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

  九疑山的峰影幢幢。

  一条通往山寨的路旁树林里,不时有宿鸟惊飞。

  周围数百里的九疑山,除了月色,半点灯光都没有。月色虽然徽弱,仍可看到几条身影如夜鹤横空,疾驰上山。那几条身影走的并不是登山的正路,而是由树顶上笔直飞掠,看他们起落之间,便横越十丈八丈,照理说来,应当是武林的高手而毫无疑义。

  没有顿饭时光,那几条身影已越过几座峰头,到了这一座树林。因为有一面是高耸的峭壁,若来人不走在路上,定须踏上树梢。

  来人到达这样一处险地,竟毫不犹豫地向左一飘,已登上一株树顶,再一腾身,又冲前数丈。

  忽然一声大喝,起自林中,接着有人呵呵大笑道:

  “姓萧的别再走了,你就葬身在这里罢!”

  来人身形一晃,又飘过几株树顶,身手端的非凡。

  他身后几人似乎更是高强,在树里暴喝声中,已如石投水中,立即向四方跃开,形成包围之势。

  方才那人在树顶上站定脚尖,立即冷笑道:

  “吕恒!你弄来这些狡猾,难道萧大爷就会怕你?”

  自称为萧大爷那人话声方落,远处却传来一声清笑道:

  “萧开文!不自己拧下头来,难道还待小爷下手?”

  自称萧大爷那人敢倩便是萧开文,只见他四周一瞥,立即一声断喝道:

  “那里来的小杂种,敢呼你大爷的名字,看大爷不揍死你这王八狗蛋龟儿子!”

  话声一落,一条小身影自十丈开外一掠而到,立闻“啪啪”两声,才听到一个少年人口音骂道:

  “先教你尝尝耳刮子的厉害,再教你懂得死的滋味!”

  这真是欺人太甚,另外几条身影也立即飞跃过来。

  其中一名脚尖刚找着树梢,双掌交换推出,一阵阵劲风打向那少年身前,嘴里在叫着:

  “好小子!先报个名来!”

  敢情因为对方掌风猛烈,那少年已顾不得慢慢泡制萧开文,喝一声:

  “去你的!”起手一掌,将那萧开文打飞十几丈,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压断不少树枝,坠落树林里面,却闻有人高呼:

  “这是一个死的!”

  那少年并不问萧开文是生是死,左臂一伸,掌劲绵绵飞出,挡住另一名的攻势,立即喝道:

  “你先报个名来!”

  那人连续拍出几掌,被无名少年一掌挡来,自身被震得摇晃不已,那还敢称名道号?高呼一声:

  “大伙儿亮家伙!”跃身后退丈余,拔出一条水磨钢鞭,又反扑上前。

  其余几人也随着呐喊一声,各拔出兵刃,一拥而上。

  树林里面却高呼一声:

  “余小侠!来人有曹天凡在内!”

  曹天凡正与几名同伴包围那少年,忽闻树林中有人替他通名报姓,不由得骂道:

  “姓吕的龟孙子……”

  原来那少年正是由迷云谷脱险离山的余树奇,一听到吕景昭说有曹天凡在内,忆起前情,登时热血奔腾。

  再一听那人骂吕景昭,已确知仇人无误。喝一声:

  “小爷正要找你!”身形一斜,横掌劈出。

  这一掌是“太阴盈虚功”的“张”字诀,所以掌力雄猛异常,只闻“呼”地一声,树叶已被卷得漫天飞舞。

  对方虽有六七名高手,几曾见过这样的威势?不约而同地跃退数丈。

  曹天凡虽不知那少年姓甚名谁,-他知道定有冤仇过节,否则那少年为何说要找他?这时见对方掌劲恁般雄猛,自忖非敌,在“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下,仍以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为上策,猛可劲出一掌,立即沉身下坠。

  余树奇可料不到曹天凡恁般狡猾,甫经交手,立即脱逃,待见他身躯猛坠,才知他居然无耻,喝一声:

  “老贼往那里走?”一步追上,举掌正待下劈,蓦地想到:“万一把他劈死,岂非难以打听田叔叔的下落?”

