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这时脱下了披风,现出黑黑的头发,一张瓜子脸,倒也白净,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细细的眸子,显得伶俐得很。她也偏过头来看了看笠原一鹤,面上微微现出些惊异表情!

笠原一鹤一声也不哼,继续吃他的东西。

这时那个男的,手上搁下了一个黄色的包裹,当它放在桌上的时候,发出了兵刃交磕的声音。

这声音,又使得笠原吃了一惊,不禁开始对这一男一女留上了意。就听那个男的口中怨气地道:“这宗买卖要是成了,我看腿也要跑断了!”

女的凤眼向笠原那瞟了一眼,小声道:“小声一点儿!”说着向着笠原这边递了一个眼色,男的烦道:“你就是这样,这件事还瞒着谁?谁不知道?”

说着喝了一口豆浆,冷冷笑道:“也只有我们头儿,拿着它当一件神秘的事,其实江湖上谁不知道?”

女的似乎有些生气地瞪着他,那个男的用手抹了一下嘴,呵呵一笑道:“好!好!

不说不说!”

笠原一鹤顿时不由精神百倍,暗暗道:“是了,这一次可让我找到了门路了!”想着忍不住又向二人望去,正巧那个女的一只手支着腮帮子,也正斜着眼向这边看!两个人一对眼,笠原一鹤忙自转目,那个女的却抿着嘴笑了。

她身边那个男的,不由奇怪道:“什么事好笑?”

女的随口应付道:“想笑就笑!”说着眼角向着笠原一瞟,又向这边看了一眼。

笠原一鹤不由心中一动,面上也不由得有些儿发热,心里却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干嘛老用眼看我?不要是看出了我的行踪,那就糟了!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样子,和中国人也差不了多少,她怎会一眼就看出来?

想念中,就听那个男的道:“快吃吧!娘子,时候不早啦!”

女的却故意提高了嗓门道:“现在去哪儿呀,我可是不打算死命赶,腰都折了!”

男的怔了一下道:“不赶怎么行,误了事怎么办?”

妇人柳眉一竖道:“一切都有我呢!你看你那个胆小的样子,你先走你的吧,我还要多歇歇腿才想动呢!”

男的本来已经站起来要走了,听了这句话,就叹了一声,又坐了下来,不时用手去摸着那绕口的胡子!

妇人白着他道:“你先走你的呀,干什么这么粘人?讨厌!”

男的气得一拍桌子,瞪眼道:“讨厌?妈的,你也不看看是什么?要是……”

这句话声音太大了,整个棚子里的人都听见了,不禁用眼向二人望去,男的这才把声音放小,叹道:“快走吧!”

女的气得粉脸通红,推桌而起,男的这时就到一边去付账,这时候女的却不禁又向这边瞟了一眼。

那汉子付了帐过来拿东西,女的却咬着嘴唇儿一笑,道:“今天晚上住在哪儿呀?”

矮汉子怔了一下道:“走着看吧,谁知道!”

妇人却笑了一声道:“依我看嘛,咱们还是上城里的‘孔雀阁’吧,我要歇歇腿!”

说着话,她眼睛却是斜视着笠原一鹤,好像这几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一样!

笠原一鹤不由心里一动,就默默记住了“孔雀阁”这个地方。

男女二人相继走出,各自上马如飞而去。

笠原一鹤这时肚子也饱了,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他不能放弃,当时就站起来道:

“算账!”那个大姑娘“噢”了一声,跑过来竖起三个指头,道:“三个钱!”

笠原一鹤就掏出了三个钱给她,大姑娘嘴角俏俏地嘟着,想笑又没有笑出来,道:

“谢谢!”

笠原一鹤忽然想起来,就抱了一下拳道:“姑娘请了!”

那姑娘不禁吓了一跳,眨着眼睛回过头直看那个老婆婆,显得很羞涩地道:“妈呀!

这个客人有事情哩!”

老婆子搔着头,走过来翻着眼道:“什么事呀?”

姑娘指了笠原一下道:“他刚才说什么‘请’来着!”

老婆婆转过头来,看着笠原一鹤道:“咋哩(鲁语何事)?”

笠原一鹤也不懂她说些什么,怔了一下道:“什么抓?”

那姑娘推了她娘一下道:“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说的话!”于是就娇滴滴地对笠原一鹤道:“我妈问你有什么事?”

笠原点了点头道:“我是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孔雀阁在哪里?怎么走?”

老婆婆看着他咧嘴笑道:“这是‘大胜关’,是江苏省界。你问什么……孔雀?”

她女儿忙道:“人家问孔雀阁!”

老婆婆摇摇头道:“孔雀,鸽?咱没有听说过,哪里有卖的?”气得他女儿直翻眼皮,笠原一鹤也弄不清他说什么,正在纳闷,忽然背上被人拍了一把。

就听得一人粗声大气地道:“你去孔雀阁?跟着我走,下午就到了!”

笠原忙回过头来,却见是一个彪形大汉,腰里头插着一条皮鞭,长得是浓眉大眼,十分魁梧。

他一口把手里的半截烧饼放进嘴里,拍了拍身上道:“你跟我的车,来吧!”

笠原不由大喜,这才知他原来是一个赶车的,当时就兴冲冲道:“好!”就同着他往外走,那姑娘却在后笑道:“别坐他的车,脏死了!”

赶车子的汉子哈哈一笑,回头道:“二妞,你塌我的台,以后我可是不给你说婆家了!”说着宏声大笑了起来,那个老婆婆却抬起一只小脚,笑着往他身上踹道:“去你一边的吧!扯你娘的臊!”

