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山庄自纪无情与无我和尚走后,常玉岚确曾派出不少人在开封附近寻访他们的踪迹。

而他自己也亲自出外访察了几天,但却毫无所获。

常玉岚正要再度外出,忽然杨海涛引着一名下人模样的中年人进入大厅。

这时常玉岚正和蓝秀、陶林二人在大厅商议如何寻访纪无情与无我和尚之事,他一见来人就认出是金陵家里在内院听差的家人常福。

常福一见常玉岚和蓝秀,慌忙上前行礼。

常玉岚在司马山庄十年多,还是第一次家里派了人来,心知必是家里发生了事,而这种事谁都可以预料到,十有八九不是好消息。

原因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年事已高,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使他一见常福难免心里也吃惊。

“常福,谁派你来的。”

常福爬起身来道:“老太爷老夫人派小人来的。”

常玉岚总算略略放下心来,忙再问道:“家里可有什么事?”

常福叹口气道:“南姑娘失踪三四天了,加上小的在路上这几天,算来已有十天左右了,老太爷和老夫人猜想南姑娘也许会到司马山庄来,所以才派小的过来看看,顺便向三少爷和三少奶奶请安。”

想起南蕙,常玉岚内心难免有种莫名的愧疚。

十年前,他因到终南山盘谷锄药草堂向妙手回春丁定一求取“九曲祛毒丹”,得以邂逅当时只有十六七岁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南蕙。

后来南蕙之父南天雷遭人暗害,南蕙成了孤女,是他把她带回金陵家里,再后来他和蓝秀成亲,南蕙仍留在金陵家里,算起来至今已整整十年未和南蕙见面了。

如今,南蕙已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却始终云英未嫁,不管如何,金陵世家未免亏待了她。

尤其,当年南天雷之死,是因常玉岚而起,正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常玉岚未能善自照顾南蕙,在他来说,总是件大大憾事。

至于他之所以未把南蕙留在司马山庄,说起来也有他的苦衷。

因为他知道南蕙暗恋着他,若说她也住在司马山庄,天长日久,难免也会引起蓝秀的误会。

女人的心胸总是较为狭窄的,贤如蓝秀也不能例外,为了顾全夫妇间的感情,他也只好让南蕙住在金陵老家。

常福见常玉岚黯然不语,已猜出南蕙必不会来,不由摇摇头道:“南姑娘也真是,老太爷老夫人以及全家都待她很好,她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

陶林插嘴道:“待她好是一回事,人家南姑娘也是二十六七的人了,老太爷和老夫人可曾想到人家的终身大事?”

他的语气,分明对常老太爷和常老夫人有所不满,但常玉岚却无法口出责备之言。

常福是个老实人,干咳了一声道:“陶总管这话虽然说得是,但南姑娘一直不肯讲出心事,别人又怎能知道?”

陶林忍不住笑道:“常福,这种话也是姑娘家自己讲的吗?如果你到了三十岁还没讨老婆,是否要向你爹你娘嚷着非讨老婆不可?”

此语一出,常玉岚和蓝秀也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常福神情尴尬的摸着脑袋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陶林道:“等你想到以后,只怕南姑娘要跑掉第十八次了!”

常福哦了一声道:“这样说她是出去找婆家去了,那我就放心了,像她那样标致的大姑娘,要找一百个女婿都找得到。”

陶林哈哈大笑道:“找一个就够了,这话若让南姑娘听到,她不甩你耳光才怪。”

常福道:“那我又说错了。”

常玉岚不愿陶林再拿常福开心,整了整脸色道:“常福,你放心了我可不放心,我一定要设法找她回来。”

常福道:“那正好,小的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三少爷,老太爷和老夫人这次打发我来,是要转告您,要您回一趟金陵。”

这使常玉岚再度内心感到愧疚。

十年来他和蓝秀住在司马山庄,竟然绝少回金陵老家向年高的双亲省事请安,可说丝毫未尽人子之道,如今反而要让父母派人来要他回去。

想到这里,真要让他无地自容。

“常福,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回金陵家里去。”

“玉岚!”蓝秀望了常玉岚一眼道:“你真要回金陵去吗?”

