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顺德府本身没有几座山,往西却是千峰万峦的太行山区。城位于平原上,城内却有一座唯一的土山。

  城东土山南岗的姚宅门子老钟和,这天入暮时分,拉开大院门伸头向外瞧,颇感意外地立即将门拉得砰然大开,抢出门外向阶下站着的人呵呵笑。

  岗的前面是东门横街,全是些古老宅第,平时很少有人行走。已经是三月暮春,江南是草长莺飞,而顺德城依然寒风凛冽,雪化后的冷气团浓得化不开,大多数市民的老羊皮袄,还不能从身上脱下来。

  门阶下,站着一位雄健的年轻人,背上有包裹,握了棘木问路棍,没穿皮袄,青紧身夹袄外加一件羔皮背心,显得更为壮实。

  “钟叔,您好,你老人家愈来愈健旺啦!”年轻人笑吟吟地往上走打招呼。

  “三少爷,今年这么早就返家了?”老钟和上前接包裹,红光满脸腰健腿稳的身躯丝毫不显老态:“莫不是回来赶祭祖吧?大少爷二少爷大概在这三两天可以到家,今年京都很乱,两位少爷要照顾京里的店面,所以要晚回来几天。”

  “我爹娘好吗?”年轻人大踏步往里走。

  “老爷过年后就不曾出过门,修炼得很勤。主母回娘家去了,明后天才回来。”

  这位年轻人,就是随白眉神魔学艺的姚文仲。前后将近六载,每年清明前两天,一定会返家祭祖,与家人团聚几天,随即风尘仆仆远走。

  白眉神魔是个好动的人,在某地结庐而居,很少超过一年以上。老家在福建武夷山,武夷柳家在当地是大户,附近的山民,却不知道柳家的老太爷柳海天,是武林朋友闻号丧胆的白眉神魔。

  江湖人真名反而不彰,真正知道白眉神魔名字叫海天的人甚少。

  六年来,师徒俩迁居十次以上,足迹在中原三省的偏僻山水间,老人家就不曾返回过故里,以全心力调教姚文仲,虽则不时可以知道一些江湖动乱见闻,但严禁姚文仲过问,专心一志勤修苦练,最后才携徒返武夷住了几天。

  姚宅人了不多,长子次子皆远至京都经商,女主人又回娘家去了,宅中显得更为清静。

  魔剑是玄门弟子,但并不出家做法师,修炼精进,平素很少出门,静室不许人前往打扰。宅中有四五位男女仆人,与邻居甚少往来。如果他老人家出外云游,家中更是人声寂静。

  柳家和姚家,师徒俩的家中情形似乎相反。白眉神魔不在家中居住,魔剑家的子女也不在家中生活。

  几位仆人听说三少爷返家,纷纷前来问好。

  “老爷在静室。”内堂管事樊妈上前接了包裹含笑招呼:“哎呀!大冷天,三少爷怎不多加件外袄?快回房梳洗,我替你生炉子暖暖手。”

  “樊妈,别忙。”他反而脱去背心:“别把我看成娇生惯养的娃娃,被爹发现生炉子取暖,准得挨上几鞭于。别管我,我先去静室见爹。”

  静室在后院,地势稍高,站在静室前的门廊,就可以看清全宅的格局。

  静室后面有丹房,可以嗅到令人舒畅的药香。

  远道归来的于女,见了父母按礼须行大礼问安。父子俩见面,少不了拜见如仪。之后,父子俩坐在蒲团上话家常。

  “儿子,你好像又长壮了不少。”魔剑欣然问:“这次从何地返回?你师父可好?”

  “这次孩儿从福建来,送师父返乡。”姚文件脸上有点愁容:“师父实然生了怀乡病,所以孩儿特地送他老人家返乡与家人团聚,师父不要孩儿了。”

  “不要你了?你不是说你师父准备调教你十年吗?是不是你不成材……”

  “爹,怎么往这方面去想?”他满脸委屈:“去年夏天,师父本来就要孩儿出师历练闯道,是孩儿赖着不肯走。师父年事已高,一回家含贻弄孙,哪有时间再监督呀?而且师父说,孩儿已经获得神魔绝学的精髓,所差的只是火候了。至于历练,哪是不能教出什么来的。”

  “你是说,你已经获得你师父的真传了?”

  “孩儿不敢肯定,但师父的确是这么说的。”

  “好,我们来试试看。这最近两年,你的拳剑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内功的进境也有斐然成就。我要知道的是,你的师门绝学神魔遁形术,到底有了多少根基。儿子,到外面去。

  暮色苍茫,室内已一片朦胧。室外虽留有淡黄色的夕阳余晖,视界不能及远了。

  “爹,在室内不是很好吗?”他笑笑说,笑容充满自信与自豪。

  “真的?不是开玩笑?”魔剑反而一愣。

  静室别无长物,青砖墙古朴而不加涂纷垩,长两丈宽丈四,前后有门,左右有窗,除了蒲团别无桌椅,在这窄小的空间里,要施展遁形术,简直是开玩笑。

  而且魔剑并不真的很老,目力甚至比壮年人还要锐利,内功拳剑名震天下,岂能在这种高手名宿眼前遁形?

