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暑,济南府至东昌府的宽阔官道中,尘埃滚滚,炎热如焚。

  离开济南府不足百里,再也看不见山岭了。虽则有些地方也称山,但只是些土丘土阜,名之为山,委实令人感到啼笑皆非.平壤千里,一望无涯,已属于黄淮平原地带,除了田亩村落便是荒原与树林。

  近午时分,一辆来自济南府的大车,由四匹健马拖动,鸾铃声清脆急促,车行似箭,掀起了滚滚黄尘,向东昌府疾驰。前面的小村就是望鲁店,也叫鲁连村。据传说,这是鲁仲达的居所。

  望鲁店只有六七十户人家,官道贯村而过,村四周建了寨墙,四角有碉搂。东西寨门外建大木栅,闹贼时闭上寨门,往来的车马行旅,皆须绕镇南通过。

  车距栅门里余即开始减速,缓缓入村,在唯一的小食店前停往了。大掌鞭老李插上鞭,扭头向后面车厢里的客人大叫:“客官们,这是望鲁店,是这条路上待客最有礼貌的村庄之一。当然如果你们想勾引本地花不溜丢的大闺女,那就不同了。下车喝口水,歇歇凉,休息一刻时辰,待小可饮马毕,一口气保证赶完这二十里路,恰好进城办事。”

  听口气,开玩笑的成份甚大。说完,一跃下车。向迎上的一名伙计打招呼,叫:“喝!

  老王两三天没见面,你又长了腰啦!哈哈!”

  老王给了他一拳,笑道:“狗嘴里长不出像牙来。老李,少挨骂啦!大热天,够辛苦的,你小子不赶快歇会儿,还忙着磨什么牙?”

  掌鞭老李哈哈大笑,拉开了车门。

  这种大型长程客车可载了不少客人,一天可赶一百六十里,速度甚快。车上鱼贯下来了十四名乘客,大家一面谈笑,一面掸掉身上的尘埃。进入小食店前的凉棚,那儿有刚从水井里打上来的洗脸水,木茶桶里面盛的是凉茶。

  最后下来的是一位年轻人,高大、雄壮、气宇轩昂,古铜色的脸庞闪耀着健康的神采。

  大眼神光闪耀,剑眉入鬓,是属于目朗鬓丰精神奕奕,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紧抿着的嘴,稍为凸出的坚强下颔,皆表现出这是一位具有个性的小伙子。

  他提了一个包裹,腰悬长剑。刚踏下地面,掌鞭老李便含笑欠身道:“柏爷,这座城就是望鲁店,地头到啦,没忘了什么东西吧?”

  年轻人从百宝囊中取出五两的一锭银子,递入掌鞭老李的手中,点头一笑道:“谢谢你,三哥。”

  人倒是顶随和,一锭赏银令老李眼珠子发亮,一声三哥今老李浑身自在。这五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以买上几斗米。掌鞭老李不住欠身道谢,伸手帮着柏爷去提行囊。”

  “三哥你忙你的,在下会自己照顾。”青年人和蔼地说。

  他将包裹往棚柱下一放,取水盆舀水先净头面,取下头巾塞入包裹内,然后举目四项,打量着村中的形势,口中喃喃自语:“这座寨子怎么冷冷清清的。唔!似乎有点不对劲。”

  这寨子确是冷冷清清,也许是毒太阳讨厌,大路两旁的民宅皆大门半掩,不时可看到小巷中有三两个成年人匆匆而过,只可看到三五个村童,无精打采地在树底下向寨门外张望,似乎在等待些什么。三五头懒洋洋的家犬,爬伏在屋檐下伸长舌头喘气,一些鸡鸭在小巷中觅食;这是唯一有精神的动物。

  小食店食客稀少,三两个店伙爬伏在桌上打瞌睡,并不因为车来了而打起精神招呼生意。十四位乘客也因为即将到达县城,不想在此地进食。

  他喝了一碗茶,走向爬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一名店伙旁,伸一个指轻叩桌面,淡淡一笑道:“借光借光,醒醒。”

  店伙猛地醒来,惺松睡眼未张,但亮着嗓子叫:“来了,来了,来……”

  所有的旅客,皆禁不住笑起来。

  年轻人不笑,说:“失礼失利,打扰了。”

  “好说好说,客官有何吩咐?”

  “请教,双槐树张家如何走法?”

  店伙往西一指,说:“往西,那株大柳树右面向右岔入小巷,沿巷走至第二条巷口向左转,再向右转便可以看到院外的两株大槐树,朱漆大门那就是张家。”

  “哦!多谢指引。”

  “张大爷目前不在家,客官去找他……”

  “在下找的是张家右邻的鲁二爷。”

  “哦!鲁神医鲁二爷,他昨天才从县城里回来。”

  “在下来得真巧。”

  蓦地,村口有人奔入,亮着大嗓门叫:“来了,来了,骑马的来了。”

  店伙一惊,转身向店内跑,向内叫:“来了,真的来了。”

  树下的几个村童,急急向村口跑,精神抖擞,不再无精打采。

  门声吱呀,有不少民宅开了门,老少男女站在门外向村口眺望。

  平坦笔直的官道,可以看到五里外的人和马。三匹健马绝尘而来,接近至半里外,已可听到清晰的蹄声。

  年轻人的向远处瞥了一眼,再扫过走出店外三名店伙的脸部,暗忖:“怪!这些人为何脸带恐惧之色?”

  他准备走,解下佩剑往包裹紧口一插,挑起了包裹,徐徐向外举步。

  对街的一座大宅院中,涌出十余名男女,站在门外的槐树下,向寨门外注视。中间那人穿的是青长袍,一看便知是大宅的主人,年约半百,生了一张朴实平凡的面孔,是个庄稼汉出身,千辛万苦熬出头来的人。

  蹄声如雷,三匹健马冲入寨门,并未缓下依然狂驰,这是极为犯忌的事。

  村民们看清了骑士们的相貌,纷纷向屋内躲。

  三骑士并辔急驰,中间那人脸色带青,三角脸,吊客眉,脸目阴沉,留了两撇鼠须,身材干瘦,腰悬一把佩剑。

  左首那人正相反,粗眉大眼,健壮如牛,狮子大鼻招风耳,虬须根根见肉,佩了一根沉重的霸王鞭,坐在马上像一个怒目金刚。

  右首的骑士中等身材,马脸、尖嘴、薄唇、大门牙可不小,乍看去像是在龇牙咧嘴,一看就知不是善类。

  对街大宅的人往门内退,神色仓惶。

  青年人不走了,与所有的乘客注目而观。

  三骑士突然勒住了坐骑,蹄声倏止,三人的目光先扫向小食店前的乘客,瞥了马车一眼。

  右首的骑士一带坐骑,冲向对街的大宅。

  宅外向里退的人大惊,急向内涌。

  “鲁老九,你,站住!”骑士大叫,坐骑在行将踹入人丛之前勒住了,骑术好俊,也太狂了点。

  吓倒了四五个人,跌入门内乱成一团,主人鲁老九不得不回身,冷然地盯着鞍上神气万分的骑士,怒形于色,但却不敢发话。

  骑士嘿嘿笑,阴森森地说:“鲁九,你是祠堂九执事之一,快去召集你们八个人,到八爷家中来见见济南府来的客人,知道没有?”

  鲁老九退了一步,不予置答。

  “你聋了不成?”骑士怒声问,声如雷震。

  鲁老九吓了一跳,硬着头皮说:“老八也至执事之一,如果谈族务,可到祠堂里商量。”

  “你敢拒绝?”

  “这是族……族规……”

  三角脸骑士冷笑一声,叫道:“鲁芳兄,要不要在下教训这老狗才一顿?”

  鲁芳策马后退,笑道:“好,郝爷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好了。”

  三角脸骑士举手一挥,金刚般的骑士郝爷一声怪叫,缰绳一抖,双腿一夹,健马向大门冲去了。

  鲁老九大骇,惶急地奔入大门,大门迅速地掩上了。

  郝爷的坐骑向侧冲出,然后贴着墙沿横冲,在经过大门的刹那间,拔鞭向大门抽击,“嘭”一声大震,门板开裂,门闩折断,破门倏然而张。

  “哈哈哈……”郝爷在狂笑声中,策骑驰回原位,勒住缰绳仍在狂笑,笑完说:“纸糊的门,不过瘾。鲁芳兄,要不要打进去?”

