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下,所见凄凉。

几片桐叶,由干枯了的枝丫上凋零落下,作响地在地面上移动着。这里……那里……

月光泻处,照见着横七竖八无数的倒地尸体,偶尔拂面的夜风里,夹杂着浓重的腥血气息。

麦家的那只老黄狗,独自周旋于死尸之间,不时发出的胡胡哀吠声,十足的“丧家犬”模样,景象悲惨,赚人热泪。关雪羽在麦家四下里踏行一周,一面运功活血,一面留意着四下里的形势,金鸡太岁暂时去了,下一步究竟是如何,谁也难以预料,此时此刻,不要说强敌金鸡太岁的再度出现,任何一个黑道二流人物的乘火打劫,麦家也只怕吃受不住。

凤姑娘芳踪无迹,自非无因,想不到小店邂逅,一点前因,种下了此刻的缘分,设非是这位姑娘的及时插手,不用说关雪羽的这条命以及麦家上上下下,都将难以保全。

关雪羽生平最不轻易承人盛情,哪怕是点水之恩,也极力避免,武林之中最重信义,所谓“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更逞论这是救命大恩,若是图报无门,便为终身憾事,试观眼前之凤姑娘,老实说,关雪羽除了仅仅知道她来自“七指雪山”之外,全无所知,这就够他不安的了。

使他不安的原因,与这位凤姑娘出身门户“七指雪山”有关,自然在事情未能进一步澄清之前他不便妄下判断,只是江湖上对于这个神秘的门派——“七指雪山”,传说得实在太可怕了。

凤姑娘既是来自这个传说中极为可怕的门派,是否在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关雪羽暂时不得而知,然而,他先已欠了凤姑娘的救命之恩,却使他在今后执行正义一面,是否会遇到若干阻力,不无可能。是以,对于凤姑娘的一切,他不得不留意观察,思维常常是微妙不易理解的。

就像这一霎,关雪羽脑子里方自想到了凤姑娘,凤姑娘的影子,便忽然出现眼前。

像是一阵风,飘动着凤姑娘美丽的倩影,先是在对面院墙匆匆一现,起落之间,已来到了庭墀当前,身法之轻灵,确实极流境界,即使关雪羽未受伤之前,也不见得就能胜过了她。

凤姑娘已经换过了一套衣裳,淡衫罗裙,更见秀丽,月下现身,有如出殿的嫦娥。

“原来你在这里?”凤姑娘略似惊愕地看着他,“你的伤势难道已经完全好了吗?”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只是暂时它也莫奈我何。”

凤姑娘十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接着她微微一笑道:“我几乎忘了你是燕字门的出身了。”

关雪羽顿了一下,道:“我们进去讲话。”一面说,转身向房中步入。

这间房子正是当日黄通所住,关雪羽特别挑选住在这里,似乎含有对于这位仁义可风的朋友,保持着一份沉默的哀悼与追思。房门开处,进来一片月光。

关雪羽声几上拿起了火折子,刚亮着了,却由凤姑娘坐处,袭过来一股劲风,把火吹熄。

“我喜欢今天晚上的月亮,”凤姑娘笑着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就这么谈谈好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也好,姑娘居然还有如此雅兴,倒也难得。”

凤姑娘道:“为什么没有,我是一个不轻易向谁认败服输的人,而且,你信不信?

这个天底下,只要我想要去做的事,很少办不到的……”

关雪羽点点头道:“姑娘壮志可嘉,我也希望你凡事如意。”

凤姑娘道:“我刚才已派人四下去察访,倒要看看这只老金鸡他藏在哪里?”

关雪羽道:“姑娘你以为他会藏在哪里?”

凤姑娘道:“这个很难说,他的狡猾狠毒,我是知道的。”

关雪羽微微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张开来道:“他确是十分狡猾,我猜想,他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了麦家……当然,还有我。”

凤姑娘道:“为什么?”

关雪羽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该明了他的用心。我一直在奇怪过龙江如果真想要钱,他大可不必挑上麦玉阶这个告老还乡、宦囊并不丰满的人来下手。”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以为呢?”