  因此念头一转,掌势不免一缓,就在此瞬间,曹天凡的身子已落在浓叶下面,要想再打,时机已失。

  余树奇尚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追下去,忽闻金刀劈风的异声临到脑后,只得一跃丈余,回头一掌劈出。

  那贼人原冀暗袭成功,不意少年人应变迅速,这一股掌风又疾又狠,一时躲避不及,“格格”两声爆音,一对腿骨已被掌劲震碎,惨叫一声,倒栽下树。

  余树奇三掌劈落三人,其余贼众惊叫一声:

  “扯活!”即纷纷向四面逃生。

  忽然一个冷森森的嗓音喝道:

  “脓包货还不回来!”

  余树奇听那人说话虽冷得出奇,功力却是不弱,因为不知那人是友?是敌?忙定睛向来声处看去。

  在这时候,一条灰白色的身影,由高达十余丈的大树上飞掠而下,眨眼间落在余树奇面前,喝一声:

  “你是何人门下?恁地心狠手辣?”

  已逃的凶徒一见来人现身,即有人高叫道:

  “萧前辈!开文老弟已被这厮杀了!你老得将人擒下来!”

  余树奇久居迷云谷,练就一双黑夜见物的神眼,此时在月光下看出那老者约有六十岁左右的年纪,双目深陷,闪闪生光,一部络腮短须,根根如针,听凶徒称他为“萧前辈”,料知与萧开文定有不平凡的关系。

  当下双臂向胸前一抱,喝一声:

  “你们星夜进犯九疑山,算心狠手辣还是不算心狠手辣?”

  萧老者一听余树奇说话完全不像江湖人物的口气,知是新出道的雏儿,嘿嘿两声道:

  “九疑山和我飞龙寨有过节,你能管得着么?……”忽然暴喝一声:

  “还我侄儿命来!”双掌一分,一招“两仪定位”已分袭余树奇胸腹。

  余树奇双掌一封,身形随对方的掌风飘退,嘻嘻笑道:

  “你要找死,也该在家里死才是,为何要在荒山葬骨?”蓦地想到老者说的“飞龙寨”

  这三字好生耳熟,记不起在那里曾经听过,立即大声道:

  “你说的飞龙寨在那里?”

  萧老者见一招“两仪定位”竟未能沾上对方衣袂,心知遇上劲敌,此时听他问起飞龙寨时的语调,心头猛可一震,喝一击:

  “往阎王殿再问,也还不迟!”又劈出一掌。

  余树奇“哼”一声,挡出一掌,把老者推开一丈之远,举掌作势,喝道:

  “你到底说不说?”

  萧老者真意想不到面前这位少年,竟然有这份功力,而且打出来的掌劲,恰似弹簧一般,将人弹退,这到底是那一门子的功夫,自己枉在江湖行走多年,竟看不出半点眉目,心里面不禁暗惊。

  余树奇见姓萧的老者尽在沉吟不已,不由得怒意更浓,大喝一声,高举过顶的右掌即猛向下面一拍。

  他这一掌用的是“盈”字诀的猛劲,“呼”地的一声,万钧掌力向那老者当头罩落。

  萧老者正在独自寻思,猛闻耳边响起霹雳,劲风临头,急使一个“鲤跃龙门”的身法,全身暴退数丈。

  余树奇这一掌未打中那老者,掌劲一落,恰拍在老者站立的树梢,只闻一连串的毁折声,登时枝叶纷飞,一根合抱的树杆被掌风扫着,“克嚓”一声,立时折为两段。

  掌劲笼罩下的树林里,突然叫起一声:

  “哎呀!”

  余树奇蓦地惊觉树林中埋伏有己方的弓箭手,自己这一掌之下,敢情把他们打伤,不由得迁怒到老者头上,怒喝一声:

  “老贼!留下命来再走!”身形一晃,扑到近前,脚下尚未站实,双掌已交替发出两招。

  萧老者眼见对方一掌猛胜一掌,那里还敢接招?未待余树奇掌劲到达,立即飘过一侧,避实就虚,展出数十年钻研的掌法,寻瑕抵隙,一味游斗。

  余树奇心想:

  “好啊!那怕不把你累个半死?”

  他自知盈虚功能在激战中返本还原,补换真力,久战起来,对他本身更加有利,而且方才几招,已打得对方连连闪避,这时怕他作甚?