  “哈哈!不用了,已够令这老不死丧胆啦!”鲁芳怪笑着说。

  三角脸骑士用马鞭向那些脸色愤怒的乘客一指,向鲁芳问:“这些人的神色很不友好,是些什么人?”

  鲁芳扫了众人一眼,说:“不是本村的人,都是过路的乘客。”

  “他们为何还不走?”

  “大概在歇息……”

  “叫他们快滚!在下不喜欢他们的脸色。”

  “是,在下叫他们赶快滚蛋。”

  掌鞭老三正在套车,一名乘客眉头一皱,向同伴道:“怪事,这些人怎能如此横行霸道?”

  鲁芳恰好策马欺近,听得字字入耳,怒吼道:“呔!你小子说什么?”

  “你管不着。”乘客火气甚大地说。

  鲁芳大怒,猛地抽来,“啪”一声把乘客打得“哎”一声狂叫,连退三步仍然站稳。

  “反了!你们这里还有王法么?”另一名乘客大叫。

  鲁芳嘿嘿一笑,阴森森地说:“王八蛋!你竖起驴耳听了。王法,一文制钱一斤,在府城才可以买得到,这里没有。祸从口出,你这王八再多嘴,太爷不敲掉你满口大牙就不姓鲁。你有种,到东昌府具状去告我鲁芳太爷。再多说半个字,你将会后悔一辈子。”

  乘客打了一个冷战,禁若寒蝉。

  另一乘客一掳衣袖,便待发话。

  年轻人赶忙伸手一搭乘客的肩膀,笑道:“大叔,上车吧,早些赶到县城,岂不平安大吉?”

  乘客吁出一口气,苦笑一声。

  鲁芳已看在眼中,挑衅地叫:“那位不长眼的死囚,怒目掳袖是不是想打架。”

  乘客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说:“在下不敢。”

  “谅你也不敢。”

  安坐雕鞍的三角脸骑士,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鲁芳兄,先抽他一鞭聊示薄惩。”

  鲁芳策马冲到,乘客纷纷走避。

  想出头的乘客走不脱,“叭”一声挨了一鞭。

  “哎唷!”乘客狂叫,跌入年轻人的怀中。

  年轻人大眼中冷电乍现,随即迅速地消逝。

  鲁芳冲回街心,大喝道:“都给我上车,快滚!赶车的,你不赶快些,抽你一顿皮鞭子。”

  掌鞭老李招子雪亮,车、船、店、脚、衙,都是些精灵古怪无所不晓的人,一看风色不对,便会见风转舵,一面套车一面陪笑道:“小的在赶,在赶。马上走,马上走。”

  不久,客人们纷纷上车,“叭叭叭”三声鞭响,马车向西飞驰。

  年轻人目送马车去远,方举步而行。

  “你,站住!”鲁芳大喝。

  他恭然止步,笑问:“爷台是叫我么?”

  “你瞎了眼,不叫你还叫谁?”

  “请问爷台有何见教?”他不动声色地问。

  “你为何不上车滚蛋?”

  “在下到此地访友。”

  “访友?哼!找谁?”

  “找神医鲁二爷。”

  鲁芳狠狠地打量着他,哼了一声说:“望鲁店不许外人进入,你给我滚!”

  “爷台……”

  “住口!腿是不是你的?”

  “爷台笑话了。”

  “你的腿如果是你的,赶快挪腿滚出去。”

  “在下远道而来……”

  “从何处来,你给我滚回何处去。”

  年轻人似乎修养到家,淡淡一笑道:“好吧,在下走就是。”

  “马上滚。”

  “是,在下这就走。”

  他向东走,三角脸骑士却节外生枝地喝道:“站往!等一等。”

  他应声站住,沉静地问:“爷台有何吩咐?”

  “挑包裹的是剑么?”

  “是的,一把好玩的秃剑。”

  “你是练武朋友?”

  “不,这把剑是镇邪的用物,在下从不与人生气红脸,练武何用?”

  “拿来我看。”

  他举步上前,将剑递上道:“在下花了三两银子买的,已经好几年了。”

  三角脸骑士拔出鞘,不住摇头。这是一把狭锋剑,尖锋并不锐,也没开锋,没有血槽,涂了香油倒还光亮,毫不起眼,用来杀鸡恐怕也不管用,唯一有异是,剑身镂刻了两个篆字:辟邪。

  剑鞘也不起眼,套了褐色的乌梢蛇皮。云头上的剑穗也是黑色的,与常人所用的大红大绿剑穗完全不同。

  三角脸骑士将剑与鞘往地下一丢,冷笑道:“用来做打狗棍,也嫌不管用。”

  他拾起淡淡一笑,用巾擦掉剑身因有油而沾上的尘土,收剑归鞘笑道:“剑虽不好,蛮好玩的。爷台还有事吩咐么?”

  好手不打笑脸人,骑士没有发作的借口。

  鲁芳因刚才他故意阻止那位乘客出头,心中早已不快,立即往火上加油,冷笑道:“郝爷,这小子身材似乎并不比你差,你相信他是个不会武的人么?”

  金刚般巨大的郝爷狂笑道:“他的高度与在下相等,但没有在下粗壮。粗壮则有力,他?哼!算了吧,空架子一个,赶牛嘛,倒还不错。”

  “不见得,谁敢保证他不是九执事中的一个,将这人请来对付家叔的?对付家叔,也就是对付沈大人,对付沈大人当然等于是对付两位的,对不对?”

  “对呀!”郝爷怪叫。

  “那么,郝爷何不证明给他看,让他知道郝爷是山东第一条好汉。”

  三角脸骑士桀桀一笑,道:“鲁芳兄,要逗这小子玩玩,吩咐一声就成啦!何必拐弯抹角寻咱们的开心?哈哈!贤弟,下去,把那小子凑一顿。”

  郝爷一声怪叫,挂上缰飞身下马,疾冲而上,“砰”一声就是一拳,捣上这年轻人的左颊上了。

  年轻人“哎”一声大叫,连退了五六步。

  郝爷一声长笑,如影附形般跟到,铁拳出如骤雨,拳风虎虎扑面生寒,一连七八拳打得这年轻人的胸腹开花,把年轻人打得连退十余步。最后“砰”一声闷响,一记重拳重重地捣在年轻人的小腹上。

  包裹与剑皆丢散在地,年轻人摔倒在墙角下,昏厥了。

  “哈哈哈……”郝爷拍手狂笑,跃上马背说:“鲁芳,你看到没有?假使在下拳上多加一分劲,一拳便可把这小子打死。”

  “好,了得,郝爷不愧称山东道上的第一条好汉。”

  “哈哈!好说好说,别忘了在下的大哥,是北五省的风云人物。”郝爷指着三角脸骑士说,语气中相当客气。一省的第一条好汉,自然不如五省的风云人物高明,只赞得三角脸大哥浑身舒泰,乐不可支。

  “走吧,杀鸡儆猴,谅这些村夫不敢不怕咱们了。”三角脸骑士欣然地说,三人一带缰绳,健马驰至街西,折入一座广场去了。

  两名好心的店伙抢出救人,一个叫:“快!快将人送到鲁二爷家中,看还有没有救,鲁芳这畜生,老天爷不叫他下十八层地狱,真是瞎了天眼。”

  “他是来找鲁二爷的人,正好把他抬去急救,快!”另一名店伙说。

  来了两位村民,四个人七手八脚,拾了包裹和长剑,抬手抬脚将年轻人抬走。

  张大爷不是本村人,望鲁店是一姓村。张大爷的闺女嫁在鲁家,给女婿建了这么一座大宅院,张大爷本人不时到婿家居住,所以村人干脆就叫这座大宅为张家。门口有两株老槐树,因此提起双槐树张家,附近无人不晓。

  张大爷的右邻,是东昌府的名医鲁二爷鲁泽仁的宅院。鲁二爷在府城悬壶济世,号称万家生佛,声誉极隆,施医施药活人无数。而他自己却两袖清风,一儿一女在膝下,这是他唯一聊可告慰的事。