  “真正说来,遁形术该是轻功出神人化的境界,与玄门道术中的五行遁术性质不同,技巧也各异,五行遁术要复杂些……

  话未完,魔剑突然一掌拍出。

  姚文仲曾经多次被他老爹一下子就击倒,未拜白眉神魔为师之前,可说吃足了苦头。后来在最初的三年中,也不时被揍得天昏地黑,直至最后两年,方能警觉地自保,他老爹再也无法整治他了。

  两人相对而坐,伸手可及。这次他老爹采用出其不意的贴身攻,而且用了内力,掌力可在八尺内伤人,这一掌似乎存心要他好看,志在必得。

  微风飒然,青影随掌劲后飘,接着一闪即设。

  魔剑不假思索地自左至右连发七掌之多,可是,掌劲有如泥牛入海,自行在丈外消散于无形,仅向右侧拍出的两掌,撼动大青砖发出回旋的呼啸声。

  七掌皆不曾及物,不曾击中人体,囚为没有人体可击,而淡淡的捞胧幻影不时闪动,目力不够锐利的人,根本看不到闪动的幻影。

  魔剑一怔,头部不再转动搜寻,定下心神凝神运耳力倾听。

  不时可以听到隐隐的气流轻啸声,就是不见人影,也听不到足音。

  但在感觉上,感觉锐敏的人,确是感觉有人在室内移动,绝大多数的人,无法感觉出这种变化现象。

  片刻,静得可怕。

  魔剑感觉出什么了,突然跳起来,闪电似的旋身伸手便抓。

  一抓落空,身后鬼影俱无。

  “孩儿在丹室。”内间传出姚文仲的叫声。

  门窗都是关闭的,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进去的?至少启门闭门该有轻微的声息发出。

  魔剑一闪即至,拉开了丹室门。

  “爹,如何?”身后传出姚文仲的语音。

  丹室内鬼影俱无,魔剑闻声放门转身。

  “咦!你到底藏在何处?梁上?”魔剑惊问,真的吃惊了。

  姚文仲安坐在原先所坐的蒲团上,状极悠闲,仅呼吸有点紧而已。

  “影随人转,折向传音。爹,这是遁形术的玄奥境界。”姚文仲微笑着说:“孩儿一直就附在爹身侧,气流呼啸只是转移注意力的技巧而已。”

  “我一直就觉得有淡淡的人影急速闪动变幻。”

  “那是爹太过全神贯注,是爹的心在闪动变幻而被视觉欺骗了。假使爹能凝神内视,就可以察觉出孩儿的位置了,小技巧是逃不过行家法眼的。”

  “晤!真不错。”魔剑回到自己的蒲团坐下,赞许地说:“假使你用这种绝技,做丧心病狂的事,一定会遭到天谴的。”

  “孩儿不曾做丧心病狂的事。”姚文仲郑重地说,有如神圣的誓言。

  “那就好。白眉神魔横行天下,神憎鬼厌,但他一生中,从不做丧心病狂的事。他要整治一个人,会给对方一千个该整治的理由,从没要任何非份之财。”

  “从不杀害不会武功的人。”姚文仲加以补充:“他要是伸手管事,就不管对方是何根底。因此,似乎又恨又怕他的人中,白道人士要比黑道朋友更多些。所以,他的绰号被称为魔。”

  “真正与你师父别苗头争雄长的人,是一僧两尼三散仙,还有一位击衣剑廖无痕。这七个人,都是以静制动的武林超绝高手,他们虽然已经息隐多年,但迄今恐怕仍然健在人间。

  日后你如果碰上这些人的子弟门人,必须十分小心。”

  “孩儿自当小心在意。”

  “你大哥二哥已经在京都有了基业,生意兴隆置产甚丰,城外东乡的田庄,他们让给你继承……”

  “爹,我不要。”姚文仲一口拒绝,语气坚决。

  “这……你不要也得要。”

  “孩儿……”

  “你给我听清了,落叶归根,连白眉神魔也返乡纳福,你还能不要根?我给你五至十年时间历练,如果象为父一样一事无成,只赚了二流的虚名,那你必须急流勇退回乡握锄头,记住了没有?”

  “孩儿记住了。”姚文仲极不情愿地回答。

  “假如你能幸运名满天下,三十年后你也得自隐。三十年是一世,一世之雄也该心满意足了。现在,我们去晚膳。晚上再谈。”

  “三十年,一世……”姚文仲喃喃地自语。

  一世,三十年,一个历练江湖的武林人,能有几个一世岁月来排命争荣耀?绝大多数的人,一出道便路死路埋了。

  世间是肉食者的天下,江湖人是天下的悲剧性人物。不管你是什么人,一生一世都得在名利场中打滚。绝大多数的人,都跳不出酒色财气四堵场,都得受七情六欲所支配。

  出家人摆脱了七情六欲吗?不见得,成佛成仙,何尝不是欲的一种?

  和州城内的百福寺,是本州的第一大丛林。

  从和州乘船,一天一夜就可以抵达南京。它本身就是南京的直隶州,商业繁盛的大埠。

  江对面,就是有名的名胜采石矾。

  百福寺有百余名僧侣,全都是中年以上的人。这些和尚们,十个之中,总有三五个身上有酒肉气。

  住持百袖大师,红光满脸白白胖胖,身上不但酒肉气甚浓,而且带有铜臭味,天生的一双势利眼,但当地的士绅们,居然称他为有道高僧。

  这得归功于现任知州倪大人的知遇。知州夫人信佛极为虔诚,大和尚三天两头往知州大人的公馆跑,为夫人讲佛法。大和尚真读了几卷经,自然说起法来天花乱坠。郑州大人夫妇称大和尚为有道高僧,士绅们还能不跟着起哄?简直把大和尚捧上了西天,最好捧为菩萨的化身,这才能博得知州大人另眼相看。

  在和州,谁敢过问百福寺的事?尤其不敢过问百袖住持的事。

  其实,出家人的俗务事并不多,谁闲得无聊去过问呀?实在没有人去注意一个出家人的事。

  住持是一寺之长,自己有静室禅房,禅房位于经楼的西隅,是全寺最清静的地方。全寺最少人走动的地方就是经楼,和尚们几乎天天为人做法事,赚香油钱要紧,那有工夫认经?