关雪羽苦笑道:“麦家在临淮关,虽然号称首富,但是他的钱并不多,倒是他在地方上的善名远比他的财富更有名得多。”凤姑娘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向他注视着。

关雪羽冷冷地接下去道:“黄金万两命一条。姑娘请想,这个数目,勿说麦玉阶拿不出来,只怕当今天下,真能拿出这个数目的人并不多,明知其不能而强为之,姓过的岂非别有用心?”

凤姑娘微微在笑,月色里分外可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你以为过龙江他的真正用心是……”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这正是我眼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但愿我能解开来就好了。”

凤姑娘一笑道:“我在小店初一见你之时,就知道你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你不但本事高,人又聪明,文武全才,确是难得。”

关雪羽摆摆头道:“姑娘夸奖了,比起姑娘的兰心蕙质我自愧不如。”

凤姑娘道:“我?”

“姑娘能够在一照面的当儿,看出来我出身的门派,确令我敬佩莫名。”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凤姑娘眨一下大而明亮的眼睛:“那只怪你们燕家‘无形罡气’,尤其不同于旁门,是不是?”关雪羽不得不佩眼对方的观察敏锐,见识过人。

事实上确是如此,燕家家传的无形罡气,着重于“气血”之功,劲道随血流而布全身,其微妙处在于“力随意转”,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妙不可言。

自然,这是燕家家传的绝技,局外人知之者鲜,知之不察,亦不能断其当然。眼前这位凤姑娘竟然有此认识,实在太不简单,关雪羽立刻察觉到,对方必然是方才在手触自己身体时,用她本身的内气真气,探测出来的。

自然,凤姑娘本身之功力,亦是足以惊人的了。

“你怎么不说话?”凤姑娘静静地注视着他,“难道说的不对?”

关雪羽摇摇头道:“姑娘所说确是实言,我只是在想,姑娘既能有此见识,必然有极为精湛的内功,不用说又精深贵门之‘二指传灯’的极上功力了,令人敬佩折服。”

凤姑娘一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也就知道你是有心人了,好像对我出身之处,了如指掌,我倒想要听听,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雪羽道:“我还知道,‘七指雪山’山高积雪,虽盛夏不融,那里长年不见天日,气候恶劣至极。”

凤姑娘扬了一下眉,道:“真的?”

关雪羽显然还有下文,接下去道:“但是,据所知,姑娘来处金凤堂所在之地,却是大有不同,被称为‘雪里阳春’,风光宜人。”

凤姑娘一笑道:“这些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关雪羽哼了一声,摇摇头道:“我还没有这个荣幸,能够一睹这雪山盛景,如果我果曾去过,只怕今夜也不会在此与姑娘谈笑对答了。”

凤姑娘脸上显示着明显的笑意,但是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所交织的目光却是深沉而复杂的。

“那又为什么呢?”

说时,她十指并列,目光又转为温和,不经意的转向纤纤十指尖头,即使在夜色里,那宛若春葱的尖尖十指,仍具有十足的诱惑性。

在过去,不知道多少双风流的眼睛,曾为她这双别具诱惑的纤指所吸引,竟而深深钟情不克自拔,自然,结局下场却并非完美。

风流贾祸,古有明训,这里也不例外。

女人的美所给人的印象,往往是片碎的,一双明媚眼睛、一张并不十分小的嘴、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细黑而柔长的秀发、一双美丽的手,只要具有其中之一,给你一上来强烈的感受,便能达到今男士不威而降的效果。

聪明而美丽的女人,只要懂得如何展示而适当地表现她们身上极美丽的这一小部分,便能使猛汉勇士自甘拜倒石榴裙下,而任其差遣,甚至于死而后已。

关雪羽冷冷地道:“姑娘这么说,便是明知而故问了。因为贵门昭示天下武林的戒条之一,便说明了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不得贵门恩允的人,生离雪山。如果我的记忆不差,江湖上已有为数不少的知名访客,枉作了七指雪山的冤魂孽鬼。”

凤姑娘的一双剪水双瞳,兀自没离开她并列眼前的纤纤十指,特别是那一抹偏照的如银月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她的小指上,那双均匀适度、修长纤柔的指掌,更加上了几许梦幻的神秘,明珠美玉那般的醒眼而诱人了。

“好美的手,”关雪羽忍不住赞赏起来,“如果这双手不是生在姑娘的身上,要是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也许便是美中不足。”

