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上群情激愤,大家都渐渐地逼近祁灵,虽然没有马上以众凌寡,动手群斗的情势,可是在这种大家都逼问穆仁的师承,而祁灵完全不理,很可能就演变成一场惨烈的众寡之敌。

  因为,此时众人都以为穆仁才是真正嫌疑最大的人,而这个人又是只有祁灵才知道他的底细。

  祁灵这时候,既愤恨宁一道长的挑拨,又憎嫌众人的盲目随从,满腔不平,站在那里昂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概,他要仗着师门所学,领教这些各门各派的高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眼前的情势:若不是众人在心里,多少还畏惧祁灵那一身惊人的功力,和他那一付鄙夷不屑的神情,恐怕早就有人亮招出式,猛扑向前了。

  宁一道长突然望了沉默半晌的陆天成一眼,含着诡谲的微笑,说道:“陆老庄主柬邀天下英雄之时,恐怕未曾想到如此意外一失,贫道等千里迢迢,远涉关山前来贵庄,空走一趟,无甚紧要,只是陆老庄主恐怕无以对天下武林同道交代。”

  金钩陆天成一双老眼,瞪在祁灵身上,微拂着颏下银须,沉吟不语,心里在动摇不定,陆天成目以为识人多矣,他看不出祁灵这样的人,会说谎言。但是,事实也是令人难以相信,祁灵既然与穆仁是朋友,又为何道不出穆仁的身世?这岂不是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么?

  陆天成也明白众情激愤的原因,他是主人,他不解决眼前这场僵局,大厅上难免就是一场流血横尸的拼斗。

  正是陆天成排开众人,走向祁灵的时候,突然一声“阿弥陀佛”!沉重悠长的佛号,响澈大厅。众人不觉同时转头看去,但见本因大师一闪身形,飘进人群之中,站在祁灵之前,合掌打着问讯,拦住陆天成的去路。

  陆天成拱手停身,问道:“大师是否有何指教?”

  本因大师说道:“老施主!这千年灵芝确是方才穆小施主取去。”

  陆天成和在场的众人,都震惊的“啊”了一声,虽然方才大家都认定穆仁是最有嫌疑的人,但是那毕竟还只是嫌疑,没有谁敢肯定说是穆仁所为,料不到此刻本因大师突然如此一说,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名声,以本因大师本人在武林中的地位,这句话当然不会有假。

  陆天成连忙拱手说道:“大师是否方才曾经看到……”

  下面的话,陆天成说不下去,因为本因大师方才既然看到,又为何不出声阻止?岂不是有纵容之嫌么?

  本因大师低喧一声佛号,说道:“方才老衲不幸中了那黑衣老者的毒器,行功拼斗,毒液深入肺腑,虽有老衲师门圣药,也无济于事,多亏穆小施主,慨施一滴灵芝玉液,才挽救老衲垂死之生命。”

  众人一听,立即想到本因大师当时被祁灵接下来的时候,果然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此刻不但行动如常,而且神色更为奕奕,这千年灵芝玉液,一滴之功竟然有这等神效,越发的引起众人垂涎之心。因而,大家对于本因大师自然也有了疑惑,既然知道千年灵芝被人取走,为何不讲?是何用心?

  本因大师目睹众人脸色遽变,沉声说道:“穆小施主行动举止,矫若游龙,老衲当时又是身负重伤。直到此时,才知道穆小施主虽然取走千年灵芝,却是光明磊落,并无隐瞒之意。”

  说着从僧衣大袖当中,取出一方叠笺,举在面前,接着说道:“说也惭愧,若不是方才一阵移动,老衲尚未发觉这叠留笺,老衲虽未打开一看,却深知穆小施主明人不做暗事,凭他那一身功力,必是出身世外高人,岂会如此空留给人以诟病?”

  说完话,伸手将这叠纸笺,递给陆天成。

  此时虽然已是深夜,大厅上灯光如昼,远近都看得分明。众人的眼睛,此时都一齐瞪在这个叠得方方小小的纸笺上。

  陆天成不愧是老江湖,遇事想得周到,当他伸手从本因大师手上接过这一张纸笺之后,并不忙着打开,他一面捏紧纸笺,一面向祁灵含笑说道:“祁小侠!能否不介意于老朽相求一件事?”

  祁灵本是满腔怒气,无名之火,腾腾欲起。可是,当本因大师闪身而出,说出穆仁的所为,顿时使祁灵为之倾听,及至本因大师为穆仁所辩白的几句话,祁灵不由地满腔怨恨怒气,消失无踪。

  因为祁灵虽然知道穆仁确是取走了千年灵芝,他却不愿意将穆仁的心地想得太坏。穆仁毕竟是祁灵所衷心感激之人,他不能将自己所衷心感激的人,设想得如此卑劣与没有骨气,本来陆天成柬邀天下同道,用意就在公决这株千年灵芝,穆仁既要取走这株千年灵芝,也应该堂堂正正,使在场众人心服口服地取走,不应该如此暗中趁隙下手,事实是穆仁做得不对,只不过是祁灵不愿意如此去想。

  如今,本国大师这几句话,无疑是一阵疾风,吹扫开满天云霓,露出晴天白日。

  祁灵心里止不住想道:“是啊!穆仁兄必是出自世外高人门下,而且他为人心地如此仁慈光明,岂有做如此不够磊落之事?

  想必自有他的高见。”

  祁灵心里如此转念一想,心境大为开朗,把方才那一阵怒意,早就消失净尽。所以陆天成如此一说,祁灵顿时拱手说道:“陆老庄主有何高见,只要不悖人情,不背天理,在下焉有不敬谨聆听之理?”

  陆天成拱手先行称谢,然后接着说道:“千年灵芝之失,不仅老朽无颜,在场天下英雄自难容忍,而且更关乎武林幸福,所以群情难免激愤,言语行动容或有偏失之处,祁小侠如能易地相处,必能深体此种心情,未知小侠能否无介于心,老朽深以为念。”

  这一番话说得里外俱光,面面周到,既为在场众人,方才的行动有所辩让,又向祁灵表示了做主人的歉意,不得罪任何人,而将当场尴尬的情形,轻轻化除得无影无踪。这金钩陆天成老练江湖的地方,由此可见。

  祁灵此时自然无气可生,当时拱拱手说道:“老庄主高见,在下岂敢不敬聆遵命。”

  陆天成含笑拱手,口中一再称谢,转而向四周群人说道:“本因大师代穆相公转来这封书笺,必然关系千年灵芝下落,老朽不敢私自拆阅,愿在此地当众启封。”

  虽然本因大师据理推论,认定这封旧简,必定是穆仁所留下来说明千年灵芝的出处,和它的前因后果,对大家有一个明白的交代。但是,这只是本因大师的推论,能百信不疑的,也只有祁灵一人,因为本因大师和祁灵,都是从穆仁的为人品德着眼,相信穆仁会有明白的交代,可是,在场的其他众人,连陆天成在内,就未尽然有如此想法了。

  众人的心里,很自然地如此想着:“穆仁既然暗中趁隙下手,还有何光明磊落可言?即使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为何不来当面叙说明白,而要假手于纸笔?”

  所以,陆天成要当众拆封,除了表明他是无私坦诚之外,还要将这项责任,卸落在本因大师的身上,万一这封书笺里面有问题,本因大师自然难脱责任,而陆天成也正好有下台的借口。

  人在利害当口,私心自然而生,本因大师岂能不了解陆天成的用心?当时便微笑着说道:

  “陆老庄主如此开诚布公,老纳心服无已。”

  陆天成一时没有体会出本因大师的语气,只是随口应道:“老朽忝在东主,理应如此。”

  说着便当着众人炯炯眼光之下,拆开那一叠四方的纸笺。

  打开纸笺,只见上面极其秀气地写着几行字,虽然字迹不大,可是,在场众人都是眼力充沛,何况相隔不远,自然落眼分明,上面写着:“丛慕白字奉陆老庄主台前……”

  众人刚一看到这一行,大家又不禁齐声惊呼,感到奇怪,明明是穆仁留的书笺,为何此刻又变成了“丛慕白”?方才陆天成追问接待人的时候,言犹在耳,明明说丛慕白是一位年轻英俊潇洒倜傥的书生,而穆仁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将近中年的人,这两个人如何能够混为一谈?

