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雪重,风如吼。
关雪羽翻身下床,只觉得遍体飕飕,敢情睡前忘记关窗,夜半起了风,降大雪,气温猝降,这会子确是冷得人心眼儿里发慌。他披上长衣,过去拖了窗,只觉得两片牙床恁自咯咯交战,这七指雪山可真够冷,此时此刻,滴水成冰,真够人受的。
点起了一盏灯,才发现到,这灯盏别出心裁,是一只整个透剔灵巧的海螺,空其心,置油芯,一经燃起,光透贝质,其色晶莹,朦胧乎又似有了一层雾色,端的诱人遐想。
记得初来第一夜,婢子冰儿捧过这盏灯来,说是姑娘的恩赐,嘱咐要他收下留用,原来是物者出自佳人灵思创作,感君幽人独衾,故而相赠,这番情意,便是木头人儿,也应有所感受。
关雪羽点着灯时,便仿佛看见了凤姑娘美丽的笑靥,美人的心思恁地这般灵巧,想是物出自佳人的纤纤玉指,一向伴眠芳枕,竟而割爱赠用,此中情意,真正在不言之中。
然而,关雪羽却宁可自己是一个瞎子——对一切视而不见,情愿自己是个聋子——
对一切闻而不知,可悲的是,他既不瞎,又不聋。
因此,他便对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不能不有所感触,是情也,将何以堪?
来到七指雪山,这已是第五天了。
使他大为惊讶的是,在此冰峰之巅,何人有此气度,鬼斧神工,完成了此一巍峨乾坤?是出自凤七先生的灵思奇想?抑或是先人的伟大构思?无论如何,这个人的超人气势便先已高人一等了。
像是传说中的广寒宫,当唐玄宗夜梦贵妃羽化登仙,双宿双飞升明月而人“广寒”,那“广寒玉为蟾”被形容一片琼瑶世界,料是极美,想来亦不过如此耳。
关雪羽一步踏入,便被安置在明台静苑,一泓流水,半壁修篁,间以老梅临窗,晨昏对望,简直有如置身仙境,不知此身何从。
他原以为,此行随同凤氏父女入山,未必就有杀身之祸,但毕竞形同人质。大丈夫千金一诺,既然答应了来。便是刀山剑树,也义无反悔,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被安置在如此世界,看来形同幽禁。五天来,除对方那个婢子冰儿之外,主人父女敢情一面未现。咫尺天涯,简直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雪羽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这般遇合,已是出人意料。他倒是端的好涵养,好整以暇,见怪不怪,五天来静坐习功,倒也逍遥自在。五天来他甚至于足不出户,除了面对着临窗的那一株绽开红梅,感觉有几许沁人清芬之外,他简直如坐关老僧,这番镇定功夫,饶是持之不易。
他岂能真的就此相安?今夜风雪催人,寒裳梦回,既已醒转,索性也就不再睡了。
长剑在案——每一回当他无意间注视着这口剑时,便会滋生出过多感慨。
父亲当年以这口家传的至宝“青桑剑”见赠时,曾赋与自已多少期望,燕字门一门兴衰,随同着此剑的移赠,沉重地便已经落在了自己肩上。时光荏苒,匆匆几年过去,当年父亲赠剑时的情景,恍如昨日,惟誓与愿,却个筹未展,回想起来,怎不令人惶恐?
灯下宝剑如雪——每一回当他注视它时,又不禁会兴起了多少豪情壮志,今夜情何必堪,索性舞剑一回吧!