凤姑娘终于把注视着手指的眼光,移到了关雪羽的脸上。

也许这两句话,是她今夜听起来最动听的,女人哪一个不喜爱被人夸赞,特别是那些在她们心目中,被认为是有分量的人。

她脸上的笑意,已代表了她的询问。

关雪羽似乎暂时变得很会说话,而懂得如何讨好女人了。

“牡丹虽好,绿叶扶之。”关雪羽款款地说:“特别是一个美的女人,全身上下一举一动,都不能容许有任何瑕疵存在,缺其一,便为不足。”

“谢谢你的赞美。”凤姑娘报以甜甜的一笑,“你忽然变得顺眼多了,而且很会说话了,只是……这与我的一双手,有关系么?”

“这便是我接下去要说的了。”

“竖耳恭听。”

说到“竖耳”这两个字时,她特意掠开了秀发一边,美丽的一只耳朵微微耸动了一下,半倾香腮,更增媚姿无限。

敢情她并非一直是“冷若冰霜”,竟然冷中有艳,如雪中红梅,给人的感受,便为超视觉而不同凡响了。

关雪羽设非“郎心如铁”,便为“不解风情”,最起码他所表现的冷静,显示出他的丰富的内涵与修养。

面对着眼前这个冷艳逼人的美人儿,月夜对守,特别是对方对自己的恩情并重,他竟然不为所动,这份执著便是常人之不易为。

“刚才说到了姑娘美丽的一双手,如果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腕上,便是美中不足。”

关雪羽微微一笑,徐徐接道,“那是因为贵门‘金凤堂’的武功精华有很多细纤小巧之功,就蕴藏在你的美丽的十指之间,换在另一个女人,既无所习,便无从所知,自然就大为失色。”

凤姑娘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眼珠子转过来,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凤姑娘浅浅笑了笑,微微嗔着:“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话声方落,玉手轻起,只听见“丝”一声,一缕极细的尖风飞过。

紧接着便听得关雪羽头顶上空,“吱”的一声尖呜,一件细小物件,直直地当空坠落。

关雪羽几乎瞄都不瞄一眼,就能判断出落下来的是一只蝙蝠。

“我说的不错吧!”他说,“姑娘这一手‘巧织天星’的手法,当今江湖便无人能出其右。”

凤姑娘道:“说到这一手雕虫小技,我倒要请教这只落地的蝙蝠死了没有?”

关雪羽摇摇头道:“大概还没有。”

“伤在哪里?”

关雪羽轻轻叹了一声道:“它原本就是瞎子,姑娘又何必再取它的一双招子,留着半条残命,还不如死了的好,姑娘就成全了它吧!”

凤姑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吧!”

右手再指,紧接着一丝尖细的破空声起,地面上吱地一声,那只小小蝙蝠便真的死了。

“罪过,罪过。”关雪羽道,“姑娘一向不忌杀生么?”

凤姑娘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很少去想该不该。这个天底下的事情,很难说孰是孰非,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换一个立场来说,也许这个理由就难以成立了。”

停了一下,凤姑娘才又接下去道:“生命也是一样的,同样的生命,出家人与一般俗人的看法便不一样,自然一般人与屠夫的看法便又不是一样,见仁见智,你便也很难论其是非。”

“所以……”凤姑娘这才为她自己的高见下一注脚,“我们活着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便要尽兴而为。你以为呢?”

关雪羽微微一笑,暂时止住了这个话题。

凤姑娘缓缓由位子站起来,道:“现在也许是点灯的时候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关雪羽道了声谢,右手拿起几上的火折子,迎风一晃,叭达一声亮着了,就近点着了灯。

凤姑娘显然已来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下,凤姑娘微似吃惊。

“你好多了,复元得这么快。”

关雪羽道:“说来全是姑娘灵药妙手之赐,似乎是暂时无妨了。”

凤姑娘伸出了那只美丽的手,关雪羽很自然地便让她拿住了脉门。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只美丽细若柔荑的手,只在关雪羽的腕脉上停留了极短的一霎,随即离开。

“你果然大见好了。”凤姑娘道,“续命金丹固然有效,仍然得力于你本人的内气功力,我看现在你已大可放心,你的功力虽然不见得已完全恢复,至少也已经恢复了八成以上。”

关雪羽点点头道:“不错,但是那些未能全解的余毒,仍然留在身上,有一天仍会发作……”

想到这里,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些隐忧。

凤姑娘道:“你真的想要解除身上的余毒,也并不是全无可能,至少这个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够救你。”

“难道姑娘你不是其中之一?”