  除非是丛慕白又在本因大师身上做了手脚,将穆仁所留的纸笺掉了包,但是那是迹近不能的事,穆仁留书在本因大师身上,那是因为本因大师身负重伤,未能发觉。当本因大师服过一滴千年灵芝玉液之后,若要在他身上掉包,那是荒诞不可思议的事,少林寺达摩院首座高僧,若是遭人如此戏弄,被誉为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派,声誉扫地矣。

  所以,这一行字一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仅是众人惊讶不置,本因大师当时也为之脸色遽变,身不由主地抢上前一步。

  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心里明白,那便是被人尊敬在先,误解于后的祁灵。

  祁灵当时一看到这一行字以后,先是一惊,其惊讶的程度,远超过在场的任何人,但是一瞬之间,心里立即恍然大悟。焦黄脸、朱砂痣,其貌不扬的穆仁,也就是英俊潇洒易钗为弁的丛慕白。从黄盖湖畔起,一直忽隐忽现,若热若冷,似是关切又似冷漠的穆仁,也就是紫盖峰头用心良苦,枫林庄前伤情欲绝,对祁灵一往情深的丛慕白。

  有道是:一通百通,祁灵这一恍然之间,顿时想起从黄盖湖到长安驿,穆仁举止行动之间,都显示出是一位易钗为弁的姑娘。只不过祁灵真是一个“木人”,当时没有想到罢了。

  如今想来,穆仁那种由衷的关切,那种无端的冷漠,那种隐约之际的羞意,都是极其明显的事。

  不过,祁灵也有不明了的地方,由丛慕白姑娘变为穆仁相公,可以变换衣着,易钗为弁,由玉貌花容,变为平庸丑陋,可以化装易容。但是,在紫盖峰头的丛慕白姑娘,与今日的穆仁相公,在武功上有着一段很大的差别,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丛慕白姑娘能有如此惊人的进益么?

  不管祁灵心里存着这个疑问如何,穆仁与丛慕白是一而二、二而一,绝无疑问,剩下的问题在这封书笺里面,定有分解。

  所以,当众人惊愕未定,陆天成未及摊开手接下去看的时候,祁灵在人丛中朗声说道:

  “老庄主!请照原文念下去,让在场的各位,一释心底之谜。

  祁灵说得入木三分,这真是一个谜,是一个耐人寻味,而且是急于知道的一个谜。

  陆天成多少有些激动,他没有想到这次灵芝大会,竟会有这些难以预料的意外发生,饶是他是如何老练,此刻拿着纸笺的双手,止不住有着一阵轻微的颤抖,他向四周看了一转之后,便拿起纸笺,朗声念道:“丛慕白字奉陆老庄主台前:黑衣老者虽然在祁兄面前铩羽而回,却因此而声东击西,另有同行之人,取走千年灵芝,慕白早料有此一着,是乃螳螂捕蝉无防黄雀在后,来人功力虽高,事起仓促,慕白侥幸得手矣,千年灵芝虽非慕白所有,但拦劫尚有微功,乃自行擅专,取一滴玉液,救本因大师于沉疴,虽是擅专,各位必能宥我。”

  陆天成一口气念到此地,稍微停顿了一下,此时但见周围众人俱皆静默无声,凝神倾听只有本因大师神色激动,垂眉阖目,低喧佛号。

  陆天成轻嗽了一下,接着翻过背面,又接着念下去:“千年灵芝武林至宝,慕白何敢独攫为已有,而冒此天下大不韪?自应为有德者存而让之,为天下武林造福,是以临行之时,置于大厅正粱之上,非自炫功力,实不敢惊动各位耳,回春圣手逯老,德誉广被黑白两道,谨荐与各位作候选之人,不知当否?慕白不能久留此间,目睹灵芝得主。临去匆匆,千祈谅我!”

  陆天成音韵锵锵地念完这一张纸笺,大厅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间,不知道是谁长嘘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向大厅正梁上看去,这一个举动,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每个人都抬起头来,向上看去。

  大厅正梁之上,悬着一盏极大的油灯,罩着一个雕刻得极其精致的贝壳,光芒四射,将大厅顶上,照得通明,贝壳吊灯的上面,相距一丈有余,才是正梁。此刻,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正梁当中,吊着一个木盒子,正是原先捧在手上,如今变在梁上的紫檀木制,盛装千年灵芝的盒子。

  这个盒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令人心里叹服不已,三丈多高的正梁,拔身上去,不是难事,难的是正梁之下,俱是当今武林好手,竟然人不知鬼不觉地挂上去,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在场的众人,都在感觉到惊讶与钦佩之际,只有祁灵站在那里,感到思潮起伏,情绪万端。他觉得自己果然没有料错,丛慕白姑娘不仅是正大光明,而且为武林做了一件莫大的功德。

  尤其使祁灵感到感激的,丛慕白姑娘竟然在枫林山庄,受到冰冷相待之后,依然一往情深,在黄盖湖畔再度相逢,处处都能为祁灵设想,这份情感真是坚逾金石,如何叫祁灵不为之感激。

  但是,当一张留笺读完之后,祁灵也有一份难以抑止的失望与迷惘,那就是丛慕白姑娘既然将自己引到幕阜山,为何又如此而去?如果真的如此而去,祁灵又将从何处再能寻找到她?

  慕白姑娘此去,是仍旧怀有恨意,不愿和祁灵见面?抑或是有着其他的原因?

  祁灵一直痴痴地在想,忘记了身外尚有何事?

  突然这时候一声宏亮的佛号,本因大师说道:“穆小施主功德无边,为武林造福无穷,老衲说此话时,看来为时过早,故此毛遂自荐,为各位取下这株千年灵芝,验明真伪之后,才能证实穆小施主的为人。”

  说着话,但见本因大师一昂首,右臂向上一伸,平地遽然而起,去势不快,却是极其悠然,飘忽之间,硬生生地拔起三丈多高,右手三指互捏,庞大的身形,就悬挂在大厅正梁之上。

  这一式轻功中的妙招“林梢炊烟”,本因大师使来已臻绝境,直如一缕炊烟,袅袅飘然上升,不带一丝火气。看得当场这些行家,脱口齐声喝采,就在采声未绝之时,本因大师又宛如陨星下坠,闪电直落,直落到距地还有两尺,僧袍无风自动,身形凭空一停,复又缓缓地落下地,然后一声“阿弥陀佛!”本因大师双手捧着紫檀木的盒子,微欠着上身,递给陆天成。

  本因大师在这一上一下之间,使在场的人,都由衷地觉得,少林寺的高僧,果然身手不凡,因而连想到方才那位黑衣老者,该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于是众人又不禁将眼光多看了祁灵几眼。

  陆天成接过这个紫檀木的盒子以后,谢过本因大师,朗声向四周众人说道:“这一株整本的千年灵芝,已经历劫魔手,多亏穆相公……”

  说着又微微的一顿,摇头说道:“老朽应该正名,应该是丛相公才对,多亏他义伸援手,而又不动私心,使这株千年灵芝,仍能回到老朽手上,使老朽得偿所愿,使各位不致空自跋涉关山,一举数惠,老朽心感无涯。”

  说到这里,陆天成把紫檀盒子轻轻地启开,当时“啊呀”一声,把一个经验老到,见多识广的陆天成吓得目瞪口呆,面色顿如死灰,双手不住地微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天成如此脸色一变,周围的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心里也都为之一沉。

  原来那紫檀木盒启开以后,那里还有千年灵芝的踪影,里面空空地,毫无一物,大家这样一怔,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立即回味过来,第一个心里,就是感到大家都受骗了,首先发难的是武当宁一道长,他从鼻里极其寒冷地冷哼了一声,接着是一阵尖锐刺耳的冷笑。

  就在宁一道长冷笑未了,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本因大师一声极其沉重的佛号,幽然而起,站在一旁,垂眉阉眼,不作一声,老和尚脸上的颜色,难看到了极点。

  宁一道长冷笑良久,才朗声说道:“老庄主!我们都受戏弄了。贫道胆敢断言,在座的各位,虽然千里迢迢,远来幕阜山,不是为了千年灵芝,而是冲着老庄主那一份武林飞帖而来。如今,千年灵芝遗失事小,三山五岳的英雄,在幕阜山遭人戏弄,当不是件小事,老庄主何以善其后?”

  祁灵当时一见千年灵芝遗失,心头也是顿感一沉。但是,祁灵心里感到沉重的不是千年灵芝的遗失,而是丛幕白姑娘遭此不白冤枉。此时此地,才真是百口莫辩。这时候又听到宁一道长冷笑之后,这一段冷言冷语,心里不禁暗自忖道:“武当派当今名门大派,宁一道长想必在武当派内,也颇有地位,为何竟是这等小人,专事挑拨离间,用心可鄙已极。”

  其实,祁灵那里知道,武林中各大门派,尽管规律森严,难免有良莠不齐的现象,因此假冒为善的人,比比皆是。宁一道长重利当前,露出真面目,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且说宁一道长刚刚说完几句话,引起众人怒火腾腾,陆天成惶然不知所措,捧着紫檀木盒子,望着宁一道长说道:“老朽虽然对各位深表愧疚,但是,情势之变化,始非老朽所能料及。”

  宁一道长闻言哂笑道:“虽然事情变化,始非老庄主所能料及,但是事为老庄主所起,老庄主谅来不能辞其咎吧!”