“父母之命,我如何能不回去,而且我也的确应该回去探望两位老人家了。”

常玉岚嘴里虽这样说,内心却难免对蓝秀方才一问感到不悦。

这是他和她结缡十年来第一次的对她不满,因为听她方才的语气,分明是希望他不回金陵去,他天性纯孝,怎可为了妻子不顾父母?

事实上他之所以十年来绝少回家,有蓝秀在旁正是主因之一。

常福走后,常玉岚正要准备起程。

忽然迎宾馆一名剑士匆匆过来家报,说是少林掌门明心大师和武当掌门白羽道长连袂造访,正在迎宾馆待茶。

司马山庄自司马长风时立下的规矩,来访客,不论身份如何,必须在迎宾馆下轿下马,并解了兵刃,经通报后再决定庄主是否接见,即便接见,也是由迎宾馆派人带进庄来,庄主绝少到迎宾馆迎接的。

但常玉岚不能与当年的司马长风相比,当年司马长风在真面目未被揭破前,在武林中称得上年高德劭,艺压群伦,常玉岚则终究属于后生晚辈,对来访客人,除在迎宾馆下马外,可直接引进大厅。

尤其在一年三次桃会时,只要持有请柬,根本不加管制。

但明心大师和白羽道长,愈是身份地位崇高之人,愈能尊重司马山庄主人,他们都是主动在迎宾馆留下以便等候通报。

少林派和武当派在八大门派中,一向声誉最隆,居于领导地位,常玉岚自然要亲到迎宾馆迎接。

他匆匆赶到迎宾馆,只见明心大师和白羽道长脸色都十分凝重。

常玉岚随即把两人陪至大厅。

这时蓝秀和陶林也在大厅等候。

十年来,一年三次的桃会,明心大师和白羽道长每次都如期前来,从不缺席。

因此,身为女主人的蓝秀和总管的陶林,都和他们相处得很熟,自然不能不陪同常玉岚招待。

明心大师和白羽道长落座后,早有人献上清茗。

常玉岚首先搭讪着说道:“上次老禅师派遣贵门弟子大缘师父到舍下来,常某一切都知道了,老禅师和白羽掌门今天辱临舍下,不知有何见教?”

明心大师歉然一笑道:“每年三次桃会,是常令主亲手所订,十年来已形成武林中最大盛会,不知常令主今年为何要把开春后第一次的‘赏花大会’取消?”

常玉岚苦笑一声道:“莫非大缘师父回去后没对老禅师禀报过?取消‘赏花大会’的柬帖,常某到现在还没查出是何人假藉名义所发。”

“大缘回去后已对老衲讲过,但当今武林中有谁与司马山庄过不去,老衲却一直思解不出。”

“说实在的,就是常某真有心恢复‘赏花大会’,也是不可能了,方才两位路经庄外,想必已经看见,那片桃林,已被人砍得破碎不堪了,又何况现在‘赏花大会’会期已过。”

“老衲和白羽道长方才自然见过,这样看来,五月五日的‘品桃大会’和九月九日的‘畅饮大会’,也可能要被迫取消了?”

常玉岚沉吟了一阵道:“常某也曾仔细考虑过,今年余下的两次盛会,不宜轻言取消,桃林虽然被毁,所幸并未全部毁去,预料五月五日仍有桃可品。”

“至于九月重阳的‘畅饮大会’到时候若今年的‘桃花露’不够,还有些往年未动用的陈酒补充,总之,常某必当尽力促成其事,不使往例轻易言废。”

明心大师颌首道:“那就好,老衲担心若下两次盛会仍不能如期举行,可能会越发引起武林同道猜疑,进而人心骚动,扰攘不安,那就非常令主和老衲等人所乐见的了。”

常玉岚道:“两位可是专程为此事而来。”

明心大师摇头道:“这乃是贵庄之事,一切应由常令主决定,老衲和白羽道长前来,实在是另有一件大事向常令主请教。”

常玉岚不由神色一紧道:“老禅师有何吩咐,只管明言,用不着客气。”