  鲁神医年仅半百,目下他不在府城行医,仅在家中替登门求诊的村人把把脉,开开单方,因为他在府城得罪了前任的知府大人,被砸破了招牌,几乎惹上了牢狱之灾。民不与官斗,斗必灾情惨重,他只好乖乖回家啃者馒头,一月来,望鲁店已被愁云惨雾所笼罩,人人旦夕数惊,担心大祸将至,因此村人们嘈嘈嚷嚷将人抬上门,鲁神医吓了一大跳。

  人被安置在厢房中,店伙七七八八将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鲁神医一面检查伤者,一面倾听店伙唠叨。半刻,老眼中涌起阵阵疑云,离座送客,含笑地叫:“好了好了,人不要紧,你们可以回去了。不要打扰病人的安静。”

  他算是长辈,话有份量,村民一一告辞走了。

  鲁神医的长子已经是二十三四岁的人,至今尚未娶亲,倒是个聪明绝顶的青年人,克绍箕裘获得了乃父的医道真传。

  父子俩关上门,回到厢房,不由一怔。

  昏厥了的年轻人已经端端正正的站在房中,满脸笑容,拜倒在地笑道:“鲁伯伯,还认得小侄柏青山么?这位定是兆祥大哥了。”

  鲁神医吃了一惊,脱口叫道:“哎呀!你……你是青山哥儿。老天,三年不见,你……

  哗!真像一头猛狮,二十岁的人,这身骨骼真是了不起。父是英雄儿是好汉,难怪被那些歹徒如此折磨你,你却没事人儿似的。咦!为何要装昏?”说完,伸手搀扶。

  “鲁伯伯,那些匹夫不值得计较,装装死不就算了?”

  鲁神医长叹了一声道:“当年令尊途经东昌,折节下交看得起我这穷郎中,一见如故,兄弟相称结为知交,愚伯深以为荣。令尊是风尘侠隐,草野奇人,身怀绝技却涵养到家,修养的工夫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没有人知道他是个不坏金刚。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修至这种境界了,真是难得,难得。贤侄,令尊目下可好?”

  “托你老人家的福,家父已举家迁至小蓬莱,目下身体康泰,家母也朗健如昔,小侄专诚前来致候,并带来了一些岛上所出的海产,略表心意。还未叩请伯母大人金安,伯母在家么?”

  “别忙,兆祥,进去请你娘与小华出堂。”

  兆祥一直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应喏一声,转身便走。在转身的刹那间,突然伸腿绊住了青山的一条腿,猛地一踹一钩。

  “哎唷唷!兆祥哥,小弟不敢,鸡足不堪当尊腿。”青山笑着叫。他的腿只这么轻轻一提,便脱出了兆祥的盘钩。

  兆祥吃了一惊,讶然叫:“咦!青山弟,你的骨头怎么是软的?”

  鲁神医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他如果运起劲,恐怕比金刚还要硬呢。快走,别献丑了,你那几手只学来治伤的庄家把式,留着啦!”

  兆祥猛揉脑袋,一面走一面嘀咕:“怪事,见鬼,碰上一个软骨的人,又该如何治法?

  怪事,怪事。”

  主人令妻女出堂见客,那是极为隆重的礼节。不久,青山在鲁神医的引领下,在客厅拜见鲁伯母,少不了依礼相见,客气一番。

  当年青山随乃父柏明伦途经东昌府,因救助一位患病的陌生人而与鲁神医相识,彼此意气相投,半月相处顿成莫逆。那时,恰好神医的长子兆祥随母入城探视,因而相识,因此不算陌生柏明伦父子有事在身,不克久留,未能亲至望鲁店鲁家盆桓,所以不知鲁家座落何方。

  柏明伦祖居沂州府,返家不久便东迁入海,落藉登州府小蓬莱,从此不再进入中原,一别三年,至今方遣子前来问好。

  鲁神医的妻子甘氏,是荏平县的望族,先祖上曾出了一位十二岁拜相的甘罗,甘家在荏平县枝荣叶茂,人才辈出。甘氏出身望族门第,风度之佳自不待言,虽是村妇打扮,荆钗布裙明洁朴素,隐含雍容华贵端肃和蔼的风仪。她亲切地接待这位远道的佳客,接受青山以子侄辈拜见的大礼。

  青山为人平和敦厚,个性爽朗,有燕赵男儿的豪放,难得的是举止安详温文有礼,当年就曾经博得这位鲁伯母的赞誉和好感,这次拜见自然不敢有失札仪。拜罢就坐,他的目光立被旁边的一位少女所引。

  “小华,快见过青山哥哥。”鲁伯母慈祥地向少女说。

  少女侧身而立,羞态可掬,脸红红地敛衽行礼,柔声说:“小妹若华,青山哥你好。”

  青山回了一揖,讶然道:“小妹好。三年前小兄在府城时,不曾见过面,想不到小妹已经这么大了。”

  三年前,若华只有十二三岁,在他的心目中,必定是个流鼻涕爱哭的小丫头哩!而现在,却是个十五六岁,亭亭玉立步上金色年代的姑娘了。北地娇娃一般来说,身材修长发育较迟,十五六岁的闺女。仍像是一条竹竿,但如果以衣饰相衬得宜,便另有一股清新可喜的动人风韵流露在外。这位若华小姑娘梳了三丫髻,瓜子脸,眉目如画,给人的印像是文静中充满了活泼气息;衣裙整洁朴素娴雅,而且清丽照人,清新脱俗。但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中,可看到隐藏在内的慧黠,可不是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懂事愚昧村姑。

  一旁的兆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还不是一样,当年你还不是一个大孩子?记得当年和我角力的事么?你只有这么小不点高。”兆祥比了比肋下,笑了,又道:“呵呵!当然我也记得,一照面便被你放平手脚朝天的笑话。”

  青山也掩口笑,道:“难怪大哥一见面,就来上一记陈年火腿做见面礼。”

  鲁神医拈须大笑,说:“孩子,你这位大哥天天说练武,但一进武馆便愁眉苦脸,呆不了半盏茶时分,打不了两拳踢不了三腿,不是头疼就是肚疼,都是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毛病,师傅们只好让他溜之大吉,居然想和你较量,岂不可笑?”

  青山微笑着搓动他那双大手,说:“本来嘛,练武志在强身,能练练总是好的,但千万不可用来争强斗胜。小侄在随家父旅游京师时,确也太野了些。时至今日,方能管束自己。

  要不是家父严加告诫,真不知要闯下多大的乱子呢。”

  “所以你一到本村,便被人打得抬来急救,要是我有你那么好的武艺,哼!”兆祥愤愤地说。

  鲁伯母大吃一惊,急问道:“青山,刚才他们送来救治的人就是你?”

  “是的,伯母。”他笑答。

  “哎呀!青山哥,你……”姑娘花容失色地叫。

  “没什么,我还挨得起。”他毫无其事地答,转向鲁神医道:“看厅堂的格局,伯父好像已不在府城行医了呢。”

  鲁神医叹口气,说:“一言难尽,目下只在家中替附近的父老们略尽心力而已。”

  “伯父,你老人家正是春秋鼎盛之年,为何不多行义举?良相良医,方是济世的最佳途径。小侄奉家父之命,带来了济南府祥泰钱庄的一千五百两银票,敬送伯父作为开设济堂施药局的专款。家父在九月初,可能亲自前来拜望。据家父说,如果伯父这儿造福桑梓的义举遭忌而无法拓展时,希望伯父能迁至登州,家父准备在那儿设施药局,请伯父主持局务。当然,如果伯父这儿可以发展,家父即将五千两银子留交伯父成此心愿,共襄义举。”

  鲁神医目放豪光,惊喜地问:“贤侄,令尊哪来的这许多银子?”

  “两年前,家父到沙门岛访友,在旧戌垒废城下,掘藏金大定年间巨盗东海王的宝藏,价值巨万。这些财宝都是不义之财,用来济世岂不是一大功德?伯父如果有意,家父愿……”

  “贤侄,等我几天,愚伯即随贤侄迁至登州。”鲁神医兴奋地说。

  “这……”

  “贤侄,有困难么?”

  “伯父为何不造福桑梓,而……”

  “愚伯在桑梓已不能立足,府城的药局已经被封……”

  “什么?”

  “贤侄,一言难尽。目下,连望鲁店故园恐怕也无法安居了。”

  “是那些匹夫恶霸的事么?”

