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旧都,季节最是分明,夏残秋至,已显得早晚有点凉意了。

  那年,中元节後一天,玉蟾高悬天际,冰魄照射之下,燕京城有著恬静古朴之美。

  前门大街左侧有条弯弯曲曲胡同,长度约有百十来丈,在这胡同中段有一所宽规宏伟庄院,八字门头,朱赤大门紧闭著,兽耳铜环,两蹲石狮栩栩如生分踞石座上,额楣悬有一匾,上书:

  “留云别府。”

  笔力雄浑,鸾翔凤翥。

  牵牛花藤爬满了宅墙,一株四季古桂横柯攫伸巷外,浓郁芳香随风弥漫。

  胡同中阒无人行,寂静得有点凄凉。

  蓦地,只见一条黑影迅疾无伦从对面屋瓦上掠越落入宅墙之内。

  此人一身黑衣劲装捷服,掠闪之间,轻灵俐落,悄无声息,不带半点风声。

  寂静暗巷内传来击柝声,似一颗石子丢掷一泓死水中,清澈回澜。

  天方交二鼓,这片宅院中却不见一星灯火,黑甸甸地,极似一所荒废已久,无人居住的宅院。

  这夜行人面部扎一方乌巾,仅露出两睛,射出两道炯然寒电。

  他为一无灯火,阒静无人景状极为震驽,暗道:“难道我迟了一步麽?”

  煞费踌躇後,缓缓向宅内行去,目光频频略视。

  “留云别府”与一般官绅富豪住宅布置无异,宅内庭院洒落,遍植花竹,篁韵飘香,天棚甫方拆除,重门叠户,堂屋绣阁,虽在昏夜,却可隐窥堂皇气象。

  夜行人乃有为而来,行动举止,微现焦急不安神状。

  暗中,正有两道锐利目光注视他,那目光中隐泛骇然,震惊无比。

  夜行人在宅中走了一圈,发现宅内一切陈设俱无,只剩下一具空壳,暗中忖道:“究竟差了一步,他已闻风声兔脱遁逃,唉,天涯茫茫,四海之阔,再要觅得他的踪迹,又须耗费一翻手脚。”

  心头充满懊丧惆伥,徐徐长叹一声,纵身一跃,倏地凌空拔起,翻入一片植满细竹林中。

  他正欲拔身再起,翻出宅去,忽闻衣袂破风之声传来,心中一凛,知有其他夜行人光临,身形一晃,迅疾无伦掠入竹林。

  须臾,四条如魅人影凌空泻落,身方落地,即扑入屋内而去,去势如风,眨眼无踪。

  在这一转瞬间,所来四人形貌俱被夜行人一一瞥清,不禁勃然变色,暗道:“怎么他们竟未死去?哼!”森锐目光中杀机毕露。

  他心欲等待此四人出来,抑或追蹑此四人身後,只觉拿不定主意,踌躇为难。

  最後他拿定了主意,心说:“我既然无发现,他们亦必扑空,不如在此守候,再暗蹑他们之後。”

  他知道四人与自己要寻的人亦是势若水火,积不相容,怎么样也不会凑到一处去,看来他们来势汹汹,必有不轨之企图,或能在四人身上找出一丝端倪。

  心念一定,遂按耐心神在暗中潜伏著。

  突然只听一声鸟呜腾起,一头宿鸟从一株参天古枪树梢噗噗受惊穿叶飞出,接著四条人影疾划而过。

  夜行人暗喊了一声:“糟!”