关雪羽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凤姑娘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你认为我能?”

“我当然会这么认为。”关雪羽侃侃地道,“七指雪山虽然被江湖上人所深深畏惧,但是凤七先生的超然医术,也是世上罕见……”

“你说得不错,”凤姑娘道,“那是凤七先生而不是我,我只是学到了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力,也许连一半还不到,只不过三成而已。”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这么说,我命休矣,麦姑娘也只怕终久难逃一死。”

提到了麦姑娘,凤姑娘的表现略有所异。

“我看这位麦姑娘在你的心里很重要。”微笑一下,她接道,“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你以为呢?”

“能够被你称为美的姑娘,一定是真的美了。”

“哼,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我认为你的看法很正确。”

“那就是她的确很美了。”

关雪羽忽然觉出凤姑娘眼神里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随即用微笑,代替了回答。

一个聪明的人是不应该随便回答问题,尤其是当着一个美丽女人面前,夸赞另一位女人的美丽更是愚蠢之事。

凤姑娘道:“其实她美不美丽,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是很重要?”

关雪羽怔了一怔。

老实说,他的确没有想到对方会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一时竟不知如何置答。

停了一停,他冷冷地道:“我与麦家姑娘,不过是初识,而且,我并不打算让任何一个女人在我心里留下影子,特别是那些美丽的女人。”

凤姑娘一笑,随道:“这句话我倒要好好记在心里,好吧,咱们暂时不说这些,刚才说到了为你治疗毒伤的事,你曾提到我爸爸凤七先生。”

关雪羽一惊,抱拳道:“原来凤七先生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

“看吧!”凤姑娘皱着眉毛道,“我就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头太响,一直不想说出来,现在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关雪羽道:“令尊名满天下,无论说与不说的人,听见了他的大名,无不畏惧三分,莫怪乎狂傲当世的过龙江,闻其名后亦不得不买个帐了。”

凤姑娘道:“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词,不用‘敬畏’而用‘畏惧’,这里面就大有疑问。”

“那是因为令尊凤七先生的手狠心辣。”他忽然顿住了话头,抬眼向凤姑娘直视过去。

“请说下去,”凤姑娘很平静的样子,“你刚才说到我父亲的手狠心辣——”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岂止手狠心辣?在我看来,他几乎是无所不为。”

凤姑娘挑动了一下眉毛,居然并无发作。

关雪羽轻轻一叹,道:“我也许不该这么批评令尊,其实这些也只不过传闻而已。

自然,世事波谲云诡,变幻无常,昨日为非,未必不能今日为是,对于令尊的种种传闻,我也就不便再多说下去了。”

凤姑娘忽然一笑道:“听你的口气,可见得你对于我父亲恨恶之深……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这条命还是他女儿救的,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确是无言以对。

凤姑娘哼了一声,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道:“你所听见的传闻,未必全真,也未必全是假的。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至于我父亲到底为人如何,不要说你,我是他的女儿,也并不能全然清楚。其实不必说他老人家了,就是我,只怕你也并不大清楚,我在你的眼底里,又是哪一种人呢?”

关雪羽只是注视于她,宁可听她自己多说一点。

“我救了你的命,也救了麦家老小,应该是好人了?”凤姑娘脸上的笑靥,忽然转变得十分凄凉,“然而事实上呢,只怕又不尽然。”

她的话音更冷了。

“你应该记住,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才是真理,”凤姑娘眼睛里交织着几许寒意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杀死,就只有杀死别人。心要狠,手要辣,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

关雪羽道:“这么说来,贤父为人真是一脉相传了。”

对他来说,这真是一件伤心的事,一霎间他那双眼睛里竟然失去了先前的光彩。面前的这个长身姑娘,无疑地是那么美,武功那么的高,偏偏竟是来自那个传说中可怕的武林门派,她的忽然出现,当然绝非偶然,又为了什么。

以“七指雪山”金凤堂这等神秘的门户中,如果没有特殊的使命,当不会派出像凤姑娘这等重要人物,无疑地,这位凤姑娘当是在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的话,像一支冷箭般地射中了他。

关雪羽摇摇头,心情益见低落。

有句话,他要问问她。

“你为什么要救我?”