  “是的,说来真也令人发指。府城有一位曾出任河南归往知府的退职大人沈鸿图,他看上了望鲁店附近的田地,去年就安排他的内侄粱一海,入赘本村的族人鲁大为为婿,逐渐摸清了本村的一切,月前便现出本来面日,要求本村南十里方圆的田地,让给梁一海作为牧场。”

  “伯父,贵村不会派人上告么?此至济南布政司衙门并不远。”

  “贤侄,那梁一海是济南一霸的门人……”

  “是绰号叫神力天王的李文耀么?”

  “不知道姓甚名谁,反正是济南的恶霸。梁一海又是沈鸿图的内侄,与官府皆有交情。

  恰好敝族人鲁大为又不是个好东西,年轻时就是个偷鸡摸狗的货色,与女婿梁一海狼狈为奸。鲁大为的侄子鲁芳,十年前调戏堂嫂,被族中父老在祠堂公议驱逐出村的不肖畜生。有这些人从中兴风作浪,天下哪得太平?”

  “哦!原来如此。”

  “上告,衙门不受理;私斗,半月来三次斗殴,本村死了六名子侄,重伤十九名。梁一海多天前放出风声,说要从济南府请来一些杀人放火的英雄好汉,杀光本村的人。你想想看,这里还能久住么?”

  “真想不到,此地居然有这种无法无天的人。”

  “鲁大为准备了十余份田契,公然放置在祠堂中,收购的田亩每顷白银十两,要田主盖手摸画押出售让渡。还有三天期限,届期将以武力迫让了。牧场设立之后,他们的牛马羊群满山遍野放,村北的田地还能种吗?除了奉送给他们之外,别无他途。不出半年,鲁望店恐怕不会有鲁家的子弟了;当然鲁大为叔侄不会离开。”

  “我想,他们不至于真的那么毒辣吧?”

  “他们的人尚未到来安居,这里已经不成样子了,等他们的主子带了党羽们住进村中,更是不堪设想。贤侄入村以来,可曾看见外面有妇女走动么?”

  “这倒是不曾见过。”

  “鲁大为家中来了几个自称牧工的人,进出村子见了女人就动手动脚,再过几天他们来的人多了,不侵入宅中才怪。”

  青山沉吟不语,久久方说:“伯父,这样好了,何不立即拾掇,一两天之内便可离开……”

  “立即拾掇离开?”

  “是的,到登州去吧,此地虽好,已非可恋之家。”

  “这个……”

  “小侄本来是外出游历,遨游天下看看各地风光以增长见识,准备三年两载方返小蓬莱。既然此地发生变故,小侄且护送伯父一家迁至登州好了。”

  “只是,此地……”

  “伯父是担心族中父老兄弟日后的出处么?”

  “这件事我确是放心不下。”

  姑娘长叹一声,似是心中不忍。

  兆祥大眼一翻,说:“青山弟,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大哥的意思是……”

  “和他们拼了,我可以找一二十个拼命的弟兄一同出面。”

  “哥哥,你怎么啦?”姑娘焦急地叫,不赞成乃兄逞血气之勇。

  青山坚决地摇头,说:“君子犯义,小人犯刑;这些人无法无天,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亡命。大哥以身家性命和他们相斗,犯不着的,这绝不是解决之道。”

  “但他们已经官匪勾结,绝了我们的生路,我宁可一拼。”

  “大哥,千万不可鲁莽。”

  “青山弟,你认为有解决之道?”

  “我到京师走走。”

  “去击钟鸣鼓么?”

  “不,些须小事惊动龙庭,可能弄巧反拙。”

  兆祥摇摇头,苦笑道:“青山弟,即使你到京师有门路,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哪。”

  “我想,只要你们能忍耐几天,我会在京师找到朋友,他们将受到国法的制裁,我深信一个小小退职知府,在京师算不了什么的。”

  鲁神医呵呵笑,接口道:“贤侄说得对,这件事必须忍耐。我在府城找到不少士绅,希望他们帮帮忙,结果是一无所成,他们也是一句话,逆来顺受忍耐。忍就忍吧,且放过一旁,至少目前他们还不敢迫得太紧。撇开这些恼人的不平事,贤侄,我们来话话家常。贤侄这次出外游历,但不知打算到哪些地方?”

  “小侄打算先到江南,然后入川走汉中,西入河西走廊。看看塞外风光。再东返沿边墙北行从山西经京师返家。”

  “打算玩多久?”

  “我想,三年也就够了。”

  “不错,贤侄壮志凌云,可喜可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一大快事。贤侄目下学业如何?”

  “小侄不想入学,书涉猎虽广,不求甚解。好教伯父失望。”

  “贤侄既不想求取功名,不求甚解无可厚非。真要治学,不求解便失于偏颇了。贤侄今年该已及冠了。”

  “是的,目前已行冠礼。”

  “哦!恭喜。成家了么?”

  青山俊面一红,笑道:“还早呢,家父认为游历之后,尚未为晚。而且,小侄练的是童子功须满十六年方能成家。”

  “还要十六年?贤侄,你……”

  “不是这个意思,这是指从练功起算的十六年。小侄四岁筑基,今年八月中秋,恰满十六年了。”

  “原来如此。”

  “小侄年初与家父驾舟寻觅海上三神山遗迹,在一座荒岛上,碰上了来自龙须岛的东海神蛟洪淇,在数十名海贼的进迫下,不得不挺身起而自卫。小侄被一名海贼用一种毒雾喷中,当时并未感到不适。可是至今仍不时感到昏眩,可能是遗毒在体内作怪。家父要小侄乘此次游历之便,先至伯父处请伯父详加诊断,再至江南寻找灰衣使者吕定远求治。灰衣使者号称毒王,熟知天下奇毒,可是行踪如谜,不易寻觅。”青山神色泰然地说,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鲁神医没有他那么轻松,脸色一变,极为关切地说:“贤侄,你何不早说。走,到书房去,好好把症状告诉我。”

  “不急……”

  “不行,随我来。”

  青山只好向鲁伯母告辞,与兆祥伴同鲁神医进入书房。

  鲁伯母与爱女亲自下厨,治酒替佳客接风。

  当酒席备妥时分,书房中鲁神医仍在细心检查青山的全身经脉。

  鲁神医一直没表示意见,推说查不出病由,只嘱青山放心,并无可疑之征候。但青山的看法却不同,他已从鲁神医脸上严肃神色中,看到了些端倪。

  筵席上,鲁神医一直心神不安,显出有点心不在焉,笑容也显得十分勉强。

  兆祥的脸上,也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

  青山心中疑云大起,却又不好追问,以为是父子俩因为即将失去故园而忧心忡忡,因此也就不太介意。

  当夜,佳客安顿在西院。

  乡居人家早睡早起,通常掌灯后不久便行安寝。今晚主客双方皆无倦容,谈天说地直至二更尽三更初,方各道晚安各自就寝。

  青山熄灯静坐房中,思潮起伏,心情甚乱。不住思索望鲁店村民的未来厄运,内心中天人交战,难以委决是否挺身出面与这些恶徒周旋。

  他年轻,富正义感。但他也是个孝子,亲命不可违,父亲一再告诫他不可多管闲事,如非必要,不可显出武林人身分。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天下间不平事多如牛毛,管不胜管。

  平民百姓不是执法人,管上了便是违法,以武犯禁,出了人命害人害己,万一不能明察一时意气用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委决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他悄然下床,将剑紧系在背上,掖好衣袂,悄然推窗一跃而出,像一个无形质的幽灵声息全无。

  “我要去看看,到底他们横行到何种程度。”他心中暗叫。

  跃登瓦面,他发觉书房中灯光明亮,不由一怔,心说:“鲁伯父在书房有何要事?

  怪!”

  好奇心油然而生,他向书房掠去。

  上弦月已落下西方的地平面,夜深了,万籁无声,不时传来三两声犬吠,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书房中,鲁神医父子俩面对孤灯愁容满面。兆祥不住搓手,心情沉重地说:“爹,还是将实情告诉他,也让他心中早作准备。”

  鲁神医不住摇头,苦笑道:“笨东西!你怎样去告诉他?告诉他只能活一年或半载?你告诉他这是脑消之症?谁受得了这种沉重的打击?”

  “爹,那……那我们怎办?”