  那些佛经的一百个字当中,至少有三十个字的字义一般和尚看不懂。那些什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什么“波罗密”什么四阿合(修多罗藏)、俱舍婆沙(阿毗昙藏)、五部毗尼(戒藏)……恐怕真能念而又能懂的人,真找不出几个。

  也许百袖大师能念得正确又能懂;因为只有他才不时到经楼走动,至于他是否去读经,就无人得悉了。

  五月天,夏汛正盛,大江浊浪滔滔,江上帆影片片。一艘客船靠上了岸,旅客在纷攘中拥上了码头。

  姚文仲穿了一袭青长衫,青腰巾悬着精致的荷包,提了一只大包裹跳上码头。他比六年前长高好不少,也更壮实了,只是脸上稚容退尽,他已是成熟了的青年人,但面貌却没有变,剑眉虎目,轮廓分明。

  由码头夫子提了行囊领路,疾趋清淮市。

  清淮市是城外自然形成的小市集,北面就是横跨在横江河上的清淮桥。站在桥头向北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城门进出形成人潮,似乎每个人都在忙碌。

  通常,不在和州办事的旅客,宁可在清淮市的客栈落店,不进城投宿,在城外比较不受拘束。有事进城也方便,过了桥便是城门口。

  已经是未牌初,还有充裕的时间进城活动。姚文仲在桥头附近的悦来老店投宿,洗漱毕换了一袭灰蓝色长衫,先在市街走了一圈察看形势,随即过桥进了州城。

  百福寺在城东南角的东石坊,寺对面是市街。寺本身占地甚广,大雄宝殿是附近最雄伟、最吸引人的建筑,因此寺前形成小市街,不像是佛门清静地。

  姚文件先在寺四周走了一圈,凭他走了多年江湖的经验与见识,形势便-一了然,这便是江湖人所说的探道,准备工作事前必须办妥,看清形势,办起事来才能收放自如。

  回到寺前的小市街,买了一些香烛,进寺装模作样参拜三宝如来一番,随众香客跟着知客僧在各处浏览,这才施施然出城返回客店。

  傍晚时分,落店的旅客渐多,店中十分忙碌。他所住的三进院客房,掌灯时分便已客满。

  三进院错落建了十余间上房,没有前面大院那么嘈杂,旅客大多数携有内眷,照料的店伙有一半是妇人。在他的隔邻有座小食厅,供上房的旅客进膳。

  食厅的格局是三段式的,每段设四桌。东首四桌没有食客,他占了近东窗的一桌。一位大嫂替他送来两壶酒,四式下酒菜便自行离去,替其他的旅客张罗。

  喝了两杯酒,一位店夫领了五位姑娘入厅,在他的邻桌就座,但只有一位穿紫色剑装的佩剑小姑娘就坐。其他四位稍年长的绿衣姑娘,则在两旁侍立。

  四位绿衣姑娘也穿剑装,是墨绿色的,也佩了剑,带了百宝囊。只消看第一眼,便知是四位侍女。

  香风满座灯火生辉。

  他暗中喝了一声采,好神气好美丽的小姑娘!

  目光一接触小姑娘灵活锐利的凤目,他急忙低头收回目光。

  这位姑娘的目光真的太锐利,似乎可以看穿对方的肺腑,美丽的面庞绽放出女神般的气势,真可以让大多数的男人不敢平视。

  当然,她那一身劲装和古色斑斓的宝剑,也让大多数的男人害怕。

  四位侍妇稍年长些,年在双十上下,也盛气凌人,一个比一个冷傲,一个比一个美丽。

  大概年轻貌美的出色姑娘们。都十分自负骄傲,尤其是身上带了剑的时候,更是不可一世,让胆气不够的男人望而却步。

  紫衣姑娘曾经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也许他打扮得像个平凡的小商贾,引不起武林女英雌的注意。

  店夫送来了饭菜,四侍妇在旁侍立。

  香风又起,又进来两位少女。

  姚文仲一怔,好家伙!似乎天下间的绝色美女,今晚在和州的平凡客店里聚会啦!

  两位新来的少女,也是一主一婢,在穿章打扮上一看便知。主人穿翠蓝色衫裙,小腰肢也佩了剑。穿衫裙虽然没有穿劲装富有英气,但却显得更具有吸引人的风华。这位少女的脸貌,与紫衣姑娘同样出色,但眼神没有紫衣姑娘锐利刺人,樱桃小口也流露出笑意,一看便知是性情相当随和的姑娘。

  果然不错,主婢俩是同桌进食的,年纪相若的侍女在下首就坐,不像是主婢,倒有点像姐妹。

  紫衣姑娘一面进食,一面留意翠蓝衣裙少女的举动,眼神相当复杂,可看出明显的敌意。

  同性相斥,才貌超绝的女性,表现得最为明显,对与自已才貌匹敌的姑娘,小心眼必定不自在。

  姚文仲是局外人,他知道,假使他有任何引人注意的举动,都可能引起麻烦,因此他乖乖地进食,目光尽可能留在酒菜上。

  假使他多看一方几眼,很可能引起另一方的妒意。骄傲自负的姑娘们,发起脾气来是很会找理由的。

  互不相识,相安无事。

  一阵脚步响,来了两位英俊的年轻劲装武士。

  平衡的局面,立即打破。

  “哦!真巧,又碰上啦!”领先那位剑眉高挑、虎目精光四射的银色劲装佩剑年轻人,向紫衣姑娘含笑打招呼:“南门姑娘,怎么也来到和州?幸会幸会。”