明心大师叹了口气道:“这事常令主也早已知道,那就是当年的司马少庄主在本寺皈依佛门,斋戒十年相安无事,不想教月前却无故离寺出去,至今不知去向。”

常玉岚道:“这事常某早已知晓,上次贵寺大缘师父来敝庄时,曾特别转知过常某。”

明心大师再叹口气道:“其实这十年来,老衲早看出他六欲未净,凡心仍在,绝非佛门中人,他的离寺出走,也早在意料之中,只是时间迟早而且,不过……”

这位老僧似有难言之隐,望了白羽道长一眼,不愿再说下去。

“彼此不是外人,老禅师只管请说。”常玉岚紧盯着明心大师的脸色。

明心大师摇摇头道:“下面的话该由白羽道长说了。”白羽道长紧蹙双眉,稍微停顿,才缓缓说道:“事情自然是因司马少庄主而起,半月前,本观的五名弟子,由合肥至官渡途中,被人无端拦途截杀,当场四人丧命,只有一名侥幸得以逃生。”

“哦!有这种事,可查出是何人所为?”常玉岚紧口追问。

“据侥幸生还的一名弟子回去向贫道报称,对方是位年轻和尚,而且双目已盲,在这种情形下,贫道怎能不联想到此人会是司马少庄主。”

白羽道长为人谦逊随和,他之所以不称对方为无我和尚,而只称司马少庄主,分明是不愿刺激明心大师。

常玉岚在这刹那,心念电转,他回想自己是在合肥逍遥津中了飞天银狐阮温玉的暗算,又是在官渡被无我和尚和纪无情所救,而杀害武当四名弟子是半月前的事,那应是自己遭阮温玉暗算之前。

若果真是位年轻的盲和尚所为,无我和尚实在嫌疑最大。

因为据他所知,年轻僧人双目尽盲者不多,而又能连杀四名道人,必定身手高不可测,当今之世,除了无我和尚,又有何人?

他虽未见司马骏出家后的武功,但据杨海涛所说他数日前为解救司马山庄灾难断去白君天一手之事,便不难想见他现在的武功如何了。

但他却思解不透无我和尚为何要做出这样残害无辜的事?纵然那四名武当弟子曾惹着他,也不该下此毒手。

白羽道长似乎已看出常玉岚估想些什么,又补充说:“常令主,据本观生还的那名弟子报称,他们并未惹着对方,反而是对方故意找岔,把他们五人引到一处僻静所在下手的。”

“说起来本观这五名弟子武功都不弱,但对方身手之高,实所罕见,能有一人生还,也算侥天之幸了。”

明心大师心存仁厚,一向最为明理,并不推诿责任,接下去说道:“据老衲所料,小徒无我,的确嫌疑甚大,他的武功,在本寺后辈弟子中,无人可及。”

“其实这十年来,老衲并未另外授他武功,全是他凭着原有根底,再加苦练而成,说来惭愧,他的一身武学,原是得自司马长风,较之司马长风,老衲实是望尘莫及,若再授他武功,那反而画蛇添足了。”

他语气略歇,再继续说道:“所以,当白羽道长找到本寺,老衲自感难以推卸责任,便决定陪他到贵庄一行。”

常玉岚一皱眉头道:“莫非两位认为常某知道无我师父的下落?”

明心大师道:“常令主千万别多心,只因无我这十年来,曾有意无意间透露过他有两件事念念不忘,一件是到回疆和当年的沙王子沙无赦见上一面,一件便是再来司马山庄拜访常令主。”

常玉岚吁口气道:“实不相瞒二位,常某在前些天曾在合肥逍遥津遭人暗算,多亏无我师父在官渡相救,数日前舍下也有人前来寻衅,也是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化解一场大难……”

明心大师打断未完之言,道:“这样说他果然到贵庄来了?常令主和他见面后总该得知一些端倪?”