  “我们什么也不要说,先到登州小蓬菜,与他父亲商量。”

  “这个……能早些告诉他,让他能好好享受这有限的岁月,岂不显得仁慈些?”

  “你在讲傻话,除了他爹爹,谁也无权决定,谁也负不起这件事的责任。”

  “目下……”

  “目下我们要做的事,是赶快准备动身,以便阻止他独自出外游历。”

  青山回到房中,颓然坐下,只感到冷汗流透过全身,浑身是水。大热天,他只感到冷得不住发寒颤。

  头,沉重得似乎压碎了颈骨。眼,一片朦胧。耳,似乎有人在向他呼唤:“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一年半载……”

  脑门“嗡”一声响,他颓然坐倒在床上。

  静,死一般的静。耳中,那声音仍在呼唤:“一年半载!一年半载……”

  久久,久久。三更正的更鼓声入耳。

  他感到背部发麻,有物顶得他感到十分不适。伸手一摸,原来是系在背上的剑,剑鞘顶住脊骨,难怪感到不适。

  这把剑像一道强烈的闪光,像一声春雷般震撼着他。

  他一跃而起,自语道:“爹要我历练江湖三次,第一二两次只许看,不许过问江湖是非。第三次历练,该是十年后的事。三十而立,思路成熟,条理分明,明辨是非,信心勇气毅力皆经得起考验,方许行道江湖,行侠仗义。现在,我在世时日无多,何不利用此短暂的有生之年,完成此生的心愿?”

  充溢全身的冷流开始消退,灵台逐渐清明,肌肉不再颤抖,大汗渐收,脸色开始红润,呼吸恢复平和,他脸上涌起微笑,徐徐推开窗户,夜风送来了凉意,神智一清。他吁出一口长气,仰望苍穹微笑道:“人生几何?能预知死期,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柏青山哪!你不能虚度此生,赍志以殁,好好利用此宝贵余生,尽一份人的本份。”

  他穿窗而出,一闪即逝。

  次日,洗漱罢出厅,爽朗地向鲁神医请安毕,笑道:“伯父,不久将有人前来兴问罪之师,请心中早作准备。”

  “咦!什么人前来兴问罪之师?”鲁神医讶然问。

  “就是那些人。”

  “哦!为什么?”

  “有人前往通风报信,说你老人家收容了小侄。”

  “哎呀!这……”

  “一切不劳伯父多费唇舌,来人提出任何条件,伯父皆可顺从地答应。”

  “这……”

  “小侄自有妙计,等着瞧啦!”

  “咦!你……”

  “小侄要看看他们凶横到何种程度。”

  “哦!你……你能对付他们么?”

  “能。”他微笑着说,语气平和,但很肯定而自信。

  姑娘奉上一杯香茗,花容失色地叫:“青山哥,你……你要……”

  “若华妹,这些人不会比东海神蛟的数十名江洋大盗利害。小兄既然卷入这场是非之中,如果不挺身而出,后果可怕。望鲁店数百生灵流离失所,府上即使能获苟全,相信伯父也难以安心的。唔!脚步声急迫,恶贼们来了,贤妹退!”

  他放回茶杯,说声谢谢,从容举步出门,手提辟邪剑挑着包裹,像是要告辞出门。踏出大门,他回身拱手,高声道:“鲁先生请留步,小可告辞,不劳远送,打扰了。”

  鲁神医父子站在门内,手足无措,脸色大变,惶恐地向门外注视。

  八名青衣大汉在他的身后止步,虎视眈眈。

  两邻十余家住户,有不少人推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

  他转身向外走,向众大汉善意地一笑。

  八名凶神恶煞似的大汉一字排开,叉腰而立拦住去路。

  “借光。”他拱手叫,请众人让路。

  “进去。”为首的大汉鼓着大牛眼叫。

  “进去?在下已向主人告辞……”

  “叫你进去就进去,少废话。”

  “好吧,进去就进去。”他无可奈何地往里走。

  大汉们涌入厅,鲁神医父子不安地躲在一旁。

  “老东西,昨天是你收容他么?”为首的大汉向鲁神医厉声问。

  青山淡然一笑,抢着说:“在下昨天本来是专程前来请神医前往敝处治病的,不幸被人打伤了,好心的人将在下抬来施救,在下不敢逗留,可以走动便告辞离村,与神医无关。”

  为首的大汉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本来在下奉命前来拆掉这所鸟屋,限令你老不死的全家立即离村。”

  鲁神医大惊,哀求道:“爷台明鉴……”

  “住口!在下平生唯一尊敬的人便是郎中。因此,在下擅行决定网开一面,给你一天工夫,在日落前带了全家大小离村,不然,休怪在下心狠手辣。”

  “这……老朽遵命,准于日落前离村就是。”

  “离不离那是你的事,反正你一家大小的死活与我无关。”

  青山微笑点头,说:“爷台一念之慈,天必佑之。”

  “你少废话!”大汉怒叫。

  “是,在下多言了。”

  “你跟我走。”

  “在下跟你走?”

  “你耳背了么?咱们的长上要在祠堂前见见你。”

  “在下遵命。”

  □□□□□□

  祠堂前,大大小小站了不少人。

  朝霞满天,又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

  祠堂的两廊下,歪歪倒倒站站坐坐共有十八名大汉。广场四周,也散落地站着十余大汉。每个人都带了单刀,匕首等等兵刃。

  宽大的祠门大开,摆了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分坐着九名不三不四的人,其中有昨天的三位仁兄。

  中间坐了一位年约半百,鹰目勾鼻穿了长袍的人。一旁坐着两个尖嘴凸腮相貌猥琐的村夫,一个年约花甲,另一人约有三十上下。

  桌上,摆了十余份卖田契,一盒印泥,一把钢刀,一堆碎银。

  六名大汉看守着阶下的十余名村民,有两人手提皮鞭。

  有三名村民浑身血污,躺在地上呻吟,其声凄厉。

  廊柱下,吊着三名村民,号叫之声震耳。

  八大汉将青山带到,踏入了广场。

  上首的鹰目中年人取过一张契单,冷森森地叫:“带下一名。”

  尖嘴凸腮的中年村夫向人丛中招手叫:“二房四婶,出来。”

  两名大汉从人丛中拖拖拉拉,拖出一个大叫大闹的老村妇,向桌前一推。

  鹰目中年人桀桀而笑,拈着一锭碎银晃了晃,说:“四婶,你有六顷二分地,价银是六十二两银子,你如果自愿捺上手模,喏!这锭银子有十两,是赏给你的,要不要?”

  “你们这些天杀的,砍头的,没良心的盗贼,杀了我我也不卖我的田地。”四婶哭泣着大声咒骂。

  “你不自愿卖,这十两银子就不给你了。”

  “没有人要你的臭银子,你这雷打火烧的……”

  “拉下去,吊起来。”鹰目中年人怒叫。

  两名大汉冲上,抓小鸡似的将老太婆拖至廊柱下上绑,哭声震耳。

  鹰目中年人倏然站起,向战抖着的一群村民厉声叫:“我再说一声,谁自愿在卖契上捺手印的,有重赏。你们如果再顽强,太爷哪怕将你们的手砍下来捺也在所不惜。下一个不捺的人,砍手!”

  说完,不耐地取过另份契单。

  “三房二哥,上来。”中年村夫亮声叫。

  村民中大踏步走出一个年约花甲的人,向上叫:“鲁大为,你这畜生不如的王八蛋!”

  中年村夫桀桀笑,怪腔怪调地说:“我说二哥,骂人对你没好处的,你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捺了也罢。”

  老村夫伸出手,厉叫道:“要手,砍去也罢。一定要我捺手印,可不行。”

  “拉下去,砍了。”鹰目中年人大怒地拍案叫。

  两名大汉刚抢出,带着青山到阶下的大汉抱拳向上叫:“在下已将那小子带来了,请师爷发落。”

  鹰目中年人点点头,喝道:“带上来,准备绳索,听吩咐把他倒吊起来抽三百皮鞭。”

  “是,遵命。”

  一名大汉将青山向前一推,另一名大汉夺去了剑和包裹。

  “快跪下拜见敝长上杨师爷。”大汉叱喝。

  青山不下拜,向四周扫了一眼,堆下笑向上道:“在下姓柏,名青山,杨师爷不知有何见教?”