  刷地潜龙升天拔起半空,变式“苍鹫翻云”,电奔星曳向四人去向追去。

  这时──

  一条人影从暗中掠了出来,如银月色映照下,此人身穿一件青色长衫,面形团圆,俨然养尊处优官绅富豪,约莫四旬中年。

  此人匆匆向宅中一瞥,但是无限留恋,立即纵身翻出院墙落在胡同中。

  他向两面望了一眼,然後步履从容,一摇三摆走去,转向另一条暗街中。

  燕京有几处正是夜市鼎盛之际,车水马龙,灯火如昼,满街吆喊叫卖之声。

  这人身影现出於骡马市大街东口人丛中,肤色白皙,海口短髯,浓眉大眼,神态庄重肃穆,使人一见即生敬畏之感,可惜鼻嫌鹰钩,目光带有一种闪烁不可捉摸之色。

  他身形转入前门大街,望南而行,进入九流三教杂聚之处天桥。

  春明茶园座落于天桥中心,灯火辉煌,卖了九成座,人声鼎沸。

  一个眇了右目老头,半跨在一条长凳上,右手擎著茶杯呼噜噜喝茶,目光凝注在店外,似有所待。

  眇目老头面色忽然微变,迅即在怀中掏出两枚制钱望桌上一扔,走出春明茶园,迳向一条暗僻污秽不堪小巷内走去。

  在他身後默然无声跟著正是那“留云别府”内身著青衫的中年人。

  小巷中有一辆陈旧套车停在一家大四合院子门前,眇目老者在门前一站,後行中年人急趋了几步,与眇目老者略颔首即杳入门内。

  眇目老者身裁伟岸,独眼中寒芒暴射,伸手车辕座下取出一支长三尺许铁烟斗,装满了烟丝,“丁”的一声火镰石敲击轻响,火光生起,就著烟斗燃吸。

  火光一灭,只留下一点红星,白烟袅袅冒起,眇目老者斜支著墙壁竟吞云吐雾起来。

  突地,一条黑影疾掠而来,眇目老老身子一挺,低沉喝道:“王虎,什么口?”

  来人是个瘦小汉子,肩带钢刀,闻言答声:“并无何事,有些日子未来向侯老爷子问安,今晚闲暇路经,顺便向侯老爷子请安。”

  两只贼眼骨碌碌打量那辆骡车,又道:“李爷好!”

  眇目老老微微一笑,道:“老朽托庇,难得你有这好心,侯老爷子正在扬中较练把式,你去必可见到他。”

  王虎抱拳笑道:“如此王某就去那边找侯老爷子,李爷再见。”身于一转,疾跃而出。

  那眇目老者一伸手中铁烟斗疾加电光石火望王虎胸後“命门”要穴点去。

  王虎忽感一缕劲风自身後袭来,心中一震,身子疾拔而起,右手疾挽肩头钢刀。

  眇目老者分明是个武功绝高能手,身形诡速无比,而是一点倏地升空,铁烟斗震碗亮出三点红星,左掌蓄劲虚空拍去。

  王虎钢刀甫出鞘,忽感腰间一麻,为铁烟斗点实,未待他嗥叫出口,一股绵软阴寒气劲压实後胸,只觉眼中一黑,心脉已是震断直坠而下。

  眇目老者一把捞住王虎,抛入另一方矮墙中,再度倚壁吸上一筒旱烟,悠然自得,似未发生方才的事一般。

  ……

  天色未明,城门已开,车马行人,负阪走卒络绎往来不绝。

  一辆陈旧的套车由两匹健骡曳拉著,缓缓出了西直门,车辕上高踞著眇目老者,扬鞭嘶喝,座下健骡放蹄狂奔,望西山绝尘而去。

  此时的眇目老者一反如昨晚的形态,老态龙钟,须发斑白,但他独眼中更为炯炯有神。

  西山又名小清凉山,在宛平之西山,高耸入云,嵯峻巍峨,步其巅,寒冽特甚,冬雪积不易融,自下望之,若初琢之玉,洁白而峭峻,燕京八景,有西山霁雪之称。

  其实霁雪西山并不代表其美!西山枫叶,其红似火,尤其在夕阳残照下,晚霞烧天的枫叶夺锦相映,景色绝美,徘徊其间辄为神往。

  且说骡车在蒙蒙曙光中疾驰而去,田野一缘无涯,麦秀稻香,令人心旷神怡。

  眇目老者心无旁鹜,一直赶程,额角上沁出点点汗珠,八月秋风,凉透重襟,这季节,流汗在练武人身上堪称罕见少睹,若非心情紧张,焉曷臻此。

  车行另一处斜坡,左面紧临峭壁危崖,右临数十丈深壑,奇险之极。

  行未及半,两匹健骡似受巨惊,狂嘶一声,四蹄腾空,绳缰无故自断,一掀之力将套车向深壑之下坠去。

  辕顶眇目老者知有人暗袭,大惊失色,套车坠下深壑之际,人已离座疾掠而出,飘向斜坡上。

  身形尚未站地,峭壁之上飘落下来阴寒彻骨冷笑声道:“李森,纳命来吧,你还逃得了么?”接著一股劲风如江河倒泻之势压下。

  眇目老者闻声知警,虚空一滑,前飘七尺,旋身後顾,只见一个面蒙纱巾黑衣人疾如鹰隼泻下,接著又是三个蒙面人电泻落地。

  其中两人疾望崖下堕车之处跃落,另外两蒙面人一言不发,欺身夹攻眇目老者。

  眇目老者大喝道:“鼠辈,胆敢暗算,老夫……”