凤姑娘微微一愕,继而摇摇头道:“不知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知道。”

麦玉阶把转自黄通手上的“护心宝甲”亲手交还给了关雪羽,说了许多感激复伤心的话,他希望关雪羽在这里住下来。

当然关雪羽这类人物,决计是不会寄人篱下的,只是他却也并没有当面拒绝。

麦玉阶只当是他答应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

这一天,他特地备下了一席酒菜,在后院花厅,专为向关雪羽致谢。

他早已表明了心迹,希望也能同时请到凤姑娘,只是凤姑娘自从那晚中秋夜后,始终就没有再现身过。

麦玉阶空有满腔热情,无限热忱,却是无从表达,内心无不惆怅。适巧“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的墓冢已经完工,装修得十分气派。饭后,麦玉阶全家,同着关雪羽到了他的冢上祭祀,勾起了无限伤怀。

墓修得很考究,一色的青石打底,大理石的竖碑上雕塑着“义弟奇侠,黄天保之墓”。麦家自麦玉阶以次全体具名敬立。

关雪羽将一杯清酒敬奠坟前,行了大礼,麦小乔奉父命在一旁跪地答谢,气氛严肃。

自从那夜之后,关雪羽虽是人在麦家,但足不出户,与麦小乔不过在花园里见过两面,也只是远远的互看一眼,打个招呼而已。

今天是第三次见面,他才发觉到这位姑娘敢情瘦多了,不过,透过了她那双黑油油的大眼睛,关雪羽察觉出,她的功力已渐次恢复,总算是难能可贵。

重回客厅落座之后,麦小乔双手捧过一碗热茶道:“关大哥请用茶。”

“姑娘不必客气。”

接过了递来的茶,关雪羽打量着面前的小乔,道:“姑娘看来身体像是已有了起色,不知情形如何?”

麦小乔道:“这两天试行师门气血之功,已经见了些效,只是余毒未净,早晚发作,还不知情形怎样,大哥看来像是已痊愈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姑娘只须把剩下毒质,运用丹田之气,封锁于气海穴内,必须每日运功一回,这样才不致复发。只是时间久了,仍是不保还会发作,也只有在未行发作之前。寻找解救之法,才是上上之策。”

麦小乔点点头道:“这一次幸亏凤姑娘搭救,要不是她的续命金丹。现在,只怕,唉,真是不堪设想。”

关雪羽想将凤姑娘父女为人说出,只是他为人厚道,无论如何,凤姑娘对于自己与麦家上下有救命之恩,话到唇边,又复忍住不发。

这时麦丰麦七爷却在一旁道:“这一次托关相公与凤姑娘的福,一场大难总算过去了……希望这里就此太平了,也不枉黄爷屈死一场。”

提起了枉死的黄通,各人无不心感戚然。

关雪羽乃转向麦玉阶道:“这两天我暗中探察,竟不见老金鸡下落。此人阴险成性,谁也保不住他下一步待将如何。为万全计,我以为伯父还是应迁居四川为佳。过两年,这里旱象解除,再回来也不迟。”

麦玉阶点点头道:“先生说的也是,我原打算此生就在这里养老送终,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年岁,竟然还会遇见这等凶险之事……我打算修书一封,派人专程入川,送交小儿,等到他那里回音来了,我们就张罗着动身走一趟远门吧。”

麦夫人劝了多少回,均不见丈夫转心,想不到关先生三言两语,就使丈夫回心转意,闻听之下不禁高兴得连声念起佛来。

麦玉阶遂向关雪羽道:“小儿虽然仕宦不久,但人缘也甚佳,在蓉城知府任上,也很得地方父老的支持,那里文风也盛。先生这次与咱共去,很可以在那里有所作为。就是无意仕宦,也可大有发展。”