赶车的笑着走出来了,一面解下了鞭子,一面指着他的车道:“你别看它破,可是坐起来倒挺稳的!”

笠原一鹤看他指的车,就是进来时所指的那个拉菜的车,不由皱了一下眉。

赶车的嘿嘿笑道:“怎么样?你能将就不能?给两吊钱你就上车!”

笠原一想,难得他识路!当时就点了点头道:“好吧!”就摸出了两吊钱给他,赶车的接过来放在腰上的一个小布袋里,就过来扶他上车。一面哧哧笑道:“你这一身衣裳可是看着怪,是京里做的吧?”

笠原一鹤哼了一声,生怕他摸着了背上的刀起疑,就忙上了车,坐在赶车的旁边。

车把式这时也上了车,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又围上了一领狼皮,口里颤抖着道:

“喝!真冷!”说着要了一个响鞭,嘴里“得儿啊”了一声,这辆破车就骨骨碌碌地向前走动了起来!

冷风扑面吹着,太阳在远天的云彩里,只露出了半边脸来。

笠原一鹤中原之行,还很少下乡观赏过,对于中国这些农家模样,却还是第一次见过!只见家家都有打稻麦的场子,门前都有一口井,比之日本年年饥荒的情形,真不可同日而语。

赶车的一面走一面问:“你上孔雀阁是住店还是找人?那里的伙计马瘤子我认识!”

笠原一鹤点点头道:“我是住店!”

车把式就扭过头,看了看他道:“这么说,你也是一个会家了?”

笠原一鹤不明白地道:“什么会?”

车把式伸手就去摸他背后的刀,嘴里笑道:“这八成是刀!”

可是笠原一鹤肩膀向下一沉,他却摸了一个空,赶车的点了一下头,呵呵笑道:

“果然不错,我的眼睛还不瞎!”

笠原一鹤也没理他,赶车的就道:“孔雀阁的客人,一百个当中有九十九个都是江湖里的人物,都会施家伙!”

说着又用一双惊异的眼光,去打量他身上,好似证实自己料想不假一般,他又从脚底下拿出了一瓶酒,喝了一口,又问道:“怎么样?来一口吧!”

笠原一鹤现在真有点烦了,就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有理他,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彼此无言。

马蹄得得有声地响着,前面现出了城墙的影子。

赶车的指着城墙,说道:“进了城就快了!”

言方至此,忽听得身后“哗楞楞”一阵串铃的声音,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听起来更显得清晰悦耳。

二人都不由回过头来。

在赶车的意念里,满以为这铃声必定是一个走方卖药的郎中。

谁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就看见一匹白毛黑蹄的大高马,正自飞驰而来,马上所坐的,可不是赶车的所想的那种郎中,而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生得娥眉杏目,身材娉婷,脸儿白里透红的大姑娘!

这个姑娘陡然地出现,在二人的眼光里,简直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的,是那么猛然的一亮!

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绫缎的对襟小袄,下着青缎八幅风裙,身后尚披着一领披风,露出雪白色的兽毛!

这姑娘足下是一双黑色鹿皮的高筒弯靴,通身上下,叫人一眼望去,只是说不出来的那么帅,那么风姿幽雅,那么脱俗的美!

笠原一鹤都不禁看得呆住了。

那个赶车的,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嘿!快瞧!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儿,这才叫做帅呢!”

说话之间,那姑娘已飞驰到近前。

笠原一鹤发现,原来在那姑娘鞍前,还悬着一口银柄银鞘的长剑,在跑动的马上,发出铮铮锵锵的声音,衬以这一人一马,真可形为“英姿飒爽”。

笠原一鹤只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太美了,美得简直是无法形容。

这是到中原以后,所见到第二个令自己一见倾心的姑娘,她几乎看起来比那个徐小昭更美!

当然,这就更是那些日本姑娘,所无法能比了。

这时对方的马已近得眼前,和他所乘的马车,几乎是走了一个平行。

这条所谓的官道,其实是那么的窄,走了一辆车,已没有多余的地方,这时再加上一匹马,看起来是相当的挤了,可是姑娘的速度是那么快,直直地由后面逼上来!

赶车的咧嘴一笑,他却有意要使对方出丑。

当时手上的长鞭一甩,“叭!”地一声,口里面却大声嚷道:“小媳妇,咱们比一比吧!”

那匹马吃他这一鞭打在身上,负痛狂窜,车子真像是箭一样的快!

这样一跑开了,可就无形中,把姑娘的马挤在了一边,车把式见状,不禁乐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笠原一鹤见状,正要喝阻。忽听得身旁那姑娘,一声清叱道:“让开!”

她的马本已被迫即将要踏入水田,这时忽然被她用力地向里一带缰绳,这匹白马口中唏聿聿一声长嘶,一双长蹄,霍地举了起来。

这种情形看起来,真是险到了极点。

就连马背上的少女,似乎也没有想到,这匹马竟会有此一着,也不禁有些吃惊,发出了一声惊叱!

笠原一鹤在车上见状,却是再也不忍坐视。

他口中大声叫道:“姑娘注意!”口中嚷着,双手一按坐椅,整个身子蓦地腾了起来!他身子向外一翻,于千钧一发之间,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少女的马前!

这种情形看起来真真的是吓人,笠原一鹤整个的身子,等于是完全在那少女的马蹄之下。

就在这危机弹指刹那间的时候,他右手忽地向上一举,已经抓住了那匹白马的口环!

同时间他的左手向外一翻,已按在了这匹饱受惊吓的马颈之上,五指一分,已抓住了马颊上的鬃毛!

对于驯马,笠原一鹤可以说是第一高手。

昔日在日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同马在一起,对于各类型的马,他都能制服!