  一个蒙面人手出如风,玄诡疾奥搭上了眇目老者腕脉要穴。

  按理来说,眇目老者身负武学之高,在目下武林中堪称数一数二的高手,怎能一招不到即被人所制,无奈心忧堕崖车内之人生死,又在前後夹攻之下,未免分神。

  他在蒙面人五指搭在腕脉上,骤然一惊,右臂倏地望下一沉,忽感後胸一片如山罡力撞来,怎么也来不及闪避,忙运功护住後胸要穴,心内惊骇车内人犹未出面相助。

  面前蒙面人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五指疾的撞在眇目老者腕脉穴上,只觉一阵飞麻循著行血逆攻而上,真力乃泄。

  眇目老者祸不单行,後胸如山劲力撞实,狂嗥一声,口喷鲜血伏尸在地。

  两蒙面人弃尸不顾,迅即掠下崖去,搜索车内,半晌蒙面人腾身落在斜坡上,只听一人冷峭说道:“奇怪,他并未携在身旁,究竟藏在何处,莫非尚藏在留云别府中?”

  另一人狞声道:“我等不追回此物,誓不甘休。”

  “人已死了,万事干休,你别痴心妄想。”

  “哼!俺只从烟鬼如花似玉的妻子身上逼出,谅不甚难。”

  “对,此策甚妙,走!”

  四人电疾星奔望燕京城而去。

  崖下套车支离破碎,一具尸体半露车外,血污满面,目瞪口张,正是那留云别府中青衣中年人。

  京畿重地,出了命案,捕快仵作快马疾奔出事之处。

  死者经验出是洪步云,留云别府主人,京城钜富,在此京都地面开了几家大字号,布庄、银号、当铺。

  洪步云交游广阔,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一掷千金毫无吝色。

  但在出事前夕,所开商号尽已易主,连留云别府亦赁让他人。

  显然洪步云预知有杀身之危,以他交游之广,京城地面内家高手不乏其人与洪步云相知,只要他开口相求,何致拒绝,若非有难言苦衷,岂能弃家出走。

  但洪步云还是免不了废命荒郊绝壑,致命伤痕在後脑门上有一粟米大小穿孔,早在堕落悬崖之先就已受暗算而死,可是李森却蒙然无知。

  李森却是白城头桥一带著名一霸,为何与洪步云卖命,此中情由,连与李森相知甚深之人均猜不透原委。

  洪步云之死震动了燕京九城,其人身世似谜,死因难解,找不出一丝端倪。

  留云别府中只有男女主人,男者即为洪步云,女主人乃年方十九,貌美如花少妇,早在三日前,就动身赴浙,瞻仰闻名宇内,脍炙人口之海宁秋潮。

  唯一的线索於此女主人身上,於是侦骑扑奔於京杭道上。

  ※※※

  八月十二晚,蟾魄欲圆未圆,寒辉银泻,西子湖千顷碧波,一平似镜,菌苕半残,莲叶荷花,仍飘香十里,沁人肺腑,却游人稀少,满湖萧索。

  苏堤旁畔只闻咿哑一声,在桥洞中荡出一艘湖船,珠帘垂幔,灯光映射帘外,隐约可见舱内对坐云鬓钗环,船尾坐著一个三十许船娘唉乃荡桨,船首卓立著一个皓首银须老人。

  这老人见西湖景色明媚凄艳,对月感怀,不禁出声长吟道:

  “湖上水清辉

  棹影轻於水底云

  去意徘徊无奈泪

  衣巾

  犹有当时粉黛痕

  海近古城昏

  暮角寒沙雁队分

  今夜相思应看月

  无人

  露冷依前独掩门。”

  调宗南乡子,歌声凄苍雄浑。

  句里行间显示这老者当年也是风流蕴藉,倜傥不群之五陵少年,如今霜鬓老去,年华已逝,有感而发。

  忽听舱中传出一声银铃悦耳娇笑,失声中,只见一个貌美婵娟盈盈走出舱来,後随一半老徐娘及一七龄重子。

  这蝉娟年方十九,瓜子脸庞,瑶鼻樱唇,瓠犀半露,一双清澈明眸,勾魂夺魄,青丝如云,穿著一身淡黄色罗衣,绰约风姿,倾城倾国。

  半老徐娘貌仅中姿,但雍容端庄,华贵大方,手牵著那七龄小童,显得极是清秀伶俐。

  只听得那貌美少女道:“龙大叔,你又伤感了。”

  老者捋须哈哈大笑道:“老朽那里是伤感,即景生情是有的,今晚月夜游湖,除秋风萧瑟外,与仲夏芰浓秀放,波光荡漾,堤柳婆娑,塔影亭亭一般无二。

  其实白日景物大殊,木落水寒,岸柳淡烟疏雨,夹岸丹枫红透欲醉……”

  少女娇笑道:“好啦,龙大叔一说就说个不停,今夜秋高月洁一镜平湖,晶莹空碧,恍如广寒仙境,足资濯魄醒心。”