  另一位穿黑劲装的英俊年轻人,目光却落在邻桌的翠蓝衣裙少女身上,眼中涌起喜悦的光彩,目不转瞬像是看呆啦!似乎已忽略同伴的存在,不理会同伴向紫衣姑娘打招呼。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穿紫衣的南门姑娘冷冷地回报对方热情的招呼:“和州又不是你薛家的后院,不许外人进入。”

  “唷!姑娘的火气好大,生谁的气啦?我薛其昌可没惹你生气吧?”银衣年轻人不介意,依然笑吟吟地说:“在下的涤尘庄在山西平定州,与南京和州相距数千里,就算家父有翻天覆地之能,也不可能把和州移作后院呀!何况涤尘庄仅是名列天下五庄之一,比起令尊雄霸天下号令江湖的风云会,未免小巫见大巫差得太远了。”

  话中有刺,这位年轻人薛其昌,原来也是骄傲自负的人,虽然在骄傲的绝色姑娘面前,仍然不肖低声下气。

  姚文仲却心中一跳,也大感意外。

  风云会这几年已是化暗为明,以雷霆万钧的声势横扫江湖,成为最具实力的黑道会社之一,向江湖的三教九流朋友显示实力,恩威并施左右江湖大局,各地重要的江湖行业,皆有该会的爪牙伸入控制。

  该会的会主南门天宇,绰号叫霸剑功曹,往昔的名号辈份,与姚文仲的老爹魔剑相等。

  经过多年的暗中活动扩充实力,目下居然声威如日中天,名头凌驾同侪,赫然成为领袖江湖的霸主了。

  这位紫衣姑娘,就是南门会主的千金南门灵凤,由于初出道露面不到两年,还没获得绰号。

  不过,今年春季。该会的人传出消息说,已由一群武林名宿出面,赠送绰号的仪式已经举行了,绰号叫紫衣仙子云云。

  一代霸主的千金,难怪气势不凡。

  涤尘庄名列天下五庄之一,庄主伏魔一剑薛兴隆,是当代大名鼎鼎的名剑客之一,号称天下第一剑,相当吓人。

  伏魔一剑就算不配称武林主宰,他师父天下一僧可是早年的宇内第一高手,来头甚大。

  一僧两尼三散仙,这一僧就指伏龙尊者悟因大师,也称天下一僧。

  涤尘庄主到底有几个儿子,江湖朋友知道底细的人不多,反正这位银衣剑客薛其昌是他的儿子,却是尽人皆知的事。也就是说,银衣剑客是天下一僧的徒孙。

  前代宇内第一高手的徒孙,不但来头大,而且真才实学也超尘拔俗,谁也惹不起这位武功超绝的涤尘庄少庄主,江湖朋友见了他只好敬鬼神而远之。

  因为这位少庄主的嗜好和性情,皆比任何人都特殊。比方说,好色。他对女人不怎么选择,只要合他的胃口,美不美并不重要。弄到手之后,他会大大方方地在玩腻之后,赠送一笔珍宝做嫁妆,让这女人任意嫁人而毫无芥蒂,比那些不爱就幽闭在家的男人有气量,所以有些人称他为最会享受女人的男人。

  两个门第高高在上的男女,在这小客店中碰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有姚文仲加人,没事也会有事。

  他的眉梢眼角,出现了肉食兽类觅食时的特有光芒。

  风云会虽然已经公开号令江湖,但一会三堂仍保持极端秘密,要找该会的会址所在地,那是不可能的事。

  要寻找该会的主脑人物,也十分困难,连该会派在各地执行号令的会中地位相当高的人物,也不知会中主要执事人员的行踪。

  南门灵凤对银衣剑客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她对一个好色男人不感兴趣,她是一个眼高于顶,具有独占性的女人,受不了好色男人拈花惹草的坏德行。因此虽则银衣剑客风流惆傥才华绝世,仍然难获她的好感。

  银衣剑客这一串带刺的话,引发了她的怒火。两个眼高于顶的人碰在一起,势必发生无可避免的冲突。

  “风云会是号令江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南门灵凤也用带刺的话回敬:“多少年代以来,号令江湖的霸主此起彼落,代代更易平常得很。倒是自以为领袖武林的豪士,相当少见,武学深如瀚海,谁也不甘心雌伏,当今的少林武当两大武林泰斗,从来就不承认什么武功天下第一的武林领袖。涤尘庄要想领袖武林,前途坎坷仍待努力。风云会号令江湖,江湖人形形色色不难统率,大多数的九流人士不会武功。而武林人士却上起英雄豪杰,下迄会用小刀子从后面捅人的混混,个个都是雄心勃勃的霸才。所以,涤尘庄事实上的声威,比风云会强一百倍,风云会至少迄今为止,还不敢与武林的风云人物正面冲突,所以你涤尘庄的少庄主,就一而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神气极了,有如……”

  “有如雄孔雀,向雌孔雀炫露自己美丽的羽毛。”邻座的姚文仲突然冒出两句有利刺的话。

  传出一声忍俊不置的娇笑,是那位翠蓝衣裙少女所发,纤手掩住樱桃小嘴,充满灵气的明眸笑意盎然。

  在两个针锋相对的强者之间挑动是非,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向某一方瞪上一眼,就可以引发狂风巨浪。

  姚文仲不仅是瞪上一眼,而是投下一枚爆炸猛烈的炸弹。

  翠蓝衣裙少女这一笑,就是及时引爆的引爆剂。

  银衣剑客失去了耐性和风度,拍桌倏然而起,虎目中冷电四射,杀气直透华盖。

  黑衣同伴本来将注意力完全放在翠蓝衣裙少女身上,这时也神魂入窍,转首向姚文仲注视。

  “薛兄,大人不记小人过。”黑衣同伴急急地说:“犯不着和这种不知死活的小辈计较。”

  “于兄,你知道这小混蛋说话多可恶?”银衣剑客杀气腾腾地向姚文仲走去:“我要他后悔八辈子。”

  姚文仲的话,也惹火了南门灵凤。他不曾见过凤凰,当然不知道凤凰是怎样向异性求爱的,世间已经没有这种神话中的鸟,他只见过孔雀。

  南门姑娘芳名叫灵凤,被他形容成孔雀低了一大截,怎不恼火?

