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重新出现码头时,天已经黑了。

  说巧真巧,劈面碰上一个同船的旅客,刚好从船上走上码头。林彦并未与这位旅客交谈,只知对方姓于,排行七,以排行为名,叫于七。这人生得方面大耳,身材高大,颇有气概。

  “咦!你们还没有落店?”于七讶然问。

  “六家旅店,家家客满。”林彦苦笑:“于兄回船来有事吗?”

  “看看我带的货,不放心,所以回来看看。”

  “货不是卸在码头上吗?有船上派人看守,不要紧的。”林彦指指堆积在前面的货担。

  “我怕他们省钱偷懒,留一部份货在船上随船上航,万一船出了意外,我的损失可就大啦!哦!两位何不到村东的清烈公庙去借宿?多花些香火钱,一定可以得到一小间静室,比旅舍清爽多了。”

  “谢谢指教。”林彦大喜过望:“清烈公庙怎么走法?”

  “江边只有一条路,出村顺路走,错不了。”于七匆匆地说,匆匆地走了。

  出镇东里余,果然有一座小庙。庙虽小,后面香火道人所住的房舍却比庙大,两列瓦房,仅住了三名香火道人,隔开一间间静室,显然经常有人前来借宿。

  找到香火道人,纳了十两银子香火钱,林彦这才发觉所谓清烈公庙,原来是把三闾大夫屈原的神祠,他知道归州有三闾大夫庙,却没想到这里也有小神祠,至于为何把三闾大夫称为清烈公,他可就大惑不解了。

  斗室约一丈见方,一几一榻别无长物。室中一灯如豆,听不到嘈杂的人声,小窗外一片漆黑,枝叶摇曳,倍感凄清。那如雷的水声,在这里反而有催眠作用,音浪节奏始终称定不变,听久了就腻啦!

  山间不时传来夜枭怪鸟的鸣声,却没听到天下闻名的猿啼,大概是猿猴夜间也需要睡眠吧。

  洗漱毕,两人按倒盘坐在地行功练气半个时辰,这睡前的功课十分重要,练了后可以浑身舒泰,郁气尽除,涤尽一天的烦恼和疲劳,持之有恒,根基只进不退。那些出外行道历练的武林高手,因环境所限,无法持之以恒,因此无法再行精进,是十分可惜的事。

  练功毕,林彦照例出房巡视一遍,再重新检查门窗,小心翼翼严防意外。

  “一切都好,睡吧。”他向姑娘说,将煤油灯盏移至几角,用茶壶将光线挡住,分压灯芯仅留一根一星幽光仪照向壁角,如果人开门窗稍快了些,这一星幽光便会熄灭。

  芝姑娘和他相处已久,毫不忸怩地和衣睡下。在陕西,两人出生入死,历尽艰辛,苦得要死,哪有闲工夫去想儿女私情?姑娘自己也说过,她把林彦看成疼爱她的大哥哥,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大哥哥,同衾共枕她也睡得安稳香甜。林彦是她的保护神,在林彦身边,她会获得平安和幸福,决不会受到伤害的。

  “你看,我们要不要守夜?”她用双手作枕向林彦问。

  “我想不必。”林彦在她身旁躺下:“在这里,我们只是匆匆的过客,人地生疏,与任何人没有利害冲突,不至于发生意外的。睡吧,丫头,不要胡思乱想。”

  “彦哥,我总觉得我们一开口就直说找姓符的,恐怕不太妥当。”姑娘说:“六合瘟神不是善男信女,他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被他发现我们,会不会引起误会?”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要不是这样明查,换上暗访,恐怕比大海捞针更难呢,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暗访耗时太多了。”

  “我们可以用定时制脉术要梁剥皮的命,根本不需去找六合瘟神。”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绝对无法接近那恶贼。他身边必定高手如云,用惯技多设替身,接近不了他的,你想使用定时制脉术。如果能接近,点穴术就可以要他在一定期限内暴毙,何必用定时制脉术?睡吧,不要多想了。”

  姑娘不再多说,片刻便梦入华胥。

  不知睡了多久,林彦突然悠然清醒。

  室中幽暗,水声、枭啼,午夜魂回,倍增凄清,孤寂的感觉,无端地渗入他这游子的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何醒来的,也许,是这座深山大壑中的小神庙太过孤寂了。引起内心深处一些不安的情绪吧。

  他扭头看看身旁的芝姑娘,少女身上特殊的淡淡幽香入鼻。姑娘整个人偎在他怀中,蜷缩像头温柔的小猫。

  “她睡得真香甜。”他心中自语:“江湖人有如风前之烛,四海游龙带着她闯荡江湖,不知他老人家可曾替她的日后打算过?老人家难道不知道孙女会长大吗?