他们燕家奇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相衍数代,博大精深,如非身体力行,局外人实在难以窥测其身秘,每一回深思力究,便会益加地感觉出其不同凡俗。
关雪羽取出了隐藏在贴身锦囊中的那卷剑谱,推敲观看了一回,便仗剑来到院中。
大雪未止,风势犹猛,只摇得千百竿修竹啼哗作响,那些积存竹梢上的雪花便有如万点飞星,纷纷下坠,飞舞的竹叶,更似流星飞梭,这一切交织在大雪狂风里,便见排山倒海之不凡气势。
这情景使关雪羽忆起了昔日在青城山,父亲每次传授那套“燕子飞”剑法时的情景,正与今夜十分相似。
今夜,他展开了身法,一口青桑剑在腕底施展得霍霍生风,迎着飞叶落雪,只看见一剑如龙,千气千幻,劈叶斩雪,极见功力。
蓦地迎面疾飞来一只雪鹰,俯冲掠势,疾如飞星,关雪羽的剑招,正施展到第三十六式“一剑挑天”,观诸这只飞鹰的来势,竟是恰当其时。
这一剑迎风破雪,直取鹰首,理当是万无一失。
偏偏那只雪鹰,是灵巧得紧,迎着如此剑势,倏地一个马翻,硬生生地闪开了正面首腹,却脱不过侧面之危,“劈啪”声中,一只右翅齐中被斩了下来。
坠地的伤鹰,凌厉地翻扑不已,雪地上留下了片片血渍。
关雪羽正自惊讶着此一剑的偏失,立即听得身边一人叹息道:“燕门剑法,果有不同凡响之处,我总算再一次地见识了。”
这语音十分熟悉,像是传自正面的竹林。
关雪羽方自听出似为凤七先生口音,对方却已似鬼影子一般地现身眼前。
轻袍窄袖,说不出的轻爽利落,俟到他现身眼前,才看清正是此间居停主人凤七先生。
雪白的银狐轻裘,既暖复轻,加以剪裁得当,毛翻在外,看来几与白雪同色,莫怪乎一上来简直看他不出。
微微一愣之下,关雪羽似有所警地收起了长剑。
这套“燕子飞”剑法,设非是与敌人对阵之间,平常是不易示人的,何况对方更是个中翘楚人物,关雪羽的无限惶恐,实在是可想而知。
凤七先生明明可以窥守一侧,直到对方将整个剑法就其所知地演习完毕,如是便可得窥全豹,他倒偏偏中途现身子对方以警,这便说明了此人的风骨磷峋,有所不为,不失长者之风。
“前辈你早已来了……”
“嗯,倒是有一会儿。”他摇首微微一笑,“我无意看你练剑,但这‘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对我来说,又非第一次拜赏,当年你父燕追云展示此剑法时,我便拜赏过,高明之至。”
关雪羽无意间似发现到,每次在他谈到父亲燕追云时,表情便似有些不大自然,这其间或许隐藏着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只是对方既然不说,自己也就不便追问,倘使为对方恨心之事,便更不欲多问的好。
“这么说,倒要前辈指正一二了。”
这么说,旨在试探他是否真的知道,进一步更可了解对方对于此一燕门绝技到底知悉多少?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道:“就拿你方才那一招‘一剑挑天’来说,确已有了相当气势,你莫非不以为那只雪鹰来得太以凑巧?”
关雪羽一惊道:“哦?原来前辈所促使……”
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我虽不能尽知你燕家此一剑法之奥秘,但多年来确也下过一些功夫,方才你那一剑,如果能在空中斩下鹰首,便是一等身手;能将那只鹰就中直劈为二,亦见火候了。劈落鹰翅,只能称得上已具实力,差强人意而已。不过,以你的年岁来说,总算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由不住暗自惊心。
须知凤七先生所说,正与昔日父亲传授此一剑法时所持论调相仿佛。
他只当此一燕门绝技,万万不能为外人所知,却不知这凤七先生敢情竟是大有研究,俨然是个老手,口气老练的很。
“你感到奇怪么?”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如果我说,当今天下已无我所不知的奇招异式,这句话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我如果说,任何一门派的招式,即使是他们认为最神秘的招法,只要为我一经过目,便将会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记忆,永世也不会忘记,这么说,实在并不过分——‘燕子飞’这套剑法,便是这样在我记忆中留下来的。”
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关雪羽不信。
“来,借你的剑给我一用。”随即向关雪羽伸出了手。
关雪羽微一迟疑,随即把长剑递上。
凤七先生接过来,细细在剑上看了一遍,用手指将剑尖弯过及握剑柄,复即松指弹出,只听得“唏哩哩”宛如铃串声响,摇颤出一天银光。
他接着赞叹一声道:“好一口罕世的宝剑——燕雪。你且看我施展此一剑挑天招法,与你可相似否?”
话声出口,长剑随即挥出。于乱天飞叶里,只见寒光一道,俨若蛇蟒,一起而落,随即收住了剑势。
冷哼了一声,他随即向关雪羽问道:“如何?”
关雪羽愕了一愕,心中好生钦佩,原来对方所施展的这一手剑法,正是燕门嫡系手法,如非亲睹,万万难以相信,竟然会出诸一门外人之手,此是其一。
尤其令关雪羽感到惊异的是,这一手嫡传的手法精湛,堪称无与伦比,漫天飞叶里,其数何止万千,然而却仅仅只有一片落叶,从中一分为一二——这便是关键神秘之所在了。
“在下佩服之至,若以这一手剑招而论,便是家父亦莫过于此。”
凤七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父亲么……”便没有再接下去。
他随即把手中剑递还给了对方,关雪羽接过来插回鞘中。却只见凤七先生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盯视着他,像有话要说,却又隐忍不发。
“来,我们进去说话。”
身形猝闪,随即跃身而入。
关雪羽跟随进人、却见凤七先生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把一双眸子直视过来。
关雪羽感觉到他像是有话要说,只是对方既不说出,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这里你还住得惯么?”