常玉岚苦笑道:“也许两位不信,无我师父在官渡相救常某时,常某正在昏迷不醒,以后路过本庄施以援手,常某又尚未回来,两次竟然都不曾谋面。”

白羽道长道:“常令主在合肥遭人暗算,在官渡被司马少庄主相救,这路线正是敝观五名弟子所要经过的,看来杀害敝观四名弟子之人,越发可以断定是司马少庄主了。”

明心大师双手合十道:“道长所料不差,老衲早已说过,绝不推卸责任。”

他顿了一顿,忽然神色一变,道:“常令主方才说在合肥逍遥津遭人暗算,当今武林,不知有谁竟与司马山庄为敌?”

常玉岚道:“此人乃是个年轻女子,名叫阮温玉,人称飞天银狐,据她自己说,是从云贵八贡山来的,至于为何与常某过不去,常某目前还不便明言,总之,这实在是件莫须有的事。”

明心大师仰起脸来,想了想道:“云贵八贡山姓阮的,老衲还不曾听说过。”

他望了白羽道长一眼,道:“贵观离云贵较近,不知有否耳闻?”

白羽道长思索了一阵,摇头道:“贫道也不曾听说过。”

明心大师再望向常玉岚:“那么数日前来贤庄寻衅的又是什么人呢?”

常玉岚道:“据事后庄上的人描述,很可能是‘塞外三凶’,这三人常某在逍遥津曾见过。”

“‘塞外三凶’?”明心大师脸色一变:“这三人老衲也听说过近日已由塞外进入中原,而且他们都是骷髅会,骷髅会销声匿迹多年,莫非又已死灰复燃?”

常玉岚道:“很有可能。”

明心大师神色沉重,叹口气道:“常令主十年来无疑已是中原武林领袖,江湖同道及八大门派莫不以司马山庄马首是瞻。”

“如今竟有人找上常令主的岔,看来中原武林,很可能又有一场劫难了,常令主不可不防。”

“常某几天来也正为这件事烦心。”

明心大师黯然一叹道:“万一司马山庄有什么风吹草动,老衲和白羽道长,义不容辞,必定大力相助,目前的事,还是尽速找到无我要紧。”

常玉岚道:“常某蒙他两次相救,寸恩未报,这几天也正派人在开封附近寻访,可惜并未找到,若老禅师和白羽道长找到他,不知要如何处置?”

白羽道长心知这问题明心大师很难答复,为免伤了少林武当两家和气,忙抢着说道:“自然应该先查明真相,若万一真是司马少庄主所为,也应由明心掌门按门规制裁,贫道怎敢迳行决定。”

常玉岚望向明心大师,面现恳求之色道:“老禅师,司马长风当年虽罪孽深重,但他终究只此一子,佛门慈悲,不宜绝了司马之后。”

明心大师诵了一声佛号道:“敝门之事,常令主最好不要过问,老衲自有斟酌,但也总要对白羽道长有所交代。”

当日,常玉岚在司马山庄设素席款待明心大师和白羽道长,直到天晚,两人才告辞而去。

莫愁湖的夜,淡月疏星。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远处,吟啸阁的影子,静静的映在水上,像是一个黑衫的舞者,随着水波摇曳生姿。

夜湖,是宁静幽美的。

金陵世家后园烟雨楼的辉煌灯火,为湖面带来灿烂金波。

多年不曾返回金陵老家的常玉岚,难免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常玉岚在明心大师和白羽道长走后的次日,便由开封启程返回金陵。

本来,他准备要蓝秀也随同返家向公婆请安,但司马山庄正在多事之秋,为防万一,只有让她和陶林留下。

又因在路上遇到了几位相识的武林人物,多耽误了一些时刻,不免晚到了几天。

此刻,已将入更,他正到达家门门首。

守门人认出是三公子,早有人飞也似的进内通报。

常玉岚不免和遇见的下人们多谈了几句,等进入仪门时,常福已慌慌张张的迎了出来,道:“三少爷,老太爷吩咐下来,先请你在外院东厢房稍等会儿,然后再派人招呼您进去。”

常玉岚不由弄得一头露水,自己多年来未回家,为何一回来反而不准立即进内索见,事情实在大违常理。

但既老太爷吩咐下来,只好闷在心里,不便多问。

足足过了顿饭工夫,常福才又回来道:“老太爷在内室起居间等候三少爷,你就随小的来吧!”