这时他双手一带马,身子不退反进!

只见他猛然向前一贴,全身一起贴在了马颈之上。

说也奇怪,这匹几乎疯狂了的马,居然很容易地就这么被他制服了!

马上的少女,险些由马上栽下来,惊吓之余,她打量一下,这位舍命救自己的少年,脸上又惊又怒,多少尚带有一些害羞的样子。

当时,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笠原一鹤很不好意思地道:“不要客气!”

少女并未因此而减少了对那个莽撞车夫的愤怒,她猛然偏过头,冷叱了声:“臭贼,我看你还往哪里跑?”说着双足一踹马蹬子,“嗖!”一声纵了出去。

那个赶车的,见自己差一点儿闯下了祸事,不由也有些惊怕。因为他身边的笠原一鹤,已经下了车,所以他不得不也把车子停了下来。

谁知道车子尚未停稳,对方少女已自纵身而来!

那少女纵起的身子,看起来就像是一片白云也似的,等到赶车的觉出不对的时候,少女已早上来了。

只听她一声清叱,寒光一闪,一口剑,已逼在了赶车的脸上,只要再向前推进半尺,这赶车的,也就别想再活命了。

车把式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道:“姑娘……饶命!……”

少女恨得一咬牙,正要刺他一剑,以消心中之恨。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笠原一鹤,忽然大叫道:“大姑娘……且慢……不可以杀人!”

少女剑势本已刺出,听了这声音,临时定住了剑,她偏过头看了看。脸色微微现出些红色,愠道:“你是代他求情么?”

笠原一鹤窘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

少女冷笑了一声,道:“方才情形,莫非你没有看到,要不是你救我,只怕我已经要摔死了!”

说着回过头盯着车把式,冷笑了一声道:“我也要你尝尝厉害!”宝剑一闪,又要刺下。

笠原一鹤忙道:“姑娘……”

少女娥眉微耸,侧脸道:“你这人真怪,没有你的事你又何必多管?”

笠原一鹤这时近看,姑娘这种玉貌花姿,一颦一怒,无不是美若天人。

他素来绝非好色之人,可是竟会发觉出,对方的美,对于自己,几乎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他几乎又要呆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少女斜着眼望着他,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有些气笑不得,当时扬了一下娥眉道:“喂!你这个人怎么啦?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笠原一鹤这才警觉,暗道了声惭愧!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讷讷道:“我是说……

他……一个粗鲁的人,大姑娘你就原谅他一次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声,道:“粗鲁的人?”说着收回了剑,一只玉手叉在细细的小蛮腰上,有些愤怒地看着他,面上微微带出一丝冷笑。

笠原心中一动,暗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她又要找我的麻烦不成么?”想着,那姑娘已冷冷道:“你说到倒轻松,我问你,要是刚才出了事,是谁负责任?”

笠原脸色很窘地道:“还好,没有出事。”说着他拍了一下手,面上带出庆幸的微笑。

少女似乎看他样子滑稽,也想笑,只是一个大姑娘家,怎能轻易地去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再说现在也不是笑的时候呢!

她紧紧绷着小脸,一双澄波如海也似的眸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会儿!

笠原一鹤不由更窘迫了,他抱了一下拳道:“姑娘你没有什么事了吧……我要走了!”

少女仍然站在车上,闻言后,她瞪着眼道:“事情有没有完呢?”说着用剑一指车把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赶车的这时胆子才大了一点儿,他干笑道:“小子叫马大刚,姑娘你就原谅我这次了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声,偏脸向笠原一鹤,声音变得柔和多了,问:“你呢?”

笠原一鹤一笑道:“我是坐他车子的客人!”

少女一笑,露出了整齐如同编贝般的齿,遂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是问你的姓!”

笠原一鹤随便编了一个姓,道:“姓段!”他是取父辈挚交,恩师“段南洲”的姓,所以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少女闻言一笑道:“姓段!”说着一口耀眼的宝剑,收入鞘内,回头看了看那个赶车的一眼,冷哼了一声道:“今天要不是看在这位段先生的面上,我非把你的眼睛扎瞎一只不可!”

车把式一只手摸着眼睛,赔笑着说着:“再也不敢了,小姐你真好!”

少女鼻中哼了一声,才由车座之上飘身而下。

她下了车,并不立刻上马就走,却直看着笠原一鹤,似也有些奇怪对方这种奇异的装束。

笠原一鹤心中一动道:“糟了,她若是看出了我是日本人,岂不又要多事?”当时忙抱了一下拳,弯腰道:“失礼,我要走了!”

少女往路旁退了一步,手指了一下车,也没说话,那样子像是说;“请便!”

笠原一鹤慌忙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对方那一双翦水双瞳,仍然在怔看着自己。

他只得装着笑脸,说道:“大姑娘再见了!”

少女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

笠原一鹤用手肘碰了车把式一下,小声道:“还不快走?你这个人……”

赶车的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方才向人家讨饶,这一会儿,却不禁又看傻了眼。

这时笠原一鹤一碰他,他才明白过来,当下拿起了鞭子抽了一下,马车才继续前行。

笠原一鹤脑子里,留着这姑娘可爱动人的影子,这时候,真想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可是他又怕,自己这一眼,又带来对方不必要的误解。只得忍心,不回过头来。

车把式这时胆子又大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小声道:“妈的,这小娘儿们可真厉害!”

说着把头向里凑了凑,小声道:“一个娘儿们拿刀动剑还能是什么好货?”又冷笑道:

“要依着我看,说不定是这附近哪一个山大王的小老婆!”