  “你怎么胡说八道?登徒子!”南门灵凤冲姚文仲冒火地骂:“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没人认为你是哑巴,真是岂有此理。”

  姚文仲是有心人,他已经收到预期的效果,准备把火点旺些。”

  “很抱歉,姑娘,在下不会说话确是实情。”他站起笑吟吟地抱拳陪礼:“只是指在下是登徒子,在下可担当不起,要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登徒子的,必须具有登徒子的条件。你看,在下无财无势……”

  银衣剑客已到了他桌旁,手按上了桌面,一碟菜突然离桌飞起,向他的脸部飞砸。

  他陡然一惊,也无名火发。

  这不是拍桌将碟震起,而是借物传劲,正是天下一僧伏龙尊者的佛门神功的另一流派绝技。

  借物传劲本来不算什么绝技,人使用刀剑本来就是借物传劲,而天下一僧的这门绝学,可以折向传力。银衣剑客手向下按桌面,力道折传至碟,碟再折向上飞伤人。

  假使重拍桌面,菜碟也可以跳起,但力道大半消失,决不可能伤人。而银衣剑客是不着痕迹轻按桌面,菜碟飞起的劲道极为可怕,速度似乎并不太快,但带起的劲风已可看出非同小可。

  银衣剑客要一举毁去他的面孔五官,手段不光明,卑鄙恶毒而且阴狠。

  仓促间,他喷出一口丹田真气。

  这是玄门内丹正宗玄功,修至地行仙境界的人,可以吞火吐剑,先天生秉赋不足的人,练一百年也毫无所成。

  他还没修至这种境界,但已是超尘拔俗的成就了。

  菜碟与菜肴在他的面孔前突然折回,反而向对面的银衣剑客飞撒,甚至连汤汗也一起反飞。

  同一瞬间,银衣剑客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他的右掌,也从下面吐出。

  客店的食桌,比一般家用的八仙桌为大,便于不同伴的客人共桌,足有六尺见方。两人相对攻击,各怀机心,本来就彼此皆已暗中神功默运,攻击必定石破天惊。

  在轰然大震碎磁乱飞中。两人同向后退,沉重坚实的食桌,象拉朽般崩碎下塌。

  暴乱中,穿黑劲装的于兄,悄然出现在姚文仲身后,迎着急退而来的姚文仲背部,一爪抓出。

  侧方同时伸来一双纤手,奇准地扣住了于兄的脉门,抓势半途而废。

  同一瞬间,姚文仲上身反向前仆,双脚凶狠地后踹。他发觉身后有人偷袭,不假思索地反击,身形已控制由心,反击出乎本能,行动赶在念头的前面,危境中,这种反应是保命的不二法门。

  双脚齐中,绝技惊人。

  于兄大叫一声,左膝几乎被踹断,砰一声大震,后退时背部撞在墙壁上。

  制住于兄脉门的人是南门姑娘,她骤不及防,右脉被姚文仲的左靴擦过,要不是及时扭身闪避,必定被踹实,吓了她一大跳,感到被擦处火辣辣地很不好受。

  诸多变化,发生得快,结束也快,像是同一瞬间发生和结束。

  对面,银衣剑客脸色一阵青,稳下马步,虎目中杀机炽盛,手搭上了剑靶。

  姚文仲刚跃起,发觉自己必须面对一头发威的雌虎。

  “啐!我帮你拦阻这个姓于的偷袭鼠辈。”南门灵凤柳眉倒竖,气势汹汹:“你是这样谢我的?嗯?”

  “对不起,对不起。”他错了道歉,脸色冷现苍白,一掌硬拼,他发现银衣剑客的掌力可怕极了:“我……我以为你……你也……”

  “我也是偷袭的鼠辈?”

  “情势不由人嘛!南门姑娘,我已经道过歉了。”

  “我不接受你的解释。”南门灵凤固执地说。

  他本来有意接近南门灵凤,他有利用这位姑娘的目的,经此变故,反而事与愿违。他毕竟年轻,修养有限,经此一激,便忘了自已的目的,气往上冲。

  “不接受就算了。”他愤然说:“就算我欠你一笔人情债好了,有机会我一定还给你!”

  说完,他举步便走。

  一声剑鸣,银衣剑客拨剑出鞘迎面一拦,剑身一片银白,冷气森森袭人。

  “在下的事还没了。”银衣剑客恨声说:“小辈,撤兵刃。”

  “你阁下不是下三滥的混混。”他冷冷地说,在剑尖前毫无惧容:“你要在大庭广众间拔剑逞英雄吗?你这算什么英雄?”