  这少女就是洪步云的未亡人柳凤薇。

  洪步云十二年前在豫中黄河泛滥涡浪中救起一双父女携来燕京,稚女即为柳凤薇,三年前其父命危临终时,感洪步云救养之德,示意柳凤薇与洪步云成婚。

  结裢以来,洪步云对待柳凤薇虽是相敬如宾,但洪步云在家时分外阴沉冰冷,似有隐衷郁结於胸,问他也不说,近半年来,一变孤独不近人情,夫妻之间时起勃奚。

  柳凤薇伤感所托非人,只得寄情山水,藉遣愁怀。

  老者乃洪府所聘武师龙如飞,出身括苍,以七十二式神龙鞭法扬威江南,少妇与稚子乃龙如飞甥媳徐菁及孙甥何小雄,特地邀他母子同行陪伴柳凤薇,以免寂寥。

  柳凤薇说完忽然凄怨出声长叹。

  徐菁柳眉一皱,笑道:“薇妹何事长叹。”

  柳凤薇黯然道:“小妹不知为何加此,出京以来,只觉眼皮常跳,不知是吉是凶?”

  龙如飞哈哈大笑道:“夫人方才还责老朽不是,如今夫人也伤感起来了,人生自有命运安排,得过且过,夫人後福无穷,不似老朽老来孤独,有什么想不开。”

  柳凤薇幽怨说道:“我的心事,大叔难道不知麽?”

  龙如飞不禁默然。

  此时湖心忽现出,一叶扁舟,箭驶而来,行行近了,只见船首卓立一白衣少年,负手凝立,吟哦出声道:

  “十里丹枫红欲醉

  凄怨箫声不忍听

  载酒穿荷何须宁

  直教明月下西冷。”

  歌声铿锵,可扣金石。

  龙如飞不禁一怔,两道炯然神光逼射在那只小舟上。

  小舟行驶正速,转眼一掠而过,但龙如飞却将白衣少年形貌摄入眼帘。

  只只这少年气宇非凡,鸢肩蜂胶,人如玉树临风俊美如玉中显露出粗犷豪放神态,尤其两眼英华内蕴,分明是一内外双修,身负过人武学的後起英杰。

  那艘小舟向平湖秋月驶去。

  柳凤薇那只游艇亦是缓缓往平湖秋月荡去。

  舟抵岸际,柳凤薇弃舟离岸迳步亭中。

  “平湖秋月”为西湖胜景之一,三面临水,後接孤山,画槛曲栏,直抱波际,小坐其间,湖光山色,一览无遗。

  龙如飞见亭中阒无一人,不禁心中暗疑道:“这白衣少年小舟明明见得是向此处驶来,为何不见?”

  他因为白衣少年舟身擦掠之际,少年竟冲他展齿一笑,龙如飞老於江湖,只觉此少年似是有为而来,不禁对少年留下了神。

  此时不见白衣少年,心头暗自纳罕。

  他们甫自落坐,突闻亭後两声阴沉冷笑飘送入耳,其寒如冰,令人神悸魂飞。

  龙如飞脸色一变,倏地起立,右手五指疾扣著腰间软鞭鞭柄,两道冷电神光凝注亭後。

  只见亭後现出两条瘦长人影,迈步迳向亭中走来,虚飘如风,神速绝伦,眨眼,既行入亭中。

  所来两人均是瘦骨嶙峋,削颊无肉,枭目深陷,暴射xx精芒,黑色长衫在夜风中瑟瑟飘飞,乍睹之下,不啻山魈木客,狰狞恶鬼。

  柳凤薇徐菁不由花容失色,何小雄人虽幼,却胆子甚大,双眼平视这一对怪人。

  左侧怪人望了龙如飞等人一眼,阴恻恻冷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死鬼无福,到成全了我兄弟平白得这美貌娇娥。”

  龙如飞闻言大怒,暴喝道:“两位把话说明白点,冲著老朽等来意欲为何?”

  左侧怪人枭目一瞪,冷电逼射,道:“我不是把话说明了,那只怨你两耳皆聋,洪步云已死了,死得极惨。”

  柳凤薇一听,玉容惨白,泪珠簌簌顺颊流下。

  龙如飞闻言心神猛震,大喝道:“洪步云可是两位害死的么?”

  右侧怪人冷冷说道:“他自己翻车坠崖,惨遭非命,燕京九城,无人不知,怪我等何事,但洪步云欠我兄弟一笔巨债,如今人虽死,但前债未偿,只有向其美貌娇妻身上索取。”

  龙如飞冷笑道:“有道是欠债还钱,可有字据麽?”

