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梵睁大了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眨都不眨动一下,紧紧的盯着躺在床上的龚江身上。

  他要把师傅惨死的模样,藉着深深的凝注,而嵌印人心底,这样,他将永远不会忘怀师傅是如何死的,他将来在抓到那两个凶手的时候,将不会因为他们的哀求,而放过他们。

  龚江那惨死的情状,愈是深印他的心底,他的心愈是抽痛,痛得他的身躯都在微微打颤。

  他的泪水,忍不住像泉水般的们泪流出,从他那双仍未眨动一下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渐渐地变成粉红色,终于流出来的全是血水摹地,他大吼一声,身形旋动,一拳捣在墙上,顿时,把那培土墙击穿一个大洞,泥土石灰籁籁不停的从墙上跌落下来。

  于梵把心底的痛苦,郁闷,愤恨,都藉着这一拳发泄出去,可见这一拳的力量有多大了,几乎使他一条手臂都穿过墙壁去。

  他缓缓把右臂从壁洞中拔了出来,心中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这时他突然听得身后传来急速喘气的声音,猛地一个大旋身,他蓄足了劲道,便待飞拳攻出。

  随着那摇曳的灯光闪动,他只见宋掌柜满脸铁青,背部贴着门上,正在撑持着要站起来。

  宋掌柜是个做生意的老实人,何曾见过人被杀死的模样,并且这个惨死的人还是不久以前跟他做过生意,平常时时可见的龚江。

  当他看到龚江胸前被插了一柄利刃,横尸于床的惨状时,他的全身瘫软,再也站立不住,坐倒在地上,几乎昏了过去。

  直到被于梵的那声大吼把他的神智震醒,他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

  哪知他气喘如牛,还没站稳身形,已见到于梵眼中流着血泪,放射出凶厉的光芒,像尊杀神似的挥拳旋身过来。

  他惊叫一声,刚站起的身躯又软了下去,连爬带滚的要往外面逃去。

  于梵一个箭步窜出,抓起了宋掌柜的身躯提了起来……

  宋掌柜吓得浑身直打哆嗦,颤声道:“于……于贤侄,我……”

  于梵看到他那个样子直想好笑,可是他身遭大变,心里有如刀割,又如何笑得出来。

  他的神色肃穆,沉声道:“宋大叔,你定定神,小侄有事情要交待你。”

  宋掌柜脸上的肥肉不住地抖动,颤声道:“于贤侄,你……你把手放开……”

  于梵托起来掌柜的身体,将他摆放在屋角的椅子上,然后拿起摆在小几上的茶壶,道:

  “宋大叔,你喝点水定定神吧!”

  宋掌柜捧着茶壶,连喝了几口凉茶,方始呼了口气,定过神来。

  他擦了把额际的汗水,忍不住又心有余悸的望了床上的尸体一眼,道:“于……于贤侄,这是怎么回事?”

  于梵道:“我师傅已被人谋害了。”

  “我知道……可是……”宋掌柜咽了口唾液,问道:“你师傅是个好人,又有谁会谋害他呢?”

  于梵眼中涌出凌厉凶煞的光芒,沉声道:“那两个贼子弑师潜逃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他们,为师傅报此大仇!”

  宋掌柜见到他那股凶煞的模佯,心中颤悚,口吃地道:“你是说杀你师傅的是你那两个师兄……”

  “什么师兄?”于梵怒吼道:“他们是两个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他激动地解说道:“他们还不是看师傅卖了房子,身边有钱,这才偷偷的趁师傅午睡的时候,走进来暗害他?”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悲恸地道:“他们好毒的心,这一剑刺得如此之深,竞然把师傅整个人都钉在床板上,想必是师傅在梦中痛醒过来,一见是他们两个,所以才抓住铁拐,尽他老人家最后的力量,把铁拐掷出……”

  宋掌柜听到此处,忍不住转过脸去,望着门外走道的墙上留下的那个被铁拐击中的深洞。

  他暗暗打了个寒颤,忖道:“想不到龚拐子像是风吹就要倒的一副样子,也会有这么一手功夫……”

  他想到了袭江平时对待邻人是那样和善,如今却落得如此惨死,禁不住为之叹息不已。

  叹息声中,他只见于梵用手掩着龚江张开的眼睛,嘴里喃喃有词,不晓得在默祷些什么。

  于梵对着师傅的尸体,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那两个弑师的逆徒抓住,然后带回师傅的墓前以他们的热血头颅来祭奠龚江之灵。

  默祷完毕,他移开了手,只见龚江那双怒睁的眼睛果然闭合起来。

  他忍不住血泪横流,跪了下去,叩头道:“师傅,您老人家的英灵不远,当能助徒儿替您老人家复仇!”