常玉岚总算放下心头一块石头。

老太爷常世伦是住在第三进敞厅的正室,寝室外面的起居间,也十分宽敞,等于一间中型客厅。

他除了经常在此静坐之外,凡是和家人商议事情,以及接待至亲好友,也多半在这里。

常玉岚一跨进门去,就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只见老太爷常世伦和常老夫人居中而坐,脸上不带半点表情。

在两位老人家的左首,站立着常玉岚的大哥常玉峰。

右首则是大嫂王氏和业已守寡十年的二嫂林氏。

这三人也都面孔冷冷的,像罩上一层寒霜。

常玉岚无暇多想,慌忙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拜倒在地,激动不已的叫道:“孩儿叩请爹娘万福金安。”

常世伦看也没看常玉岚一眼,却向门外挥挥手道:“常福,你出去,注意不准有人在这附近走动。”

常福显然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怔怔地应了一声而去。

常老夫人有些不忍的道:“老爷,儿子虽然不好,总是自己生的,自己养的,最好让他站起来说话。”

常世伦哼了一声道:“早知如此,你我就不该生他、养他了,你用不着心疼,就让他跪着吧!”

常玉岚久居司马山庄,多年不曾回家,连自己也有愧于心,早就料到回家后必定会使双亲不满,但却没想到事情有这样严重。

这时他头也不敢抬,伏地说道:“孩儿不孝,远离膝下,久未晨昏定省,有亏人子之道,但孩儿也是迫不得已,但求两位老人家原谅。”

常世伦冷笑道:“畜生,你说得也太轻松了,不过我明白,你现在已是武林共仰的桃花令主,俨然是黑白两道盟主之尊,这体面可比你老子强多了。”

“我们金陵常家出了像你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才,该是祖上有德了,你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回家来看望你爹你娘?”

这几句话,只说得常玉岚顿时通体冷汗,湿透衣衫。

他惶悚无地的道:“孩儿不孝,惹得您老人家如此生气,您老人家如何责罚,孩儿绝无怨言!”

“你现在翅膀硬了,又有什么百花夫人、桃花仙子撑腰,为父的哪还敢责罚你,你不责罚老子,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常夫人坐立不安的抬手推了推老伴的肩道:“老爷,他既然已经知错了,你就饶恕他吧!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而且又在外面独当一面,总要给他留点面子。”

常世伦再度冷笑道:“他要面子,难道我不要面子?仰女人鼻息吃饭,不知他哪里来的面子,难道我们这金陵世家还养不起他?”

常玉岚心里明白,父亲所说他的仰女人鼻息吃饭,这女人当然是指的百花夫人与蓝秀,但此时此地,他却不敢为百花夫人和蓝秀辩护。

常世伦再道:“自古女人是祸水,但想不到会祸到我常家头上。”

大公子常玉峰见父亲似乎越来火气越大,一来担心父亲年事已高,恐怕气坏了身子,二来也觉得三弟常玉岚实在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轻咳了一声,道:“爹!三弟好不容易回趟家,他已知罪,您就饶了他吧!”

常世伦两太阳穴抽搐了几下,厉声大喝道:“住嘴!我还没死,哪有你开口的份儿,即便我死了,也还有你娘在。”

常玉峰只吓得猛打一个冷颤,僵在当场。

大少奶奶王氏和二少奶奶林氏,本来也想找机会讲讲人情,这一来也都噤若寒蝉。

只听常世伦继续喝道:“畜生,即使你因那女人绊住了脚回不了家,但我派去的人,你也不能不理。”

常玉岚愣了一愣,茫然问道:“你老人家这话从何说起?”

“嘭!”

