开元宝间,李氏以其姓,遂祖老子,封玄元皇帝,作庙于其上。”,由此证明上清宫建筑至少两三百年历史了,偌大一座上清宫,除简松隐南瑞麟外,只有三个老道,
一个香火执役,两小僮六个人。
这上清宫寂静得很,只有香泛时节极其热闹外,平常就难见一个游客,访客更不消说了。
日久,南瑞麟从简松隐口中得悉,三个老道尊称邙山三子,飞云子、飞灵子、飞玄子,依次排行,各有一身独特的武技,但平日却不见他们炫露,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飞玄子那日下山后,就未见返山。
飞云子飞灵子两人个性阴冷,日夕与南瑞麟见面,只点首为礼,
一句话都不说,最初南瑞麟觉得有些奇怪,日子长了,也不为奇了,但总觉他们有瞧不起自己意思,于是一种自卑的阴影,长存心中。
时序易过,多去春来,又是燕子呢喃,麦秧浪绿时节,飞玄子匆匆返山。
飞玄子与他两位师兄性情回然不同,和煦近人,跟南瑞麟见面有说有笑,嘻嘻哈哈,一经摆上龙门阵,就说个没完,谈些武林派别,江湖典故,各家奇绝的招式,这是南瑞麟从来未听说过的,是以他们两人头得十分热络。
有一日,他们闲聊中,南瑞麟从怀中掏出那支“蛇头白羽箭”,问飞玄子认得是何人所有之物。
飞玄子剑眉微微上扬,接过手中细瞧了一眼,微笑道:“这是江湖普通所用之暗器,虽铸造略有不同处,贫道也不知是何人持有之物,不过小老弟,你别急,艺成下山后,江湖虽大,总不难找出。”
南瑞麟见飞玄子同简松隐都是一种口吻,心内好生失望,飞玄子暗瞧他那种伤神落魄的样子,不禁代他暗暗叹息。
忽忽三年半过去,一日简松隐面泛忧容,唤过瑞麟,道:
“为师现有要事必需离此,一年后当再返山,你本身武学仅得为师十之三四,你也好下山去历练历练,你若不愿离山,我也不好勉强,至于为师一年后……这样吧,无论你离山不离山,
一年后如不见为师返山,可去京城东岳庙前问一瞽目卜者,必然知道”,说罢飘然下山。
南瑞麟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简松隐命他下山历练,究竟自己功力高深粗浅,无从而知,是否能够足以闯荡江湖,得以访寻仇家线索,他也不知道,
一切,在他脑中都是一个疑问。
他转身匆匆走进殿内,找到飞玄子商量。
飞玄子微微一笑道:“他老人家习性如此,令人莫测,命你下山历练虽在两可之间,必含有深意,贫道也不能代你主张,那全靠你自己心意了。”
南瑞麟遂决定暂留邙山,他这主意是对的,以他十五岁稚龄,闯荡江湖,命他何去何从。
但世事变幻无常,岂能由人自己可以决定。
三日后傍晚,红日衔山,那红霞衬在绵绵无尽黄土岭上,竟然添上了一圈金边,绚丽灿烂。
南瑞麟倚着殿外一颗虬柏,凝视满天流霞出神,柏韵松涛,白云掠空,不禁悠然神往,忽见墙外数条人影由山门掠过,身法之快,无与伦比,他心暗讶道:
“这上清宫,平日难得有人来,怎么今天竟有许多武林人物,这样鬼鬼祟祟,难道有什么……”,心念一动,便立即望山门外疾走探望。
到得门外,适才几条人影已杳,这三年半南瑞麟轻功练得极好,施展身法,形如脱兔地环着上清宫查看,待回至山门外,依然未发现那几条人影是由何处走去的,心头纳闷不过。
他正耍跨过山门入内,眼角处忽见有异,仔细一看,不禁惊叫了起来。
原来山门右侧墙上,绘上一颗骷髅头颅,白牙森森,狰狞可怕,颅骨之下,绘有一柄钢刀,刀尖滴血七点,赤红夺目,分外恐怖,这等黑道凶杀标记,从未得见,但心知必有缘故。急急望内窜进,正好飞玄子步出殿外,南瑞麟迎上将所见告知。
飞玄子一听,面色突变阴沉,飞步出外,查视墙上所留的记号,南瑞麟目视他的背影发怔。
片刻,飞玄子又自返转,口中说道:
“老弟,随我来。”,身形不曾闲着,音落,人已进入殿内,南瑞麟茫然半晌,不知何故,心料必有重大事故发生,否则,飞玄子神色不会这等凝重,遂缓缓踱进。
邙山三子面色都是十分阴沉,似作了一个决定,瞥见南瑞麟进入,飞玄子忽敢笑容道:
“老弟,贫道等有一个不情之请,令师简老前辈离山之前,曾嘱附老弟下山历练,目前本山变起非常,此是贫道等,当年一段江湖恩怨,不想老弟牵涉在内,最好还是老弟即刻收拾下山吧。”
南瑞麟急道:“道长说那里话来,小弟虽然是武学粗浅,但也可稍作一臂之助。”
飞云子面色已经是够阴沉了,突又一寒,大喝道:“你忘了满门血仇吗?以你这样不孝之人,何能立天地之间,微末之技,尚敢妄自逞强,快走,不然贫道生劈了你。”
南瑞麟心中忿怒异常,无奈碍于飞玄子在旁,不好顶撞,霎那间面红耳赤,楞在那儿不发一声。
飞玄子见状不忍,伸手拉着他向殿外走出,一面笑道:“老弟,你别生气,大师兄生就这般脾气,其实面冷心热,方才说话也是正理,可不要错怪了他。”
南瑞麟也是年轻气盛,冷哼了一声:“小弟焉敢对鼎鼎大名的邙山三子生气。”
飞玄子哑然失笑,道:“也难怪你生气,不过你明白贫道等三人来历出身,及今夜将来本山寻仇之匪党是何路道人物,那么你就可以原谅我大师兄了……”,说着,不觉已到南瑞麟卧室,推门进入,在榻上一坐,面色极其诚恳,道:
“老弟,如今祸在眉睫,不容贫道详为解说,你赶紧收拾一下,容贫道长话短说,使你明了贫道三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我大师兄刚才也不会那么疾言厉色。”
南瑞麟望了他一眼,笑道:“小弟只有两件换洗衣衫,别无长物,说走就走。”
飞玄子长叹一声,道:“你大概不知贫道三人当年出身吧,邙山三子就是三十年前南天三凶,杀人如麻,不过有一门好处,从不下手安份良善,之后得遇简老前辈度化,才束发出家,说实在话简老前辈武学,普天之下难有数人望其项背者,十倍南天三凶,遇上他老人家也无法幸存,所以简老前辈破例开法外之恩,就是为贫道等三人那么一点好处,及时解救贫道等一步杀身大难,如今想来,这份浩荡洪恩,
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说此一顿,天色向晚,室内光线微弱,朦胧一片,遂起身亮开了火折子,燃着案头红烛,又道:
“今晚来的匪党,就是目前黑白两道都听了头痛的‘红鹰会’,崛起不过十年,然而该会几将江湖上驰名的黑道好手差不多网罗殆尽,昔年贫道三人与‘红鹰会’中人结过梁子,处心积虑非置我等死命不可,只因畏怯简老前辈之故,迟迟不敢动手,可是他们手眼通天,被他们探清简老前辈业已离山,是以放胆前来,据知他们规矩,颅骨以下平放着一柄钢刀,即是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再度来山时就要凶杀报复,刀尖七滴血迹,表明将杀七人,那‘红鹰会’竟连你计算在内咧”,南瑞麟听得只觉一阵寒意,掠上胸头,飞玄子说着,投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有一种欣羡神情,又笑道:
“老弟得简老前辈的青睐,可知福缘深厚,真是几生修来,只是简老前辈-匆因事离山,未得完成老弟武学,令人可惜,好在老弟年事方轻,来日方长,必可冠冕武林无疑,就拿老弟现时武学来说,也许你,不自知,贫道三人现也不及,如非老弟有血海深仇待报,到是一个得力帮手,方才飞云师兄不欲将老弟卷入这场是非之中,深恐误人误己,万一有失,有何颜面再见简老前辈,是以坚不应允老弟留山……”说至此处,只闻山外一声声胡哨乱起,尖锐刺耳,忙道:
“老弟,事已危急,速从后山走去,匪党暗卡密布,惧防暗算。”,说着连声催促。
南瑞麟见他说得有理,自己负有血海深仇,何苦使人家为自己分心,于是匆匆收拾了几件衣衫,及简松隐留下的数十两银子,打成一个包袱,搭在肩上,将要启步时,不由用眼投了飞玄子一瞥。
飞玄子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意,微笑道:
“老弟你放心,红鹰会虽势盛,尚难置贫道三人死命,他日我们还可在江湖道上相见,你走吧。”