  陆天成闻言,缓缓收回紫檀木盒,贴抱在胸前,慨然说道:“老朽虽然隐居多年,对于江湖规矩,未曾稍忘。一人做事一人当,千年灵芝系由老朽而起,如今再三遗失,老朽累及各位空白跋涉,认罪不辞,各位有任何责罚之处,老朽都甘之如饴。”

  宁一道长微微笑道:“陆老庄主!事到如今老庄主虽有千刀万剐以死赎罪的决心,贫道等却无此等兴致。”

  此言甫毕,人丛中立即有人叱喝道:“宁一道长你跃出尘世,顶礼三清,一个出家人不要如此口头损德。此事与天成兄何干?

  你要如此损他,岂不有损你武当名派的声誉么?”

  宁一道长转过头来,向人群当中看了一眼,微微冷笑地说道:“三鞭断魂闻天命,横行三湘两湖,你不是为了千年灵芝,你会如此来到你天成兄之处么?此刻又假惺惺做什么?”

  三鞭断魂闻天命有名的火躁脾气,他和金钩陆天成,有八拜之谊,在江湖绿林中,也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物,年近花甲,鞭法不老,黑道上有名的三鞭断魂,是一个霹雳火,当时他听不惯宁一道长那种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冷讽热嘲,揶揄陆天成,这才出声喝止。

  此刻一听宁一道长如此反嘴一驳,三鞭断魂怒火腾起,分开人丛,金鞭在手,立即就要和宁一道长拼命。

  宁一道长冷哼一声,微一侧身,身后抢出四个中年青袍道人,一式青钢长剑,拦住三鞭断魂的去路,眼前情势一变,大有一触即发,另起一场拼斗的趋势。

  金钩陆天成连忙喝道:“闻老弟!请稍退一步,此事已经万绪千头,不容再生枝节。”

  三鞭断魂闻天命对于陆天成的话,倒是颇为听从,收鞭退后,怒目而视。

  宁一道长也挥退四个持剑的青袍道人,冷冷地说道:“贫道为陆老庄主设想,闻施主横生枝节,若要再有纷扰,贫道可无法负责。”

  陆天成拦住瞪眼横视的三鞭断魂,一面拱手说道:“道长有何高见,既解老朽之围,又能使在座各位不空劳跋涉?可否就听赐教当面,老朽自当洗耳恭聆。”

  宁一道长微微冷笑说道:“贫道浅见,老庄主毋庸千刀万剐以赎罪愆,只须捉住目前一人,事情便有水落石出之时。”

  大家都讶然地望着宁一道长,不知道他将要指出的是谁。

  宁一道长转身过去,面对着祁灵,冷笑一声,突然说道:“只要抓住此人,千年灵芝自然就不愁不乖乖地送来。”

  大家闻言,顿时引起一阵纷乱,互相论说纷纷。有人认为:祁灵是无辜的,也有人认为宁一道长如此冒然说话,恐怕要自取其辱,也有人认为宁一道长独具只眼,想得周到,大家意见不一,莫衷一是。

  祁灵早就料到宁一道长没怀好心,从开始就是一直挑拨离间,用心阴毒,但是他还没有想到,宁一道长居然会明明白白地指着祁灵,要捉拿于他。

  祁灵不禁为之大怒,但是,他此刻要明白千年灵芝遗失的真相,他要为丛慕白姑娘洗刷不白之冤,他要为本因大师找回面子。所以,当时虽然怒火上升,却极力抑压住,淡淡地说道:“宁一道长!你凭什么说,抓住在下,便可以得到千年灵芝的下落?”

  宁一道长冷笑说道:“按理推行,虽三尺之童,亦能霍然大悟,不管盗走千年灵芝的人,是穆仁也好,是丛慕白也好,是英俊也好,是丑陋也好,姓名可以变更,面容可以易换。因此,不管是两个人也好,是一个人也好,千年灵芝是他盗去,已无疑问,你说是否?”

  宁一道长说着话,故意停顿了一下,向四周打量一转。周围的人,显然都为他话中的道理,平服了心情,没有一个人讲话,静静地听着。

  宁一道长微微冷笑,再提高声音,朗声说道:“穆仁和丛慕白是何门何派,何帮何会?

  没有人知道,穆仁和丛慕白住址何处,没有人知道,要寻找他,天下之大,岂非是大海捞针么?但是,在场的只有一个人知道这其间的一切。”

  说到此处,众人的眼睛,都不期而然地,集中到祁灵身上来。

  宁一道长望着祁灵,冷冷地说道:“只有这位祁朋友与穆仁曾经称兄道弟,关系之深,由此可见,舍去这个线索,我们将从何处寻找更有力的线索?”

  此言一出,众情又起波动,且渐趋激昂。

  陆天成走上前一步,向祁灵说道:“祁小侠可否有所说明,以清众人视听?”

  祁灵鄙视了宁一道长一眼,却转向陆天成答道:“在下与丛慕白熟识,此为无可置辩之事。”

  宁一道长露出得意的微笑,说道:“足见贫道之言,并非无端捏造,空穴来风。”

  祁灵突然转向宁一道长说道:“在下与丛幕白相识,就可以凭此而置在下于罪么?”

  宁一道长大笑说道:“谁让阁下交结这种手脚不干净的朋友?”

  祁灵大喝一声“住口”,这一声脱口而出,无异是平地焦雷,震得众人耳朵里,不住嗡嗡作响。接着厉声叱道:“宁一子!你若如此信口雌黄,休怪在下手底无情,你如此含血喷人,玷辱了你这身道袍,,我都为你羞耻。”

  宁一道长也自为祁灵这种气势,震得脸上颜色遽变。但是,当他回头看了一下周围的人群,他觉得自己的势力是雄厚的,立即恢复他那种冷漠的颜色,冷笑说道:“若怕别人说出来不好听,就应该叫你那位贵友,不要见利忘义,你以为他那一手偷天换日幼稚的手法,能欺骗得了天下英豪么?事实俱在,你尚有何辩?”

  祁灵不屑地说道:“宁一子!你才真是利令智昏,不惜含血喷人。我且问你,丛慕白如果要独吞千年灵芝,大可一走了事,为何又要自增烦扰,留柬示字,将这空盒子留在梁上?

  丛慕白再愚不可及,也不致如此。”

  宁一道长沉吟半晌,未曾说话。

  祁灵接着说道:“丛慕白能将千年灵芝取走,而众人依然浑然无觉,她若真的要远走高飞,她又何必为本因大师治疗毒创?

  她又何必长篇大论的书写留笺?空白为自己耽拦行程?从此足以证明,丛慕白用心光明,立意磊落,绝非你宁一子可以妄自以己心度之。”

  宁一道长突然说道:“如此请问尊驾,这株整本的千年灵芝,今将何处?”

  祁灵说道:“那是目前应该追究的事?”

  宁一道长冷笑道:“放着现成的线索不找,要我们再从何处捕风捉影?”

  说着话,转身向周围众人说道:“千年灵芝之失,不仅关系武林祸福,更关系在座各位毕生声誉,贫道不才,愿仅先稍尽绵薄。”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分明是说武当派愿意打头阵,但是,那不是武当一派的事,而是在场众人人人切身有关,把在场的众人都拉归自己后者,宁一子的为人厉害,也由此可见一斑。

  宁一道长说过这几句话以后,探手一拔,长剑摘在手中,只见他左手扣指轻弹剑身,铮然双响,悠越龙吟,响声未了,左右人影连闪,衣袂飘风,身形定处,四个道人,一式手捧青钢长剑,分在四周,把祁灵团团围住。

  宁一道长缓步上前,青钢长剑凭胸向前一指,旁边的四个道人,也立即脚下各自略动身形,一齐长剑当胸直指,正好五支长剑,五个道人,将祁灵困在当中。

  宁一道长冷笑依然,向祁灵说道:“尊驾自诩武功了得,你能识得这五剑并举的剑阵否?”

  祁灵眼光略一横扫,不屑的说道:“在下未曾自诩武功了得,也不识得道长这样的剑阵。”

  宁一道长冷呵呵地笑了一声,正待说话,忽然身后一阵风声,一声低沉的佛号响在耳畔。

  宁一道长顿时心里一紧,头都不回,便朗声说道:“本因大师有何指教?”

  来人正是本因大师,此时闻言合掌,说道:“道长为了对付一位武林后进,竟不惜动用贵派五行梅花剑阵,难免令人感到有存心渎武之嫌,传出武林,对贵派名声有碍,道长当三思而行。”

  宁一道长哈哈笑道:“大师言下之意,有相帮祁灵之心,大师可知此事与整个武林有关,少林派当不愿与整个武林为敌?”

  本因大师不禁退后一步,连称善哉!