  杨师爷冷哼一声,喝道:“先割下他的耳朵再说。”

  青山赶忙摇手,叫道:“且慢且慢!这里既不是法堂,也不是刑场,在下也未犯法,何以要受割耳之刑?杨师爷,你是什么师爷?你知道在下是什么人?”

  “反了!”杨师爷拍案怒吼,站起厉声道:“本师爷是府城沈府的师爷,这里就是刑堂。小畜生,你又是什么人?好大的狗胆。”

  青山的俊脸上,笑容突然消失了,虎目生光,不怒而威,沉声道:“你这无法无天的狗腿子,太爷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

  话未完,杨师爷连拍桌子,发出一连串暴怒的吼叫:“拿下他,割他的舌头,剜他的眼睛,剖他的心,五马分他的尸……”

  人影疾闪,“砰”一声大震,案桌崩裂,狂叫震天。

  杨师爷跪倒在地,双耳已掉在地上,发结被青山揪住,右手被扭转向上提,双膝弯被踏住,杀猪般狂叫,双手急乱地猛搿青山抓住发结往上拉的手。

  众人大骇,全被这神奇的变化吓傻了。

  金刚郝武吃了一惊,昨天被打昏了的小子,怎么变得如此骁勇可怕的?一声怒吼,踢掉长凳怒冲冲地冲来伸手便抓。

  青山一脚将杨师爷踢得滚落阶下,一手拨开金刚伸来的手,快,快逾电光石火,拳影急速闪动,“砰啪砰啪”一连串暴响,金刚连挨八记重拳,最后飞跌阶下,完全没有封架的任何机会。

  青山纵下阶,一把劈胸抓起半昏迷的金刚郝武,扬拳笑道:“你还欠我十二拳,别装死。”

  “嘭”一声闷响,铁拳捣在金刚的小腹上。

  “嗯!”金刚含糊地叫,飞跌丈外,“嘭”一声仰面便倒,手脚一伸,略一抽动便人事不省了。

  金刚的大哥,也就是那位满脸病容的干瘦三角脸骑士,一声怒啸,拔剑飞扑而上,剑出“笑指天南”,身剑合一凶狠地刺到,居然火候精纯,充分发挥了快、狠、准三字要诀,而且剑上隐发龙吟,可知内力御剑的功力相当深厚了。

  青山身形一晃,闪电似的斜飘两丈。再一晃便到了提着他的包裹,骇然发呆的大汉身侧,一把夺回辟邪剑,重新掠回阶下,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只看到人影奇快绝伦地闪来闪去而已。

  三角脸骑士一招落空,刚看清去向追出,青山已回到阶下,追了个空。

  人群大乱,村民们纷纷走避,一哄而散。

  三十余名大汉火速聚集,惊讶地注视着场中的变化。

  青山拔剑出鞘,将剑鞘插在腰带上,扬剑叫:“老兄,这边来。”

  三角脸骑士疯狂地冲到,大喝一声,展开了猛烈的冲刺,连攻十二剑之多。

  “铮铮铮铮……”剑鸣震耳,火星飞溅,剑气迸发风雷隐隐。

  青山屹立原地,信手挥剑化招,辟邪剑上下翻飞,剑虹吞吐挥舞,轻灵迅捷地瓦解了十二剑狂攻,双脚未离原地分毫,最后一剑势尽,“唰”一声响,人影疾分,有人被迫后退。

  三角脸骑士胸衣斜裂了一条五寸长的裂缝,没有血沁出,只裂衣而未伤肌肤,脸色更为青灰可怖,双目涌现恐惧的光芒,飞退丈余,呼吸一阵紧。

  青山屹立如岳峙渊亭,若无其事地轻拂着辟邪剑,微笑道:“阁下贵姓?你并未在剑上下过苦功。玩命的人不下苦功,而将精力用在欺压良善与酒色财气上,太危险了,阁下。”

  “你是哪条线上的?”三角脸骑士色厉内荏地问。

  “天上来的,地下长的。”

  “你知道在下的来历么?”

  “请教。”

  “在下济南郭智,绰号病豹。济南神力天王李文耀,是在下的知交好友。朋友,识相些,咱们攀份交情,好朋友彼此照顾,光棍不挡财路,怎样?”

  “呵呵!在下并无意见……”

  “老弟,一句话……”

  “但昨天在下被打昏的事……”

  “小过节,小意思,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过两天兄弟摆五十桌酒席,当天下英雄之面,向你公开陪礼。”

  “呵呵!条件倒是够优厚的。”

  “敝友神力天王李兄名震天下,老弟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包在兄弟身上。”

  “好是好,可是,有同伴不答应,奈何?”

  “老弟还有朋友一同前来?谁不肯?”

  青山扬扬辟邪剑,笑道:“我这位同伴名叫辟邪,见不得凶残恶毒的邪魔外道,他不肯。”

  病豹三角眼一翻,怒声道:“朋友,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你看清了双方的实力么?”

  青山用剑点划,说:“一、二、三、四……共是三十三个人,实力悬殊。俗语说:人多人强,蚁多咬死象。又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

  “你知道就好,在下相信你是个明白人。”病豹如释重负地说。

  “在下也有一个条件,阁下如果不答应,那就……”

  “在下必定答应,朋友的条件是……”

  “你砍下自己的右臂,其他的人割右耳。这条件也极为优厚,希望你阁下也是个明白人。”

  白说了一大堆废话,病豹怎能答应?举剑大吼道:“哥儿们上,分了他的尸。”

  三十余名大汉呐喊一声,四面合围。

  病豹不敢抢先,夹在人丛中向前推进。

  这些大汉只是些乌合之众,不曾受过列阵围攻的训练,只知逞强上前拼命;有些却又是出手在后,逃走在前的聪明人,不可能同时攻招,必定有快有慢,彼此之间艺业又相差太远,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无法施展。

  青山一眼便看出这些人不足虑,一声长笑,先进,后退,突又侧飘大挪移,最后从右后方突围。

  笑声震耳,剑鸣随扬,辟邪剑所经处,波开浪裂。但见虹影疾射,从人丛中锲入,只一冲错间,人已脱围,重新从侧方攻入,快逾闪电火。

  “哎呀呀……”号叫声震耳,鲜血四溅。

  人影倏止,青山站在西南角外围,徐徐向左移,轻拂手中剑,冷冷地说:“我给你们一次机会。除了病豹、杨师爷、鲁大为叔侄之外,不想送命的可以丢掉兵刃,在祠堂门跪下向内磕四个头,便可以走了。在下从一数至十,还没走的人,就得留下一条膀子。”

  他一面说,一面向人丛中移动。

  地下,有四条右臂,四把刀,和一堆堆一点点血迹。四位丢掉右臂的人,握住创口踉跄向外逃。

  青山所经处,人群纷纷走避,恐怖万状地向外散。

  “一!”他亮声叫。

  病豹大吼一声,挺剑疾冲而上,拼命了,招出“飞星逐月”。

  “铮”一声响,剑已被震偏,“唰”一声剑啸,剑芒一闪。

  一只右耳飞出丈外,病豹侧冲八尺,“哎”一声惊叫。

  “二!”青山亮声叫。

  两名大汉撒腿便跑,像是漏网之鱼。

  人影急射而至,在三丈外追上了。两大汉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右臂已经分家,再逃出丈外,方发觉痛楚,狂叫一声,惊倒在地。

  “三!病豹,你不能走。”是青山的叫声。

  病豹刚想逃命,转过身,立觉身侧微风凛然,剑已出现在眼前,是辟邪剑。

  “四!”

  明知被留下也是凶多吉少,病豹只好拼命,一剑猛挥,要架开伸来的辟邪剑。

  “铮!”架住了剑,但辟邪剑像是生了根,架不出偏门,“嘎”一声错剑的刺耳声传出,不太锐利的辟邪剑尖,已毫无阻碍地刺入病豹的右肩井,喝声震耳:“五!”

  首先是四名大汉丢下剑,抢至祠堂门口,急急跪下,急急叩了四个头,急急溜之大吉,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六!”

  “哎唷……”病豹丢剑狂叫,挫倒在地,右肩井血如泉涌,穴道已毁,想逃走已没有力道了。

  “七!”