  左侧怪人凶睛一瞪,道:“龙老师,这事你管不了,八九玲珑神鞭可吓不了我吕梁双判。”

  龙如飞闻知眼前一双怪人就是名震关中吕梁双判,不禁面色大变。

  这吕梁双判乃孪生兄弟,长名北希言,弟名北希滇,武功怪诡,心辣手黑,与其为仇者无一幸免,关中黑白两道,莫不谈虎色变,但想不出洪步云怎么会与双判结有过节,遂冷笑道:“龙某主人怎会与两位结有过节,莫非是借故生事。”

  北希言一声怪笑道:“你不过是护院豪犬,怎知道洪步云来历,闪开些。”说著身形一欺,五指疾如鬼魅攫向柳凤薇而去。

  五指扑近柳凤薇右腕,柳凤薇听得尖叫一声。

  龙如飞大喝一声,软鞭霍地挥出,一楼急风点向北希言腹结重穴。

  何小雄疾弯腰拾起两颗石子,双手齐扬,向吕梁双判打去。

  准头恰如分寸,一向北希言“曲地穴”打去,一向北希滇心逾重穴电飞疾射而至。

  北希言五指方欲触及柳凤薇肩头,龙如飞鞭梢电飞点来,冷笑一声,五指一沉,斜翻变式望鞭稍抓去。

  变式之快,出手之奇,无与伦比。

  忽感一缕急风打向自己曲池穴,心中一惊,急撒身飘後五尺。

  龙如飞一条软鞭欺风闪电卷至,雷厉无俦。

  北希言措手不及,被逼出亭外。

  高手过招,端在抢制机先,龙加飞老於江湖,深明此理,又知北希言武功比自己高出太多,若不抢快逞险,今晚凶多吉少,铁腕一振,挥起漫天鞭影,锐啸破空,排山倒海向北希言攻去。

  那面北希滇见何小雄投石掷来,不禁冷笑一声,目泛杀机,右掌虚空一挥,无形劲力将石子震飞半空,左手五指抓向何小雄。

  徐菁不由惊叫一声,玉容惨白。

  亭外忽一条白色人影箭射而至,落在北希滇身後,道:“心黑手辣,饶你不得!”

  北希滇心神微凛,撤身斜飘,旋面只见一个白衣少年,两道湛然眼神怒视自己,不禁气往上撞,厉喝道:“无知小辈,胆敢在我吕梁双判面前生事架梁,你是嫌活得不耐烦了麽?”

  白衣少年冷笑道:“我不为得你们吕梁双判,还不至於赶来咧!”

  语声并不高,却传入北希滇耳中,震鸣欲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一变,道:“阁下找北某弟兄何事?”

  他知白衣少年是一内家高手,不觉狂傲之气一收。

  白衣少年朗声大笑道:“你们近日所为,令人发指,究竟何因,你心中有数,用得著明指么?哼!”

  北希滇目光森厉,满面杀气,喝道:“大哥,住手!”

  北希言正抢得一招扳回先机时,忽听老二喝声,急穿闪而至,两道夺人寒电逼射白衣少年,厉声道:“你是何人?”

  “我么?”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武林末学,无名小辈,但吕梁双判,尚不在我眼中。”

  北希言狂笑道:“你既敢与我吕梁双判为敌,想必武功不差,只接得下我兄弟‘天雷五式’,老夫饶你一条性命就是!”

  白衣少年冷冷一笑,道:“你尚未听清吕粱双判不在我眼中麽?什因天雷五式,你尽量放手施为。”

  北希言厉喝一声:“小辈,真不知死活,接招!”

  兄弟连心,身形一分,四掌同推,逼出奔雷劲风,疾撞向白衣少年。

  这“天雷五式”乃吕梁双判仗以震慑关中掌法,一经施为,绵绵不绝,向对方撞去,一式比一式沉重,将敌手挤压撞炸得四分五裂粉骨碎身,尸体无存,端的厉害已极。

  但见四股如山劲力交叉疾撞,狂飚急漩,霹雳雷声不绝於耳,束压白衣少年。

  龙如飞耽忧白衣少年不是敌手,目光忧急焦注在白衣少年面上。

  何小雄忽挨近龙如飞身侧,低声问道:“舅公,您老人家看来,他准能胜麽?”

  所说的他无疑是指白衣少年,龙如飞拍拍何小雄头顶,道:“目前尚难说,但虽未能准胜,却也未必落败。”

  何小雄道:“但愿如此!”