  那知萧老者已经发觉难以力敌,他所以不即时逃走,乃是另有奸谋,余树奇初出茅庐,惟知争强好胜,竟然坠入毂中。萧老者见他气定身闲,知他中计,犹恐奸谋一时难逞,又喝一声:

  “小贼!敢往树林外面,老夫一掌毙你!”

  余树奇气往上冲,冷笑一声道:

  “你今夜不说飞龙寨在那里,就休想捡命回去,你想死在那里都可以,树林外面也不见得比这里好些!”

  萧老者横行几十年,被一个初出道的小子奚落,直气得须眉俱张,但这不是斗气的时候,只怒喝一声:

  “往这边来!”立即飞身退走。

  余树奇朋笑一声,展起绝顶轻功,只消一纵,已抢过老者身侧。

  本来他这时要击毙那老者,不过是反掌之劳,但既说往林外相搏,途中当然不便翻悔。

  萧老者也就利用余树奇这一份英雄思想,泰然举步。

  两人的轻功都十分神速,眨眨眼走尽树林,登上竹林,又走进树林,到达一块百来丈广阔的谷地。

  余树奇以为萧老者到达谷地,定停步下来分个胜负。那知出乎意料之外:萧老者不但步法未缓,反而加紧急奔。余树奇不由得冷笑一声道:

  “你是想跑?”呼地一声,一掌拍去。

  萧老者横里一闪,回头骂道:

  “你说谁想跑?”。

  余树奇道:

  “你不想跑,为何不停下来打?”

  萧老者喋喋一阵怪笑道:

  “你这娃儿懂得甚么?这块地底统统是坚石,你死了也埋不下去……”

  余树奇冷“哼”一声,身随掌走,正待发招,萧老者忽又跃出数丈。余树奇怒道:

  “老贼!看你也是有名有姓的贼魁,难道只有逃走的份儿么?”

  萧老者一声不响,眨眼间又逃出十丈开外。

  余树奇怒喝一声,一提真气,立将距离缩短了一半,只要再提一口气,便可赶上姓萧的老人。

  就在这个时候,小岗上忽有人哈哈笑道:

  “小伙子!你上了老贼的当了,他是半夜回家不点灯的老乌龟,专会缩头缩尾,你追他作甚?你先回头看看来路是啥样子?”

  余树奇本已提气在胸,即将脱弦而出,忽闻另一个苍老发话,又缓下气来,与萧老者保持原有距离,及至听完后面一句,忽一回头,已见山寨那方向火舌冒起,猛醒这姓萧的老贼原是用调虎离山之计,诱自己离群独战,好待他同伴渗入山寨,放火杀人。

  他早知昌景昭和他的手下喽罗俱是携家带眷上山落草,所以在远离山寨的险地设伏待敌,免得眷口遭受波累。这时山寨起火,上千眷口那还有幸?余树奇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与萧老者瞎缠,也无暇谢那暗中提醒他的隐形人物,长啸一声,反身飞奔,眨眼间已走出老远。

  这时,余树奇心急如焚,身去如箭,每一起落总在二十丈左右,不消半盏茶时已赶到原先厮杀的树林。

  但是这一座树林已经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影,相反地,在火光烛天的山寨那边,惨呼与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

  余树奇暗叫一声:

  “糟透!”由树顶上越过树林,高叫一声:

  “休得惊慌,余树奇来了!”奋力纵跃,像电闪一般落往人丛,一招“龙卷风涛”打向曹天凡身前。

  原来那曹天凡狡猾异常,早时余树奇尚未打到他身上,他已沉身坠进树林,立即与藏在树林里面的吕景昭诸人交手。

  要知吕景昭单独一人固然不是曹天凡的对手,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有林木蔽身,一时也不至于落败。

  俟那姓萧的老者引走余树奇,贼党看出便宜,当下即有一人高呼:

  “我们先毁他的狗窝去!”

  余贼一被提醒,立即呼应,纷纷冲向山寨。

  吕景昭这边的人数虽多,但尽是武艺寻常,那能挡得住曹天凡等几名高手?急得衔尾直追,此曹天凡一干贼人晚了几步,到达山寨的睁候,火舌已冒上茅草搭盖的屋顶。

  曹天凡诸贼见火舌冒起,吕景昭已带了喽卒赶到,也顾不得杀害眷口,立即展开一场舍死忘生的剧斗。

  九疑山这边各人见曹天凡一行竟是恁地恶毒,人人舍死,个个争先,正好比百余只老虎向敌方猛扑。曹天凡几人虽是武艺高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时也难以尽杀,彼此厮杀多时,九疑山的好汉看看落败,余树奇已电掣风驰般赶到。他蓄怒已久,那一招“龙卷风涛”岂同小可?