他是决计要将关雪羽留在身边,一来对方有恩于麦家,再者关雪羽文武兼具,品貌皆属一流,难得女儿对他亦甚有好感,正是未来理想之东床快婿。老夫妇两个暗中一商量,便已打定了主意,决意将女儿许配对方。这顿酒饭,其实也含有深意,以麦玉阶现时之身分,自不会贸然出口,这几句话,便大有试探之心。

在他认为,如果关雪羽不反对共同入川,这件事也就顺理成章,不啻成功了一半。

偏偏事与愿违,关雪羽竟然没有这个意思。

“这就不敢当了。”关雪羽摇摇头道,“在下还有未了之事,只怕不能护送伯父入川。好在小乔姑娘已渐康复,以她所学武功,一般匪人是万万也不能伤害,你老人家大可安心。”

麦玉阶只以为继此事故之后,对方当不致再行拒绝,这时聆听之下,微微一愕,一时竟不知如何置答。

“这个……”半天,他才讷讷地道,“先生已经决定了?我看你还是……”

关雪羽点点头道:“在下打算明天一早就走,这里就先向二位老人家与姑娘辞行了。”

“这……这么快?”

说了这句话,麦氏夫妇对看一眼,可都呆住了。

麦夫人摇摇头,气馁地道:“关老师……你可不能走……不能走呀。”

一旁的麦七爷也搭腔道;“是呀,关先生你再想想吧,蓉城府可是个好地方。到了那边,干什么都好,再说我们大爷可有借重之心。”

“谢谢七爷的关照。”关雪羽由位子上站起来,抱了一下拳,“在下一来独行独往惯了,再方面实在有事,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再多留了”

麦丰咂了一下嘴,还想再说,只听得一旁的小乔娇滴滴地叫了一声“七叔”,麦丰就不再吭声。

他当然了解麦氏夫妇的一番心意,暗地里也曾参与过商量,满以为家有喜事,小乔终身有托,想不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人家敢情说走就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欢喜。麦七爷这份子沮丧,可就别提了。

关雪羽离开麦家的时候,天不过微微才有那么一丁点儿明意。

麦老两口儿好话说尽,却也无能打消他坚决的去意。但他们还没有死心,当天夜晚,麦丰秉承二老之意,再次往访雪羽,恳陈慰留之意。这一次关雪羽便不再客气,干脆就回绝了。

麦丰忍不住暗示二老有意将小乔终身相托,对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总之,他是一句碴儿也没答上,最后麦七爷实在坐不住了,不得不告辞离开。

当夜麦玉阶得到了回音,心里自然大不是滋味。老两口儿一商量,留既是留不住,大恩却不能不报,特地备下了黄金百两,锦衣数套,打点成一个包裹,预备在明早关雪羽告别之时,亲手相赠,却没有想到最后这一点愿望,仍然还是落了空。

关雪羽根本没有再来告别,而且起身得竟是如此之早。

像是风中的一片落叶。

关雪羽极其轻飘地落在了院墙之外,看来他的功力似乎已经完全恢复。

东方不过微微现出一些鱼肚白色,才过了中秋,立刻就有了明显的寒意。

天上的大半轮明月,仍是明亮清澈,此时此刻,当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那般光景,只为凶年大旱,雨露不沾,连带着在此北地平原,秋日黎明,再也觅不着一些儿霜霹芳踪。

绕过了眼前竹林,一脚踏上了石桥,关雪羽陡地停住了疾行的身子。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敢情早有人在桥上候着他了。

“我知道你会走这条路,等了你半天啦。”

一面说时,麦小乔缓缓地回过身来,雪白的脸蛋,不见血色,一条大辫子仍是又黑又亮,那么俏丽地拉向前胸。看来,人消瘦多了。

“原来是你,姑娘,早。”

说时,关雪羽抱拳揖了一揖。

麦小乔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在他身上转着,表情透着凄凉。

“昨夜晚上一宿没睡,心里头乱极了,想到你便要走,来送送你,更想你一定抄小路走,果然不错。”

微微一笑,笑容里更见凄凉。

“姑娘太客气了,你要保重身子。”

“我,很好。”

“记住,要日行一回气血功夫,不可间断。”

“我记住啦。”麦小乔往前面走了几步,苦笑了一下,“只是那又有什么用?毒还是在身上,说不定哪一天发作了,一了百了,也就……完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关雪羽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死不了。”

“真的?”麦小乔笑笑,“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起码是死不了啦。”

说了这两句话,她像是忽然落寞地垂下了头,一只脚尖,无聊地在地上划着。

一会儿,她又抬头看向关雪羽道:“我知道,这个家是留不住你……爹妈他们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想法很旧……你不会怪他们吧!”