  是的,人总是会长大的。在他的眼中,姑娘已经不再是黄毛丫头了,身心的发育正以明显的速度成长,真需要赶快安顿下来了。

  姑娘被散着满头青丝,散发出掺着皂角味的清爽香味。蓦地,心潮一阵汹涌,思路一乱。

  依稀,他觉得偎在他怀中的人变了,那满头青丝所散发的香味也变了。不错,那是淡淡的、超脱的、典雅的芝兰幽香。是乐婉,他魂牵梦萦、天人永隔的萧乐婉姑娘。

  快一年了,他依然心病未除,依然满怀凄楚,依然暗自伤怀,依然在午夜梦回时感到空茫心酸。

  恍惚中,眼前出现了幻象。风狂,雨暴,乐婉正幻现在风雨中。那苍白的秀脸,那令他心痛的凄楚笑容,那刻骨铭心的呼唤……

  风雨中的乐婉身影有点朦胧,四周,似有浓浓的云雾涌腾,绰约的身影四周,则罩着一圈荧光。缓慢地,缓慢地,冉冉而近,近了,影像愈来愈大,愈来愈明晰,那一双纤纤玉手,也正在徐徐抬起,徐徐向他伸将过来。

  “乐婉!”他发出久已蕴藏在心底的激情呼唤。

  映像仍在接近,继续在扩大。

  “婉……”他终于叫出声音。

  “彦哥,彦哥……”姑娘惊跳而起,扳住他的肩膀失措地叫唤。

  他灵台一清,幻象消失了。他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感到奇怪,自己不是清醒的吗?为何突然间会梦魇呢?真是不可思议。

  “怎么啦?”他掩饰地问。梦是依稀,他仍然记得梦中的情景,但不宜对姑娘说出。

  “你在呼叫。”姑娘温柔地轻抚他冷冷的面颊:“你在出冷汗。彦哥,梦魇了吗?”

  “我也不知道。哦!我真在出冷汗。”

  “梦见什么啦?”

  “记不起来了。”他挺身坐起:“晤!好像在下雨,糟了,恐怕会误了行程。”

  真的在下雨,而且是大雨,还刮风,风雨声一阵阵与水声相应和,暴雨打在小窗上,一阵紧似一阵。

  丛山中气候变化甚大,而且变化莫测。行走三峡的船夫都知道,那些充满鬼神气息的怪风是如何可怕,倒泻似的阵雨,会令江水倏然涨落。陡涨的江水淹没了原本露出水面的嶙峋怪石,江水形成不可测的乱流,将船吸住、抛起、翻转,然后打得粉碎。因此,阻风阻雨是最平常的事,怪风一来,船就必须立即靠岸紧急停泊,不然船会像狂风中的落叶,决难幸免。

  因此,舟子们比任何地方的人都迷信,鬼怪的传说与神话,在每一个舟子的心中生了根,整个航行期间,船头的信香始终保持不熄,每一次上滩下滩,都必须焚香祝告江神请求怜悯、保佑。几乎每一处山峡,每一处险滩,都有一个专属于该地的神祗或鬼怪故事,舟子们深信不疑,牢记在心。

  巫山神女出巡,这是每个舟子最熟悉的传说。如果原本清朗的江面,突然涌起了云涌,片刻间风起云涌,大雨倾盆,没问题,一定是神女的芳驾到了。

  “歇雨天也好。”姑娘扶他睡下:“这里很清净,倒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你的神色不太对,我起来沏一壶热茶……”

  “不必了。”他拉住姑娘的手:“在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的人,应该不会做恶梦。做恶梦就表示他心里不安,情绪不平衡,内心存有自疚或罪恶感,这会影响应敌时的心请,很可能在生死间不容发中猝然心乱,而至失手送命。我在做恶梦,不是好事。”