  曹天凡在厮杀间遥闻余树奇在远处呼叫,也知若被他赶到,则除了烧燃几间茅屋之外可说是毫无所获。因此连声催促同伴快施毒手,那知他喝话未完,一股强烈的掌风已当胸袭到。

  他做梦也想不到余树奇来得恁般神速,百忙间,单掌一封,急忙斜身换步,仍被掌风扫得他的身子像落地陀螺转了几转。吕景昭看出良机难得,手中刀挥起一片寒光,扫向曹天凡的下盘,一招“老树盘根”把他斩成两段。

  余树奇见曹贼已死,又跃往另一名贼党身旁,还未进招,那贼党已先发制人,一条软鞭巳挟着劲风打来。余树奇不避不躲,俟那鞭梢来近,反而抢上一步,一掌拍出。

  那贼党一鞭打在余树奇身上,却是如中败革,余树奇浑如不觉。但余树奇一掌拍在那贼党前胸,接着卷起一股狂飙,把那贼党打得惨叫一声,落在十几丈外。

  余贼见状,惊叫一声:

  “扯活!”即待转身逃走。

  余树奇不懂得江湖黑语和切口,但由于贼急呼的口气里也听出他们立意逃走,大喝一声:

  “扯了也不活!”身形一晃,奔向一位甫出两步的敌党,起手一掌,即时教他了账。

  九疑山这边众人已恨极这伙恶贼,那肯轻易放走?一见余树奇及时赶回,登时勇气百倍,死命缠着。余树奇身形恍若一道长虹,穿插在人丛之间,不清多时,已把几名贼党打得肠流脑裂,没有半个活的。吕景昭望着那几具尸体,喟然叹道:

  “若非小侠赶回,我们都死无噍类了!”

  余树奇苦笑道:

  “我的识见太少,竟给那萧老贼引走,害得死伤不少弟兄,已是我的罪过了!”

  吕景昭蓦地记起前情,惊问道:

  “那老儿被杀了?”

  余树奇“哎呀!”一声道:

  “还没有!待我再走一趟!”话声一落,立向山崖谷地那边飞去。

  他原是这边敌人悉数打死,找不到人查询九宫剑客的死生确息,联想到那姓萧的老者既被曹贼等人尊为前辈,无论如何也该有干连,所以极须找到那萧老者。再则,他幸得别人提醒,才赶回山寨救援吕景昭等人,也应该去看看那人是怎样的人物?若果那人与萧老儿相持不下,他还得尽力帮助那人,将萧老者打败才是。

  约莫盏茶时间,余树奇到达萧老者引他走到的谷地,却是静悄悄没有人声,也看不出有过厮打的迹象。

  余树奇心想:“难道那糟老儿已被别人引走了!”他心里虽然起疑,却没有回寨的念头,反而登上高岗,纵目四望,要搜寻萧老者和那人的踪迹。

  他跨过几座山岗,忽闻侧面一块谷地发出一声闷哼,那哼声虽是低沉,但余树奇耳力胜过常人,仍然清晰听到。

  他决定那绝不是山禽野兽的声音,而是一种力竭将死的痛苦呻吟,乍听之下,免不了忽然一怔。旋而一个念头浮起,他略一犹豫,即向哼声来处奔去。

  那块低洼的谷地里,静悄悄地躺着两具尸骸。一具是那姓萧的老者,另一具是瘦得像条竹竿的老人。

  余树奇仗着目力敏锐,一瞥间,先认出姓萧的,但另外一人是谁?他首先怀疑是暗中提醒自己赶回山寨的异人,敢情因为姓萧的恨那异人泄了他的奸谋,两人竟相约到这谷地厮拚,以致两败俱伤,一同倒地。

  他对于萧老者只有恨的份儿,自然不管萧老者是死是活,当下移步往那无名老者的身旁,蹲身下去,一探鼻息,竟是周身冰冷,死去多时。心想:“这就奇了,照理说,这位前辈既然敢挑*萧老贼,艺业总要较高才对,看这位前辈死去多时,方才的哼声又是什么人发的?”