笠原一鹤见他信口乱说,回想他方才那种求饶的样子,不由得顿时对他十分轻视。

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要乱说,要是她听见了,你可就完了!”

赶车的赶忙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并未赶上来,他胆子就大了,当时嘴一咧,头一甩,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听见又怎么样?”

笠原一鹤不由奇怪地看着他,心中却在想,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快?

赶车的越发神气了,他哼了一声,冷笑道:“老实给你大爷说,我是看她是一个女的,她要是个男的呀,我呀……”说着一哆嗦,把话又吞了回去。

原来他耳中却听到了身后有串铃的声音,连笠原一鹤也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

果然,他们身后,那匹大白马,又飞驰着跑了过来!

赶车的吓得一咧嘴,低语道:“我怕你行不行?”

这一次他可是不能再硬跑了。把车向路边靠了一靠,回过头来直翻着那一双大牛眼。

一人一马,就像一阵风也似地跑了过来。

马上的少女娇艳得就像一朵花,像是一朵雪地里的水仙……那散在前额,微微随着风飘动的一络青丝……笠原一鹤禁不住低道了一声:“好美丽的姑娘!”

他低低地笑着,那姑娘似乎向着他还招了一下手,唇角荡漾着一个会心的微笑。

蹄声、铃声,很快地也就消失了。

车把式又把车子赶到路中央,他冷笑道:“大爷,你是看着她美吧!哼!那叫一朵带刺的玫瑰,美是美,他奶奶的,就是有刺!”

说着向一边擦了一下鼻涕,一面用手在鞋上抹着,又道:“……谁看着她可爱,一摸可就弄一手血,还是真疼!”

说着他却忍不住,又哈哈笑了,一面笑,一面自己摇着头,道:“要是眼瞎了,你说我怎么办?我连我家里的老婆子都看不清了,还能再去看人家大闺女?”

他一个人自说自唱,笠原一鹤一句也没听清楚!

车子这时已走到了城下了,赶车的就把车子放得慢了一点儿,偏过头道:“大爷,你那两手可真不赖,要不是你,那个小婊子可就八成没命了!”

他越说越不像话,只这个一会儿工夫,对方就成了“小婊子”了,好在是人家也没有听见,笠原一鹤也不懂什么是“小婊子”,就由他一个人穷嘟囔去!

这时候,笠原一鹤正想着方才那个姑娘。

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个女孩子,竟能有这么高的功夫?由这个姑娘,他不禁连想到了抢夺自己财物的那个徐姓的姑娘,脑子里乱成了一片。

所以这时候,那赶车的跟他说话,他是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车把式见他也没有回话,就哧哧一笑道:“大爷,我看你是迷上她啦!”

笠原一鹤不由俊脸一红,道:“不要乱说!”

车把式龀着牙笑道:“不过你也有一身本事,我看也许你真能降得住她。走,我们追上她去,这种女人,你用金子一晃,她眼都花了!”

说着怪笑了一声,还用肩膀碰了笠原一鹤一下,道“……那时候她还不跟着你走?”

笠原一鹤见他一路像发了疯似的,一直胡言乱语,不由也有些动怒了,一瞪眼道:

“你乱说些什么?”

赶车的才不敢再多说了,可是当他目光在笠原一鹤脸上望过去的时候,竟忽然呆住了,口中讷讷道:“咦!大爷你帽子上是什么呀?”

笠原一鹤不由吃了一惊,当时举手一摸,果然帽顶尖上,似插着一样东西。

当时就摘下了帽子,却见帽尖上插着一支金色的奇形小箭,日光之下,闪闪冒着金光。

笠原一鹤不由剑眉微皱,拔下来直发着怔。

这是什么时候,被谁射上去的,他还不知道呢!

心中想道好险,如果对方要是想取自己性命,这时只怕早已死在人家手里了。想到此,仍然不禁心里直发寒。

他低下头细细地看着手里这一支箭,见它全体是赤金的颜色,在箭尾最后的地方,有两小簇分出来的白色的羽毛,形式制作得很是灵巧。

赶车的这时干笑了一声道:“我看,准是刚才那个姑娘射的!”一言提醒了笠原一鹤,他不由顿时大悟。

他想到,方才那个姑娘,在驰过车旁时,不是曾经对自己招了招手吗?不用说这支小箭,必定是在她招手的时候发出来的!

只是,她此着又是何意呢?

笠原一鹤实在有些想不透,就把这支金色小箭收到了囊中,暂且不去想这件事情。

马车这时已驰进城门,有四个兵正在挥着手,意思是叫他们快!

城门上写着“江宁府”三个大字,城池也高,看起来较那些小乡小镇,毕竟是不同,而别具有一种古城的风仪。城墙上的砖石,看起来大得吓人,也许都已经有相当的年份了。

进城之后,看起来,这地方就更美。

赶车的大声道:“大爷你看看,这就是‘江宁府’,好地方,可到了地头。”

笠原一鹤心中却思忖道:“不知哪里有现成的衣服店铺,自己好买几套中式袍子换上!”就问赶车的道:“你可知道哪里有卖衣服的?”

赶车的点了点头道:“知道,南大街多的是,要买什么都有!”

笠原又道:“南大街在哪里?”

车把式一笑道:“我送你上孔雀阁,就在南大街,到那地方一看就会知道。”

说着“叭”的甩了一鞭子,马车拐了一个弯,遂走入一条热闹的大街。

就见道路两旁全是饭馆,窗门上全飘着杏黄色的酒旗子,有的写:“天下第一家”;有的写:“此处温柔乡”,各式各样的字都有。

笠原一鹤正自看得出神,就觉得马车忽然停住了,只听车把式笑道:“大爷下车吧!