  “彦哥,俯仰之间,无作无愧的人,就不会做恶梦。你就是一个无作无愧的人,我不相信你会做恶梦。”姑娘突然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脸颊紧压在他的心口:“你的行事,正大光明义壮山河。你立身处世,可对天地鬼神。因此,你的梦必定与罪恶感无关。”

  “芝妹……”

  “彦哥,你唯一的心结,可能就是你内疚之源。彦哥,我们到绿苑兰宫去为萧姐姐上香,好吗?入川后走栈道进陕,正好顺道。”

  林彦心潮一阵澎湃,紧紧地抱住了芝姑娘,久久,久久,他感到眼前一阵朦胧,有泪水爬下眼角。

  这世间,大概只有芝姑娘一个人了解他的痛苦、心情、与心态。

  久久,他松开拥抱,双手捧起姑娘的脸。在幽暗微弱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姑娘满颊泪痕。

  “芝妹,是的,这心结我很难自解。”

  “我知道。”姑娘幽幽地说。

  “你很了不起,你知道吗?”

  “我……”

  “同时也很傻。”

  “这……”

  “告诉我,在我遇见乐婉之前,你爱我吗?”

  “海枯石烂,永爱不渝。”姑娘勇敢地说。

  “那么,你为何反而促成我和乐婉相爱?”

  “我只希望你快乐,而且萧姐姐爱你爱得好痴,我……我……知道你并不爱我,我只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

  “不要再做傻事了,芝妹。”他情不自禁在姑娘颊上亲了一吻:“我明白的告诉你,以后你再看到别人对我痴,再把我当礼物一样送出去,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我……”姑娘似乎忘了说话。

  “如果我不爱你.早该送你回故乡了,傻丫头。”

  姑娘用行动作为回报,沾满泪水的粉颊,紧贴在他的颊上磨擦,痴迷地、激情地喃喃低语:“彦哥,彦哥,我……我我……”

  小窗缝中强光一闪,接着是一声霹雳,房舍摇摇,大地亦为之撼动。

  那一星灯火,突然熄灭,房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雨更大,风更狂。

  姑娘怔了一怔,等她的温热面颊再次接触到林彦的面颊时,突然不胜惊讶地低问:“彦哥,你……你怎么啦?你的脸突然好冷……”

  “噤声。”林彦附耳说。

  姑娘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林彦不但面颊发冷,脸上的汗毛也根根竖立。

  她俩心意相通,彼此之间的默契,有时根本不需任何手势眼色,便可传达心意。

  “天!这种事到哪一天才能了结?”她喃喃地、气愤地自语,第一个反应便是系上腰带,将枕畔的剑插妥。

  她准备的行动熟练而镇定,黑暗中没发出任何声息。穿妥靴子,灵巧地将秀发匆匆挽了一个道主髻。身侧,林彦早已准备停当。

  “吱溜溜……”鬼啸声刺耳,令人毛发森立。

  “轰隆隆……”强烈的金蛇闪烁后,雷声震耳欲聋,绵绵不绝。

  风声、雨声、雷声、水声、鬼啸声……好一个恐怖之夜,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林彦像个幽灵,在室中轻灵地走动,运用超人的听觉,要从风雨声中分辨出可疑的声息。

  一声轻响,他击亮了大摺子,火媒一红,信手一挥,火焰腾升。

  点亮了油灯,他示意姑娘闪在床角,取下悬在插销下的一只茶杯。这是他防险的方法之一,撬门的人即使内劲惊人,经验丰富,能把插销弄断,不等门闩移动,插销的吊绳便会滑落,茶杯坠地砸破发出声音,足以把睡熟的他惊醒。他闪在门外侧,猛地一拉房门。

  拉开房门,外面走道黑沉沉,黑影随门扑入。

  他手急眼快,右手一勾,小臂便将对方的头夹住压偏扭转,挫身下压,如果要将对方置于死地,那一压一扭之下,便可将对方的颈骨扭松折断。由于小臂紧压住对方的脸颊口腔,所以对方无法发声叫喊这比锁喉要管用,锁喉极易失手把对方的咽喉勒破,不易控制活口。

  如果不想要活口,一掌劈破对方的天灵盖省事多了,根本不需使用锁喉或折颈术。

  “啾……”鬼啸声从走道对面传来。

  他咦了一声,手一松,将人摔至壁角,说“好像是死人。”