  “哼!你……”

  “你别忘了你的身份,涤尘庄的少庄主,是这样在江湖叫字号的?挪开你的剑。”

  所有的食客,全都惊惺地向这一面注目。几个男女店伙,躲在一旁发抖。

  “薛少庄主,本姑娘也认为你太过份了。”翠蓝衣裙少女正色在旁接口:“这里的人,都是这间客店的旅客,在这里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传出去并不见得光彩,恐怕会影响少庄主的声誉呢。”

  “你要管在下的闲事吗?”银衣剑客不悦地问。

  “本姑娘是目击的人,有权说句公道话。”

  “哼!你似乎很有自信。”

  “理字当头,该说就说,与自信无关。”

  “姑娘贵姓?”

  “姓廖

  廖姑娘旁立的侍女,哼了一声拔剑出鞘。

  “击衣殷血,剑过无痕。”侍女举剑高吟。

  银衣剑客一惊,脸色一变。

  “原来是南昌廖家的姑娘,难怪敢管在下的闲事。”银衣剑客悻悻地说:“有机会的话,在下必定向姑娘领教廖家的剑道绝学。”

  南昌廖家,主人击衣剑廖无痕,是与天下一僧同一年代的武林绝顶高手,名头与一僧两尼三散仙相等。同辈的白眉神魔,与这七位绝顶高手多少有些过节。七人彼此之间.也互相排挤,面不和心也不和。

  银衣剑客的师祖是天下一僧,自然对廖姑娘有成见。

  “本姑娘初次出门游历天下,不想与任何人结怨,更不希望与任何人争强斗胜。但出了事决不怕事,理字当头不会退缩。”廖姑娘这番话是含笑说的,语气却相当强硬。

  姚文仲大感惊讶,看廖姑娘一直就笑容纯真,性情随和,原来外表看人是靠不住的,这位廖姑娘内心却是坚强无畏,有强烈的自尊,与随和的外表截然不同,柔中蕴刚,颇不简单,是属于胸有城府一类人物。

  他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笑夫子将他的外表,调教成玩世不恭的型类,白眉神魔却将他的内心,锻炼成坚毅甚至悍野的典型。在气质上,与廖姑娘同一型类,因此,他平空生出意气相投的感觉。

  “好,在下记住你的话。”银衣剑客打退堂鼓。明知姚文仲是劲敌,再树廖姑娘为敌岂不太傻?加上南门姑娘也表示出敌态,今晚再逞强决难讨好,所以见机下台,说完收剑入鞘。

  “本姑娘也记住阁下的威胁。”廖姑娘含笑说,清澈的凤目中冷电一闪即没。

  “阁下,咱们的账以后再算。”银衣剑客狠瞪着姚文仲,“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姚文仲。”姚文仲说出姓名,大踏步走了。

  从此,姚文仲三个字,开始在江湖叫开了,武林中有他一席地。

  能与银衣剑客拚成平手的人,在江湖足以获得应有的地位。银衣剑客出道五载,据说从没碰一敌手,栽在他剑下的一流高手不知凡几,有些高手名宿也在他的剑下除名,今晚居然碰上强劲的对手,等于是帮助姚文仲成名,实非他始料所及。

  南门灵凤恨恨地目送姚文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恨意从内心深处不住涌升。她自己骄傲,却见不得别人也骄傲。

  “叫店伙重新送食物来。”她向四位侍女叫:“真该死!连吃一餐饭也不平安。”

  她的目光包含敌意,瞪了邻桌的廖姑娘一眼。为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银衣剑客又怒又恨,不再进食,偕同姓于的向外走,在厅门转头轮番注视两位姑娘一眼,冷笑一声,这才大踏步了。

  上房通常分内外间,外间可以当客室使用。银衣剑客与于见比邻而住。两人在银衣剑客的外间挑灯品茗低声商谈。

  “小丫头的武功,比兄弟高出甚多。薛兄,兄弟对付不了她,她手上的劲道可怕,一沾脉门便坚逾精钢扣得死紧。于兄不住摇头苦笑:“要对付她,你得另请高明,要不要兄弟替你设法?”

  “暂时不要。”银衣剑客自信地笑笑:“真要用强,我自信还可以应付,问题是,时机还没成熟。”

  “薛兄的意思是……”

  “迄今为止,我还没查出风云会的中枢在何处,等有了头绪再作打算,线索全在小丫头身上。”

  “薛兄,你在浪费工夫。”于兄大摇其头:“小丫头带了人邀游江湖,不过问会务,沿途不与各地分会的人接触,你怎么查?再不改弦易辙,须防有人捷足先登。”

  “于兄的话似有用意……”

  “对,姓姚的小辈就是你莫大的威胁,谁敢保证他不是冲小丫头而来的?他的人才武功,不是兄弟长他人志气,他并不输于你多少。要本,小丫头怎会出手助他?显然对他已有几分好感,他将是你最强劲的竞争者。”

  “这……”银衣剑客脸色一变。

  “一庄一会能结成亲家,雄霸天下指日可待。”于兄继续鼓如簧之舌:“武林人有一大半从事江湖行业。另一半由薛兄你统率号令,何愁霸业不成?目下的武林至尊五虎岭仰云山庄公孙庄主,其实只能代表白道英雄小部分二流人物,有名无实,算不了武林领袖。而涤尘庄令尊交游遍天下,世家名门宇内同饮,只要登高一呼,有风云会支持,必定水到渠成。薛兄,良机稍纵即逝,你可别轻易放过了,以免后悔。”

  “有道理。依于见之见……”

  “兄弟当代为策划,以促其成。”

  “兄弟先行谢过,请教良策。”

  “薛兄也请为兄弟促成廖姑娘的事。”

  银衣剑客会意地点点头,并不感到意外。

  “那是当然,于兄。”银衣剑客拍胸膛保证:“兄弟当全力支持。进厅的第一眼,兄弟就知道你被廖姑娘迷住了,一见钟情,所以有点失魂落魄,哈哈!”