  宁一道长紧接说道:“大师如无与贫道敌对之意,请退后几步。”

  祁灵此时朗声叫道:“本因大师请勿与这等灵智尽蔽,贪念弥彰的人说话;像他这等什么五行梅花剑阵,尚不屑人一顾。”

  宁一道长闻言微微冷笑,轻轻一声微啸,四个道人左手领着剑诀,右手微挫手中长剑,凝神敛气,屹然如定山岳。

  在场的众人,俱都久闻武当五行剑阵,是群斗中最难对付的一种,与少林寺罗汉阵,齐名于武林。不过众人只是闻名,未曾目睹,今天一见由宁一道长亲自领导的五行剑阵,果然名不虚传,单看四个道人气定神闲的神情,便可以看得出是击剑的能手,这剑阵一旦展开,必然是奇妙无比,威力无边。

  大厅上顿时又变得寂静无边,毫无声息。

  祁灵虽然很少听到五行梅花剑阵的名称,但是他从本因大师那种慎重的神情,便知道这一定是武当派群斗中的看家本领,自己心里也立即不敢稍右轻视。

  不过,祁灵心里暗暗忖道:“看来这五行梅花剑阵,必然是以宁一子老道为主,若能将宁一子制住,其余的四个人,便不足道了。”

  心中思忖已定,便伸手从腰间慢慢撤出七星紫虹软剑,口中说道:“宁一子!你执意如此无端为敌,就休怪祁灵下手无情了。”

  正说着“下手无情”四个字,右手一抖,七星紫虹立即一闪而挺,顿化一道紫虹,直向宁一道长迎面落去。

  这一招“佛顶三光”出手得太快,快得完全出于宁一道长意料之外。

  其一,宁一道长根本没有想到祁灵手上拿的那一盘黑黝黝的东西,竟会是一柄截金断玉宝剑。

  其二,宁一道长也断没有想到祁灵说动手就动手,居然真敢以单身一人,独斗闻名武林的五行剑阵。

  这两个意外,使得祁灵这一招迎头而来,顿时宁一道长手足无措,也无暇顾到祁灵攻来的这柄剑,究竟是什么剑,只得立即长剑一横,力架迎头。

  本来这种不明究底的情形,是最忌用剑硬迎的。但是,此时宁一道长除了如此硬架迎头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招万全的方式。

  但是,宁一道长是当今武当派地位颇高的高手,功力也确是不弱,而且见识也颇广博,在仓促中他仍然看到对面剑光迎头,冷锋逼人,紫虹暴涨,怕的是一柄利物神兵,所以自己一经举剑上迎,脚下立即全力后掠,向后倒退。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呛啷啷”,金铁交鸣,长剑断落地上,宁一道长执着半截百练精钢,后退到八尺开外,站在那里,神魂不定。

  祁灵一剑削断宁一道长的长剑,还未及转身,就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各取要害。祁灵索性炫露一招师门绝学,七星紫虹随身一翻,转而上掠长虹,划出一道大弧线,大喝一声:

  “走开些!”

  当时只见紫虹暴起,齐向四个道人逼去,四个道人那里见过这等剑势,顾不得攻人,各自一阵暴退,退到大厅边沿,兀自心头跳个不停。

  这时候人丛中有人怪叫一声说道:“御剑术!”

  祁灵一剑挥退四个道人,顿时觉得自己内力损耗过多,心神顿有浮动现象,立即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两口气,微定了一下心神,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人丛中有人惊呼“御剑术”

  三个字,祁灵也不禁为之大惊,连忙睁开眼睛,向人丛中看去。

  因为当初神州丐道传授武功之时,传授到这一招,曾经再三告诫祁灵说:这招“天外飞鸿”,招式本身却无甚惊奇之处,但是这一招却是御剑术中的招式,使动时若能驭以深厚的内功,配上手中的神兵利器,剑风所及,能伤人毁剑,不过你内力不够,切忌擅自启用这等招式。

  祁灵只记得当初恩师曾经说过“御剑术”三个字,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人说起,不料今天乍一露手,便有人认出这是“御剑术”,祁灵岂能不为之暗暗吃惊?

  祁灵只是如此微微一怔之间,只见人丛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原先说话的那位青城十九剑老二熊宇。

  熊宇出来便向祁灵拱手说道:“不知者不怪罪,请问祁兄与神州丐道老前辈,怎么称呼?”

  祁灵立即肃然说道:“正是家师。”

  熊宇哈哈大笑,转身向宁一道长说道:“道长!我们毋庸多疑,祁兄是神州丐道老前辈的衣钵门人,岂能有勾结不当之行为?”

  宁一道长被祁灵突然一招,断剑逼退,虽然羞愤不已,却是心头不服,因为他认为祁灵是偷袭于他,否则断然难在五行剑阵下,讨到好处。

  可是此时一听说是神州丐道的门人,心头一凛,这才知道惹错了人,自取其辱。但是,一时气愤难平,勉强的对熊宇说道:“熊施主!如何知道他是神州丐道的门人?”

  熊宇哈哈笑道:“道长!你大概是一时气糊涂了,武当派也是当今各大门派之中,用剑的名派,岂有不知‘御剑术’的道理。”

  宁一道长这才默默低头,半晌无语。

  熊宇接着说道:“是凡击剑之人,莫不知道,也莫不向往击剑的最高境界御剑术,说起来也非常简单,就是击剑的人,仗凭自己的内力,催动手中宝剑,仗而驱敌。不过,这却是内功和剑术臻于化境的表现,不是数十年性命交修,不能为功。”

  熊宇说到此处,众人不禁都怀疑地看祁灵,像他这样年轻,如何会有这等高深精湛的内功?

  熊宇接着说道:“御剑术也有高低深浅之分,功力高的可以百步之内,驭剑伤人。功力稍次的,也可以在十丈之内,驭剑伤人,像方才祁兄这等挥剑而起,剑气大盛,凌厉逼人,宝剑虽未脱手,却能在数丈之内,凭剑气伤人,这是驭剑术中最起码的功力。但是,这虽然是最起码的功夫,就在这一挥之下,像方才那四位武当道长,都是击剑高手,却无法挡此一击。”

  这一段话,众人都听出了神,在座的众人,其中也不乏有武林好手,击剑名家,何曾听说过这等驭剑伤人的功力?

  熊宇歇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当今之世,能够御剑百步之内伤人的,还不曾听说过,甚至有许多击剑名家,都怀疑血肉之躯的人,是否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过,挥剑伤人于数丈之内,剑不及人体肤,却能伤人于无形之中,那是确有其人,便是这位祁灵兄的令师神州丐道老前辈。”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的,惊呼出声,大家齐又把眼光落到祁灵身上。

  熊宇接着说道:“所以,就凭方才祁兄那一招‘天外飞鸿’,剑芒大盛,逼退四位击剑名手,分明是御剑之术,我就断定祁兄与神州丐道老前辈有关连,想不到竟是神州丐道的入室弟子,这个误会就大了。”

  祁灵既然是神州丐道的入室弟子,神州丐道名震武林数十年,甚至很多武林后进,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像这种名人弟子,岂有不当的勾结行为?大家对祁灵的误解,却由此而水释无痕。

  人的名,树的影。就凭“神州丐道”四个字,还有谁愿意沾染上这个与己无关的麻烦?

  满天云霓,一扫而空。

  此时,回春圣手逯雨因也缓缓地走到人前,对祁灵点点头说道:“方才由于众怒难抑,而宁一道长又如此肯定断言,老朽才不便上前说话,其实各位早就应该知道祁小侠的出处,他手里这柄七星紫虹,号称天下第一剑,为神州丐道老前辈的标志,凭这柄剑,也就可以认识剑的主人。”

  “七星紫虹”四个字一经出口,众人又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也都听说过“七星紫虹”号称天下第一剑,想不到在这里看见,而且回春圣手名震武林,在座的黑白两道高手,直接间接地,就有不少人蒙受过回春圣手的恩泽,如今逯雨田如此当众说明,越发消除了对祁灵的芥蒂,就连宁一道长即使内心仍有余愤,表面上也无话可说。

  祁灵眼见得众人由于恩师的名声,化解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拼斗,感到意外。但是更感到自己的行为,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师门清誉,不能留给人家任何一点口实。

  当时便收起七星紫虹,先向回春圣手拱拱手,但是,他不敢多打招呼,怕的引起别人的误会,随即又向四周拱手说道:“刀剑并举之时,难有好意存心,多蒙各位先进,不以祁灵方才行动鲁莽而见责,反而给予宽恕谅解,祁灵不胜汗颜,但是”

  说到此处,祁灵眼光向宁一道长一扫,接着说道:“千年灵芝之失,敝友丛慕白难脱嫌疑,尤其她化身隐现其间,自是令人难以尽信,丛慕白嫌疑不清,祁灵也断然难自洗刷,正如宁一道长方才所言,在座各位,除去祁灵,再无他人与丛慕白相识,按情按理,祁灵涉嫌,也是意中之事。”

  熊宇连忙接着说道:“祁小侠!过去之事,请勿记在心上……”

  祁灵连忙拱手说道:“熊大侠快人快语,小弟心感,只是此事关系太大,即使今日在下恩师在此,也断不容许在下如此撒手而去。”

  陆天成在旁边看了半晌,知道此时做主人的再不说话,下面必定是闹成僵局,当时便抢上来一步,含笑说道:“祁小侠心照日月,披肝沥胆,老朽自是钦佩无地,如果小侠能将丛朋友的住址,告诉老朽,此事自然与小侠无干,即使令师在此,也必无话可说。”

  祁灵却一正颜色说道:“陆老庄主此言差矣!在下若将丛兄地址此时此地相告,岂非说明丛兄确为窃走千年灵芝之人么?此种辱友名声,求脱自己干系,祁灵要是能做,岂会等到宁一道长持剑相逼?恐怕早就说明了。”

  祁灵这一段话,顿时把陆天成说得尴尬万分,站在那里发怔。

  但是,祁灵立即就转口说道:“就是由于在下断定,此事绝非敝友所为,才不愿以敝友地址相告。但是,祁灵绝不使各位为难,尤其不应使主人陆老庄主为难,祁灵愿以一身为质,留在幕阜山庄,等到千年灵芝有了下落,才能告别。”

  众人起先一听祁灵断然拒绝说明丛慕白的地址,觉得他有些横蛮。但是,等到他说出理由,及至愿意以身作质,众人又无话可说。

  但是,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并不能因为祁灵愿作人质;而得到解决,那就是:千年灵芝究竟为何人取走?这个线索,将从何处寻找?