  祠堂门口可热闹了,大汉们一窝蜂抢到叩头如捣蒜。

  第八声尚未落,大汉们都走光了。

  鲁大为叔侄已被村民们抓住,正在拳打脚踢。

  有些村民狂喜地解下被吊的人,叫骂声震耳。

  四面八方全是人,男女老少都出来了。

  金刚郝武仍然昏迷不醒,躺在那儿像条死猪。

  青山收剑上前,拉住金刚的双手轻轻一抖,有骨折声传出。

  身旁有人送上他的包裹,扭头一看,是兆祥。

  他淡淡一笑,说:“今天我可没杀人。大哥,你如果不阻止那群暴民,要出人命了,鲁大为叔侄与那位师爷,恐怕连骨头都碎啦!”

  兆祥将包裹挂上肩头,挽了他便走,兴高采烈地说:“青山弟,回家。那几位本族败类,反正是活不成了,别管他们。”

  全村都在乱,忙着到鲁大为家中抓余党。两人在村民们欢呼下,排开人丛回家。

  青山一面走,一面说:“还有两件事善后,这件事方能完全解决。”

  “还有事?不管了,回家拾掇行装,你要送我们到登州,还得要你找船送我们到小蓬莱。”

  “走不得,救人须救彻底。”

  “怎么……”

  “第一件事是要在路上等候济南来的神力天王,不能让他出其不意杀入村中。第二件事是要到府城走走,把那位沈大人的两支耳朵带回来。”

  “哦!青山弟,应该,但……”

  “但什么?”

  “会不会便宜那狗东西了,主谋罪加一等哩!”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一件两全其美的妙计。”

  “说来听听好不好?”

  “天机不可泄漏,保证妙不可言,那位神力天王我认识,他那几手鬼画符我了如指掌,他的报复手段也够狠够毒,我要让他们同归于尽。”

  “我明白了,你是说借刀杀人?”

  “对,大哥,不能再问了,再问都被你猜破天机啦!”

  大门口,鲁神医一家子,站在门外喜气扬扬地欢迎他俩归来。

  母女俩捧凤凰似的将青山接入,鲁神医父子走在后面,相对凄然一笑,注视着青山的背影摇头,深深叹息。

  青山请鲁神医劝走川流不息前来道谢的村民,并转告村民不可声张,必须冷静下来,封锁消息,由族中的九长老出面,严禁谈论祠堂前所发生的任何事,不然将有滔天大祸。不但要严防恶贼们前来报复,更须防备官府前来勘查。不管有任何人的听这件事,上至九老下至小娃娃,必须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

  重要的歹徒中,逃走了鲁大为的女婿,沈大人的内侄梁一海。

  这恶贼并未参与祠堂迫害村民的大会,躲在一旁看风色,一看风声不对,偷偷溜走,弄了一匹坐骑匆匆向府城溜之大吉。

  望鲁店东至济南是两日程,西至东昌府城是一日程。这是说,逃掉的人至两地通风报信,前来报复东来的人最少要三天,西来的也需时两日。

  鲁神医父子在外应付村民,鲁伯母在厨下忙碌。青山在书房歇息,进来了黛眉深锁的若华小姑娘。她手捧朱漆茶盘,送来了一杯药味甚浓的药茶,娴静地将茶盘放在几上,纤纤素手拈起了茶杯,盈盈走近青山身侧。她是那么轻盈,那么文静,已像是一位温柔娴静的少女了。

  “青山哥,请用茶。”她轻柔地说。

  青山靠坐在大环椅内,闭目养神正陷入冥想之中,想着昨晚这座书房中所发生的事。要说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那是欺人之谈。但一个勇者,便受得了命运所加的打击,敢于接受命运的挑战。他虽然心中甚乱,但已无畏地接受下命运所给予他的安排,他要好好利用这短暂的余生,作一番他希望要做的事。

  冥想中,鼻中嗅到一丝淡淡的,发自少女身上的特有幽香,轻柔的呼唤声入耳。他一惊而起,神智一清,离座接过茶杯,笑道:“谢谢你,若华妹,什么时候了?”

  “辰牌末了,青山哥,何思之深耶。”

  “没什么,养养神而已。唔!这是什么茶?药味好浓。”

  “是爹交下来的药茶,说是提神养气的药物,要你早晚喝一杯,对身子有好处的。”

  “哦!伯父真是有心人,若华妹,伯父还说了些什么?”

  “爹没说什么嘛,只说你正在成长,需要进补些提神养气的药物。”姑娘毫无机心地答。

  “呵呵!年老人才需要进补,伯父是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娘一直就反对爹给你吃药。”

  他一口喝干药茶,笑道:“小兄不善医道,伯父既然如此,不必反对。若华妹,你是不是心中有事?”

  “我……”

  他笑笑,问:“伯父是不是给你一些难题?”

  她摇摇头说:“不是的,青山哥。”

  “是替我担心?”他问。

  “是的,我怕,那些恶人……”

  他握住她的纤手,笑道:“小妹,放心,我应付得了。至于你们的安全,我已有了妥善的安排。”

  她大感意外,本能地想收回手,男女授受不亲,她没有青山大方。可是,却感到一阵奇异的电流迅速地通过全身,完全失去了收回手的力量,秀颊涌起朝霞,芳心一阵急跳,转过螓首无限娇羞地轻唤:“青山哥。”

  他心中一震,赫然感到失礼,赶忙放手,不由俊面通红。他有一姐一妹两位小弟,练武人对世俗礼教看得比较平淡,姐妹弟兄平时一同练功过招,脱略惯了浑然忘却这些莫名其妙的礼俗。

  今天,他对这位小姑娘毫无他念,他完全把姑娘看成自己的小妹妹,一时大意,无意中挽手劝慰。

  “对不起。”他脸红耳赤地说。

  “青山哥……”她若言又止。

  “小妹,你坐下。”他转变话题。

  姑娘在他身后俏立,低声道:“青山哥,你要说些什么?我……我只想,你不要与人………”

  “小妹,那是不得已。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伤人,练武人的修养是只许被人打,不能打人。练武的人手重脚重,挨打禁受得起,打了人人家可吃不消,一不小心便会出人命。但世间有些事,天理国法人情皆失去效用……”

  “青山哥,我的意思是……”

  “呵呵,是回家,对不?小妹,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你们在这两天以内,收拾细软准备动身,尽量少带行李,家父会替你们安排。不管是在登州设药局,或者至小蓬莱居住,任何应用之物皆无虞缺乏,要什么家父都可以张罗。不过,我希望你们到小蓬莱去居住。”

  “为什么?”姑娘用细如蚊蚋轻响的声音问,显然她会错了意。

  青山看不到她的脸上神情,她站在后面回避青山的目光。

  “小蓬莱在沙门岛东北,往来登州十分方便,八十里海程,快舟一个半时辰可到。沿途有不少风景优美的小岛,自然小蓬莱是其中最美的一座岛。家父准备造大船,寻找传说中的蓬莱瀛洲、方丈三神山。小蓬莱附近有大竹、小竹、牵衣等小岛,也都是美丽如画的地方。

  那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人间乐土。”

  他如醉如痴地说,语气中有说不出的依恋,最后,他加上一句:“你会爱上那地方的。”

  他内心中,也感到十分奇怪,在那儿生活了三年,但似乎直至今天,他才真正地向往与喜爱那些地方。也许是知道了自己在世时日无多,所以对那些地方感到特别的亲切与依恋吧,因为那儿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亲人。

  姑娘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用梦一般的声音说:“青山哥,你说得好美,我想我会爱上那地方的。”

  他挺身而起,柔声道:“小妹,随我来,我有些东西送给你。”

  他出书房往厢房走,姑娘像头温柔的小猫般紧跟在他身后。

  厢房很雅致,外面是栽了不少花卉的小天井,宽敞洁净的回廊是木板铺设的,髹以褐色漆,光亮不染纤尘。

  姑娘是不宜进入厢房的,他请姑娘在廊下稍候,喜孜孜从房中取出一只径尺的雕花木匣,放在光洁的地板上,微笑道:“小妹,闭上眼睛。”

  姑娘微笑着顺从地闭上清澈的明眸,片刻,他轻唤:“小妹,看看这是什么?”