“当然,”关雪羽一笑,“他们只要不怪我就是好的了。”

“他们怎么会怪你?”麦小乔说,“对你感激还来不及,还会怪你?”

“姑娘不要这么说。”

“我说的是真的。”

麦小乔在石桥栏杆上偏身坐了下来:“他们希望你一直在我们家留下来。”

“那算什么?”

“那是……”摇摇头,大姑娘那脸蛋儿忽然涌现红潮,“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一番好心就是了……”

“我知道,我心领了。”

“你知道?”

麦小乔迷惘地看着他,脸上怪不自在的。

关雪羽上前一步,大方地在另一面石栏上坐下来。与对方姑娘认识也不算短了,也见过几面,却没有机会好好谈过。现在要走了,难得对方起了个早,赶来为自己送行,这番盛情,不免愧对。

“我是说,你应该知道的是,我志不在此。”

他微微一笑,眯缝着那一双光华闪烁的眸子,望向即将黎明的天……远处的大地平原,眼前干涸了的河床,表情随即转变得沉重——一“有时候想起来,我真的很后悔,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想过?”

“想什么?”

“我是说,如果我一直就没习过武,只是念书,也许现在日子要好过得多。”

“你是说,你现在日子很不好过?”

“你不要想岔了。”关雪羽一笑道,“我并不缺钱花。”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道,为了义。”

“道、义?”

麦小乔点点头,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关雪羽道:“如果从来没有习过武,没直接介入武林中事,倒也罢了。恨在武艺在身,宝剑在手,却是道义不伸,快行不张……如果双眼失明,两耳不聪,也就罢了。恨在耳聪目明,却任鬼魅横行……”说到激昂处,手拍栏杆,真个是“……栏杆拍碎,心中块垒,眼底风光,不禁英雄泪两行。”

麦小乔点点头微微笑道:“我总算认识你了……你果然是一个胸怀大志,了不起的奇侠,我爹倒是没有看错了你。”

关雪羽苦笑了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番出山,父母期以大任,自己也以为很不错了。谁知道,哼哼……一个金翅子,竟自险些儿要了我的命。比起他来,我自愧不如,着实地差了一截。”

“那也不见得。”麦小乔道,“只怪你运气不好,中了他的毒掌,要不然还难说胜负。”

“不是这样。”关雪羽冷冷地道,“他内力深沛,出手怪异,即使我没有为他毒掌所中,再打下也不会讨好。你应该知道,他所研习的长白一门武功,对大多武林门派来说都具有奇妙的克制作用。那一天,我们对敌时,他竟然没有轻易施展,证明他确是存有机心,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麦小乔道:“你是说,他故意隐藏他的绝招?”

“正是这样。”关雪羽道,“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防不胜防。姑娘下一次要是再遇见了他,可要特加注意。我在想,前次他或许迫于凤姑娘的介入,不得不放个顺水人情。若是再有机会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我知道。”麦小乔点点头道,“所以我一直也在劝父母能把家搬到四川哥哥那边去。”

“这个决定很好。”关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

麦小乔怏怏地道:“你这是……去哪里?”

关雪羽站起来,想想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很难说。”

麦小乔脸上微微现出了失望。

关雪羽道:“石头岭出云寺的出云和尚与我渊源很深。如有事找我,他大概会知我的行踪。”

麦小乔点点头,表示明白。关雪羽又道:“有关姑娘身上所中毒伤之事,我以为不妨先去瞧瞧这个老和尚。他虽四大皆空,身在佛中,但却无所不知。也许他能指引你一条明路,也未可知。”

麦小乔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关雪羽道:“姑娘如果没有什么关照,我这就走了。”

麦小乔看着他,微以伤感地摇了一下头,一群雁影恰巧此刻移向当空,天可是渐渐地亮了。

在麦小乔依依难舍的目光之下,关雪羽施展杰出的轻功、陆地飞行之术,飘然远扬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