  所以,祁灵说出“愿留作人质”之后,众人都为之默然,有的人甚至于以为,乘兴而来,纵然不想得到千年灵芝,也要看看这场别开生面的灵芝大会,没有料到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兴趣索然,便有即时离去的意思。

  大厅上,仍旧是灯光通明,人影重重。可是,不但没有一点欢笑,而且,充满了败兴而归的情绪。使整个大厅的空气,显得沉闷得令人心烦。

  突然间,陆天成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地说道:“我陆天成临老还出了这样一件对不起友人的事,真是天意不厚我。”

  说着话,拿起手中那个紫檀木做的盒子,朝地上掼去,回里还说道:“都是这件意外飞来之物,造成今天意外的下场。”

  这一掼之下,哗啦一声,紫檀木盒顿时摔成碎片,四下纷飞,虽然当时大家都为之意外的一惊,但是,立即也都能体味出陆天成的心情,这一掼之下,代表着多少积愤?几乎是一种传染感受,有不少人随着这一声破碎支离之后,也兴起不少嗟叹之声。

  就在这许多嗟叹声中,忽然青城十九剑老二熊宇,和三鞭断魂闻天命,几乎是齐声叫道:

  “大家看,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白羊皮。

  这张白羊皮想是藏在木盒垫子底下,方才大家都没有发觉,可是在这一掼之下,掼出来了。

  陆天成在仰天长叹之余,本已是老泪纵横,无以自处这个场面。这时候一听熊宇和闻天命如此一叫,心头一震,低头看去,那张四方端正,约有手掌大小的白羊皮,正落在他面前。

  在当初取开木盒之时,里面是空无一物,如今竟摔出这张羊皮,陆天成立即觉察到,其中有异,连忙低下头去,将羊皮拣起来。

  羊皮一拣上手,果然,上面还写着四行小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悲乎黄雀,安知有予?”

  这四行字下面,还画了一个小小月牙斧的标志。

  陆天成一看之下,脸上颜色顿变,额上青筋暴露,汗水立现,在场的众人,也立即发觉到陆天成的异样,等到大家看到那张羊皮上的标志,大家也不禁为之心头一震,自然都想起陆天成所以惊恐的原因。因为,这个月牙斧的标志,就是当初通知陆天成要毁去千年灵芝那张通知上面的标志。

  事到如今,大家都已经明白,千年灵芝之所以失去,其罪不在丛慕白,而是另有其人,也正是羊皮上所说的:“螳螂捕蝉,孰知黄雀在后?”

  于是,众人又想到了那个不透露姓名的黑衣老者,想到他那一身诡谲的武功和无比的剧毒,大家心里都不由而然地,有了寒意,这人的功力太可怕了,如此神出鬼没,他要蓄意为敌,岂非令人防不胜防么?

  众人正是各怀鬼胎,大家都为这个月牙斧的标志,感到有一丝恐惧的时候,忽然陆天成一声惊叫,羊皮随手摔在地上,连忙运气行功,闭住一双手臂通往心脏的穴道。

  这一阵奇怪的动作,使得众人更加惊奇不已,尤其使人感到奇怪的,陆天成在行功闭穴的时间,不是用手,而是运用双肘,连续在两大臂之间,不断地点撞。

  等到陆天成这一阵自行闭穴之后,众人才发现陆天成的双手,都染上了一层黑色。众人都是闯荡江湖多年的高手,只在此一眼之下,立即知道这是那张羊皮上沾上了毒物,这一连串的遽疾变化,使得众人在心惊之余,更增加了一份由衷而发的恐惧。

  武林中的事,只要是恩仇当面,自无躲避之理,定要一笔勾销。但是,众人来到慕阜山,是为了千年灵芝,如今灵芝失踪,又惹出一个不知名的魔头,何苦惹此意外麻烦?如此厅上众人,等不到天明,大家去意更浓。

  陆天成岂有看不出这种情形,当时便叹一口气说道:“老朽不幸既遗灵芝在先,又中剧毒于后,对于各位恐怕无能招待周到,幕阜山下已成是非之地,不是老朽有意逐客,而是不愿各位沾上这无端的是非。各位如要走时,就恕老朽不能一一远送。”

  陆天成这几句话,倒正是说中众人心底,如此当面揭穿,令人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陆天成的话,也确是实情何苦沾上这无端的是非?于是众人彼此互相面面相对之后,各自向陆天成拱拱手,纷纷散去。

  本是一场轰动一时的灵芝大会,竟在大会未开之前,变得云散烟消。

  少林寺的本因大师本不是专为灵芝而来,如今大会未成,自然携带两位师弟,告辞而去。

  武当派的宁一道长闷着一肚子气,无处发作,此时也只有匆匆带着四位门下,飘然离去。

  偌大的厅屋,霎时间只剩下几个与陆天成昔日有老交情的黑道上朋友,另外就是站在大厅之中,一动不动的祁灵,还有手提药囊,凝神注视地上那张羊皮的回春圣手逯雨田。

  陆天成含着苦笑回顾大厅一周,看到祁灵,不由地说道:“祁小侠!事到如今,真相虽然未尽大白,但是已经证明千年灵芝并非令友所为,老朽未敢多留大驾,免招误会。”

  祁灵拱手说道:“在下愧无能力,相助老庄主查明此事究系何人所为,故亦不便久留,有负老庄主一番送客美意。就此告辞,他日有缘,当能再见。”

  其实祁灵看到月牙斧的标志之后,心里立即一惊,他如今自然会知道,月牙斧的标志,是万巧剑客鲁半班所独有。但是,苦的是他不能此时此地,有所说明。他要立即辞去,前往黄山。

  追寻万巧剑客,不仅仅是为了千年灵芝,也是为了许多待算的老账。

  祁灵拱手告辞,正要走去,回春圣手逯雨田忽然含笑招手说道:“祁小侠请稍待一会,老朽尚有一事相烦。”

  自从在大厅发现回春圣手之时起,回春圣手不令他多打招呼,他知道怕的是别人怀疑他们是串通而来的。尤其是丛慕白在留书上指明将千年灵芝交给逯雨田,自然更要远避这份嫌疑。

  这时候回春圣手忽然招呼祁灵,要他稍等一会,祁灵一时会不过意来,站在那里微微一怔,拱手说道:“逯老对祁灵有何差遣么?”

  回春圣手微笑说道:“老朽要向祁小侠借用一件东西。”

  说着也不等祁灵问是什么东西,便回身走到陆天成的身前,皱着眉说道:“老庄主此刻如何?”

  陆天成被回春圣手一问,顿时一阵呵呵大笑,回顾他身旁那几位老友说道:“金钩老陆是老了,被眼前这几件事,闹得头昏脑胀,自己手上中了毒,放着当代神医不求治,岂不是错失良机么?”

  说着便转过身,向回春圣手拱手说道:“逯老!你这回春圣手,真是菩萨心肠,竟然会自动留下来,为我治疗毒创,怪不得黑白两道盛传德誉,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当时陆天成举起双手说道:“这双手目前倒是毫无感觉,只怕是毒性缓慢,尚未到发作的时候。不过,如果要像本因大师所中的毒,只怕没有千年灵芝玉液,无法治疗得好,逯老你空有慈悲心肠,而缺少回春之药,奈何!”

  回春圣手且不言语,先自低下身去,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雪亮的铗子,将地上那张羊皮夹起来看了一看,又在鼻子上闻了一闻,然后含笑向陆天成说道:“老庄主大可放心,这羊皮上的毒,老朽不才,尚能治疗,更幸运的,还有一件重要的宝物,可以助老朽一臂之力。”

  陆天成闻言大喜,说道:“逯老!你说此言当真?”