  姑娘已将人按住,急急放手说:“是死人,冷冰冰快硬了。”

  林彦定神向外望,冷笑一声说。“外面还有两个,有人在戏弄我们,不是被鬼吓死的,可能是意在陷害我们,公人们大概快到了。”

  “是张老五。”姑娘终于看出死尸的身份。

  “这三个家伙该死。”林彦说。

  门限外,掉落一只铜鹤,那是鸡鸣五鼓返魂香的精巧喷具。

  “啾……”鬼啸声又起,忽远忽近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林彦皱了皱眉头,对那刺耳的鬼啸声感到不耐,而非感到恐惧。他举步出房,蹲下探索两具浑身湿淋淋的尸体,只消一摸尸体的天灵盖,他就知道是被人用重掌拍裂了颅骨,而不是用掌劈破的。人的头骨相当硬,劈破并非难事,拍破便得有真功夫才能办到了。

  他返回房内,惑然说:“这三个家伙见财起意,前来弄鬼是无可置疑的。问题是,谁管闲事毙了他们?”

  “彦哥,你不是说可能有人意在陷害我们吗?”

  “返魂香的喷具,已推翻了有人陷害的可能性。把死尸靠在门上,到底有何用意?”

  “在考我们的胆识。”姑娘自以为是下断语。

  鬼啸声又传到.林彦说:“这件事一定与鬼啸声有关。”

  “我不信鬼。”姑娘笑笑说。

  “对方在招引我们。”

  “那就去看个究竟。”

  “好,他们试胆识的目的达到了。把盛金银的包裹带上,不要中了调虎离山计。”

  两排静室间的走道宽有八尺,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风刮动吹进来的落叶,落叶移动时的声响,真像是有鬼物行走,加上回旋的风声,真会极怕鬼的人吓得半死。

  两人都不怕鬼,戒备着沿走廊到达客室。

  客室门洞开,门被风吹得不住开合,吱吱呀呀怪吓人的。

  门外是小院落,前面就是神庙的后殿。客室的后面,有门通向天井,天井后便是三位香火道人的住处。

  鬼啸声是从殿堂里传来的。

  风更狂,雨更暴,天空里金蛇乱舞,雷声殷殷,院对面的后殿门,被风吹得开合不定,砰嘭暴响。

  两人脚下一紧,冒雨冲入院子,两起落后到了后殿门,林彦首先冲入。

  后殿黑沉沉,天阶中暴雨如注。

  林彦一拉姑娘的纤手,沿右廊直奔前殿。那儿火光摇摇,一看便知不是长明灯所发的光芒。

  鬼啸声更厉,惊心动魄。

  这种鬼啸声他不陌生,搅动了他内心的波澜。

  萧姑娘的双亲,九地冥君萧万里,神荼乐玉姑,对这玩艺的使用神乎其神。

  他心潮澎湃,难道说,是婉姑娘的双亲了?这老鬼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还有脸来见他助他?他不领这份情,他这一辈子,都不希望见到老鬼的嘴脸。

  踏入殿堂,他平静下来了。

  神案上,粗大的三支松明插在香炉内,火焰摇摇,黑烟滚滚,松油的爆裂声毕剥怪响,全殿通明。

  拜台前,站着一个伟丈夫。黄须、碧眸、战袍、金盔金甲、佩金剑。左右两男两女四随从,都戴了鬼面具。

  不是九地冥君夫妇,林彦松了一口气。

  姑娘有他在身边,是什么都不怕的。

  两人踱至下首,双方相对而立,七双怪眼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谁也懒得说话,僵住了。

  电光一闪,乍雷霹雳,狂风起处,火焰急摇。

  久久,金甲人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声如洪钟:“你们很大胆。”

  林彦淡淡一笑,说:“胆气不弱。”

  “你们不敬畏天地鬼神?”金甲人问,黄须猬立,极为威严。

  “无所为敬,无所为畏。天心莫测,地为根本;不知为鬼,造化为神。这些事物皆为常规,为人刚正不惑,顶天立地.敬什么畏什么?”

  “你知道黄魔神?”