  宋掌柜干咳一声,道:“于贤侄,这件事我们还是禀告官府,行文天下,不怕他们逃到哪里去……”

  于梵站了起来,沉声道:“不,我非要亲手报此弑师大仇不可。”

  宋掌柜看到他脸上血泪迸流,心中惊悸,讪讪地说道:“于贤侄,你又何必……”

  于梵没有理会他,伸手拔出插在龚江胸前的长剑,撕下一块单,把剑刃一层层的缠好,然后插在背后腰带里背好。

  他转过身来,躬身朝宋掌柜抱拳一揖。

  宋掌柜几乎跳了起来,道:“于贤侄,你这是做什么?”

  于梵沉声道:“宋大叔,在下有事相托你,请你受小侄一拜……

  宋掌柜慌乱地道:“你……你有话好说,这样做什么?”

  于梵道:“在下此去天涯海角,誓必要抓到那两个逆徒,我师傅的后事,还是烦劳大叔了……”

  宋掌柜吁了口气,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敢情是你师傅的丧事我们是多年的老街坊了,他的丧事,当然我们……”

  于梵抱拳道:“如此,多谢大叔了。”

  宋掌柜脸上的肥肉一阵抖动,道:“不过我这下可吃了大亏了,你师傅卖屋的银子都交给了那两个……两个逆徒,如今他又被害死在这儿,我……”

  于梵没等他把话说完,从包袱里拿出一锭银子,交给宋掌柜道:“宋大叔,这儿是我师傅的丧葬费用,不知道够不够?”

  宋掌柜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见到大约有五两多重,真是喜出望外。

  可是他却还装模作样,推辞地道:“唉,于贤侄,这个……”

  于梵道:“如果够的话,就请大叔收下吧!”

  宋掌柜讪讪地收起银子,道:“不是我要贪多这几两银子,实在是这幢房子出了凶事,恐怕卖不出去,我的亏吃得太大……”

  于梵打心底就瞧不起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一听他又要噜嗦下去,连忙打断了他的话,道:“宋大叔,请你不必多说了,这儿的后事就偏劳你……”

  宋掌柜拍拍肩膀,道:“贤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师傅的丧事办得风光风光,不过你……”

  于梵道:“小任我就去追那两个逆贼,无论追着与否,在半个月之内。我都要回来一趟,然后安排一些琐事,再作打算……”

  他在说话之时,心中想到了留在刘一帖那儿的夏苹,痛苦地忖道:“我既已答应救她脱离秦鹏飞的魔掌,如今又为了师傅的突然被害,而把她摆在刘一帖那儿,只有等到半月之后,再回来安排她了。”

  宋掌柜见他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默然了好一会,道:

  “于贤侄你也不用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你师傅晓得你这么对他,在天之灵他也会觉得安慰的……”

  于梵被他这句话引起了心中的隐痛,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喃喃道:“我不该多喝那一杯酒的,否则,我也不会醉倒,自然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而影响到我回到店里的时间……”

  他握紧了拳头,嘶喊道:“这都是怪我,我若是早回来一步,师傅就不会遭到那两个贼子杀害了!”

  宋掌柜见到他那股痛苦的样子,安慰道:“于贤侄,你也不用自责了,其实你就算早来一步,也救不了你师傅的命,他大概在中午就被……”

  于梵怒吼一声,道:“你不要多说了好吧?”

  宋掌柜全身一震,脸色发青,颤声道:“我……我不说了……”

  于梵歉然地望着他,低声道:“宋大叔,非常抱歉,我……我……”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你是不晓得的……”

  宋掌柜苦笑道:“我晓得你的心里很难过,其实我又何尝不难过?

  他是个好人……”

  他蓦然觉察到自己的话又说多了,赶忙停住了话声,道:“于贤侄,你在这儿吧,我……我回去叫人了。”

  于梵吁了口气,道:“不,我也要走了。”

  宋掌柜讶道:“你这就走了?”

  于梵默然颤了颤首,问道:“宋大叔,请问你,那两个逆贼雇车是朝哪边走的?”

  宋掌柜道:“那时店里生意忙,我没看见他们是朝哪边走的,不过据二楞子告诉我,他们是出西城而去……”

  于梵略一沉吟,问道:“宋大叔,你可晓得他们是雇的哪个车行的车子?”

  宋掌柜道:“好像是郑麻子的车?”

  于梵颔首道:“多谢大叔了。”

  他朝宋掌柜抱了抱拳,转身便待出房而去。

  宋掌柜慌忙道:“于贤侄,等等我。”

  他拿起摆在几上的油灯,不再多看床上的尸体一眼,随着于梵身后,急急忙忙的走出了长兴铁铺,方始吁了口大气。

  于梵又一次抱了抱拳,道:“宋大叔,这儿的一切,都劳你老人家的照顾了……”

  宋掌柜道:“于贤侄,你是晓得我的为人,对待邻人朋友一向是最厚道的,你师傅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找块好地,替他好好做一场水陆道场,让他的灵魂能够安息……”

  “如此多劳大叔了。”

  于梵道:“半个月内,我会回来一趟,到时候会请你带小侄到师傅的坟上去祭奠一番……”

  说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酸,再也说不下去了。

  宋掌柜怜惜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为是,免得把自己身子弄坏了。”

  于梵抱了抱拳,道:“宋大叔,我走了。”

  说着,他转过身去,大步离开这使他伤心的长兴铁铺。

  他才走出三步,宋掌柜在他身后把他唤住了。

  于梵转过身来,道:“宋大叔,还有什么吩咐?”