  回春圣手一正颜色说道:“这等事岂能和老庄主说着玩笑?

  不怕说来你老庄主不受听!老朽若不能治好老庄主,这回春圣手岂不是空具虚名么?”

  陆天成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回春圣手立即叫人打来一盆干净水,他从囊里,取出一小包药末,倒在水盆里,然后招手对祁灵说道:“祁小侠!请你将腰间那柄武林第一剑七星紫虹,借给老朽一用。”

  当初回春圣手叫住祁灵的时候,祁灵以为有何要事相商,后来见他只顾为陆天成治疗毒创,不曾和自己说话,已经是感到奇怪,此刻回春圣手要他解下七星紫虹,越发地使这位七窍玲珑的祁灵,感到糊涂。

  祁灵愕然地将七星紫虹撤出腰间,拔出鞘来,双手递交给回春圣手。

  逯雨田接着宝剑,赞誉几句之后,便将七星紫虹放进水盆里,搅和了数下,仍旧还给祁灵。

  这一切动作,在祁灵看来,都是事出奇怪。可是回春圣手逯雨田,却是做得非常认真,神情严肃异常。

  等到祁灵收起宝剑之后,回春圣手站起身来,对陆天成说道:“老庄主!你且在水里洗一下手,看看效果如何。”

  回春圣手在江湖上的声誉,遐迩皆知,不仅医道高明,医德尤其久为人所传诵,所以陆天成毫不犹豫地将一双变得乌黑的手,放进水盆里,洗涤了一会,突然出现了奇迹,手的肤色渐渐在变,乌黑的颜色,逐渐在褪,陆天成感激地看了回春圣手一眼,怀着惊喜的心情,继续在洗。

  约莫洗了一盏热茶辰光,陆天成的一双手,已经和平常毫无二致。

  回春圣手含笑摆手说道:“老庄主!你已经万安无碍了,老朽侥幸投药,但是,也多亏祁小侠的七星紫虹宝剑,不是这柄神兵助长了药力,恐怕不易如此见效神速。”

  陆天成擦干双手,对回春圣手一躬到地,对祁灵也是深深一拱,说道:“二位再造之恩,重生之德,老朽陆天成不敢轻言报答,但愿有生之年,永志不忘。”

  回春圣手拱手还礼,说道:“老庄主如此言重,令人难安,此乃老朽份内之事,何足挂齿?”

  说着又从药囊里找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白色丸药,交给陆天成,说道:“老庄主截脉得快,毒未深入体内,方才一阵洗涤,已经毒力全消,为了万全之计,老朽再留下这粒丸药,老庄主回头用酒服下,可得无事了。”

  陆天成接过丸药,惊讶的问道:“逯老难道就要离去么?老朽正要挽留两位,在小庄盘桓几天,稍表敬意。”

  回春圣手微笑说道:“老朽劳碌成性,不克多留,祁小侠想来方才被老朽叫住,已经耽搁不少行程,此刻就要告别庄主,天色已明,正好赶路,他日容或有暇道经幕阜山,少不得还要叨扰老庄主几天。”

  说罢拱手作别,和祁灵双双离开这座村庄,迎着朝曦,直奔上道。

  这一老一少如此默默无言,脚下一阵疾奔,电掣风驰,流星劲矢,一口气赶了二十余里。

  赶上大道,已见行人,两个人自然慢下脚步,慢慢的走着。

  祁灵捺按不住,转身向回春圣手叫了一声:“逯老……”

  回春圣手呵呵笑道:“祁小侠!你一定有满腹疑问,要老朽说明,你能随老朽一口气奔驰到此地,才开始问话,你这份忍耐,已是到了相当火候。不过一时说来话长,路上也不便畅所欲言。我们一老一少,赶到前面,找一家村野客店,慢慢地从头说起。”

  祁灵此时确是有满腹疑问,一听回春圣手如此一说,也知道在这通衢大道,确是不便畅谈,默默地随着回春圣手,一直向前走去。

  两人如此走去不久,便到了离幕阜山不远的上塔。

  回春圣手打量了一下,日正当中的太阳,笑着说道:“在前面的市镇,找一家客店,打尖歇脚,昨天闹了一晚上,今天应该有个充足午觉。”

  祁灵此时已是满心疑难,使得他心头沉重,自然是无可不可。进得上塔镇,两人找了一家干净客店,要了一间上房,叫店伙送来一壶酒,几样小菜,这一老一少便在房里,浅酌起来。

  三杯酒下肚之后,祁灵已经有了微醇之意,便按住酒杯问道:“逯老!我现在可以问你几个疑难不解之事么?”

  回春圣手点点头,但是,却又含笑说道:“若不是极为辣手的事,当不致使祁小友如此重压心头,所以你那几个问题,还是等一会从长计议,此刻老朽先要和小友谈几件别的事。”

  回春圣手干了一杯酒之后,便问道:“记得在黄盖湖畔,你我告别之时,小友说是专程前往南岳。你是从何处得到消息,赶到幕阜山来,赶上这场热闹?”

  祁灵便将黄盖湖畔的经过,一一说来,如何遇上鲁姑娘,身中毒梭,相约三个月之后再见,又如何遇上穆仁,在长安驿深夜传讯,这才赶来幕阜山,这中间的经过,除了黄山天都峰的地址,祁灵遵诺未曾说出外,其余的都一字不漏的,详细的说明。

  最后,祁灵还说道:“我到幕阜山的用意,固然希望得到千年灵芝。但是,另外还有一件事,使我抱着极大的希望而去,就是希望能在幕阜山遇见万巧剑客鲁半班。”

  回春圣手惊讶的“啊”了一声,旋即又点点头说道:“是了!

  传书通知陆天成,勒索千年灵芝,并要毁去此一武林奇珍的人,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有千年灵芝出现,万巧剑客鲁半班的无名毒梭,便毫无所用,小友用心精细,怀疑得不无道理。”

  祁灵微微苦笑,接着说道:“可是幕阜山之行,两件事都落得空手而回,那位黑衣老者我敢断言,绝不是万巧剑客本人,所以,我也不愿与之生死相拼,另一方面千年灵芝已徒落人手,只怕……”

  祁灵说了半截话,又咽了回去,回春圣手接着说道:“黑衣老者敌不住本因大师一抡禅杖,若不是毒梭发作,三、五十招降魔杖法,必可置之于死地。以功力而言,黑衣老者自然不是万巧剑客本人,如果老朽猜得不错,祁小友所以心事沉重,这千年灵芝的失去,是其一。”

  祁灵点点头,正待说明什么,回春圣手又摇手说道:“我知道这不关系祁小友本身的生死,而是关系着另一位武林高人的生命,和一对夫妇的破镜重圆,还有就是小友恩师之命未能达成。”

  祁灵点头说道:“千年灵芝若不出现,尚有信心寻找,如今现而复失,而且又是被万巧剑客手下人得去,只怕天下之大,不易寻得第二株整本的千年灵芝了。”

  回春圣手逯雨田忽然笑道:“祁小友何以知道这株千年灵芝,是被万巧剑客手下人得去?”

  这一问,问得祁灵为之愕然,在陆天成的大厅上,明明是一张羊皮上说明,而且画着有月牙斧的标志,回春圣手也在当场,看得清清楚楚,并且还曾经为陆天成治疗毒创,事隔不久,难道回春圣手真的如此忘得一干二净么?”

  不过祁灵毕竟是聪明人,他相信回春圣手如此一问,必有其用意,当时心里一转,便说道:“逯老之意,莫非认为这月牙斧的标志,不是万巧剑客本人的么?”

  回春圣手笑道:“万巧剑客的标志究竟是什么?老朽也不知道,不过依照陆天成所接到的通牒,以及黑衣老者被你两个问题逼得无法回答,铩羽而去,这种情形看来,月牙斧的标志,确是万巧剑客所有。”

  祁灵不禁皱眉说道:“如此说来,这月牙斧的标志,是被人假借冒充,盗走千年灵芝的,又是另有其人了。”

  说着又摇摇头,难以置信的说道:“万巧剑客鲁半班至今能知道他的姓号的人,也不过逯老与我,难道穆仁……”

  祁灵忽然想到,知道万巧剑客鲁半班的,还有丛慕白,难道是她故弄玄虚,移人耳目,取走千年灵芝么?

  回春圣手笑道:“知道万巧剑客的人虽然不多,但是,月牙斧的标志从陆天成处传出以后,何止千千万万人知道?”

  祁灵闻言心里又不禁稍有振奋,抢着问道:“如此说来,月牙斧标志,确是为人所假借,逯老能否知道这人是谁么?”

  祁灵问出这句话以后,立即感到后悔,回春圣手他如何知道是何人假冒万巧剑客,前来盗取千年灵芝?这句话岂不是问得有些不知轻重么?

  回春圣手却毫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接着向祁灵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他说道:“祁小友!老朽在陆天成庄上,向小友借用七星紫虹搅水疗毒的事,小友还能记得否?”