  林彦笑了,黄魔神显灵来啦?他已从舟子口中,概略地知道三峡中各神灵妖异的事迹传闻。

  “哦!尊神血食紫权官,享祀黄魔滩,千余年来,莫不是静极思动了?可惜在下不姓萧,当然不是兰陵公的后世子孙,不敢当神灵护佑。”他嘲弄地说:“那三个毛贼,我这凡夫俗子自信还对付得了,竟然劳动尊神大施法力,拍破他们的天灵盖,尊神是不是小题大作了?尊神这样做,在下不会替你再建宫观重塑金身。”

  “竖子无状……”

  “呵呵!神灵震怒,灾祸降临……”

  黄魔神左手一招,光华如虹迎面射到,一声霹雳,大殿摇摇。

  林彦早有防备,挽着姑娘侧跃暂避。身形刚起,便被巨大的震力抛出,但觉真气一窒,百脉俱收,身不由己,被抛出两丈外,几乎摔倒在殿角。

  “咦!看来尊神真具有神通。”他颇感惊讶地说,示意姑娘留下,他戒备着踱回原位:

  “你再出手一次,我就可以看出;你在弄什么玄虚了。”

  “不信神明,你就会下地狱。”

  “不信神明,当然也不会相信有地狱,这岂不是废话吗?”

  “你会信的。”黄魔神肯定地说,手又抬起了。

  “那得看尊神的神通如何了。”

  “小心身后!”姑娘的急叫声入耳。

  他背向着敞开的殿门,门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耳力大打折扣,真不易发觉有人接近。

  “好!”他沉喝,大旋身一掌击出。

  拍一声暴响,本来点向他后心的一根山藤杖应掌折断,杖的主人一身灰袍,被震得倒飞出殿门外去了。

  就在他一掌击出的同一瞬间,黄魔神伸出的手猛地虚空一抓。

  而林彦掌吐出身形急进,然后折向斜掠,快捷如风,避过了不可思议的一抓,到了姑娘身旁,低叫道:“敌众我寡,走了再说。”

  话未完,两人已闪电似的到了殿门外。

  先前被震出门外的灰袍人,刚重新跃上门廊。双方都快劈面撞上了,四只大手齐伸。

  “去你的!”林彦大喝。

  四条手臂本来互相扣牢,灰袍入突然惊叫一声,续向殿内冲,飞越门限,“砰”一声被摔倒在地,跌至堂下,冲势极为凶猛。

  林彦用的是巧劲,借力扭身将人摔飞,不再急于退走,转身向内哈哈大笑说:“黄魔神,天下间装神弄鬼的武林高手不止你一个,在下知道你那些骗人法宝了。你使用白药磷光弹,再暗中加上你的武林绝学霹雳掌,便成了吓人的掌心雷。然后是火候没到家的接引大潜龙,不能用掌招引,只能用手抓。

  不过平心而论,武林中能有你这般成就的人,屈指可数,你何必装神唬人?不怕辱没了你的名头身份?”

  “你敢在一丈内与老夫交手吗?”黄魔神沉声问。

  “不是敢不敢,而是在下无此雅兴。”

  “那就是不敢。”

  “如果你那些随从不在场,在林某面前,你就不敢说这种大话。”

  “你……”

  “你没有什么好神气的。”林彦抢着说:“以你的火候来说,最多只能有三掌两抓之力,之后便气竭力衰成了强弩之末,结果只有任在下宰割了。”

  “你自信能在三掌两抓下留得命在?”

  “不客气地说,你还无奈我何。算了,在下不想在旅途中树强敌。你若大年纪,也犯不着在后生晚辈面前抖威风,见好即收,让在下兄弟睡个好觉好不好?明天还得赶路呢。”

  “你这小子口气好猖狂,似乎真知道老夫的底细。”

  “你的霹雳掌暴露了你的身份。”

  “哦!老夫真的估错你了。”

  “你是武林三庄之一、凌霄山庄在主霹雳掌耿伯刚。耿庄主,阁下出现在这小小的鬼地方,已经够令人惊讶了,居然又装神弄鬼管闲事计算在下兄弟,真不知阁下有何用意,有何图谋。在下不想与你们这些武林名人结怨,虽则能有机会打倒你,便可一举成名扬名立万。”

  “老夫到归州办事,顺便物色江湖俊秀,偶然间发现了你,所以设法试试你的胆识和武功造诣。很好,你很不错,你居然一而再击败了敝友天孤郑川郑老兄,当代武林高手中有你一席地。”