  余树奇到底吃了经验少的亏,竟未留意萧老者是否已经断气,尽在苦苦思索那异人的死因,最后又遍摸他身体,看是否中了暗器或受那一类毒掌所伤。

  那知就在余树奇的手探进异人胸衣的时候,“丝”一声由脑后传来。他虽然对于世事的练历不够,亦知被人暗袭,本能地拔起身形,反手一掌,“蓬!”一声响处,掌劲所到,萧老者的尸体竟被打成一块肉饼,陷进新形成的天然土坑。但这一瞬间,又见一道赤影一瞥而过。

  余树奇猛见那赤影竟是活的一般,急又一掌拍去。

  因为那道赤影掠过异人尸体的上面,余树奇这一掌竟将赤影和尸体一同扫飞。说起来也够奇怪,余树奇恁般雄猛的掌力,曾将地面打陷成坑,竟不能打散那道赤影,一闪又向余树奇脚下射到。

  余树奇这时已看清那赤影是长不到一尺的小蛇,想是这小蛇十分恶毒,而且皮鳞坚滑,所以掌风打它不死。

  俗话说:“打蛇不死恨三年。”越是毒蛇,越会记恨,敢情小赤蛇被掌风打得它发了急怒,那一射之势直如箭发。

  余树奇吃了一惊,仗着“盈虚功”的神奇,凭空一折腰肢,反推一掌,身子飘出数丈,急拔出那柄精光闪闪的匕首,觑定赤蛇来势一掷。

  他本来没有学过打暗器的手法,但艺业已臻化境的人,心意眼身手定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这么一掷,果然掷个正着。匕首尖端由那蛇头择进,深达刀柄,才和那小赤蛇同时坠地,蛇尾犹将匕首盘缠不已。

  余树奇走近前去,看那赤蛇虽是短小,但由头至尾赤红如火,知是一种毒物;见它不曾全死,若贸然拔那匕首,被它咬上一口,更值不得。因此,他便不急于拔刀,迳往那异人身旁,继续察看。那知在这时候。异人的头部已肿胀如斗,身上腥臭难闻。

  仔细察看结果,发现异人衣服渗出不少尸水,这才猛然惊觉那异人乃是伤在一种化骨的暗器之下。

  要知道一类化骨暗器,歹毒异常,化尸后的腐汁若沾上人身,仍能致人死命。余树奇初时不知不惊,这时见此情形,怎还敢去翻动?

  但他对于这位异人抱有极大的好感,想知道有关异人的一点身世,好待将来寻到他的后人告知他们一点消息。

  因此,他匆匆折来一条树枝,翻动异人的尸体,得到一个小皮袋和一条长约六尺的软鞭,但这两件遗物都已沾有尸水。余树奇无可奈何,只得先用掌力开了一个土坑,将异人就地埋葬,再搜那萧老者身上,见他并不携带兵刃,只有一个长约尺许的铜管,两端都有盖子,不知作何种用处。

  余树奇心想:“这条铜管也可作为老贼的标帜。”但他将要由老者腰间解下那枝铜管的时候,却闻到一阵腥臭入鼻作呕,那股臭味几乎和腐尸烂肉的臭味没有多少分别。

  因此,他急忙停手,一步跃开,再仔细端详一番。

  他稍停片刻,见没有别的动静,铜管也没有别的异征,只是一阵阵的臭气仍然随风飘来。

  他用手里的树枝将管盖闭上,果然觉得好了一些,这才悟出臭气是由铜管所发。

  本来那铜管恁地腥臭,使他曾经放弃收取的念头,但好奇心又引动了欲念,他又决定必将那根臭铜管拿到手。

  他想了又想,终于走往那条小赤蛇旁边,打算拔出匕首,并将它缚在树枝上的作割断铜管系绳之用。这时那小赤蛇已死,余树奇脚踏蛇尾,手握剑柄一拔,几乎被吓了一跳。

  原来他那枝精光闪闪,寒光浮动的匕首,经过插进赤蛇身子,此时已是精光尽饮,通体黑油油如墨,那里还像一枝宝物?他曾记得幼时,他生父由北地带了这枝匕首回家,他因见匕首柄上嵌的明珠可爱,立即吵着想要。