想不到竟是这么一句闲话。
“很好,只是长日无所事事而。”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脸上不失严肃。
“有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女儿下山去了。”
怪不得一连几天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只是对此他却也不便表示什么,看着他,点一下头而已。
“你可知她上哪里去了?”
关雪羽亦只是微笑而已,笑话,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显然对凤七先生把自己硬拘来山的措施,仍然不能释怀。
“我要她上临淮关石头岭去了。”
“啊?”
这倒使得关雪羽不禁吃了一惊。
石头岭上只有出云寺,出云寺里的出云和尚是自己家门至交,凤七先生差凤姑娘去石头岭又是干什么,莫非寻和尚的晦气去了?转念再想,出云和尚功力智慧俱皆一流,足堪与对方所颌顽,如果是凤七先生本人前去,情形或许不同,如果凤姑娘,只怕还不是和尚对手。
这么一想,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
凤七先生忽然一笑,讳莫如深地道:“你可擅手谈?”
“略知一二。”关雪羽道,“只是下得不好。”心里却惊异地忖道:“原来他是找我下棋来了。”
“那好极了,随我来。”
站起来就走,反正是闲着没事,下棋也好。
关雪羽棋艺并非不精,出云和尚堪称是道上高手矣,有时候一个不慎,就许杀成了平手。倒要伸量伸量这位凤七先生又高到哪里?
凤七光生似乎很是快乐,须知棋艺一道,易学难精,最是孤高。在到达某一境界之后,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弈友,颇是不易,弈象包罗至广,博大精深,更能见人胸襟气势。奸险狡黠,宽厚和平,一经手谈立有所悟。固然双方对奕,旨在于胜、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君子与小人,宽厚与刻薄,王道与霸道,一经交兵便无所遁迹。同样求胜,有人泱泱大度,对敌人困而不杀,使其知难而退,有人则招招毒恶,胸罗万险,恨不能杀得你片甲不留,这其中的分野判别可就大了。是以饱学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间,察见人气度风骨,心性抱负,百试不爽,倒也并非无因呢!
二人穿过了风雪交加之下的一道回廊,那天色似明又暗,一片混沌,蓬蓬乱雪,在风势里滚动着,呼啸而来,迤逦而去,这般情景设非是亲身目睹,绝难想象,自然天籁变化如斯,人的存在益见可怜渺小。
一树冰珠,在风势里叮当作响,飞雪之下,人的呼吸都似感困难,这般恶劣气候,端是罕见。
凤七先生一脚踏进了拱形的石门,身形陡地拔空直起,落在了上方某处,关雪羽跟进来,瞠然四望,才觉出风停雪止,别有洞天。
敢情这里显然已非先时的模样,竟然巧夺天工地在万丈峭壁之间开凿出一片琼瑶世界,珠帘玉雕,飞檐幻阁,每一样无不出自自然,都别具匠心,乍见之下,真好比进入奇妙的幻境,如海底龙王宝殿,抑又似欢乐海中的璇宫画舫,这一切在十数盏深垂的紫贝吊灯映衬之下,只觉得一片五彩缤纷,入目奇艳。
凤七先生是时已高踞壁巅,那里高插云天,筑一亭,抹以碧绿,四面风铃,全是五彩奇贝串列成,在颉颃其势,而又不得其门而入的风势迂回之下,只是和谐地撞击出一片零碎声响音阶,听起来娱而不噪,只是悦耳而已。
这亭子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二三十丈,即使轻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跃而及,三面石壁俱已巧具匠心地建筑成蔚蔚宫室,惟独这一面峭壁如削,拔然直起,不要说草树不生,简直连可以借手攀抓的物什也没有一点,想要上到亭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凤七先生竟然能在纵身俄顷之间,达于其上,这身轻功造诣,即使未必至“御风而行”境界,想来却已相差不远了。
关雪羽这一霎,未免心里有些紧张,打量着这般情形,他确实不敢断言是否便可以毫无困难地达于顶峰?上是一定可以上得去,只是他却不愿意在凤七先生面前现出尴尬形态。
顶上的凤七先生一身银色狐袭,随风猎猎起舞,下看着关雪羽,脸上显示着微微的笑,倒要看看对方这个后生小辈,如何上来?