  “薛兄见笑了。”

  “该如何进行?”

  “兄弟准备如此这般……”于兄说出自己的妙计,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名与色连在一起,足以让世人争得头破血流。

  同一期间,一艘中型客船自下游向和州江面航行。这一段江流水势不险,治安良好,船只夜航以货船为多,客船则以包船为主,数量有限。

  这一艘就是包船,而非船行的定期客船。风帆已经张满,速度相当快,破浪逆水上溯,船桅灯在江风中猛烈地摇晃,浪花扑上舱面,声如万马奔腾。

  控舟的几个船夫皆浑身是水,不时发出吆喝,通知后面掌舵的艄工水面的景况。

  一阵大浪扑上舱面,隆然声中船一沉一浮,右舷实然钻上一个赤条条的人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中间的官舱共分四间,十余位男女老少旅客,皆晕船晕得天昏地黑,一个个早已动弹不得。

  当一群赤条条手握刀斧的强盗破门而人时,没有人能爬起来反抗,甚至连叫救命的气力都消失了,昏昏沉沉地挨刀。

  主要舱间内是一双中年夫妇,两人大概腹中已呕吐得干干净净,连滚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昏沉中,只听到舱门发出巨响。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贼人们已用斧砍毁舱门一拥而入。

  “哎呀!你……你们……”中年人总算能发出叫声,但随即被一名强盗的刀尖塞入口中,叫声顿止。

  进来了五名贼人,一名虬须贼首先便一掌将中年妇人劈昏,分别捆住手脚搁在一旁。

  另三名开始翻箱倒柜搜寻财物,衣物撒满全舱,金银、首饰、古玩……值钱的盛放在一只衣物箱内。

  “老大,没有八珍箱。”一名贼人向制住中年人的首领叫:“这是最后一间舱房,可说已经搜遍了,没有。”

  “老七老八搜底舱,怎么不来禀报?”首领老大粗眉深锁:“把每个船夫拷问一遍,我不信搜不出来,哼!”

  “老七老八正在逐一问口供。”破舱门外出现另一名贼人,肩上扛了一个半裸的昏迷少女。

  “要快,以免耽误。”首领挥手叫,目光落在惊得快昏了的中年人面部。

  “要他说。”那名贼人指指中年人。

  首领收回刀,劈劈啪啪给了中年人几耳光。

  “哎……”中年人被打得清醒了。

  “你是借病退职衣锦还乡的京都吏部郎中袁永康。”首领险森森地说,刀尖慢慢移向对方的口部:“与厂卫那些猪狗勾结狼狈为奸,买官收贿日进斗金,连方面大员也必须买你的账,所以京都的人,把你叫做十孩儿之一。早些年,你收了一只八珍箱,对方得以外放常州知府,把常州的百姓刮得天高三尺,没错吧?袁大人。”

  “我……我我……”

  “我要那只八珍箱。”首领厉声说。

  “饶……饶命……”袁大人的叫声不似人声.倒像是野狗夜号。

  “你要保住箱还是保住命?”

  “我……这次经……经过南……南京,八……八珍箱已……已经献……献给马……马侯爷……”

  “混蛋!”首领愤怒得跳起来。

  “我……我如果不献给他,我……”

  “你们这些奸官,早晚会狗咬狗的,只是连累太爷白忙一场,去你娘的!”首领恨恨地一脚踢破了袁大人的脑袋,扭头出舱。

  其他贼人带了财货,拽上昏了的女人随即跟出。

  贼人有十余名之多,船已傍岸,所有的舟子与袁大人的眷口,除了有姿色的女人之外,全被打昏捆上石头,船也装上了大石,然后由几名贼人驶至江心,凿穿船底直待船沉桅折,这才跳水走了。

  大江每年不知有多少船沉没,这艘客船从此在水底慢慢地腐烂、消失。

  三更天,一个夜行人从百福寺的左侧越墙而入。

  在不远处一座偏殿的檐牙下,隐伏着另一个夜行人,立即蹑在第一个夜行人身后,像个无形质的幽灵。

  百衲住持的排房是一座独院式的苦行静修室,远离其他僧侣的禅房。

  传出一声夜莺的清呜,一株大树下闪出一位僧人。

  夜行人一闪即现,弹指三下。

  “辛苦了,如何?”僧人低声问。

  “刚办妥,倪老大在吗?”

  “在,安歇了。你知道,参欢喜之禅是很辛苦的。你进去吧!可能还醒着!你独自来的?”

  “是呀,弟兄们都在万柳堤,我不让他们进城。”

  “我听到一些声息。”僧人用目光四下搜索。

  “什么声息?”

  “这……不能断定,你进去吧,”僧人挥手。重新隐入树下。

  “你最好不要理神疑鬼,咱们做的案神不知鬼不觉。”夜行人一面走一面说。

  由于有人警戒,所以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万一有事,房内的人也便于迅速抢出应变。

  百衲住持果然仍是醒着的,门外有人声,这位大和尚便已警觉地起身,刚挑亮用灯罩掩光的油灯,夜行人便轻轻启门而入。

  斗室简陋,大木床却没有华丽的寝具,与那些有道高僧大为不同,高僧们照例只有一席一枕。一旁的矮几本来是作读经用的,现在却摆着剩酒残肴。

  和尚们午膳后就禁食,而这里晚间仍有酒莱。

  高壮的百衲住持站在床前,赤条条一丝不挂,双手叉腰,像一头没有皮毛的熊。

  床上,侧卧着一个沉睡着的裸女,妙态毕陈,薄衾掀在一旁,一无遮掩。

  夜行人是个精壮的大汉,正是在船卜行凶的贼人首领老大。

  “喝!倪老人真会纳福。”贼人首领笑笑说,扫了床上的裸女一眼,毫不动容,似是司空见惯。

  “少废话!怎样了?”百衲住持粗野地问:“他娘的,已经五十出头了,再不多享几年清福,活着有屁的意思。”

  “一切顺利,船上有咱们的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大吉大利,只是……”

  “只是什么?卖什么关子?”