  宋掌柜道:“你把脸上的泪痕擦掉,别把人给吓了。”

  于梵举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发现擦得满手的血,他这才晓得自己伤心过度,已经流出血泪了。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只见路上的行人齐都驻足向他望来,显然是为他这副模样吃惊。

  宋掌柜赶上两步,问道:“于贤侄,你这就要去追赶他们?”

  于梵摇头道:“不,我要先到郑麻子那儿去查问一下他们雇车要到哪儿去,然后再办一点私事,便就此走了……”

  宋掌柜道:“于贤侄,无论你找不找到他们,如果你没有地方好去,可以回我这儿来,随我做生意……”

  于梵见他说话时的神态很是诚挚,内心非常感动,道:“多谢大叔的好意,小侄非常感激,只是此去浪迹天涯……”

  他不想对那庸俗的来掌柜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像那种人一生在钱堆里打滚,不会了解自己心胸中的大志,又何必多费口舌,多费时间。

  是以他话声一顿,再度抱拳,道:“大叔,晚辈走了。”

  他转过身去,也不管邻人街坊纷纷以好奇的眼光望着他,快步向着郑麻子所开的车行急行而去。

  江南水道很多,许多人出外经商,多半都是乘船,短程出外访客就大半都坐轿子,另外有些要到邻省邻县的人,为了方便,就乘马或者坐车而去。

  于是一般的大城埠里都有出租骡车,或者出租马匹,而在邻县有站或者分行,以备旅客换车休憩之所。

  这郑麻子乃是本地的一个地痞,手下有二三十个徒弟,经营着一个车行,专门出租车、轿,马匹。

  早年,他带着手下的徒弟,跟北街的洪铁头两人瓜分了嘉兴城的地盘,不但包庇娼赌,并且还做一些其他的坏事。

  后来,他的年纪大了,加上碰了一次大钉子,让雁荡山下来惊虹剑客教训了一顿,断了一条胳膊。

  从此以后,他便洗手退隐,不再做那违法之事,把积下的一些钱财,和那些徒弟开了一家兴隆车行,做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了。

  由于他的约束,他手下的那些徒弟,没有一个敢胡作非为,全都老老实实的做起车夫来,许多年,都没出过一点事,以致生意愈做越好,竟然做到邻省去了,拥有的骤车和马匹都上百……

  于梵在嘉兴城里住了两年,虽然一直都在铺里打铁,难得到外面去,然而长兴铁铺打造的铁器,全城都知,所以跟兴隆车行也有往来。

  于梵记得自己也送过不少铁蹄到兴隆车行去,曾见过那白发苍苍的郑麻子,当时他望着那些驾车的车夫,确实对他们能够行走各地饱览各地胜景的生活感到羡慕不已。

  他没想到自己现在竟会到兴隆车行去问有关那两个逆贼去的方向,而自己也将开始过那种流浪天涯的日子了……

  一边行走,一边想着,随着思绪移转,他又想到夏苹起来,暗道:“我本来计划把她寄住在刘一帖那儿,等我在半个月后再回来带她走,怎未想到以她那等美丽的容貌,岂不会惹起刘一帖的色心,若是惹出什么麻烦,以秦鹏飞在这个城里的势力,夏苹还不是会再度陷人他的魔掌里……”

  他沉吟一下,暗道:“我何不也雇一辆马车,随在他们的后面追去,无论追到与否,至少我可以把她安置在另外一个地方,只要找间房给她住着,即使秦鹏飞的神通广大,也找不到她……”

  他的思绪被一阵话声打断:“客官,请问你要雇车还是雇马,我们这儿有最好的……”

  于梵抬起头来,只见自己已经走到了兴隆车行的门前,那站在自己面前,堆着笑脸打招呼的伙计正是行里的管事常彪。

  他笑了笑,道:“常大哥,不认识我了?”

  常彪是个身躯矮小的胖子,他站在于梵的面前,还不到于梵的胸口,闻声仰起头来,仔细的打量了于梵一下,方始吃惊道:“小于,原来是你,你有什么事吗?”

  于梵道:“我来向你打听一件事的。”

  “奇怪!”惊讶的常彪道:“你那两个师兄下午来雇车,说是你们搬走了,我正在心里纳闷,敢情你们并没有搬走……”

  于梵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

  他的眼中射出煞厉的光芒,沉声道:“我师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