关雪羽已经注意到了,这面峭壁非但平如刀削,观其石质,像是石英钟乳一类,想是长久风化所致,看来光滑如镜。
这种情形之下,便是想施展“壁虎游墙”一类轻功,也是万难。
当前有一滩引自暗泉所形成的人工湖泊,湖内种植着朵朵翻白吐蕊的雪莲。
关雪羽已失去了观赏奇花的兴趣,他却借着赏花为由,缓缓步向池边,一只足尖,有意无意地已沾着了些池水,打湿了足尖,仅此足矣。
紧接着他向着高高在上的凤七先生抱了一下拳,叫了一声:“献丑!”
陡然间,他已拧身跃起,一飞冲天,约在五丈左右,身子忽地往壁上一贴,一只足尖倏地向着壁上一踢一点,身子便第二次腾了起来。
这一手借壁使力的绝技,设非是他事先在脚尖上先沾了些水,便万万不足以为功,如此三数次以后,便自攀升到顶点。
最后一次,他双臂一分,极其潇洒利落地已飘身在凤七先生身前站定。
凤七先生哈哈一笑,点头道了声:“好。”便自转身向亭内步入。
虽然说关雪羽事先在脚尖上沾了些水,使得脚尖与石壁接触之时,多了一层附合之力,只是设非在内力提升上有了相当火候,似此数十丈峭立直壁,也万万不敢率尔施展,由此也当可见关雪羽惊人之实力了。
关雪羽入亭,坐定之后,才发觉到那漫大飞雪敢情丝毫也未曾波及于眼前小亭,原因在于这里地势绝高,一峰孤峙,直插云天,一经风雪雨露,即使雷电交加,也都属于这个层次之下事,莫怪乎竟会有此一番旖旎风光,难得平静。
亭内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备齐,是时天色已渐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东方升起,将半边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却又似墨紫水晶,却有一抹暗红,与玛瑙颜色近似,便是有一流的五彩画笔,也难能描述出眼前景象。
凤七先生这时端坐不语,一双细长的眸子微微瞌起,面向东方,深深行起了吐纳之术。
对于一个注重养生,浸淫武功的人,每日晨昏练习吐纳之术,简直是不待烦言的必行之事,是以,关雪羽不待他交待,也就立刻跟着练习起来。
这种吐纳术,各门派的练习方法是并不一致,练习上丹田者以“祖窍”(两眉之间)
为吞吐之口,中丹田者以“黄庭”(胸下腹上)为基,下丹田者以“脐下”(脐下三寸七分处)进出,各有其妙处。
关雪羽所出身之燕字一门,皆以下丹田为练习之始,然后循序渐进,其次是中丹田,最后是上丹田,如是七度循环之后,待到遍体奇热之后,便行止住,是时已尽得天地元气矣。
武林之中,门派繁多,就吐纳一道而言,各处练习方法极不一致,却是殊途同归,最后的效果大体上说来,却是一致的,虽说如此,其中杰出者却每能于吐纳之中,兼顾及洗骨易髓的。气机提升之功,一举数得,诚是可贵。
关雪羽燕字门中之吐纳术,有如长鲸吸水,练习之时,在于一气呵成,一吸自踵,吐气如丝,一呼一吸长可至半炷香时间。
他这里吐纳方毕,才注意到对方凤七先生敢情正在练习一种前所未见的特殊功夫。
只见他双腿微微分开,身子缓缓地向下蹲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非睁,凝视向天边一线之间,口鼻之间,却在呼呼地出息不已。
每一次当他吸进之时,身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兴起一阵子剧烈的颤抖,整个身子在这一霎间,看过去忽然间像是胖大了许多。
此时此刻,连带着使得他满头长发,俱为之一根根倒竖了起来,原先的一张瘦脸,蓦然间变得又红又涨,简直成了一个胖子。可是当他这口气为之徐徐呼出之后,一切的形象随即又跟着回复了原状,他只是这么连续地重复着。
关雪羽心里微微一动,注意到了对方的一双箕开的手指,妙在十根手指各有动作,一一弯曲又自一一张开,那张开的手指,当其中灌注气机之时,一根根涨大得红通通地,像是十根透明的红水晶,一呼一吸之间,竟是孕育如此生机,焉能不令人为之惊愕?