常世伦猛地抬手一拍茶几,险些把茶几拍翻,沉声道:“你还敢问,为父派常福到司马山庄送讯,他千里迢迢走到以后,你竟连顿饭都不肯留他吃,畜生,即使他是个要饭的,你也应当拿点东西打发打发,照这样看,即使有一天你娘和你大哥到司马山庄去,你也必定六亲不认了。”

常玉岚这才想起不久前常福到司马山庄去,他确是连饭都不曾留他吃一顿。

想到这里,怎不令他惭愧。如今父亲出言责骂,他也实在无言可答。

说起来这也是他在司马山庄庄主做久了,很多事情都不需自己操心。

当时只认为常福下去之后,必定在庄上吃过饭,或者歇息一晚再走,而这事也必定有下人招呼。

岂知常福非常有骨气,当然他心里也有气,自己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三少爷,竟然如此相待,干脆便饭也不吃就走了,偏偏别人也忘记招呼他。

如此看来,常玉岚的确不是一位称职的庄主,一年三次的桃会他能招待数百上千的外人,自己家里派来的老家人,他竟毫无照顾,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常世伦的一番责骂,他又如何能不哑口无言。

常世伦余怒未息,抬手又拍着茶几,道:“混账东西,有了直着抱的就不要横着抱的,你被那女人迷住了不想回家也就算了,大不该还给家里添麻烦。”

常玉岚终于嗫嚅着说道:“爹可是说的南蕙不辞而走的事?”

常世伦转头道:“把桌子搬过来给这畜生看看。”

常玉峰应了一声,连忙从墙角边搬过一张方桌来。

那方桌上蒙着一块蓝布,而蓝布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中间高出桌面足有七八寸。

“掀开!”常世伦喝道。

常玉峰依言揭去蓝布,但见桌面上赫然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并且另有一张纸也被匕首穿在桌面上。

“把那张纸拿给他看!”常世伦冷声吩咐。

常玉峰拔出匕首,把那张纸递给常玉岚。

常玉岚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来,上面竟写着四句似诗非诗的话:

金陵何曾有世家,

霸占开封称司马。

欲知今夜留刀事,

且问常三与桃花。

常玉岚明白,常三指的是他自己,桃花则指的蓝秀,他双手把那张纸交还常玉峰,顿了一顿,问道:“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玉峰叹口气道:“爹命常福要你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人插刀留书那晚上,家里所有的人,连下人在内,竟然没有一个发觉的,来人武功之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常玉岚呆了一呆,再问道:“这张桌子当时放在什么地方?”

常玉峰道:“就在这里,里面就是爹的寝室,你是知道的,所幸来人没闯进爹的寝室去,否则,爹在熟睡之中,后果就实在难以想象了。”

常玉岚如受雷击,连头脑也有被炸裂的感觉,默了许久才说:“从那以后,可还有什么动静?”

常玉峰道:“这一次就够了,还问的什么另有动静。”

从常玉峰的语气里,显然也对这位在外起炉灶久不归家的三弟极为不满。

只听常世伦道:“我们常家不知哪一代祖先烧过牛粪,会养出你这样的畜生来。”

常老夫人忙道:“消消气吧!别只顾骂了,他是我养的,你也有份儿。”

常世伦根本不理会老伴在说什么,继续在骂:“十年前你在外胡作非为,为了一个黄毛丫头,竟然一切都不顾了。”

“后来又甘心受那淫贱女人什么百花夫人驱使,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窝囊到这种地步,我看你不如碰死!”

常老夫人实在听不过去,带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老爷,你这话就不对了,百花夫人和我曾相处过一段时日,人家可是正正派派的人。”

“她不但对咱们常家有过大恩,十年前司马长风那场乱事,没有她联合武林同道,只怕当时的浩劫大难,还不知要延到什么时候呢?就以你来说,还不是她设法从司马山庄地牢里救出来的。”

常世伦冷笑连声,越发怒不可遏的道:“她是个正正派派的女人,你可知道她的身世吗?”

“妾身当然知道,她是当年大司马岳撼军的夫人,为了替夫报仇,所以才必须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司马山庄本来就是岳大司马的产业,她能除去司马长风收回司马山庄,正可证明她是个有始有终了不起的人。”

常世伦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她凭什么做岳大司马的夫人?