  灰施人就是江湖上甚有名气的天孤郑川,山藤杖毁了,被摔倒了,站在一旁极感脸上无光,那只老花眼尽在林彦身上骨碌碌地转,眼神中有惊讶、恐惧、怀疑等等复杂表情。似乎对刚才自己一而再受挫的事实,无法相信是真的;韧性奇大的山藤杖被一个年轻人一掌拍断,也不是事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人。

  “天孤太老了。”林彦轻蔑地说:“他只会从背后偷袭,不该与年轻人比力的。”

  “这样才能试出你的真才实学。”

  “试的理由何在?”

  “进来谈。”霹雳掌不再倚老卖老:“门廊下不能避风雨。

  老夫答应你不相试。”

  “没有什么好谈的。”林彦跨入神殿:“在下只想睡觉。”

  “你不想谈也就算了。但你绝对无法找得到姓符的人。”

  林彦一怔,恍然大悟。

  “庄主的消息灵通不足为奇,这就是朋友多门路精的好处。”他泰然地说:“阁下的口气,一定是知道在下入川的来意了。”

  “想不想找姓符的?”

  “当然想。踏破铁鞋,为的就是找姓符的人。”

  “你与姓符的沾了亲,沾了故?”

  “无可奉告。”

  “姓符的大名是……”

  “原来叫……算了,谁知道符前辈目前改了什么名?武林朋友隐起真姓名,随时可改名易姓以避免麻烦。”

  “老夫知道归州有姓符的人,而且知道他住在何处。”

  “真的?”林彦惊喜地问。

  “保证千真万确。”

  “请问……”

  “先不必问,到了归州之后,老夫再带你前往查访,保证如意。但是不是你所要找的人,就无法保证了。”

  “归州那位姓符的是……”

  “老夫目前不能进一步说明。”霹雳掌耿庄主世故地笑笑:“老夫劳师动众冒风雨与杀人灭口之险帮助你,不是没有条件的。”

  “以庄主的为人来说,无条件帮助人才是反常的事。”林彦不客气地讽刺对方:“在下虽然出道不久,但对信诺相当重视。因此,话讲在前面,庄主的条件如果在下能办得到,必定如约遵守履行;所以庄主必须把条件先开出价码来,以便在下衡量能否接受。”

  “条件并不难,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说说看。”

  “老夫约了一位朋友,预定三天后中午在归州码头见面。

  你只要告诉他,老夫改在新滩上游屈原沱的清烈公庙等他,条件简单吧?”

  “哦!滩上也有清烈公庙?”

  “正确地说,屈原沱的清烈公庙,才是真正的三闾大夫庙,这里的庙,规模小得太多了。”

  “庄主约见的人是……”

  “那你就不用管了。”

  “那……在下怎知……”

  “他是从上江乘船来的,不管船早到或晚到,午正他一定会出现在码头,手里举着一根竹竿,上面挂了一束草,那就是老夫约会的人。”

  “好,在下答应庄主的条件。”林彦爽快地答应了。

  “那人不好说话,说不定会找人麻烦。以你的武功造诣来说,足以从容应付。”

  “在下只要把话传到,用何种手段那是在下的事。”

  “好,那么咱们就一言为定。船到达归州之后,老夫会派人找你,领你去查访姓符的人家。”

  “在下记住了。”

  “记住就好。归州见。”霹雳掌说完,举手一挥,领着随从出庙而去,投入狂风暴雨中。

  林彦与姑娘返回静室,发现三具尸体已经不见了。显然.霹雳掌留有手下在附近潜伏,今晚来的人绝不止在殿堂出现的六个。

  风雨未息,林彦再次小心检查门窗。

  “彦哥,时候不早,仍可睡一觉。”姑娘说,调整灯光“看样子,他们……”

  “嘘……”林彦出声示意要她不要多说。

  “彦哥……”姑娘低声说。

  “监视我们的人一直就没有离开。”林彦低声警告:“不要提及约会的事。”

  “还有人在附近?”

  “不错。你睡吧,让他们替我们守夜。”

  “你相信那老狐狸吗?”

  “那老狐狸的话如果可信,天下早就太平了。”林彦把姑娘接上床睡好,附耳说:“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怀疑你的身份?”