关雪羽同时也注意到对方那双眼睛,在他凝视某处之时,不时地张开又合起,开合之间,乃至于射发出尺许来长短的两道白气——这便是所谓的目神了。
昔日在青城时,关雪羽悉知父亲燕追云是具有这般功力,所谓“练精化气,练气化神”,也只是吐纳之术所达到的一个境界惊人之处,乃在于将无形的神化之为有形,这般造诣,便十足的难能可贵了。
犹记得燕追云当年曾十分自豪地评为天下无双——他自从达到此一境界之后,便越加地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武林江湖中事,所追求的是更为令人玄迷的天人合一境界,想不到在此边极雪山,居然也有人达到了此一离奇境界,其造诣之深,未见得就令父亲燕追云专美于前,甚或有所过之,亦未可知。
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对于面前的这个凤七先生由衷地生出了钦佩之意,一个念头忽然自心底升起,他所以把自己押来雪山,其目的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只为了陪他下棋?还是有什么别的用心?”
“难道有意要传授我一些什么特殊的功夫?”
果真这样,自己倒不可失去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心里想着,一双眼睛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对方那双箕开复又弯曲的手指,正在做着一种特殊又奇怪的动作——这个动作一经他留心注意,便自深深地记在心里。对方涨大的腹部,也似波浪状地在作一种规则性的颤动,这个动作很怪,关雪羽前所未见,但是他肯定如果自己学样,也是可以做得来的。
他很细心地记住了这两个动作,方自会意,凤七先生已经停住了动作,坐下来道:
“我们这就较量较量吧!”
随即手拈白子,布下一子,关雪羽着黑子跟进,二人乃自手谈起来。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论之不尽。大体来说,贵在严谨,所谓“高者在腹,下者在连,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却也有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者,有后而先者,击左观右,攻后瞻前,两生不断,俱活不连。说起此道来,学问可也就太大了。
原来此一弃道,关雪羽自幼承自家学,乐此不疲,就此一道而论,其造诣堪称至为精深,燕追云也不过与他在伯仲之间,出云和尚也曾在他手下,不只一次地吃过败仗。
眼前这位凤七先生,显然是道上的高手,关雪羽不得不留下了十二万分的仔细,与他好好较量一番。
也许是凤七先生上来不曾把这个后生小辈看在眼中,双方落子如雨,渐渐地凤七先生领教到了对方实力,子儿落得可就没有这么利落了。
旭日东升,在半天渲染出一色的红,红得像是少女脸上的胭脂。
这局棋已足足下了多半个时辰。
凤七先生吟哦着道:“与其恋子而求生,不着弃之而取势。”随即落下了一子,频频苦笑摇头,看了雪羽一眼道,“你以为如何?”
雪羽绕边一角,补上一子:“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前辈以为如何。”
“哈哈……”凤七生发觉出对方一点也不笨,硬是不肯上当,乃即打卦站起,道,“回头再战,小子下得不错啊!”
关雪羽盱衡是局,心里已有了一定之规,这局棋自己似已取得不败之地,乐得顺从,倒要看他如何出奇制胜,当下跟着站起,微笑不言。
凤七光生移动脚步,出了亭子,关雪羽徐徐跟进。
忽然,凤七先生回过身来道:“看你棋势路数,不全是燕家路数,哼,倒像是得自你母亲的亲自传授,可是?”
关雪羽呆了一呆,这倒是真的。
如以弈棋一道论,雪羽之母关氏确实要较诸其夫燕追云高出一筹。彼时“关家弈子杰家剑”确曾在武林中传颂一时,燕追云虽说屡次败于爱妻棋下,但他性格孤高,并无意向乃妻求教,决计自思高招克敌制胜,偏偏关氏看破乃夫用心,她为维护她关家棋子不败胜誉,这一方也下了苦心,竞争的结果,仍然是高出乃夫一筹。
关雪羽迂回于父母弈道的夹缝之间,两方受益,加以他天质颖悟,钻营的结果,居然还后来居上,竟与父母分庭抗礼,成了鼎足其三之势——这是他们燕家一件小小的隐秘,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自不会为外人所悉知。
凤七先生竟然看出了他棋艺中的家数,不禁令他暗自吃惊,综上以论,此人对燕家确实巨细皆知,若是存心为敌,确是大大堪忧。
眼下,他目注向凤七先生道:“原来前辈深精关、燕两家棋路,怪不得我走避无门,下得如此辛苦了。”
凤七先生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掠过,心中却有了个印象,此子像煞其父,且具有其母的冰雪气质,尤其聪明,我却要对他不可过于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