  那时他生父虽慈,但说什么也不肯给他这柄匕首,结果是哭了几天,全然无用。直到要与田叔叔远行的前几天,慈父忽然自动将匕首交他佩带,仍再三叮嘱不可轻率在人前亮出,在迷云谷也只亮过一次,后来只用它挖草根,削树皮,方觉它确是十分锋利,并不知它有什么妙用。

  不料这回用来刺蛇,竟然变成废铁,那不使他惊慌?-他立又闻到匕首带来异乎寻常的腐臭,与铜管同样地气息。

  这一来,使余树奇更加明白地知道,方才一切腐尸腐臭,尽是那小赤蛇造成。敢情小赤蛇是萧老贼豢养在铜管里面,在对敌时候,放它出来伤人,所以那无名的异人,便丧生在小赤蛇毒牙之下。但萧老贼的艺业定与那无名异人相差太远,无名异人虽被赤蛇咬伤,仍及时击伤老贼。

  他回忆萧老贼将他引来这一带谷地,倘若当初没有那异人点醒,使他先赶返山寨,则在不知敌情的拚杀之下,说不定此时已代替那异人而化为尸水。即以方才搜寻异人伤势的瞬间,若非耳力胜逾寻常,仍要被小赤蛇咬中。

  余树奇想到当时的种种危险,自觉不寒而栗,震起周身疙瘩,默默地出神半晌,才将匕首把小赤蛇剁成肉泥。

  奇怪的是,那柄匕首看来像是废铁,但仍锋利和原来一样。所以余树奇刹碎小赤蛇之后,又将匕首纳回刀鞘。

  这时,他对于那位替死的异人,真是感激万分,对埋尸的土坑恭敬地拜了几拜,并且默默地祈祷一番。

  然后,他掩埋了蛇尸和萧老者的尸首,将树枝挑着异人的遗物走往山涧,藉水冲洗沾满尸汁的皮袋和长鞭,并将自己的匕首也放在水中冲洗,希望它恢复原有的光辉。

  但他洗刷好些时间,皮袋和长鞭已不带有任何臭气,而那柄匕首,仍然不能恢复它本来面目。

  余树奇无可奈何,只好将匕首回鞘,翻一翻那皮袋,发现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已被水渍透,再试搬弄那条软鞭,不料无意中触动它的机括,“锵”一声清吟,鞭柄这一端居然自动跃出几寸,霎时一缕寒光射人眉目。

  原来那并不是软鞭,而是一枝宽仅一指,具有剑形的怪兵刃。余树奇将那枝怪兵刃一拔离鞘,又是一声清脆的长鸣,立见毫光四射;看它宽约一指,长有六尺,其薄如纸的剑身滟滟生辉,已知是一枝稀世的奇宝。再则这枝奇形宝刃,连鞘带刃都是柔软如绵,以致当初误认作软鞭。

  余树奇无意中获此宝刃,禁不住喜得跳了起来,运起内力,一抖剑身,那软绵绵的宝刃登时笔直。

  他本有家传武艺作根基,这时高兴起来,即在涧边一阵施展,只舞得呼呼风响,闪闪寒光,乍看起来恰像两个极大的水晶球在岸上和水中跳跃。

  余树奇施展了一会,自觉得意非常,招式一收,跃往崖石旁边,一剑劈下,只闻“刷”

  一声响,那高与人齐的石崖,即被劈成两半-因双锋太利之故,那石崖虽被劈开,而石星儿都未溅射,即像切豆腐一般,被直切到底。

  余树奇骤然遇上这一意外,竟是楞了半晌,才又笑吟吟地收刃归鞘,把它当作一条带子束在腰间,携了小皮袋奔回山寨。

  吕景昭诸人自从余树奇飞走,各知艺业不逮,无法随行,只好医伤、葬死,然后聚在议事的大厅,待他回转。

  就在各人七口八舌议论厮杀情形的时候,只听得外间格格的笑声,一条人影已挟着风声入厅。

  各人虽知除了余树奇便无别个,仍然免不了惊得一跳才围拢他的身旁。

  余树奇将经过向各人说明,直令各人听得张口结舌。

  吕景昭思索多时,忽然面露喜容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萧老贼那条赤蛇应该是毒蛇里面的珍品,通常叫做化血龙的便是!”