  祁灵当时异常奇怪,难道这借剑疗毒的事,也与千年灵芝有关么?不过,当时祁灵对于回春圣手突然借剑的事,确实感到惊奇,印象特别深刻,所以便点点头说道:“借剑疗毒的事,为我生平所仅见,记得清楚。”

  回春圣手闻言当时一阵呵呵大笑,说道:“借剑疗毒的事,不仅是祁小友生平仅见,老朽行医江湖,已达数十年岁月,又几曾听见过借剑疗毒的事?也是生平仅见啊!”

  祁灵目瞪口呆了,这样一说,这借剑疗毒的事,完全是无稽之谈了?为何回春圣手要故意如此装作疗毒模样?难道……

  难道……祁灵望着这位医术医德传遍武林的回春圣手,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只有怔在那里,说不上话来。

  回春圣手一阵大笑之后,又是一阵慨叹,说道:“老朽但知肝胆待人,生平不知谎言,这一次在陆天成的大厅上,老朽撒了一次大谎言,虽然事非得已,却也感到内疚难安。”

  回春圣手坦白说出,在大厅上疗毒是一个谎言,祁灵心里才稍为感到吃惊。但是,他仍然不愿意多想,因为只要多想的结果,就难免将回春圣手想到坏的地方去。这时候,祁灵只紧紧地闭着嘴,静静地听着下文。

  回春圣手有着不少感慨地饮了一大口酒,叠着两个指头说道:“祁小友!你还记得陆天成愤然掼碎紫檀木盒之后,有一项出人意料的发现否?”

  祁灵点头说道:“记得!在空盒子里掼出了一小张羊皮,羊皮上面写了四行字,后面还作了一个月牙斧的标志。”

  回春圣手说道:“对了!就是由于这张羊皮的出现,众人才肯相信,千年灵芝的遗失,不仅是与你祁灵无关,与穆仁化身的丛慕白也无关,而是让黑衣老者来了一次黄雀在后,取走了这件武林奇珍。”

  祁灵也分明记得,月牙斧的标志,为最有力的证据。可是,他没有想到回春圣手却接着说道:“在场的每个人,都如此相信,连你祁小友也如此相信,因为前后对证,自然使人相信,但是,当时只有老朽不敢相信。”

  祁灵一听之下,不禁惊呼出声,心里止不住在想道:“怪不得方才逯老言下之意,月牙爷的标志是有人冒充,原来他在当时便看出毛病。”

  然而祁灵仍旧止不住奇怪:“逯老他也没有见过万巧剑客鲁半班真正的标志,他如何知道羊皮上的标志是假的?”

  想到这里,祁灵不由地脱口说道:“逯老当时断然不相信这张羊皮,是真的出于万巧剑客之手么?”

  回春圣手点点头,说道:“至少在当时我有怀疑。”

  这句话比方才所说的,更能引起祁灵的兴趣,如果是肯定的不相信,那自然有确切可靠的证据。如果仅仅是怀疑,那就不同了,因为怀疑必然是根据道理的推测,或者于由某一个迹象的可疑。

  回春圣手是根据什么道理,或者是根据什么可疑的迹象,而来推测的呢?

  祁灵一声不响地望着回春圣手,回春圣手却一变而含着微笑,说道:“老朽当时怀疑的理由,其一,别人不知道万巧剑客,老朽和你,是略知大端,鲁半班断不致轻易出来走动,当初那一封通知,只不过是手下人代他投书而已,月牙斧自然是代表鲁半班的标志,因此这个标志,如同其人亲临,其他人不得越俎代疱,这也是必然之理,既然万巧剑客本人没有前来,这第二次出现的月牙斧,如何会出现?假的成份太多了。”

  听完回春圣手这第一点分析。祁灵脸红了,在当时陆天成的大厅上,别人只知道月牙斧的标志,而不知道这个标志,是代表谁?只有祁灵和回春圣手知道是万巧剑客的,别人想不到这一步,情有可原,祁灵想不到这一点,那是说明祁灵用心不细。可见一人机智固然重要,而丰富的经验,更是重要,像这种情形之下,聪明绝顶的祁灵,就未见得有经验丰富的逯雨田想得周到。

  祁灵红着脸问道:“逯老!第二点理由呢?”

  回春圣手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第二个理由说起来非常简单,那是由于那几句话是写在羊皮上。”

  祁灵闻言不住点头,佩服地说道:“逯老明察秋毫,点滴不遗,武林中用羊皮当纸来写字的,极少听说,而且羊皮上那几句话,如果我记得不错,那是用火烧成的字迹不是用笔墨写的。”

  回春圣手点头说道:“祁小友所见极是,这是一个令人易启疑窦的地方,所以老朽当时心里一转之间,想起一个久不见面的人物。”

  祁灵一听,大感兴趣,连忙问道:“逯老!你想起了是那位武林前辈?”

  正说着话,祁灵突然颜色一变,立即站起身来,正待拉门出去,回春圣手却微笑摇手止住,这时候就听到门外不远,有人笑呵呵的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我要是再不赶来,也不知道你这位江湖郎中,要怎样在背后编排我的坏话呢!”

  说着话,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踢踏而来。

  回春圣手一听,拉开门,也笑着说道:“老朽知道除了你这位妙手空空,谁有这等能耐?

  当着那么多武林高手,来一个顺手牵羊。”

  随着一阵打哈哈,从门外进来一个人。进得门来,也不客气,坐下来端起酒壶就喝,回春圣手一把夺过酒壶,笑着骂道:“老偷儿!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份德性,当着祁小友这样年轻后进,你也不稍检点。”

  来人呵呵笑道:“祁老弟台才不像你老儿那样假冒为善呢。

  用不着介绍,我老古知道他是神州丐道的衣钵传人。”

  祁灵趁来人一进门时,便打量清楚了这位不速怪客,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两只眼睛倒是又大又亮,闪着亮光,直透人心底,满脸红光,看不出一丝老像,嘴上却又留了几根稀稀朗朗的胡子,身上穿了一件翻毛皮袄,可是毛已经脱落净尽,只剩下光板。九月天气,虽然秋风多厉,但是翻穿皮袄,总是有些不合时令,令人看了以后,替他流汗,下面也是一条翻毛札脚皮裤,也是一根毛都不剩,脚上也是一双光皮靴,从头到脚,给人一个字的印象,那就是“光”。头上亮光光,衣服油光光。

  祁灵一见回春圣手和他如此熟识,知道是一位武林奇人,而且大家对他,倒是那么知道底细,可是,祁灵却苦于不知如何称呼,站在那里发怔。

  回春圣手笑着对祁灵说道:“这就是驰名关外,常在白山黑水之间的老偷儿古长青,因为他那两手本领,比美妙手空空儿,所以武林中索性称他妙手空空。”

  这位妙手空空古长青呵呵笑道:“逯老儿!我这两手是偷,你那两手是骗,谁也别说谁。”

  祁灵虽然没有听说过这位妙手空空,但是他自然可以断定这位妙手空空,必然是个侠义名传的神偷,否则,回春圣手也不会如此和他熟识无拘。

  同时祁灵心中灵机一动,立即体会出方才回春圣手所说的话,其中所指为谁了,当时便拱手说道:“古老前辈……”

  妙手空空正好喝了一满口酒,一听祁灵一叫,当时两眼一翻,咕咚一声,将酒咽下去,紧接着一阵乱摇双手,说道:“老弟台!你千万别叫我古老前辈,我最怕人叫我老,只要一叫老,我这一切动作,都要束手无策,你几时见过一个老前辈,是一个偷鸡摸狗的人?咱们打个平辈交,我叫你一声老弟台,你若是高兴,叫我一声老哥哥,或者叫我古老偷儿,都可以;”

  妙手空空古长青这一阵如同连珠炮,说得口沫四飞,脖子都涨得老粗。

  回春圣手笑道:“老偷儿!你不能说慢一点么?”

  妙手空空抹着口上的酒渍,笑着说道:“只要有人一叫我老前辈,我就要急得屁尿滚流,因为我怕逼得我改行。”

  祁灵也知道这些武林高人,多半都有一种怪癖,自己恩师就是游戏人间的一个例子,所以当时便含笑说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老哥哥!方才我和逯老正谈到你。”

  回春圣手一听祁灵竟开头说出,便也笑道:“老偷儿这一招,可把三山五岳黑白两道冤透了。”

  古长青一翻那一对牛眼,一本正经地说道:“谁让他们没有一个存好心的。”

  说着又转面向祁灵说道:“老古最讨厌那些假冒为善的人,嘴里说不要,其实心里个个想,所以我才来一个顺手牵羊。刚才你们说到那里了?”

  祁灵说道:“逯老正说到他看到羊皮,想起一个人,那自然是你,想起了老哥哥。”

  妙手空空呵呵笑道:“真亏他,我们已经有多年不见了,近十数年以来,我老古没有南下中原一趟,逯老儿怎么会想到我老古?”