  “八珍箱不在船上……”

  “什么?”百衲住持几乎要跳起来。

  “狗官经过南京,为免后患,将八珍箱献给马侯爷,今后就不会有人追查他的不法底案了。”

  “该死的!可恶。那马侯爷……”

  “马侯爷是国戚,府第在凤阳中都,在南京有别馆,但很少前往驻驾。倪老大,恐怕咱们得跑一趟中都。”贼老大苦笑。

  “什么?你疯了?”百衲大声说:“中都公侯府第连云,家将甲士材官如龙似虎,外围有三卫兵马保护,你敢前往送死?”

  “可是……"

  “可是什么?”_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收了常州苗知府五千两银子花红,追回八珍箱,如果……”

  “如果你没有命,给你五百万两也是无福消受。”百衲冷冷地说:“凭你的二十余条好汉,与我的十二个杀手,恐怕连塞中都的污水洞也不够。算了吧!去他娘的苗知府。狗官把八珍箱送给马侯爷,不是咱们的错,别管他啦!我会和他的心腹师爷打交道。收获怎样?”

  “有百十件珍宝,四箱金银。”贼首说:“四个还不错的女人,其中有两个大闺女。你们的一份。明晚一定派人送来。两个大闺女只有四五分姿色,全分给弟兄们享用好不好?”

  “去你娘的!一点也不好。明天晚上,必须把她们送来给我享用。如果我不在,可以直接送入经楼交给郝大嫂收管,知道吗?”

  “好吧!你是老大。”贼首苦笑:“你的女人已经够多了,何苦还和我们争……”

  “去你娘的!这不是多不多的问题,而是规矩,你懂不懂?亲兄弟明算账,该分的一定要公平均分。好了,你走吧!”

  “好,明晚见。”贼首抱拳行礼告退。

  百衲掩上门,走近几旁喝了两口酒,瞥了床上沉睡的裸女一眼,挑暗灯火,加上掩光罩,略一伸张手脚,这才满意地走向禅床。

  刚要登床,蓦地灯光乍明。

  和尚吃了一惊,突然转身,身形下挫,站正时手中已多了一把精巧的尺八鹤嘴戈。

  矮几旁,坐着穿了灰色夜行衣、外系披风的姚文仲,灯火已经挑亮,正在泰然自若斟酒,像是禅房的主人,脸色平和毫无敌意。

  “过来坐,毕竟你是这里的主人。姚文仲指指对面的蒲团:“床上的裸女不会在短期间醒来,不必顾虑她听到你我的谈话。”

  他脸上镇定、从容、自信、泰然的神情,把和尚镇住了,竟然忘了自己有兵刃在手,忘了扑上先下手为强,甚至忘了自已的赤身露体。

  “你……你这小子是谁?”和尚傻傻地问,目光注视着虚掩的室门。

  “不会有人闯进来的,你布在附近的三个警卫都困得要死,睡着了,当然他们怀里没抱有女人。”姚文仲举杯喝了一口酒:“天杀的!你这杂种真会享福,利用佛门清静地掩护劫财劫色。坐地分赃,在寺附近豢养杀手,经楼成为你藏财藏色的秘窟,禅房是宣淫的安乐窝。如果佛祖有灵,你会下十九层地狱的。”

  “你……你到底……

  “你不认识我了?”

  百衲一怔,专注地审视他片刻。

  “鬼才认识你这小王八蛋!”百衲凶狠地叫骂:“佛爷我从没见过你这鬼样子的货色,你……”

  “想想看,六年前。”

  “六年前?”

  “陈州府交界处的界首集。”

  百衲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脸色骤变。

  “再看看我,你一定能想起些什么。”姚文仲放下酒杯挺身站起:“不要说你记不起在下的相貌,虽然你假出家做了酒肉和尚,但你的底细仍然有人知道,你的相貌依然不会改变多少。风云会的别馆地窖中,灯光并不弱,你记起来了吗?九个难友……”

  “哎呀!你……你就是那个小伙子。”百衲终于记起他了,接着脸色一沉:“小子,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知道我血手瘟神倪化逃世出家?”

  “正确的说,你是逃避风云会追杀,才化身和尚隐身的,你仍然在造孽,甚至变本加厉,在下真后悔那次救了你……”

  百衲终于抓住机会出手了,鹤嘴戈闪电似的朝心便点。双方相向而立,伸手可及,这一戈势在必得。

  姚文仲哼了一声,退了两步,手中暗藏的一根竹著,挺准地贯入百衲的右户井,箸尖透背,贯穿了肩胛琵琶骨,劲道可怕极了。

  “嗯……”百衲闷声叫,身形一顿。

  人影一闪,手一震,鹤嘴戈被拍飞,大铁拳也着肉,砰噗噗一连四拳,全在百衲的大肚皮上开花,如击败革,其声隆然。

  砰一声大震,百衲重重地仰面倒在禅床上。

  噗一声响,左肩头挨了一记重掌。

  百衲再也支持不住了,全身像是崩坍啦!

  “不……不要打……了……”和尚嘎声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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