到了!”

笠原一鹤忙向前看,果然丈许前,竖着一个牌坊,上面写着“孔雀阁”三个大字。

门前还站着一对石狮子,气势大是不凡,他倒没有想到,一个供江湖人驻足的客栈,竟会有如此讲究的门面。

当下点了点头,拿起了简单的行囊,一跳下车。

赶车的笑着大声道:“大爷你可要仔细,这店里的人都不大好惹,好啦,我走啦!”

说着就赶着他的车走了。

笠原一鹤提着东西,不便久立街头,就大步向“孔雀阁”店前走来,只见店门敞着,门侧内廊两边,有两排红漆的板凳,擦得甚是光亮。

这时候,想是生意不佳,两三个伙计,都把手插在棉袄筒子里,正在打着盹。

笠原一鹤进来说道:“住店!”

这几个家伙才忽然醒了过来,纷纷站起来,立刻跑过来一个,弯腰笑道:“相公住店么?来,我提着东西。”

笠原一鹤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会提,你在前面带路好了!”

那个伙计弯着腰,样子就像是一个大虾米一样的,连连道:“好!好!”转身就走。

笠原一鹤在后面跟着,穿过了二门,来至一所相当大的花园,客房却是零星地散在园子四周,各舍之前,都植松柏,气氛甚为幽雅。

这倒是出乎笠原一鹤的意料之外,他真没有想到,这所供江湖上人来往歇脚的地方,竟是这么考究。

他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追访早上那一男一女,查明他们的行为和此行的目的,别的事,他什么也不想管。

当时找了一间西边厢房住了下来,那伙计笑道:“相公可带有随身的兵刃?”

笠原一惊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店伙一笑道:“对不起,这是小店的一点规矩!”

笠原一鹤皱眉道:“你们这里有什么规矩?”

伙计搓了一下手道:“客人你是不知道,因为敝店所寄居的客人,都是江湖上行走的武师镖客,所以有时候不免爱打个架……”

说着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所以,小店的店东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个伙计张着黄牙笑了笑,接下去道:“……凡是带有兵刃的客人,都请把兵刃暂时交给我们保管,等客人走的时候,我们再还……”说着点了一下头,嘻嘻笑道:“请多原谅!”

笠原一鹤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带什么兵刃,我也不会跟人家打架,你们不必如此!”

伙计怔了一下,又退后一步,笑着道:“是!是!”一双眼珠子,却不停地在笠原一鹤身上转着,讷讷地道:“那么客人,你背后的是……”

笠原一鹤脸上一红道:“这是我的……刀!”

伙计一怔,笑道:“客人你真会开玩笑,刀不就是兵刃吗?得……请交给小的暂时保管一下可好?”

说着伸出两只手,像是要接的样子。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道:“我的刀不交给别人,你们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伙计皱眉道:“不过这是我们老板的交待……小的不敢不从!”

笠原一鹤很想发作,可是一想自己此来行踪,还是少惹事的好,就忍着气,把背上的刀解了下来,愤愤地递与那店伙计。这伙计接在手上掂了掂一笑道:“唷!还真沉。”

笠原一鹤冷笑道:“你要好好为我保管,这是三口刀!”店伙计怔了一下,连连点着头,一面笑道:“行,少不了,我们马上开证明!”

说着就转过身子去了。

带上房门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这位来自异国的年轻武士,慢慢步出了“孔雀阁”,只见街上行人寥落,无不是袖手缩颈,一副怕冷的样子。

顺着这条街向前不远,就有几家卖成衣的铺子,挂着时下一般的各式衣裤。

笠原一鹤比着自己身材买了几件,他干脆就在店内换好了;然后再戴上一顶八瓣小帽,对着镜子一照,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当时内心甚为高兴,以为这么一来,今后是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他把脱下的日本唐装,包成一个包裹,提在手里,步出了成衣铺,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冷得他打了一个哆嗦!就在这时,他眼前看见了两个人,正由铺子前匆匆走过去,他敢断定,这两个人,正是自己早上在烧饼铺子里所遇见的那两个人。

当下哪里再肯放过机会,连忙跟了出去。

在昏暗的街道上,看见那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往前面走着。

笠原一鹤学着中国人的模样,两只手往袖筒里一塞,快步跟了上去,紧紧逼在两人身后!

他头上那一顶小风帽,拉得很下,天又很黑,就算是他们回头,他想也不会看出自己是谁的!

就听见那个女人尖声的道:“这都是你的臭主意,你以为徐老头子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哼!”

笠原一鹤只听了这一句,已由不住的身上一热!

他紧咬了一下牙,心说:“皇天在上,这一次我可是找对了人了!”

他就更把身子向前凑过了一些,那个男的突然回过头来,站住脚,用眼睛看着他。

笠原一鹤赶紧低下了头,那人看了他几眼,鼻中哼了一声道:“你这是怎么走路的?

没有眼睛是不是?”