  若华睁开凤目,发出一声喜悦的叹息,轻拽裙角斜娇躯跪坐在旁,惊喜地叫:“天!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

  褐包的地板上,摆了不少五光十色光华耀目的各种小珊瑚,各种奇形怪状的小贝壳,五彩斑斓的奇形小石。她伸手想抓,却又迟疑地收回,大眼中泛现异彩。她还是个孩子,见了这些五光十色的小巧玩物,怎能不喜欢?

  “这是我在岛上拾取的东西,喜欢么?”他也斜坐在一旁问。

  “啊!多美,多逗人喜爱的小东西,但……我不认识这些东西。”

  “有很多我也不认识,这并不减少我喜爱的兴趣。”

  “是的,哦!多迷人哪!”

  “这是你的了。”

  “什么?这……”

  “我送给你,接受么?”

  她一把便抓起了几个贝壳,另一手狂喜地抓住了一把玲珑小石。接着,突发觉自己失态,羞赧地急急放手,抬不起头来了。

  他温柔地捉过她的手,将一些小贝壳轻轻地放在她的掌心中,微笑道:“这是你的东西了,收下吧。”

  她勇敢地抬起脸来,凤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采,呼吸一阵紧,粉脸红得像是一朵石榴花,颊旁出现了笑涡,低柔地说:“青山哥,谢谢你,我会珍惜它们,谢谢你。”

  他收回手,微笑道:“家父发掘到东海王的宝藏,珍宝无数,但那些东西我不能送给你。而这些东西,都是我亲手搜集的珍玩,但愿你喜欢它。”

  “我喜欢,我……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我把我知道的东西告诉你,有些东西不但本身美,所牵涉到的神话故事,更是极富诗意极为动人的美丽传奇。”

  她向他移近,欣然地兴高采烈地说:“好啊!青山哥,告诉我,快告诉我……”

  她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而一位无邪的小女孩,羞赧已经消失,恢复了童真。

  青山拈起一个五彩斑斓润泽如玉的贝壳,用温柔的声音说:“这叫做丽儿贝,也叫做龙女传书使。据说,它是东海龙宫三宫主的侍女。这种小贝活着时,身上全被海苔所裹住,不易找到。传说中,当年三宫主所招的驸马,因久住龙宫思家心切,宫主不忍夫婿伤心,擅自行法将夫婿送回故乡省亲。这件事被龙王发觉了,一怒之下,派龙子龙孙虾兵蟹将,把女婿的故乡化为汪洋大海,把女婿变成一个石人,放在昆仑山的山巅,受风雨侵袭的酷刑。

  三宫主思夫心切,却又无法劝解父王回心转意,龙宫已被封锁,不许三宫主离开龙宫半步。终于,侍女丽儿自告奋勇,愿替宫主送信给老好人南极仙翁。为了避免被虾兵蟹将发现,丽儿便变成这种小贝,用海苔掩起全身,就这样一天只爬行三四尺,凭她的恒心与毅力,以及忠于主人的忠诚,整整花了三百六十年,方爬近陆地。”

  若华屏息着,突然忘形地握住他的手,迫不及待地问:“青山哥,她找到南极仙翁了么?”

  “经过了无数风险,她找到南极仙翁了。她几乎被守山的仙鹤童子吞下肚去。但找到了仙翁,她自己……”

  “哎呀!她……”她挽紧了青山,惊惶地叫。

  “在生死关头,她变回了这种小贝,从此,她永远成了这种小贝,化身消失了。”

  “那……她的书信……”

  “书信是传到了,驸马也回复人身,但永远也不能回龙宫了,龙王不许他回宫去与三宫主团聚。”

  “后来呢?”

  “驸马思妻心切,在海边徘徊,旦夕复旦夕,一年又一年。终于他不顾一切,往海里一跳……”

  “哎呀!他……他……”

  “他死了……”

  “我……我不要听。”她浑身颤抖地叫,娇躯偎入他怀中。以手掩面说:“多可怕!

  那……那龙王太残忍了。”

  他拍拍她的香肩,轻抚着她的秀发,笑道:“这是神话故事,又不是真的。小妹,你在替古人担忧。”

  “神仙不能没有人情味,这故事太凄迷,可怜,这位丽儿贝她……她……”

  “人生不如意事多着呢,哪能十全十美?丽儿变成了小贝,还是龙王法外施仁,让她回来活在海中,已经够仁慈了。”

  “那驸马到底……”

  “驸马死后,玉帝怜他一片痴情,把他变成一种坚逾钻石的黑色珊瑚,俗称铁珊。铁珊本身是活的,可以生长,有生命但不能移动。此后,宫主与驸马之间的信息,便由丽儿负责传送。因此,这种小贝从深海至海滩皆可找得到,但数量稀少,极为珍贵。你如果存心去找,也许一百年也找不到一个。”

  左侧的丹房长窗后,鲁神医夫妇立窗后,从窗格中注视着两位小儿女相倚的背影,鲁伯母欣然地低声道:“老伴,你看他们像不像天生的一对?”

  鲁神医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没做声。

  “怎么,你不愿意?”

  鲁神医不便说,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我愿意,只怕你不愿意呢。”

  “你这是什么话?”

  “老实话。”

  “你以为……”

  “走吧,以后再说,不要去打扰他们。”

  “是的,不必打扰他们,三年前他们没见过面,长大了生分了!”

  次日一早,青山换了一身材夫装,出村东扬长而去。入暮时分,他方施然返村。

  兆祥在村口相迎,把臂问:“青山弟,有何消息?”

  “昨天有不少人向东走了,至迟明天便会有消息。”

  “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

  “不行,在路上碰头,可能我照顾不来。”

  “那……我们准备何时动身?”

  “得看神力天王什么时候来。”

  三更天,两条黑影幽灵似的到了后院,一人向东一向西,在鲁神医的宅院四周绕了一圈,先探道,再留一人在檐角的暗影中把风,一人进入内院,跃下天井,像落叶般轻灵,轻功的火候值得骄傲。

  这位夜行人似乎已胸有成竹,对鲁神医的宅院格局了如掌指,不假思索地摸向院门,伸手试力,发觉门闩是上插的双闩,便不再浪费工夫,开始撬开右面的窗门。

  外窗格极易弄开,伸手入内拉开插闩便可,棉纸糊的窗纸防不了贼,但内窗便得费些工夫。

  刚将特制的小刀插入窗缝,尚未拨动窗闩,手便被另一名黑影扣住了,左肩井穴也被一只大铁钳似的巨爪所扣住,中指紧抵入穴道,浑身力道全失,失去了抵抗力。正想呼叫瓦面上的党羽接应,耳中已听到在身后制他的人清晰的语音:“老兄,你一叫,这辈子只能活到这把岁数了。”

  黑影怎敢叫?乖乖地任人宰割。

  身后的人是青山,一掌将黑影拍昏,脱下对方的夜行衣裤,自己穿上,将人向壁角下一塞,稍候片刻,然后跃登瓦面。

  把风的黑影以为是自己的同伴上来了,长身站起低声问:“赵兄,怎样了?”

  他一跃而至,笑道:“已躺下了,你也躺。”

  “噗”一声响,黑影躺下了。他一把将人抓起,两个指头捏住对方的右耳轮,抖了抖冷笑着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说!”

  “在下只有两个人……”

  “你听清楚了,在下全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向你问口供。只想知道你是否想死而已。

  你如果不吐实,在下逐件卸下你的五官四肢。一一招来,在下让你活命。”

  “君子一言。”

  “大丈夫千金一诺,在下不和你谈价钱。”

  “那……在下怎能信任你?”

  “那就得看你是否有判断真伪的能耐了。”

  “看来,在下已别无抉择了。”

  “正是此意。”

  “在下就来了两个人。”

  “贵姓?”青山颇感意外地问。

  “在下姜禄,绰号叫蓝燕子。今晨路经齐河南旺寨,遇上神力天王李兄从贵村逃出的人,他说出昨天所发生的事,说贵村来了一个功力奇高的人,目下住在鲁神医的家中。咱们兄弟俩想见见这位叫柏青山的人较量较量,也希望替李兄尽一番心力,所以今晚前来行事。”

  “神力天王何时可到?”

  “不知道,在下兄弟是三天前离开济南的,并不知此地有事。在下的兄弟呢?”

  “哦!你的同伴在下面,带他走。下次少做这些傻事,听在下的忠告,远离神力天王这种无恶不作的朋友,少逞强,会活得长久些。在下就是柏青山,记住好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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