  柳凤薇与徐菁骇惊之色犹自未退,心中狂跳,两腿发软,手扶在亭栏上动弹不得。

  只见白衣少年面色凝肃,双掌回旋虚空连续拍出,一掌接看一掌,迅疾如风。

  龙如飞竟瞧不出白衣少年施展的是何种武功,张着双目,不胜惊疑。

  反之,吕梁双判面现骇怖之容,震惊无比,似是认出白衣少年武功来历。

  蓦地——

  白衣少年身躯风车般急旋,只见一团白影暴涨开来。

  “轰”,“轰”。

  只听一声震耳霹雳雷鸣巨震。

  吕梁双判忽厉啸出口,身形震飞腾空曳掠向孤山而退,去势如电,洒落数点血迹。

  两声厉啸,回播云空,刺耳心悸。

  白衣少年大喝道:“那要走!”

  两足一顿,穿空斜掠拔起。

  龙如飞忙道:“穷寇勿追,尊驾请留步。”

  忽感右臂一麻,眼中急黑,身形望後就倒。

  一条黑影疾逾飘风掠至,伸臂一探,将柳凤薇挟在胁下穿空遁去。

  白衣少年闻得龙如飞相阻之声,急沉落地,见状大惊,向挟著那条柳凤薇黑影追去。

  此时徐菁与何小雄叮得手足冰冷,魂飞魄散,猝遇巨变,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何小雄胆大,走近龙如飞身侧,蹲下察视,只见龙如飞右臂上插著一支骷髅小箭,肤色青紫,面形肿涨,气如游丝,不禁失声痛哭道:“舅公,你老人家死了,雄儿必为你报仇。”

  龙如飞睁开双眼,凄然一笑,复又闭上。

  何小雄哀声痛哭,如杜鹃啼血。

  徐菁软瘫在亭内,只觉六神无主。

  秋风箫瑟,月夜西湖竟是如此凄凉。

  半个时辰过去,白衣少年疾掠回还,抱著星眸紧闭,玉容惨淡的柳凤薇落下,一见龙如飞奄奄一息,忙将手中的柳凤薇塞在徐菁胸前,察视龙如飞伤势。

  他瞥明龙如飞臂上骷髅小箭,先是一惊,继而面泛怒容道:“原来是这魔头徒子徒孙,无怪这么猖妄。”

  何小雄见白衣少年救回柳凤薇,心中对此少年极具好感,收住哭泣,道:“大叔,你看我舅公能活么?”

  “他死不了。”白衣少年微笑道:“你舅公内力深厚,换在别人已然无救。”说时两指如电在龙如飞肩背之处点了三指,封住穴造。

  然後在怀里取出一只晶黄玉瓶,倾出五颗梧桐子大小葱绿色药丸,一股清香随风弥漫。

  白衣少年将药丸喂服龙如飞口中,再细心拔下龙加飞臂上骷髅箭,托在掌心,凝神沉思。

  何小雄不敢惊扰於他,只呆呆望著龙如飞惨白无神的面上。

  柳凤薇与徐菁显然受惊过度,半晌,才逐渐神定,但已是惊弓之鸟芳心忐忑不安,柳凤薇更甚。

  在白衣少年沉思时,柳凤薇两道秋波偷觑少年,只觉此人年岁约在二十三四上下,面如冠玉,长眉飞鬓,星眸明澈,鸢肩蜂腰,丰神俊逸中却带有男人独粗犷豪放气息。

  回想他抱著自己转返,自己渐渐苏醒中,鼻中嗅入一种使人神迷意乱气味,如换在另一处境下,将使她不能自主,不禁心中暗叹一声。

  月华似水,笼披湖光,似蒙上一层白纱,雾一般凄迷。

  雨风起处,芦苇翻风,瑟瑟悲呜,此情此景,令人惆怅难已。

  一盏热茶时分过去,龙如飞忽翻身跃起,张口呕出一滩腥臭黑水,定了定神,朝白衣少年抱拳一捐,道:“相救之情,老朽没齿不忘,少侠高姓大名,可否赐告?”

  白衣少年连忙还礼道:“不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我辈之应为,何谢之有,在下吕松霖,龙老师为何与骷髅魔君门下结怨。”伸手一递骷髅箭。

  龙如飞不禁一震,摇首道:“老朽从未与骷髅魔君门下结怨,莫非……”底下之话倏然收住,忽沉吟不语。

  须臾,龙如飞长叹一声道:“此事真个迷惑难解,家主人昔年真是武林人物么?”

  吕松霖道:“龙老师主人可是吕梁双判口中所说的洪步云么?”

  “正是!”

  “在下方从燕京而来……”

  吕松霖话才出口,柳凤薇忽问道:“他是否真的死了?”