笠原一鹤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就转向一边走了下去,就听那个男的口中骂道:“妈的,不看你是老土,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

笠原一鹤心中不由老大的不得劲,经此一来,他却是不敢再跟下去了。只远远地看着二人,要看一看他们往哪里走。

他看见这一男一女,果然走进了孔雀阁,心中不由大喜,就随便在外吃了一些东西,匆匆回到了客栈。

是夜,他把自己装束得整齐利落。一个人推门而出,只觉得整个院子里黑忽忽的,一片安静。

他注意了一下,只有靠北面几个房间,亮着灯光,当时左右看了几眼,觉得没有什么人影,就把身子向房上腾起来。

他身子向瓦脊一落,正预备来二次用“狸猫三扑鼠”的身法,把身子凑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两边的一扇窗子“吱”一声地推了开来。

笠原一鹤赶忙把身子向下一伏,耳中却听见“飕飕”两声,同时眼前的瓦面上微微响了一声。

两条黑影,几乎就在他眼前停住了。

这一来,笠原一鹤吓得就更不敢乱动了,可是他很清楚的,把两个人的面貌看清楚了,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

这两个人,一点儿都不错,正是那男女两个,只是这时候,他两人全身都装置得很利落,除了有兵刃以外,每人腰上都还配有镖囊。

看到此,笠原一鹤不禁暗恨自己真是太老实了,应该把兵刃留下来,不交给那店伙,现在眼看着对方带有兵刃,必要时真要交起手来,自己可就难免要吃亏了。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他当然不会因此而放弃跟踪。

这男女二人在房上,向远眺望着,那个女的嗲声嗲气道:“这件事,我们可不能过急,你要知道,凭我们两个人,决不是徐老头的对手!我们目的是察看他的下落!”

男的有些不耐烦道:“知道,知道,到时候我一句话不说总行了吧,一切都听你的!”

女的冷笑道:“你爱说就说,不过我可警告你,‘短命无常’徐雷下手可是狠辣得很,不想活命你就嚷嚷吧!”

男的叹道:“我一切听你的,不就行了吗?”

女的向前望了望道:“我们先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时候坏了事!”又接下去道:

“到了地方以后,你下去,我把风,你只要看他是不是在,如果他在,马上就上来,我们快些回去。”

男的怔了一下道:“瓢把子可不是这么交待的,他不是要我们就便下手……”才说到此,哪知那个女的往他脸上啐了一口,男的退后一步,说道:“咦,你这是……”

女的冷笑了一声,骂道:“瓢把子,瓢把子没出息的料,你就没有一点儿自己的主意啦?”

那个男的叹了一声道:“你不能这么说呀,瓢把子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

妇人又是一声冷笑道:“瓢把子的手段厉害,这徐老头的手段就不厉害了?”

这男人大概是有点怯内,当时听妇人这么说,一时倒不敢哼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叹道:“那我们怎么办呢?”

妇人冷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他在,我们连大气也不喘,赶紧回来!”

男的傻瓜似地道:“回来干嘛?”

妇人气得瞪着他,半天才道:“没见过你这种笨蛋,就凭你那点本事,你还去对付徐雷?你别做梦了!”

那汉子冷笑了一声道:“你别看不起我,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

妇人哼了一声道:“算了吧,你少作怪,要想活命你就听我的,要不然,你就送命吧!”说到此,她柳腰一拧,已纵上了对面的瓦脊之上,那个男的也随后扑过去。

笠原一鹤虽不懂他们此行目的地,可是由他二人谈话中却也听出了一个大概。他猜知,这夫妇二人必定是受命暗害徐氏父女,而图抢走那批珠宝……

现在二人所要去的地方,必定是那‘短命无常’徐雷所藏身的地方。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犹疑。还不去追回失物,又待何时?

想到此,一时热血上冲,当时足踝用劲,紧紧蹑着这一男一女身后,一路尾随了下去!

前行二人,却是万万也没有想到,身后尚还随着这么一个要命的冤家,仍然向前行着。

笠原一鹤紧跟着二人,只觉得最少行了也有半个时辰了,计算着最少也走了十数里之遥。

他不由心中十分纳闷,暗忖道:“怎么还不到呢?”

只觉眼前,房舍已渐渐稀少,周围全是荒凉的野地,生长着一些野竹,风吹过来刷刷拉拉直响。

笠原一鹤心中正自奇怪,却见前行二人站住了脚。

那个女的弯下腰,道:“哎哟!我的脚可是要断了,这老王八蛋,他真会找地方!”

男的跺着脚道:“已经到了,你再忍一会儿吧!”

妇人冷笑道:“要不是为了那一箱宝物,我才没这个闲心呢!”

男的笑道:“这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

那个妇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一面揉着腿道:“东西要是到了手,我们就远走高飞,那时候太太我也该抖一抖了。”

说到了“钱”,男女二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女的站起来道:“咱们走吧!”说着率先前行,那个男的却轻声道:“小心呀!”

二人的脚步立刻放得很轻,绕过了一片竹林,眼前不远处,有三四间房子,隐约在竹林丛中。

笠原一鹤这时紧随着二人,心中却很是狐疑。

这时二人就又停了下来,女的问:“是这里么?”

男的张望了一下道:“没错,灯还没熄呢!”

那妇人却往男的身上一依道:“我不知道怎么有一点怕!”

男的却自身后抽出了一口剑,轻轻地道:“来都来了,还怕什么?反正我们也不给他们动手,快来吧!”

妇人嗦嗦地道:“我把风,你可要小心!”

男的点了点头道:“有什么不对,你就学夜猫子叫唤,我就知道了!”

妇人却道:“我哪会学夜猫子叫,我只会学斑鸠叫!”说着就咕咕地叫了两声,男的就点头道:“斑鸠就斑鸠吧,反正,我能听见就行!”

笠原一鹤倒不由呆了一呆,因为如此一来,他反倒是进不去了。

就见那个女的退到路边竹子下面,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要不是笠原一鹤一直跟着她,还真看不见她。

他想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用计策把这个女的引开,自己才好抽个冷子进去!想着,就由地上抬起了一块石头,当时一振腕子,抖手把它打了出去。石块远远地落在地上,而地上全是干枯的叶子,发出了“喳”一声。

那个女的果然惊动得站了起来,直着脖子向那边直看,却是没有走过去!