南瑞麟与飞玄子年余相聚,成了忘年莫逆之交,平日谈话之中,除武学之外,获他的教益最多,眼见此次离山不知是生离死别,于是双目噙泪,依依不舍。
飞玄子见他惜别之情,溢于言表,不禁暗暗心酸,但是为势所逼,不能不如此,遂不则声,掉头启门自去。
南瑞麟一紧钢牙,随手拿起一柄单刀,望后山走去。
月色笼罩山野,虫鸣唧唧,南瑞麟顺着山脊快步飞走,跨过二座山脊,已自离开上清宫有五里之遥,初次用师门上乘心法“浮云掠月”绝顶轻功,只觉捷似狸兔,两耳风生,与上山时显然不同。
行近一处崖解前,蓦见面前人影一闪,他自动望旁一跃,定睛一看,身前两尺处,站着一个又瘦又长的中年匪徒,三角眼中露出凶狠之色,颔下一部短髭,根根见肉。
南瑞麟怒道:“你是谁,为何拦住在下去路。”,休看他只十五岁,在上清宫三年半,每日打练筋骨,形像长得似十七八岁少年,英姿飒爽,语气也极似成人。
那瘦长汉子散乱双眉一轩,冷笑道:“你家香主爷追风太岁崔奇,谅你这小辈也不知道,要知‘红鹰会’,一经伸手,就从未有人逃出网罗,你想跑,岂不是痴心梦想。”,说着十指如风,竟望南瑞麟胸前抓来。
南瑞麟见他出手如电,不禁心头一凛,脚尖一点,移形换位,身形斜出两步,竟然让过崔奇双手,可是远被崔奇指尖沾扫左眉,劲力所及,肩头微微一麻,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追风太岁真是人如其名,双手抓空,立即回身一旋,双掌又是“金鹰舒爪”往南瑞麟双肩抓去,势如疾电。
南瑞麟虽然习得简松隐绝学十之三四,究竟毫无阅历,也不知自己出手功力怎样,眼见崔奇这等快速,心中一阵发怵,想也来不及想,左掌往外一切,用上“太乙无形掌”中“一元循环”,发出八成真力,眨眼,双方已是接实。
只听得“克”的一声,登时追风太岁崔奇身形震得退后五六步,但见崔奇吡牙裂嘴,左手抚着右腕发怔,显然受伤不轻。
要知简松隐五十年前,即名满天下,武林中尊称松隐先生,生平未授一徒,也不将三招两式传授他人,这事江湖中老一辈人物,差不多全知道,所以红鹰会公然向邙山三子寻仇,也是为着简松隐远离,才能如此肆无忌惮,但谁也没料到南瑞麟竟是简松隐传人。
南瑞麟自简松隐打通玄关后,练起武来事半功倍,松隐先生一身绝学是武林各门各派无法企及的,他初次出手,经验全无,不但难以测出对方功力,而且也不知道自己需发出几成功力,才可制住对方,总而言之,无法知彼知己,没有操必胜把握。
此刻,南瑞麟一掌奏功,不禁胆力顿增,大喝一声右手单刀狂风骤雨似地向崔奇卷去。
追风太岁崔奇也是黑道中小有名气的角色,岂料霉星高照,被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一掌震退,只觉右脸灼热如火,登时红肿老高,用手一摸右腕骨,发觉已然折裂,不由大为惊骇,正想打起口哨,招来同党相助,猛见刀光如雪迎面卷来,慌不迭地望后回窜,岂料南瑞麟单刀如电芒飞快,
一声-叫未了,竟被齐腰切成两截,血雨洒了满地,五脏六腑俱从切口处外流,淡月光辉下,分外恐怖,
一股血腥气触鼻欲呕,南瑞麟初次杀人,又见这般惨状,竟然全身筛糠般颤抖。
就在此时,来途山脊忽现五条身影,向自己立处飞驰奔来,南瑞麟就知必是“红鹰会”发现自己逃出上清宫,是以追捕,这一来颤抖也止住了。
于是急急回身,施展绝乘轻功向崖下掠去,霎那间,已隐入谷沟密林中,藏在一棵枝密叶繁参天古树上。
林中人影幢幢,吆喝四起,一时刀光剑影纷纷,不禁有草木皆兵气氛,南瑞麟缩在树上,大气均不敢透出。
片刻,就在他存身树下扑来两条身影,一落定,四外接着又扑来数人,向先来两人躬身施礼。
南瑞麟在叶隙中下觑,由于月色为树叶遮没,又是由上望下,看得不甚清楚,但隐约瞧出先来的那是两个黑衫黑须老者,来势劲疾落地不带半点微声,其轻功火候之佳可以想见。
但闻其中一老者对后来五名劲装大汉,沉声问道:
“罗香主,你可曾抓到那刀毙崔香主的小辈么!”