她不过岳大司马不知排名第几的小星而已,如果我预料不差,当年岳大司马满门抄家的事,说不定祸根就由她而起。”

“你说话可要有根有据,不能随便诬蔑好人?”

“我这还是嘴上留德呐?否则岂肯说这些就算了。”

“就算你说的对,可是人家并没做出对不住咱们常家的事呀!

她把唯一的女儿都给了咱们的儿子,连司马山庄也陪嫁过来,这能说是坏吗?”

常世伦全身颤抖,不屑的摇摇头道:“当真是妇人之见,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使咱们常家祖先蒙羞。”

常老夫人不服的道:“即使她没把女儿交给咱们岚儿以前,她对岚儿也不错呀!”

“她叫这畜生不要父母,替她卖命,她当然要对他不错,夫人,儿子既是你养的,他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孝顺你,反而去孝敬她,不但孝敬,连卖命都干,这原因你可曾仔细想过吗?”

常老夫人吁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并没吃什么亏。”

“还说没吃亏?咱们的庄院,是为什么被烧的?老二玉岩是怎么死的?我被囚禁在司马山庄地牢里是因何而起?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他说到伤心之处,不禁也老泪纵横,几乎接不下去。

常老夫人和二少奶奶林氏因常世伦提起常玉岩之死,也都不禁掩面啜泣起来。

常杨伦默了一默,继续说道:“畜生,十年前你也是二十开外的人了,为什么会笨到受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地步,为了追逐一个黄毛丫头,连父母也不要了。”

“想想看!当时你闯了多少祸事,烧毁了庄院可以花钱再盖,你二哥的一条命由谁来赔?你二嫂为什么要守寡一辈子?我这一条老命又险些送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呢?”

连番责斥,只骂得常玉岚哑口无言,而这些事也确是因他而起。

十年前他因受百花夫人驱策,江湖上所发生的连番祸事,几乎被完全误认为是他干的,不但他自己成了最大的罪人,金陵世家也因而被武林同道所不齿。

这一切的一切,不外是百花夫人促成的,而他自己也绝不能推卸责任。

想到这里,他把心横了一横道:“爹请保重身体,孩儿不幸,愧对祖先,只有在你老人家面前一死谢罪了。”

说罢,长剑霍地出鞘,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常玉峰正站在他面前,迅快地夺下剑来,喝道:“老三,休得胡闹!”

常玉岚伏俯在地,泪流满面道:“大哥,小弟罪孽深重,看来是不会获得爹的谅解了。”

常玉峰道:“他老人家自有处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若一死,岂不越发不孝。”

常玉岚揩拭了一下泪水,满面无助之色,道:“也好,兄弟听大哥的。”

常老夫人实在不忍心再让儿子折磨了去,搭讪着说:“老爷,你写也骂够了,气也该消了,别让他老在那里跪着,怪可怜的,即使还要处分他,也该趁早说出来。”

常世伦不动声色的道:“刚才这畜生说要听他大哥的,峰儿,你就代为父处置他吧!”

常玉峰心头一震,顿时脸上变了颜色,慌忙也跪了下来,道:“爹请开恩!”

常世伦道:“这畜生现在已经是别人的人了,我哪有权骂他,又哪有权打他,很简单,限他一月之内,查出插刀留柬之人是谁?

他的人留在家里也好,回到司马山庄也好,总之,一月之后,我要等他的消息。”

常老夫人忙道:“畜生,还不起来向你爹谢恩。”

常玉岚这才站了起来,垂手侍立一旁。

常老夫人叹口气道:“孩子,你爹责备的对,你虽然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在我们常家来说,却等于你嫁给了她,娘不想多说,自己想想吧!”

常世伦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再说,气冲冲地一个人迳自进入内室。

常老夫人道:“峰儿,你也带你三弟下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次日,金陵世家仍然大开筵席,当然,这是为了欢宴常三公子回家,比起在司马山庄连顿饭都不留的常福,实在是体面太多了。

常世伦也照样参加了欢宴,昨晚的一场“训子”,因为是在内室举行,下人们都不知情,所以欢宴席上,下人们也看不出有何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