笠原一鹤于是又振腕打出了一块石头,落处较先前略远发出了“叭”一声。这一次倒是把那个女的给吓住了,就见她弯下腰,轻轻地往那边走过去!

笠原一鹤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手足齐施,用力一弹,只听得“嗖”的一声,已拔起了四五丈高下。

夜色中,他真像是一只兀鹰一般,轻轻向下一落,已飘出数丈以外。

落地之后,身子跟着一滚,已掩在一旁。

这时那个妇人,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吓得哆嗦着又回到了原处!

笠原一鹤哪里有工夫去跟她打交道,直向着那一排掩藏在竹林内的房子行去。他现在看清楚了,眼前一共是三幢房子,格式几乎完全是一样,看起来很是幽雅美观。

三幢房子,远看是一排,其实是作品字形的,两幢在前,一幢在后。那前两幢一片漆黑,唯独后面那一间房内,亮着明亮的灯光。

笠原一鹤一路行去,很是小心,因为他怕被那个男的看见了,当时掩到近前,正要设法上房查看一下房内的情形,谁知抬头一看,却见屋角上,已先他有一人蹲在那里。

月亮之下,这人矮小的个子,一身紧身衣服,手里拿着剑,正是那个家伙!

就见他不时地搔头抓腮,好似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只脚勾着房檐,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把身子垂了下去。

他手上的剑伸出去,在窗户纸上轻轻一送,刺一个小洞,遂把眸子凑了上去。

笠原比他更急于想知道室内的一切,他就轻轻地把身子绕到了另一边,当时轻轻向上一拔,也上了房檐。

他的功夫,可又比这个矮子强得多了。

只见他双手向墙上一贴,只用一双足尖,顶在墙壁上,身子婉蜒而下,已贴在了另一扇窗前。

根本无需要他再费事,只因这窗子根本就是开着,只不过里面拉着窗帘而已。

笠原一鹤轻轻用手指,把窗帘一角拨开,室内一切了若指掌。只见这是一间布置朴实的客厅,厅内有一套简单的座椅和一张八仙桌子。

椅子上坐着二老一少,共是三个人。

其实并不能称为“一少”,因为由年岁上看起来,那个人也并不小,只是和另两个比较起来,他显得是年纪比较轻而已。

这三个人,笠原一鹤全很陌生,都是第一次见。

二老者,从外表上很难判断,反正最小也应该在七旬以上,各人都留着胡子。

笠原一鹤只知道短命无常徐雷这个人,却是始终没有见过,所以他必须要听他们说些什么,从而来断定其人。

他细细地去观察这三个人。

二老者各自坐在一铺有椅垫的红木椅上,靠自己这一边是一个秃顶黄眉,留有黑胡,身穿着深褐色长袍的老人。

这老人,面相看起来十分狰狞,鹰鼻子鹞眼,两腮微微突出,只是双目之间,精光十足。

笠原一鹤虽非习艺中原,可是武学道,万流归宗,其终点都是一样的。

他内心不由暗暗吃惊,因猜知这黑须者,必定有一身很高的武功。

再看对面另一个老人,笠原一鹤就不禁更是吃惊不已。

只见这老者,看来岁数似乎比那黑须老人更大,因为满头发鬓,都是一色的银,一张脸膛却显得微微紫色,十分清癯。

这银发老人,身上穿着随便的衣裤,腰上扎着一条白绸子汗巾,足下是一双双脸的布鞋。

他手上拿着一支烟袋杆儿,不时地就近嘴里,咕咕噜噜地吸着,喷出不少的烟。

他那双看来细长如线的双目,更是随着吸吮喷吐,不时地睁开又闭上,显得整个的灵魂,都全寄托在这支烟袋杆子上一样。

他吸了几口,喷出大片的白烟;然后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儿,身上的黄铜大钮扣,在灯下闪闪发着金光。

在他身边一张矮椅之上,坐着一个看来年纪较轻的文士,这人看来面皮白净彩衣星冠,约在四十岁左右。一双白手,看来宛若女子一般,十指之上,留着晶莹透亮的十只长甲。

他面前烧有一盆炭火,火上烧着一个瓦罐,像是煮着什么,室内传来阵阵的清香。

那文士手上拿着一支长签子,不时地在瓦罐中挑弄着,一副悠闲的样子。他一边拨弄着瓦罐,一面抬头含笑道:“黑胡子,你现在是大红人了,谁不知道你呀!”

黑胡老人也呵呵笑道:“人人都想发财,真正发了财,滋味也是不好受。徐胡子,怎么,你说是不是?”

这时银发银须的老人,含笑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说着用旱烟杆子在火盆上敲得当当直响,一面冷冷地笑道:“……可是我就不信,谁能把我怎么样!”

黑胡老人笑道:“老徐,咱们是自己人,我可不是故意煞你的威风,你真要特别小心一点儿,尤其是这一两个月,外面风声可是紧得很。”

银鬓老人鼻中哼了一声,道:“谁想要东西,先要问问我手里这个家伙答不答应才行。”

这时,那一边文士模样的人,嘻嘻笑道:“徐胡子,我说个人,你看看他怎么样?”

徐胡子抬了一下眼皮道:“谁?”

那文士点了点头,冷冷一笑道:“这个我只听传说,可是没有真凭实据!”说着一只玉手轻轻地在椅子把上敲着,冷冷地道:“此人姓段,名南洲,也就是今天的涵一和尚,不知你二人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么?”

徐胡子一言不发,只是狂喷着烟,那一旁的黑胡子老人,却直着眼,放下了手上的茶杯,讷讷道:“兄弟……你说怎么了?”