  回春圣手说道:“当老朽看到那一张羊皮,再看到烧成的几行字,虽然是用火烧的,却是龙飞凤舞,使我想起老偷儿你那件随身不离的法宝。”

  说着伸手从古长青衣襟底下一掀,取出一根紫红溜滑的旱烟袋,长约两尺,光鉴可人,祁灵这才明白那些字,是用烟火烧的。不用说,那块羊皮也是从衣襟上扯下来的。

  回春圣手接着说道:“当时我还不敢确定,因为老偷儿已经多年不入中原,那里会那样巧,就在此时此地出现在幕阜山?及至后来发觉陆天成双手变黑,遽然以为中毒时,我就有九成把握断定,是你老偷儿的把戏。易容药末,洒在羊皮上,吓了陆天成一跳。

  妙手空空听说吓了陆天成一大跳,不由地得意的呵呵大笑起来。

  祁灵这也才知道陆天成并不是中毒,怪不得回春圣手说是撒谎,原来他已经知道了底细,故意说是治疗,好不让这易容药末,漏出马脚。

  妙手空空古长青得意地笑了一阵之后,又向回春圣手问道:“逯老儿!你说只有九成相信,到什么时候,才是十成相信?”

  回春圣手笑着指着古长青的皮袄说道:“我闻一闻羊皮的味道,除了一股烟味之外,还有油腻味,除了你这个老偷儿,还有谁这么肮脏?”

  说得两个人都仰天大笑起来。

  祁灵这时心里放了一块大石头,千年灵芝既然是妙手空空取得,至少两滴灵芝玉液,必无问题。但是,另一块大石头仍旧是压在心头,令人感到如此沉重。祁灵知道当前两位,都是武林高人,见多识广,说不定自己的事,可以得到一个解答。但。

  是,祁灵如何启口呢?

  回春圣手笑着说道:“剩下来的,该让你老偷儿说了,别让我们祁小友直纳闷。”

  妙手空空看了祁灵一眼,说道:“老弟台!你有什么心事,咱们回头再谈,你先听听老哥哥这一次妙手空空的杰作。”

  祁灵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分心驰神,想得呆了,连忙一敛心神,说道:“老哥哥是怎样进入大厅的,在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发觉到。”

  妙手空空笑道,“这话说起来可长着啦!可是,咱们长话短说,十数年不曾人关,一时心动,想人关来看望看望几位老朋友,可是没有想到人关不久,就听到千年灵芝的消息。”

  回春圣手接着说道:“于是就引起了你这个老偷儿的贼心,是么?”

  妙手空空笑着骂道:“谁像你老儿江湖郎中,听说有了千年灵芝,就恨不得削尖头,来谋取到手。”

  祁灵知道这两个老朋友是玩笑惯了,便也接着说道:“千年灵芝是亘古难逢的灵药,逯老行医武林,倒是很需要的。”

  妙手空空也笑说道:“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决定到幕阜山来,先和逯老儿见见面,我就知道一定少不了他,来到幕阜山,正是晚上,一眼就看见一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姑娘,正将一个盒子塞在大梁上。”

  此言一出,回春圣手一惊,说道:“什么?是一个易钗为弁的年轻姑娘?”

  说着话眼睛便看着祁灵,祁灵顿时脸上飞红,嗫嚅地说道:“穆仁就是丛慕白,而丛慕白也就是一位姑娘。”

  回春圣手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说道:“祁小友!方才你可没有说明白呀!”

  祁灵涨红了脸,说不上话来,倒是妙手空空笑呵呵地说道:“你这个江湖郎中,真是欠通之至。做医生的讲究是:望、闻、问、切,你连男女阴阳都分不清,还做什么骗人的郎中?”

  妙手空空打趣了回春圣手一会,接着说道:“我一时好奇,反正贼不空手,就过去顺手牵羊,取来一看,啊哟!不但是千年灵芝,而且还留了一张纸条,看完纸条之后,我老古对于这位丛姑娘,钦佩无地,这样千年灵芝,勿论如何,我不能带走,何况她还指明交给我的老友呢?”

  逯雨田啊了一下,笑道:“是了!那张纸条,就是本因大师袖中取出的那张。好啊!少林寺达摩院首座高僧,都被你戏弄了。”

  妙手空空摇手说道:“逯老儿休要向我老古脸上贴金,少林寺的老和尚若不是在暗自行功之时,要贴身送上这叠纸笺,还不是件容易的事。”

  祁灵紧张地问道:“既然老哥哥不打算取走千年灵芝,这千年灵芝又是何人取走了呢?”

  回春圣手笑道:“祁小友!你休要听老偷儿满口胡言,他不是说贼不空手么?”.妙手空空点头说道:“老弟台!你休要焦急,这株千年灵芝后来我老古仔细想想,还是来了一个顺手牵羊,未了还来一个移花接木的嫁祸江东。”

  古长青说着话指着回春圣手笑道:“说穿了还不是为了这位江湖郎中。你试想,在场的那些牛蛇鬼神,谁不是想独吞这株千年灵芝?虽然丛姑娘临走留笺推荐,谁又肯将这株千年罕见的奇珍,平白地交给逯老儿?到头来还是少不了一场流血拼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了这株灵芝,横尸当场。”

  祁灵点点头,也深以为是。

  妙手空空接着说道:“这样一来,逯老儿得不到灵芝,也辜负了丛姑娘那一份大公无私的用心,说不定还会落到坏人手里,那才真是暴殄天物呢!”

  回春圣手接着说道:“老偷儿!那最后移花接木嫁祸江东,总是有欠高明。”

  妙手空空击掌说道:“腐迂之见!那位以月牙斧为标志的人,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对这种人还有何道理可言?事由他起,归结到他身上,天衣无缝,从此风平浪静。不过,我对你老儿最后那一招装模作样,倒是佩服得紧!”

  回春圣手叹道:“为了怕给你老偷儿露出马脚,我撒了生平唯一的谎言,祁小友当时又要离去,他在失望之余,又将奔往何所?老朽又不便明言相留,只好一并拉进谎言圈套。老偷儿!

  你害人不浅!”

  妙手空空大笑道:“逯老儿!休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老古平白地奉送你一株千年灵芝,也不知道要为你多积多少阴德,你谢我还来不及,还说我害你。”

  事到如此,祁灵心里一切疑窦,均已启开。

  回春圣手说道:“老偷儿!此刻可否先将千年灵芝取出来?”

  妙手空空嗤嗤地笑道:“瞧你老儿那份猴急相。”

  回春圣手摇头说道:“老偷儿!你不要胡搅,老朽目前急着要千年灵芝,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祁小友。”

  妙手空空一听之下,一双大牛眼,对祁灵上下打量一遍之后,摇头说道:“老儿你休要蒙哄我老古眼力不够,祁老弟台神清气和,天神交泰,那里有一点病态?而急需千年灵芝治疗?”

  回春圣手便将祁灵的经过,约略的说了一遍。

  妙手空空点点头,沉思了半晌,忽然说道:“逯老儿!你是否说漏了一件重要的事。”

  逯雨田当时也为之一愕,他已经把祁灵受伤的经过,都大略说过了,即使稍有遗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老偷儿如此神色紧张的做什么?

  古长青又将眼光停到祁灵身上,沉声说道:“老弟台!方才逯老儿说的没有一点遗失么?”

  祁灵也为妙手空空这种突然的神情,感到诧异,当时只好说道:“逯老说的并无什么遗漏。”

  妙手空空嗯了一声,想了一会,说道:“那么就是你老弟台没有说清楚。”

  祁灵想了一想,黄盖湖畔的事,没有一点隐瞒,还有什么没有说清楚?

  妙手空空突然含着不解的神色,问道:“老弟台!你和鲁姑娘订约三个月以后,再拼个高低上下。三个月以后,你们将在何处见面?这个地址你可曾说明么?”

  祁灵闻言一惊,觉得这位妙手空空老偷儿的确是位厉害的人物,看上去是嘻嘻哈哈,实际上是心细如发。

  但是,这个问题使祁灵为难了,他应该如何说明其中的原委?本来这件事不说明,也无甚紧要,但是,如今古长青既然问起,至少应该有个回答。

  祁灵如此一沉吟,妙手空空早就叹气说道:“老弟台!你有难言之隐,老古不便追问你,你一定是答应了那位鲁姑娘,不对任何人透露,信之一字,非常重要,老古不能逼你于不信之地。但是,老弟台!从方才逯老儿那一段说明当中,已经约略的提到,万巧剑客野心很大,暗中处心积虑,只怕将来少不了一场石破天惊的正邪之争,如果这时候能够先知道鲁半班的地址,趁他羽毛未丰防患于未然,不但问题小了许多,也可以减少许多人流血。”

  妙手空空这一段话,是说得入木三分,句句落地有声,针针见血,祁灵默默地听在心里,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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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说出“黄山天都峰”的地址,眼前将用何种言语去对妙手空空古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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