  余树奇道:

  “怎生叫做化血龙,有无方法试试看?”

  吕景昭道:

  “这个容易!”立即吩咐捕来一只小鸡,要余树奇将匕首划破一点鸡皮,那小鸡叫了一声,应手死去。吕景昭不禁叹道:

  “果然是见血封喉!厉害厉害!”说罢,急将死了的小鸡放落地上,顷刻间,那小鸡即化成一滩血水,羽毛全脱。

  余树奇惊道:

  “这把刀要是伤在人身上,那还了得?”

  吕景昭笑道:

  “这是小侠心肠太好,才有这种想法,若是江湖上的恶魔,还恨不得有这样一柄好的化血刀哩!”

  余树奇蓦地联想到那异人死状,又是一懔道:

  “毒蛇的名字给你知道了,但那萧老贼到底是谁?”

  一名喽卒抢着道:

  “那老贼定是萧开文的远房叔叔萧恭霖,但一向来没听说他养有这种毒物。”

  余树奇忆起厮杀时的情形,点点头道:

  “你说的对了,化血龙也许是新近才找到的东西,以致那无名异人也不知道,因而死在它的毒牙下……”他再记起该烘干那小册子,好待知道那异人的事历,急吩咐一声:

  “拿个火炉来!”

  少顷,火炉送上,余树奇将那本册子就火上蒸烘,一页一页地揭开,面容上显出奇异之色。

  吕景昭看那本册子起头几页,尽是无数的线条,到了末后几页,才每一页绘有一个像,有坐、有卧、有站、有走,就是没有半个字迹。他明知这册子是一本练功的秘笈,无奈自己所学相去太远,再看也不会明白,只好索性不看,问一声:

  “小侠!那些图画有什么作用?”

  余树奇恰已揭到末后一页,仍没看到只字,顺口答道:

  “我也仅知是一种练功用的册子,至于叫做什么功,我也不知道。”说罢即将册子交给吕景昭自看。

  吕景昭摇头苦笑道:

  “小侠不必给我!我更加看不懂!”

  余树奇学过“太阴图诀”,承受仇残子传授的“盈虚功”,对于小册子这些图案,已知是一套神奇的剑法和练功的程序,只因纵使告诉吕景昭,也徒费力气,当下微微一笑,便收进皮袋里面,贴身带好。

  次日清晨,余树奇问明往迷云谷的方向,收拾起程。

  吕景昭本来还想留他多住几天,但因余树奇来到山寨的头一天,曾经声明只要和萧开文一伙贼党见过真章,立即离开。此时他既坚决辞行,只好率众相送,指出龙虎关方向,教他到龙虎关之后,再向当地土著询问。

  余树奇独自登程,已非一日,沿途问路,知相距龙虎关不远,但这一带山形险恶,山径狭窄,仅能容得两人侧身相让而过。他虽然有一身艺业,因恐惊骇路人,不便施展,只一步一步踏在实地,走在山径上。

  好容易登上坳顶,却见一道长长的石梁恍若一座石桥架在两峰之间,石梁下面怪石嶙峋,若是跌了下去,那怕不粉身碎骨?但余树奇身怀绝艺,那将这条石梁放在心上?毫不犹豫地向石梁踱去。

  那知将要踏上石梁的时候,忽听身后一阵蹄声传来,接着一个甜脆的声音高叫道:

  “呔!那小子快点站住!”

  余树奇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遍体红裳的少女,骑着一匹白马由山径疾驰而来,眨眼间已相距不及五丈。心想:“你这样骑马,怕不摔下石梁去?”也就急喊一声:

  “你慢点来!”同时往旁边一闪,让开山径。

  但那少女并不勒马停蹄,只听她格格几声娇笑,劲风红影,同时掠过身旁,那匹白马已驰上石梁大半。

  余树奇暗叫一声:

  “不好!别是一匹疯马!”急一展身形,尾追上去,打算那少女万一有失,也可救援一下。不料那姑娘头也不回地,纵辔疾驰,看看将到石梁尽头,忽然一条身影由崖后拐出,猛喝一声:

  “打!”几点寒星已映日飞出。

  余树奇虽与那少女不相认识,而且那少女还曾经叫他是“小子”,但他义侠天性,见对方恁般无耻,居然在这绝地对一位少女施以暗袭,那还按捺得下?大骂一声:

  “不要脸!”身形一晃,由那少女身后跃起,同时一掌劈去。

  那知红衣少女身手也十分迅速,在对方暗器出手的瞬间,倏然身子离鞍,向下一挂,一幅匹练般的红绫由马腹向上一卷,恰将几点寒星全部收去。又一个翻身,骑上马背,喝一声:

  “老贼!拿回去!”红绫一抖,竟将所收来的暗器,全射向山崖,白马一声长嘶,已抢登崖畔。

  这原是瞬间的事,余树奇掌力一发,忽见眼底人影一晃,猛醒觉那少女敢情还会武艺,若她跃起身形碰上自己那刚猛无俦的掌劲,岂不把她打落石梁下面?因此,急忙突发右掌,将前一掌的劲道打向一旁,及至看那少女施出“镫底藏身”的身法,挥抖红绫,收取暗器,不由得暗叫一声:“惭愧!”深怪自己看走了眼,几乎误伤别人,不料这一失神,身体坠下的时候竟偏了两尺,由石梁侧面笔直坠下,又惊得叫了一声,慌忙一横身子抓住石梁,勉强翻回梁上。

  红衣少女原听到身后有人叱骂,一过石梁险地,立即回头一瞥,认得正是那不知名的“小子”正坠身下去,不由得又惊又愕,心想:“看不出你这楞小子还有这一套。”但以为余树奇也是敌人一黟,鼻里不自禁地冷“哼”一声。不料哼声甫毕,余树寄又翻回石梁,这才暗叫一声:“不好!”急一抖红绫,向前猛攻,边打边骂:

  “老贼先报个名来,待我送你回老家去!”中间还夹着一串银铃的响声。

  那老者约有五十来岁的年纪,身躯高大,目光炯炯,一双瘦长的手臂和手指恍若两条钢臂带着十个钢钩,挥动如风,向红绫抓拨。并还喋喋笑道:

  “贱婢还逞什么强?这神驰桥就是你的……”一语未毕,瞥见一条身形由石梁一掠而到,急退后一步,喝一声:

  “小子!可是找死?”

  原来那后来的身形正是余树奇。他爬上石梁之后,又暗自好笑道:

  “奇儿呀!你也枉学什么盈虚功了,有了提气升沉,已经摔你不死,兀自恁地胆小?”

  猛见老者空掌与红衣少女的红绫厮杀,他不知怎的尽替那少女担心,不觉使了一个“风摇竹影”身法,绕过少女的身侧。

  要知奇儿这时还不打算一定要帮谁,也许要劝他俩人停斗,问出一个是非,这时被老者不问青红皂白骂他找死,不禁面显愠容,冷冷道:“怎地白吃了几十岁,还是这样昏庸,也许还是我先送你的终呢?”

  红衣少女原认为老少两人设伏以待,由前后两面夹击,所以虽向那老者猛攻,仍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那少年突施暗袭。待听到他两人对答,心下大定,敢情少女另有一种自尊心在作祟,也对奇儿冷哼一声道:

  “谁要你管?”抖起红绫“呼-呼-……”又向老者攻去。

  余树奇心想:“敢情是今天时逢赤口,尽遇上这些不讲理的人物,谁耐烦管这闲事?”

  耸一耸肩,举步便走,却因老者正挡在他要走的山径,又喝一声:

  “快点让路,要不然,小爷就跨过你头上了!”

  那老者冷笑一声,猛向衣底一探,只闻“锵”一声响处,一条百节软钢挝已掣了出来。

  红衣少女一见对方的兵刃,不禁娇呼一声:

  “原来是你这老贼!”

  余树奇本待要走,及见那老者的兵刃古怪,又引动他心里好奇,停在一旁,侧身横视。

  那老者兵刃在手,似乎更不将这少年男女放在心上,投给余树奇冷峻一眼,又对着红衣少女嘿嘿笑道:

  “贱婢既认出老夫这蜈蚣刺,还不跳下石梁自戕,难道还待老夫动手?”

  红衣少女“噫嘻”一声道:

  “王老儿!这话该在你投胎后再说!”一阵绫影铃声,又进了两招,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