  “对,他是十一道的知交,替十一道报仇名正言顺。如果他志在试我的胆识,犯得着每一举手皆欲将我置于死地吗?他发觉凭他们几个人之力,奈何不了你我两个人,所以借口谈条件,等候好手前来再下毒手,哼!这老狗果真阴毒得很。”

  “彦哥。我可不作这样想。”

  “那……你的意思……”

  “如果他看出你的身份,就不会和你谈条件。十一道是他的知交好友,这是武林朋友无人不知的事实,面对杀友的凶手,他用不着拐弯抹角和你打交道,他当然更明白你不会相信他的话。依我看,他与人约会的事可能是真的,有意利用你也是情理中事。”

  “你的猜想很合理。先不必担心,反正我们当心些防备他,谅他也玩不出什么新把戏来。睡吧,雨仍在下,不知明天船能不能开?真烦人。”

  归州附近下大雨,只影响下游的船只,次日天一亮,上游便传来了鞭炮声,从屈原沱下放的船只,已在祭神准备开航了。

  林彦和姑娘回到村里早膳,准备随旅客走陆路至屈原沱等船。

  码头好热闹,屈原沱来的旅客已经到达峰舟,挑夫们已成群结队,沿江岸开辟的小径,将上游客货船的货物送到,堆放在码头。然后将上行客货船的货物行李,挑往上游的屈原沱。

  第一艘船放下来了,两边的桨齐动,船前的大桨和船后的长挠,同时在太公的指挥下,由从当地雇请的太公统一发令,以雷霆万钧之威,从巨石丛中、从丈余高浪花里,破空倾泻而下。船像狂风中的落叶,似是凌空飞渡,有时船尾凌空,似要钻入水底;有时船头向天,似要倒栽沉没。

  船像发疯,操舟的十几个人也发了疯,泻落、狂扭、摇摆,出没在丈高的激浪中,旋舞在巨崖怪石间,势如脱缰的野马,险象横生,令人惊心动魄,目眩神移。眼看要撞上巨石,却又间不容发地从石旁一掠而过,从飞珠溅玉的波浪中钻出,再冲向另一座巨石。

  只有一个人没有发疯,那就是从当地雇来引航的太公。每一声吆喝,皆沉着坚定充满信心,准确地把握刹那的变化,每一个指示皆被舟子们准确的执行。他双手控制着长挠,口中指挥着前、左、右的舟子,一双饱经风霜的老眼,在惊心动魄的巨石波浪中,显得坚强、稳定、自信。在这生死关头的环境里生与死间不容发,他能面对着死亡,而毫不动容,严肃得像宇宙皆不存在了。只有他,冷漠地向死亡挑战,向不可知的鬼神挑战,也是向生活挑战。

  人定胜天,他向天证明了人的力量、精神、和意志。

  突然,码头上数百人同声欢呼,鞭炮狂鸣,声动山岳,第一艘船终于冲下百十丈的鬼门关,到达滩下的回水区,正向码头平稳地冲来。

  姑娘和林彦也夹杂在人群中远眺,她感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呼吸时急时停,心脏真快要跳出口腔了。等船冲入回水区,她才如恶梦初醒般喃喃地说:“我的天!要是我在船上,不吓死也会吓昏。我发誓,我决不坐船下三峡、”

  “你想坐也不行,舟子会把你赶下船。”林彦笑笑说:“船上有一个人鸡鸣狗叫,船不撞成粉碎才是天数。”

  “这些舟子真了不起。”姑娘由衷地说。

  “是了不起,所以他们信鬼神信得十分虔诚。走吧,已经有人动身上行了。”

  “还早嘛!等下午船拉上去,那时走还来得及。”

  “这样吧,到归州只有二十来里,不如早由陆上走。”林彦说:“看样子,我们的船要到未牌左右才轮到牵线,今晚在屈原沱过夜,已是铁定的事,早些到归州,心里面也落实些,也可能摆得脱跟踪的眼线。有人长期跟踪,不是滋味。好在船一定在归州停泊,行李丢不掉的。”

  “也好,走就走吧。听说路上不安静,得小心些。”

  欲速则不达。他俩走陆路,过了一山又一山,尽在崇山里绕来绕去,全是绕着山转,上下不停的羊肠小径,好半天看不到任何村落,猿猴鹿能可真不少,不时可以看到五尺高的大青猴,和狰狞恐怖的大马猴成群出没。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里人烟稀少,村落都靠江而建,山里面无田可耕,怎能容人聚居?