  “不错。”吕松霖答道:“此事已传遍了都门城,翻车坠崖而死,依在下所料,尊夫昔年乃武林人物,结怨甚深,改易名姓避祸燕京……”

  蓦地——

  对湖远处忽起了数声长啸,清澈如龙吟,随风播送入耳,吕松霖不禁面色微变,忙道:“尊夫之死,有著不可解之谜,只因尊夫在京结交颇多达官贵人,比责破案,来者显然是六扇门中人,在下不便相见,奉告夫人,决不能随意应承,为自己带来无边凶危。”匆匆说完,人已凌空拔起,捷逾飞鸟投向孤山,去势如风,瞬眼身形疾杳。

  龙如飞目送吕松霖远逝身形,喃喃出声道:“奇怪呀奇怪,他为何知道来人就是六扇门能手。”言下不胜惊诧。

  片刻,只见後山丛树中现出三条人影,如风掠至。

  为首一人身未落地,即出声道:“龙护院么?”

  龙如飞看出来人是都城名捕豹掌银剑江振远,相随两人乃其得力助手霹雳掌华士弘及追风无影顾凤举,忙抱拳为礼道:“江大人为何知老朽在此处?”

  江振远道:“途中无意窥见吕梁双判谈话,双判想已来在此处吃了苦头遁逃,江某暗中发现双判臂指受伤不轻。”

  话声略顿,又道:“令东翁业已翻车坠崖而亡,龙护院知情否?”说时目光一瞥柳凤薇。

  龙如飞答道:“业已在吕染双判口中得知,江大人为何不擒捕吕梁双判,敝主人之死双判或知真情。”

  江振远摇首微笑道:“据江某判断双判也不知情,不过令东翁之死,谅为了一宗武林稀世奇珍种下杀身大祸,洪夫人可知情么?”

  柳凤薇道:“我那知他的事?”

  江振远知他们夫妻之间冷落陌路,谅柳凤薇不知情,却又不能不问,遂微微一笑道:“尊夫遗体,尚停灵官府,人命关天,无法结案,江某此来为请夫人回京,以便设奠厚殓。”

  柳凤薇两道秀眉皱了皱,低声道:“江大人请先回京,民妇随後就至。”

  江振远道:“一同同京,彼此有个照应,不是方便得多。”

  柳凤薇频摇螓首道:“结伴同行,惹人注目,民妇万一有失,江大人难逃刑责。”

  江振远猛然一震,暗道:“这话也对,江某担待不了如此艰钜风险。”

  忽地,霹雳掌华士弘疾然旋面大喝道:“何方鼠辈,鬼鬼祟祟,还不与华老爷滚将出来!”

  江振远顾凤举不禁一怔。

  龙如飞及柳凤薇等人更是一凛,只道吕松霖去而复转,被华士弘发觉。

  话声方落,亭後靠山丹枫丛中腾起一阵桀桀怪笑。

  笑声如狼嗥枭鸣,森冷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只见九条黑影纷纷扑来,身法如电,转眼即至。

  龙如飞知今晚灾难频迭,无法避免凶搏,忙示意柳凤薇徐菁何小雄避往亭内,免得分心碍手。

  柳凤薇三人忙退至亭中。

  冷月清辉下,只见九人疾逾飘风而至,一到散开,均是黑衣蒙面,深藏面目。

  江振远冷笑一声,右臂疾挽向肩头剑柄,卡簧响处,一道银虹匹练飞起,沉声喝道:“九位朋友可是冲著江某而来?”

  蒙面人中一个沙闷语声答道:“我等尚不屑与六扇门中人往还。”

  江振远大怒,暴喝道:“那么朋友来意为何?”

  一个蒙面人手指柳凤薇,道:“为她而来。”

  江振远心中一惊,冷笑道:“妇道人家,又非武林入物,朋友用心不正昭然可察。”

  “住口!”此蒙面人大喝道:“老朽要在她身上找出昔年一宗武林不解之谜,谁说老朽用心不正,江老师,桥归桥,路归路,这不关六扇门中事,逞强伸手,落得身败名裂老朽以为不智,只交出柳凤薇与老朽带走,以留他日相见馀地。”

  江振远淡淡一笑道:“这样说来,洪步云堕崖非命,莫非是受朋友暗算所致。”

  但见蒙面人突仰面哈哈狂笑不止。

  笑声如雷,响震云空,四外鸣应不止。

  江振远见蒙面人大笑,不禁一怔,怒道:“朋友为何发笑?”