那姓罗的大汉惶悚地说:“禀堂主,那少年与崔香主动手时,罗建在第二道卡时已然瞥见,即率领本舵弟兄赶去,不料那少年身法太快,赶在这处,会同四五六卡搜索,迄今还未见下落。”
那老者一声暴喝:“无用的东西,这么多的人手,就被一个小辈在眼前走失了,天明以前若还不能找得这小辈踪迹,嘿嘿,你自行向刑堂领责。”单掌一挥,
“叭”地大响,那罗建被老者掌力打出林外,狼狈跑去。
那老者掌劲所至,木石横飞如雨,雄浑之极,南瑞麟见了暗暗咋舌。
只听得另一老者笑道:
“李堂主,谅这小辈也走不了多远,到是邙山三子被他闯出重围,恐怕这事有点麻烦。”
南瑞麟听得邙山三子逃出,不禁心头一宽。
“哼”,姓李的堂主闻声冷笑,继道:“邙山三子已中了二当家的黑沙掌,他就逃出,也捱不了十日,除非他们找得千年老参,现时二当家率领三舵能手分途追踪,他们重伤之体怎能跑出好远,不要半天,必可找到,只是刀头滴血七点,被那小辈跑走了,凑不足数,怕帮主降下罪来,我等亦有不是。”
另一老者颔首道:
“李堂主说得正是,我等赶紧搜出那小辈下落。”,说完,两人俱是“一鹤冲天”,拔起两丈左右,掠过树枝,同时双臂猛张,足尖垫劲,刷的斜出了三丈,落地后又一沾足,几个起落,已自远出十数丈外,去势如电,刹那闻,身形已杳。
在他们身形拔起时,就在南瑞麟存身处擦过,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待他们去远了,才渐渐神定,忖道
:“听他们所说,邙山三子中了黑沙掌,活不了十日,倘是真的怎么是好,邙山三子除飞玄子比较随和外,平日对他冷冰冰地,但三年半来相聚,人总是感情动物,多少有一点香火之情,不由代他们安危担忧。”
遥望上清宫方向,月色辉映下,屋檐楼角尚隐隐可见,他似是不胜怅惘,眺视久之,猛然他想起一事,差点惊叫出口。
原来他想起简松隐说过,三本笔记藏在翠云洞内,究藏在何处,自己又没问明,不要被红鹰会取去,那武林中日后将不堪设想了,他心急难耐,蠕蠕不安,但又不敢腾身出来,空自忧心如焚。
夜寒似水,蟾华如玉,林间只闻虫噪风鸣之声,二个时辰过去,不见红鹰会贼人走动,他暗自忖道:
“我怎么这样胆小,还说什么行道江湖,报那父母大仇,恩师大概看出自己怯懦,才命自己下山历练人不可以自满,却不可不自信,似我这般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有损师门威望太甚,走,回翠云洞去。”,心念一动,飘然下树,眉宇之间突现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大凡人有生与来,却带有一种神异的力量,潜伏于体内,但每每为外来的因素压制,久而久之,成为随波逐流之人,不能有所作为。
他这一勘得透澈,一反常情,过去的自卑心理尽消释,足不点地的,望来路飞驰,清澈月色下,就似一只无翼黑鹰,在黄土岭上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