  这条古径一天不会有十个人走动,野草侵径,有些路段已无法分辨了,迷失在内平常得很。

  说是二十五里,那是指水程而言,爬山越岭就不止二十五里了,再加上迷途重新找路,那就更多啦!

  未牌时分,他俩总算幸运地摸到了旧归州。

  这时,他们的船正由百余名纤夫,正一寸寸地将船往滩上拖,纤夫们那古怪的歌声,在峡谷形成雄壮而悲凉的乐章,听得懂的外地人,真没有几个。

  船上行或下行,碰上费力的地方,舟子们也会唱歌助力。

  一方面是借歌声减少疲劳与寂寞,一方面可以统一舟子们的协同动作。歌的内容,大多是三峡的地名、典故、神鬼等等,外地人能听懂的也没有几个。节奏古朴、单纯,音阶变化有限,虚声比实率多;这就是三峡的舟子之歌。

  在旧归州,他们雇船渡过江北岸,沿江边的小径,进入小小的归州新城。

  姑娘久走江湖,江湖门槛精,落店后立即利用店伙展开行动,利用金银在车、船、店、脚、衙各式人物身上下工夫,打听本州附近有没有姓符的人家。

  可惜,毫无结果。

  州城到底是州城,这里的旅舍好多了。他俩要了一间上房,晚膳在房内进餐。姑娘一面进食一面问道:“彦哥,你想,还有人监视我们吗?”

  “没有才是怪事。”林彦说:“老狐狸的人,恐怕早就在州城等我们了。”

  “他说他知道归州有姓符的人,我看靠不住。”姑娘禁不住冷笑:“他也是外地人,我不信他的消息,比本地的地头蛇灵通。”

  “很难说。老狐狸一代江湖豪霸,耿家的凌霄山庄尊称武林三庄之一,朋友众多,手面广,江湖大势武林秘辛所知极为渊博,某些人隐身在何处,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六合瘟神隐居并未逃世,三十年来在江湖闯荡,并不表示他不沾人间烟火。也许,六合瘟神真可能在这附近隐居,符家的人并不住在城里,也不在城里招摇,往山里建屋隐居,城里的人怎知他的底细?不像你我四出走动,有时候不得不通名道姓。”

  “你仍然对老狐狸寄望?”

  “不然怎办?继续往上走入川?”

  “这个……”

  “总比没有希望好一点是不是?”

  “我对老狐狸的居心,一直心中懔懔。”

  “保持最高的警觉,不怕他弄鬼。”林彦说:“好在事先已经约定,由他派人先带我们去找人。他如果是用莫须有的风闻来骗人,我们也没有践约的义务。”

  “那老狐狸恐怕已经来了。”

  “也许他一早就来了。”

  “可能吗?”

  “他不是乘船来的。依我的估计,也许他很久以前就潜伏在归州,所以他知道装黄魔神吓人,所以他地头熟。他一定留下人监视我们,连夜到了屈原沱,利用在屈原沱等候的小船返回归州布置。他约定三天,明天我们的船到达,恐怕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明天他的事就可以澄清,咱们等不等他,全在他是否真知道这里有姓符的人。如果是骗人的,咱们用不着等三天。”

  可是,第二天船并未到埠。刮了一天风,不但上行的船在屈原沱躲风,下行的船也无法靠上归州码头过夜,也改航屈原沱避风去了。该死的归州码头设备差,水太急,从上游来的船,一起风就靠不了岸。当地人称沱,沱的意思是潭。屈原沱是个大潭,水势平稳,是躲风的好地方。

  第三天已牌末,船终于抵埠。这是说,约会期已缩短至最后一天了。霹雳掌连天候的变化都算准了。

  花费了不少银子.结果是谁也不知归州有姓符的人家。

  近午时分.一名大汉在他俩进食时叩门请见,开门见山道出来意:“两位请随在下去见敝长上,庄主希望立即与两位去找姓符的人。”

  “好,你老兄请至店堂稍候,在下兄弟饭后动身。”林彦欣然说,客气地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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