文士冷笑道:“听说此人,对于这些东西,也有心意图染指,这只是风闻,可是没有一定。”

徐胡子笑了笑道:“这风声我也听到了,不可靠,我不相信。凭他涵一和尚今天的身份,这件事他绝不会……”

文士皱眉道:“可是人家说得却是头头是道。”

银须老人喷了一口咽,嘿嘿笑道:“江湖上的人,还不是惟恐天下不乱,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我就不信段南洲会动这个凡心!”说着眸子顿时一睁,冷笑道:“就算他是真的,有两位贤弟相助,今天我们也不含糊他!”

那个黑须老人点了点头,说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人,我们还是少惹他为妙!”

又加上一句道:“并不是怕他!”

他说了这句话后,室内空气顿时安静下来,三个人都似乎在运用着思考之力。

窗外的笠原一鹤,听到此,一切也都明白了,从各人的称呼里,他大概可以猜出来,那个银发抽烟的老人,正是自己的大敌人——“短命无常”徐雷。

至于另外两个人,看来却是徐雷卖命的朋友。

徐雷事成之后,居然潜居于此,把安危系身在这两个朋友之上,可以想象出来,这两个人,也绝非泛泛之辈了。

听到此,笠原一鹤已禁不住热血沸腾,有好几次都几乎破窗而入。可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务,确实鲁莽不得。

他偷偷上房看了看,那个矮汉子,仍然还在偷看,居然还没有走。

笠原一鹤为了想更明了多一点,于是又潜回原处,继续偷看偷听。

三人在房中说话声音很大,当然他们是绝不会想到,此时此地,居然会有两个人在窗外偷听。

这时就听得徐雷对那个文士模样的人道:“除了这个以外,你还听到些什么风声?”

那文士微微笑道:“多了,不过都不足挂齿,‘阴风叟’岳桐也下来了,此人倒是一个扎手的人物,倒要防他一下!”

“短命无常”徐雷哼了一声道:“我等他够久的了,他要再不来,我倒要找上他去了!”说到此,忽然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对着文士点了点头道:“你的东西煮好没有,我想先尝两个!”手中竹签,在瓦罐内一挑,拿出来其上已穿着一枚状似山枣一样的东西,却听得那文士哈哈一笑道:“朋友,你也尝尝味儿吧!”

忽见他竹签一扬,笠原一鹤听得“嗖”一声,那枚山枣已破窗而出。却听得窗外一人口中“唷”了一声,紧接着“噗通”一声摔了下来。

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一惊,慌不迭双足一踹,一个“神鹰滚翻”之式,把身子窜出了四五丈以外,身方落地,却见门内人影一闪,那玉面文士自内纵了出来!

笠原一鹤眼见已暴露,不由大吃了一惊。他突地把身子向下一伏,眼前有几棵稀稀落落的小树,正好用以遮身。

眼见得,窗前人影连闪,黑白两须的两个老人,先后自内纵了出来。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道:“我当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却是这么一个臭贼!”说着,用手在一边地上指了一下。

笠原一鹤顺其手指处看了一下,果见那个矮汉正自面朝下,拱身卧着,他虽是受了伤,可是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时已为对方发现叫了出来,那矮子知道自己是再也藏不住了,他忽然翻了一个身子,口中说道:“朋友,你好厉害的暗器!”

口中说着,忽见他双手向外一翻,却自他手上,嗖嗖有声地,一连飞出了四五口飞刀,目标直向着三人身上,分别掷了过去。

一边的笠原一鹤看到此,也不禁惊呆住了,因为眼前的局势,很显然,对方三人之中,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弱者,只出其一那矮汉已绝非对手,何况三人联手?

如此看来,那矮子简直太不自量了。

果然——

他的飞刀方自出手,对方三人同时发了一声怪笑,笑里充满了轻视、讥嘲!

三人同时出手,俱都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伸,五口飞刀,已被打落在地。

笠原一鹤在暗中看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因为他们的手法是那么高超,矮子的飞刀,虽说是小巧的暗器,可是却是锋利的刀刃,而他们竟敢以空手去击它,如果没有高玄的内力岂能为之?

矮子一掷不中,两手在地上一按,猛地蹿了起来。

他竟然还想要逃?可是在这三个绿林怪杰眼前,他的行动显然是太慢了。

那文士嘻嘻一笑道:“朋友,先留一下好不好?”指尖向外一点,一线风声。

那矮子已跑出了三四十步,竟“啊唷”一声,翻身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次翻身欲起之时,一只穿着缎面云履的脚已踏在了他的肩窝之上。

矮子仰面一看,文士正自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时“短命无常”徐雷,同着那个鹰鼻鹞眼的黑须老人,也都笑着走了过来!

徐雷冷冷地笑道:“不要难为他,叫他进来说话!”

文士嘻嘻一笑道:“这家伙好灵的鼻子,徐老大才来了两天,就叫他给闻了出来!”

说着一只手向下一探,已把矮汉给抡了起来。

矮子口中啊唷道:“朋友,你叫我自已走行不行?”

文士一笑道:“哦!你还能走吗?”说着把他往地上一放,哈哈笑了一声揶揄道:

“行,真有你的!小子,走吧?”

一行人,遂向房内行去。

一旁的笠原一鹤,本来极厌恶那矮子与同来的女贼,可是他更恨“短命无常”徐雷。

这时见状,却本能的有些同情起那矮子来了。

他紧紧地握着双拳,眸子里烧着怒炙的火焰。

这时候,他真恨不能扑过去,把那个徐老头狠狠地打一顿,然后再追回失物。

可是——他只能在一旁发怒!

他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他知道得很清楚,眼前这三人,可能自己一个也敌不住,更何况三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