  蒙面人笑声嘎然而止,道:“江老师,亏你还是六扇门中第一高手,析理竟加此朦混不智,如是老朽所为,何不留下洪步云活口,万里奔波,舍本逐末,岂非愚蠢之极。”

  江振远冷然答道:“那么就请朋友说出昔年武林什么不解之谜,与洪步云大有牵连。”

  蒙面人轻笑一声,道:“难以奉告。”

  豹掌银剑江振远不禁脸色一变。

  霹雳掌华土弘,追风无影顾凤举双双冷哼一声。

  江振远大喝道:“朋友,光棍眼中不揉砂子,洪步云凶案显是你等所为,还不束手就缚。”

  蒙面人桀桀狂笑道:“江老师,老朽并非惧怕六扇门,乃因井水不犯河水,故奉劝置身事外,怎料江老师不识抬举,定欲兵戎相见,老朽愿见六扇门中高手究竟有何惊人武学。”

  说著手腕一抬,撤下一柄奇形外门兵刃,似仙人掌又似判官笔,月牙钢掌,里厚外薄,刃口附有逆刺,月牙上首突伸三指,两指斜伸,一指外钩,显得不伦不类。

  江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据他所知,普天下武林中就无用此奇形兵刃的高手。

  他暗中凝式以待,脑海思念电闪,未放弃忖出对方来历,他搜索记忆数十年来封刀息隐武林妖邪怪杰。

  这时,亭中的柳凤薇突觉有颗小石子击中後脑,心中大骇,迅疾向後望去。

  只见吕松霖隐在树丛一侧,用手示意招自己迅即过去。

  柳凤薇怔得一怔,忙莲步疾碎奔去。

  适为一个蒙面人发现柳凤薇逃走,大喝一声:“那里走!”

  身形凌空,身化苍鹰攫免电射扑去。

  这一声大喝,全场为之震动。

  徐菁何小雄母子两人先凝注亭外场中一触即发猛然凶搏,未免聚精会神,却未发觉柳凤薇离去,此时大吃一惊,那蒙面人疾逾电奔扑向树丛中,柳凤薇身形已消失无踪,不禁心头骇然.惊叫出声。

  经此一来,场中密云战雨顿时烟消云散,蒙面人等闻声纷纷扑去。

  一个苍老语声,森厉冷沉道:“展开搜索,务不能让她逃出手去。”继又回面向江振远喝道:“江老师,他日有缘再行相见。”

  九蒙面人疾逾飘风般在孤山一带展开搜索。

  这情形大大困惑了老於江湖稳健机智的豹掌银剑江振远,不由愕住,皱了皱眉望著龙如飞道:“洪夫人为何怆惶逃出亭外?”

  龙如飞面色凝肃答道:“谅是受惊过度所致。”

  江振远忙道:“走!不能让洪夫人落於妖邪鼠辈之手。”

  四人立即奔空扑去,留下痴痴发怔徐菁母子二人。

  月落星沉,霜浓漫天。

  九黑衣蒙面人始终未发现柳凤薇形迹。

  一个纤弱女流,丝毫不知武功,怎能逃出九蒙面人魔爪之下,如非另有能人救去或妖邪掳走,绝不可能逃出这严密搜索。

  九蒙面人彼此啸声相聚,密语商量几句,立即虹飞电射离去。

  江振远等四人突飞身落在九蒙面人聚立处,只听江振远道:“看来,蒙面人并未将洪夫人搜出,失望离去,但洪夫人何去何从?”

  华士弘道:“这情形只有一个可能,洪夫人已被另一批人劫走。”

  江振远顾凤举认为极为正确,除此以外并无可能。

  龙如飞想把吕松霖之事说出,话至喉中倏又忍住,他暗自忖思,倘不是吕松霖所为,岂非恩将仇报。

  如果是他,侯江振远三人去後定会现身相见,於是隐忍不言,然而眉宇之间泛现焦急之色。

  重返“平湖秋月”时,徐菁母子亦告失踪。

  龙如飞不禁心神大震,伸手入怀,打亮松油火摺,“嚓”的一声,一道熊熊火光燃起,察视有无可疑痕迹。

  江振远突出声道:“他母子业已转回家中了。”手指著一支亭柱。

  亭柱上刻有何小雄歪歪斜斜字迹,说是其母徐菁突然昏厥,不得已就乘原舟回城。

  龙如飞略略宽下愁怀。

  江振远忽长叹一声道:“身入公门,终身劳役不得自由,江某实非情愿涉身武林恩怨中,怎奈洪步云凶死京畿,严比之下不能不问,龙老师相随令东翁有年,竟丝毫不知令东翁出身来历,也不知案发之前有何异状么?”

  龙如飞摇首苦笑道:“如果家主人昔年真是武林豪杰,恕龙某昏朦失眼,委实不能辨察,迄至如今,不等真象水落石出之前,龙某尚坚称家主人不擅武功。”

  江振远叹息道:“令东翁真是深藏不露,就是江某也被瞒过,他如非大智即是巨诈。”说时仰面望了望天色,又道:“天色已将黎明,你我暂回杭城再作计议吧。”

  龙如飞江振远等四人满怀忧急,一腔索然疾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